人常説漢瘦唐肥,似乎唐代美女的特徵主要是胖,然而對比唐宋兩代的仕女圖,會發現唐人眼中的美女更具有奔放性感的内在特徵。 圖一爲唐周昉《簪花仕女圖》,繪有仕女五人、女侍一人,另有小狗、白鶴及辛夷花點綴其間。先看其衣飾與臉部化妝:五位仕女體態豐腴,臉龐圓潤,眉毛皆作蛾眉,眉間飾有金花子,髮式皆雲髻高聳,從左至右頭上分别簪有牡丹、芍藥、荷花、綉球等鮮花及步摇。其衣着顔色艷麗,多爲紅色或橘色,内着束至胸部的長裙,外衣寬肥敞領,所佩披肩皆十分單薄透明,隱約可見肌膚。化妝與衣飾十分艷麗,更顯得性感撩人。對女性衣着之艷麗,當時士大夫已有微詞,元稹謂:“近世婦人暈淡眉目,綰約頭鬢,衣服修廣之度,及匹配色澤,尤劇怪艷。” 虢国夫人游春图 不僅如此,唐代女性的外衣敞領或低領也是較常見的。圖二爲唐懿德太子墓的壁畫局部,宫女的衣裝雖不像圖一仕女那樣奢華,但她們大多穿着低領衣裙,坦然地露出雪白的胸部。唐詩中往往有美女半露酥胸的描述。著名詩人白居易《代謝好答崔員外》曰:“青娥小謝娘,白髮老崔郎;謾愛胸前雪,其如頭上霜?别後曹家碑背上,思量好字斷君腸。”唐憲宗時的詩人施肩吾有《觀美人》謂:“漆點雙眸鬢繞蟬,長留白雪占胸前。愛將紅袖遮嬌笑,往往偷開水上蓮。”僖宗咸通時的詩人方干有《贈美人》四首,其一曰:“直緣多藝用心勞,心路玲瓏格調高。舞袖低徊真蛺蝶,朱唇深淺假櫻桃。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迴小樣刀。纔會雨雲須别去,語慚不及琵琶槽。”晚唐詩人李群玉《同鄭相并歌姬小飲戲贈》:“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雲。風格只應天上有,歌聲豈合世間聞。胸前瑞雪燈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不是相如憐賦客,争教容易見文君。” 若謂上引諸詩皆爲歌伎舞姬而作,則白居易描寫宫女的作品亦有類似描述。其長詩《上陽白髮人》曰:“憶昔吞悲别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遥側目。妒令潜配上陽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吴宫詞》更謂:“一入吴王殿,無人睹翠娥。樓高時見舞,宫静夜聞歌。半露胸如雪,斜迴臉似波。妍蚩各有分,誰敢妒恩多!” 唐詩中歌咏民間美女亦時見露胸的描述。昭宗時宗室李洞有《贈龐煉師女人》曰:“家住涪江漢語嬌,一聲歌戛玉樓簫。睡融春日柔金縷,妝發秋霞戰翠翹。兩臉酒醺紅杏妒,半胸酥嫩白雲饒。若能携手隨仙令,皎皎銀河渡鵲橋。”這位龐煉師的女人或爲妾,外人却得見其嬌容。大曆、貞元間詩人于鵠《題美人》曰:“秦女窺人不解羞,攀花趁蝶出墻頭。胸前空帶宜男草,嫁得蕭郎愛遠游。”周濆《逢鄰女》則謂:“日高鄰女笑相逢,慢束羅裙半露胸。莫向秋池照緑水,參差羞殺白芙蓉。” 簪花仕女图 再仔細觀察唐畫中仕女的動作。圖一中她們或戲犬,或拈花,或捕蝶,動作幅度較大。圖三爲圖一的局部,這位女性雙手張開,一手點在袒露的香肩上,一手旁置,打開胸懷,有點賣弄風情,又顯得十分活潑。 圖四《虢國夫人游春圖》雖爲北宋徽宗趙佶摹唐張萱畫,其中的文物制度與畫風均符合唐代風格。全圖繪九人八馬出行,綫條細勁圓轉,敷色濃艷脱俗。畫中哪一位是楊貴妃的三姊虢國夫人,學界有不少争議,衍生出許多論文,一般認爲處于畫面中心位置身着淡青色窄袖上衣的婦人,最有可能是虢國夫人,但也有人認爲畫中根本就没有虢國夫人。此處并不關心畫中的主角與歷史人物的關係,而主要關注其中女性的衣着與舉止。這幅畫更具有動感,畫中的婦人衣飾華貴,風姿綽約,儘管她們不像圖三中的婦女那樣露出香肩,前襟也不像圖二那樣呈深V字形,但繫到胸部的羅裙,略爲敞開的短襦,還是露出頸下小半個胸脯,一襲對襟齊胸襦裙仍給人留下性感、香艷的印象。其體態豐腴,或朱唇微啓,或側身訴説,她們似乎意識到自己成爲衆人注目的焦點,仍舉止驕矜從容。 杜甫的名篇《麗人行》可與此圖相參,“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匀。綉羅衣裳照莫春,蹙金孔雀銀麒麟。”詩人細緻地描述虢國夫人等的肌理骨肉,可見其衣飾之輕薄性感。 《舊唐書·輿服志》記載:“武德、貞觀之時,宫人騎馬者,依齊、隋舊制,多着羃。雖發自戎夷,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窺之。王公之家,亦同此制。永徽之後,皆用帷帽,拖裙到頸,漸爲淺露。尋下敕禁斷,初雖暫息,旋又仍舊。咸亨二年又下敕曰:'百官家口,咸預士流,至于衢路之間,豈可全無障蔽。比來多着帷帽,遂弃羃,曾不乘車,别坐檐子。遞相仿效,浸成風俗,過爲輕率,深失禮容。前者已令漸改,如聞猶未止息。又命婦朝謁,或將馳駕車,既入禁門,有虧肅敬。此并乖于儀式,理須禁斷,自今已後,勿使更然。’則天之後,帷帽大行,羃漸息。中宗即位,宫禁寬馳,公私婦人,無復羃之制。開元初,從駕宫人騎馬者,皆着胡帽,靚妝露面,無復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絶不行用。俄又露髻馳騁,或有着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貫矣。”此段文獻詳細説明了唐代女性出行從羃遮蔽、帷帽淺露到全露的過程,朝廷三令五申也無法擋住時尚的洪流,而所謂“拖裙到頸”也僅是出行時的裝扮,于室内恐怕就未必注意遮掩春光了。圖四中的貴婦騎于馬上,頭身皆無遮蔽,面容淡定,前胸淺露,舉止開放,説明其出行并不在乎人們的目光,甚至以被圍觀爲榮。 唐人宫乐图 圖五《唐人宫樂圖》描繪唐後宫十位嬪妃聚會的場景,畫面更具動態美。她們圍坐在一張巨型的方桌四周,有的品茗,有的在行酒令。中央四人手持樂器正在奏樂,從右至左分别爲篳篥、琵琶、古筝與笙。旁立兩名侍女,其中一名正輕敲牙板打着節拍。没有庶民的圍觀,這些宫女非常放鬆,所有女性全不遵從傳統的女性坐相要求,她們的臀部都穩穩地坐滿整張小凳,大多數女子的腰都懶懶地垮下來,有的將身體斜倚在旁邊的桌上,有的手扶凳邊扭腰轉身作出一副媚態,畫面整體給人以頽唐放縱的感覺。而唐宫室及貴族、士人帷薄不經的史實,早爲學者注意,在此不加贅述。 朱子曾言:“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爲异。”陳寅恪評曰:“朱子之語頗爲簡略,其意未能詳知。然即此簡略之語句亦含有種族及文化二問題,而此二問題實李唐一代史事關鍵之所在,治唐史者不可忽視者也。”唐文化有夷狄文化的成分,先行研究已有不少高論,而對于種族,似乎尚缺乏考察。衆所周知,李唐皇室帶有北方少數民族鮮卑族的血統。陳寅恪先生曾論道:“若以女系母統言之,唐代創業及初期君主,如高祖之母爲獨孤氏,太宗之母爲竇氏,即紇豆陵氏,高宗之母爲長孫氏,皆是胡種,而非漢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統雜有胡族血胤。”并進而考證李唐男系父統之氏族,論述道:“李唐血統其初本是華夏,其與胡夷混雜,乃一較晚之事實也。”
現代考古發現,唐朝中心地的民衆也具備多民族的特徵。2002年9月至2004年12月,陝西省考古所發掘的“紫薇田園都市”墓葬群,共485座,絶大多數爲唐墓,可供觀察和測量的39例頭骨標本均出土于唐墓。陳靚據此發表《西安紫薇田園都市唐墓人骨種系初探》一文,認爲據頭骨的形態學特徵,一部分頭骨的特徵接近于蒙古人種中的南亞類型和東亞類型,但面部較寬等特徵在某種程度上還受到北亞類型和東北亞類型的影響,有的頭骨甚至可能屬于歐羅巴人種的中亞-兩河類型。這有力地證明:具有异族血統的人群在唐代長安城的居民中占有相當的數量,致使當地的百姓亦具有多民族特徵,甚至具有國際化的人種外形特徵。 唐代首都長安有大量的外族人聚居,除西域各國的王公貴族外,還有衆多來自中亞、北亞的波斯、天竺、大秦等國家的人,這些外國人被允許長期在華居住,擁有店肆、田宅等,與一般的唐代市民并無區别。《資治通鑒》載:“胡客留長安久者,或四十餘年,皆有妻子,買田宅,舉質取利,安居不欲歸。”宰相李泌命檢括,竟得四千餘人。又《新唐書》載:“蕃獠與華人錯居,相嫁娶,多占田營地舍……”而且,胡漢通婚不僅是胡人男子娶唐朝女子,胡女嫁唐朝男子的例子亦史不絶書。《唐語林》載:“兵部李約員外,嘗江行,與一商胡舟楫相次。商胡病,因邀相見,以二女托之,皆絶色也。……及商胡死,財寶鉅萬,約悉籍其數送官,而以二女求配。”由此可知,胡漢通婚已爲當時社會所認同,亦可推測,唐代與外族通婚的人應不在少數,胡漢通婚便可能使胡人的外表被其子女所傳承。 簪花仕女图局部 李澤厚曾説:在唐代,“中外貿易交通發達,'絲綢之路’引進來的不只是'胡商’會集,而且也帶來了异國的禮俗、服裝、音樂、美術以至各種宗教。'胡酒’'胡姬’'胡帽’'胡樂’……,是盛極一時的長安風尚。這是空前的古今中外的大交流大融合”。而這種交流的成果之一便是胡風對唐代審美的全面滲入。馬上民族的婦女自然更壯碩,腰圓肥臀顯得更性感,而敞領露胸的衣飾也可能是胡姬引入的時尚。 选自《宋代的仕女与庶民女性——笔记内外所见妇女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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