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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小说‖【反锁的门】◆草力

 白云之边 2022-07-18 发布于山东


作者简介

草力,男,现居烟台,80后,程序员,烟台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发表于《齐鲁文学》、《福山文学》、《首都文学》、《中国作家网》、《作家导刊》。


 反锁的门

赖大勇跟在田小生身后,走在小区的甬道上,甬道两边是新种的冬青,干净整齐。这是田小生的新房子。当然,不是让赖大勇看房子,是劝架。

赖大勇心想,买房子不告诉我,闹矛盾了,才想起我,算什么朋友,早干什么去了。他一直低着头,他们之间有大概一米的距离,不近不远。在一栋楼前停下来,田小生指了指说,喏,这栋。
你们又吵架了?赖大勇明知故问。
嗯。田小生没有表现出烦躁。
吵得很厉害?田小生又追问。
还行。
田小生心想,什么叫厉害?什么又叫不厉害?难道吵架还有标准,什么分贝是小吵,什么分贝是中吵,什么分贝是大吵。如果按照分贝,这辈子,他们显然没有大吵过,因为徐青从来不会大声说话。
在赖大勇的印象中,田小生和徐青感情挺好,以前,他和徐晓玲恋爱时,经常到他们家玩。他们三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游戏。徐青一个人在厨房,忙来忙去,切水果,做水煮鱼。
吃鱼时,徐青会小心把鱼刺挑出来,鱼肉夹到田小生碗里。当时赖大勇看了直羡慕,晚上回家自言自语,看人家徐青和田小生多恩爱,吃鱼还那么黏黏糊糊。徐晓玲不爱听,你喜欢也滚出去找这样的,老娘不伺候。说完,转身去了另一间卧室,门哐当关上了。
赖大勇和田小生是发小。田小生比赖大勇大两岁。小时候,赖大勇被谁欺负了,最先找田小生帮忙出气。赖大勇跟徐青是小学同学,不到两年,徐青就转学到了市里的学校。所以田小生跟徐青恋爱的时候,他很惊讶,他们俩竟然在一起。再后来才认识的徐晓玲。徐晓玲第一次见徐青的时候,开口就喊“嫂子”好。这让赖大勇很尴尬。论年龄应该叫“嫂子”。但是跟田小生这么多年的兄弟,又张不开口。没办法,此后他也是硬着头皮叫嫂子,徐青没有难为情,爽快答应着。
他家在4楼,他们没有坐电梯,而是从楼道上去,一梯两户。田小生用嘴指了指说,喏。
赖大勇耳朵贴着门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他又轻轻敲了几下,还是没动静。
他转身对田小生说,她在家?
田小生说,在。
你确定?
嗯。
转过身,赖大勇又敲了几下,依然没有动静。嫂子,是我,赖大勇。停了几秒。赖大勇想可能徐青正在生气头上,躺在床上或者躺在沙发上,总之是躺着。他很肯定,这是生活常识。他跟徐晓玲生活这么多年,他们一吵架,徐晓玲肯定躺着。所以他判断天下所有的女人吵架以后都是躺着,或者徐青是例外。可能在厨房忙活,刷碗、收拾家务、洗衣服。但是这又不合逻辑,如果在做家务,说明没生气,没生气又为何不让田小生进家门呢?
赖大勇转身又对田小生说,你怎么没去上班?
我一早到了单位,发现一个合同忘拿了,匆匆开车回来取,结果门被反锁了。
你怎么确定她在家里?田小生从右侧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支,一支塞进自己嘴里,另一支递给了赖大勇。我戒了,赖大勇伸出一个巴掌,摆了摆手。田小生叼着烟,头倾斜四十五度,双手拢着打火机,点燃香烟。又从口袋摸索一番,找出钥匙。他的钥匙很奇怪,没有任何饰品,甚至没有钥匙扣,孤零零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插进锁孔,看,拧不动,反锁了,田小生指了指钥匙给赖大勇看。田小生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他狠狠吸了一口烟。
昨晚吵到很晚?赖大勇又问。
是,很晚。田小生回答。
不是,不是很晚,田小生解释,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很晚才开始吵的。
哦。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跟以前差不多吧。
最近经常加班吗?
也没有,五点多已经下班了。
那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几点回来了?
十点多吧。
你下班以后去哪里了?
也没去哪里,就是到处瞎逛,不想回家。
下楼呆一会吧,楼道太呛,赖大勇说。差不多五分钟,楼道已经是烟雾缭绕,幸亏楼道没有烟雾报警器,否则早响了。
田小生没有做声,转过身,用右手按了一下电梯按钮。电梯开始下行,23,22,21……
进电梯前,田小生把烟扔在地上,前脚掌用力碾了碾。电梯四周贴满了宣传装修的广告:马可波罗瓷砖、蒙娜丽莎瓷砖、欧派家具、华帝抽烟机,还有搬家公司、开锁公司。电梯间被木板包裹着,看不到电梯的品牌。
他们在小区的广场找了一个木质椅子坐下。田小生又准备掏出烟点上,赖大勇摆摆手,别抽,呛。
他们正对面是一个大型的滑梯,像一条龙,在地上盘旋,一些孩子,在滑梯上飞奔,嬉闹。旁边坐着三五个妇女,木木地看着孩子。你们小区真大,环境真好,是不是挺贵的?赖大勇没话找话。说完他便后悔了,感觉自己像个八卦的女人,问东问西,不稳重。田小生倒是丝毫没觉着不耐烦,还是回答了。嗯,估计有两三千户,物业服务挺好的。他每个问题都回答了,而且很真诚。这让赖大勇觉着温暖。觉着这么多年,自己混的虽然很惨,但是田小生没有丝毫瞧不起的态度。
赖大勇是一家汽车配件厂的车间工人,两班倒,工作不累,也挣不了几个钱,五六千。而田小生在一家国企审计部门工作,每个月工资一万多,还不包括各种补贴福利。但是田小生在赖大勇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优越感。或许他从来没有把赖大勇作为自己混得好不好的参照吧。
昨晚因为什么吵架?赖大勇还是想帮田小生,哪怕不为别的,就为这么多年这么瞧得起他,他也要真心帮他。
田小生和徐青是相亲认识的。当时徐青还是待业青年。他们是在一家咖啡馆见面的。田小生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去咖啡馆。田小生对着服务员说,要一杯拿铁,一杯焦糖玛奇朵。点完,他偷偷的打开手机百度查了一下咖啡的区别。
我没有工作,徐青开门见山说,你能养我吗?
徐青其实长相算是上等,皮肤白皙,头发乌黑,修长的腿,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
能,虽然我挣得不多。田小生腼腆地说。
田小生第一眼就觉着徐青好看。但是不敢直视。只好假借看窗外的风景,漫不经心,时不时瞟她一眼。
后来,他们开始约会。一对男女从称呼就能知道感情的变化。田小生最开始称呼她徐青,全名。后来慢慢熟悉了,称呼她小青。结婚前又称呼她青青。刚结婚那段时间,还是称呼青青,再后来又称呼青,后来又称呼徐青。现在直接称呼她,哎。
还不是因为那点事,她不愿意。田小生说。
你们小区有没有厕所,我想撒泼尿,赖大勇说。
去那边草丛吧。田小生指了指右前方的足球场。足球场只有一个人,远远看去像是个学生,大概十五六岁,在练习颠球,能颠三四个。他以前也喜欢踢球,踢了好多年。他想跑过去颠几个,还是忍住了,先解决自己的问题,再去解决田小生的问题。赖大勇最烦的事就是解决问题,但是现在又不得不面对。
田小生家的楼总层是33,4楼算是底层,因为他恐高。他经常站在家里向外张望,除了厨房,其他位置都有窗,站在窗前看。现在似乎没有什么让他好奇,也没有什么让他心疼,包括徐青。
昨天晚上他确实去喝酒了,自己一个人。喝了一瓶白兰地,稀里糊涂回家了。今天早晨醒来时,徐青在厨房忙活,看起来热气腾腾。他用力回忆昨晚是怎么回家的。他倚着门,钥匙插进锁孔,客厅灯开着,卧室门虚掩着。他蹑手蹑脚把衣服脱下来,蹭进被窝,蜷缩着。
你醒了?徐青低头问。
看起来,没生气。田小生心想。
我昨晚没吐?田小生靠在厨房门框,试探地问。
没乱吐,吐到马桶里了。徐青没回头,平静地说。
她把肉切得很薄,码整齐,又切了一些山药。锅里问着味道是炖排骨汤,电饭煲显示米饭还差七分钟熟。
去躺着歇一会吧,徐青补了一句。
田小生走进卫生间,一股难闻的气味把自己顶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又走进去打开排气扇,然后把卫生间的窗户打开。昨晚喝多了,断片了。卫生间对面是他们小区的足球场,几个孩子,在兴奋地踢足球。
我帮你炒吧,田小生走到徐青背后说。他本来想抱一抱她,可是想到自己满身的酒气,临时改成,我帮你炒吧。
徐青把铲子丢进锅里说,炒吧。转身解开围裙准备离开,表情凝重。
算了,还是你炒吧,我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田小生用讨好地口气转移话题。
你嫌弃我做饭不好吃,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徐青有些愤怒。
田小生不敢再吭声,乌云压顶。他突然明白夫妻双方最大的隐私不是卧室。有时候生活像是电影,展示给别人都是适宜的,完美的镜头。但是真实的情况往往是被剪辑和美颜的。在外人眼里徐青和田小生如此恩爱和睦。其实走近了看,也是充满了各种问题和矛盾。
他们离过一次婚。
他们儿子出生,全家人很高兴,田小生是独苗,当时他妈是村妇女主任,为了响应国家计划生育,她带头只生一个孩子。他爸妈坐着绿皮火车,来看儿媳妇。当时徐青还在医院,因为是剖腹产,所以需要住院几天。出院以后,他父母私底下商量田小生,是不是要回老家摆酒席庆祝一下。田小生说好,晚上,哄睡儿子,他就靠在徐青枕头边,低声说,咱爸妈说,孩子百岁回老家过,庆祝一下行不行?徐青侧着头说,庆祝什么?我爸妈说了,孩子要跟我姓徐。你只是负责播种。
是的,田小生承认,如果放在以前,他算是倒插门。房子是徐青父母出的首付款,车也是她爸妈买的。但是,即便这样,孩子也不可能跟着妈妈姓,这样自己爸妈在老家怎么抬起头来。他越想越气愤。他想大吵一架,又追问,这是你爸妈的意思?徐青依旧没回头说,这是我们全家的意思。
他把爸妈送走了以后,气冲冲去找徐青的爸妈理论,说,徐青想把儿子改姓徐,妈,你们觉着这样合适吗?徐青妈略微掩饰了一下冷冷的表情说,你当年一无所有,想想看,我们家青青怎么会看上你,给你买房,买车。你也知道,徐青是我们家的独苗,我们这么多家产,老了还不得留给你们。这时徐青爸从厨房走出来,说,小田,你坐下。
自从他们结婚,徐青爸一直这样称呼田小生,似乎,他们是上下级关系,或者田小生是他的司机,徐青爸爸退休前在公路局做一个小领导,所以,总是一副领导的口吻给他讲话,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
徐青爸爸用劝导的口吻说,小田,我们也是反复想了好久,论条件,青青确实要比你优秀很多。论家境,我们也比你们家好很多。现在是新社会了,你也不要有那么多旧思想,要放平心态,跟谁姓只是一个形式。
田小青哪里能听进去,气冲冲地回家了。
赖大勇说,再去看看吧,兴许能开门了。田小生跟随他进了单元门。他们家阳台前面有一条窄窄的外沿,用来装空调机。赖大勇说,要不我爬过去看看吧,看看她到底在不在家。田小生说,你太胖了,还是我来吧。
这几年赖大勇确实发福了不少。俨然一个临产的妇女,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爬过去,他手扶着外墙,慢慢地靠近窗户,4楼,也不算太矮,如果跌落下去,即使不是残废,也至少骨折。
他站在墙外沿,扭动脖子,对田小生说,递给我一支烟,烟瘾又犯了。田小生说,你不是戒烟了吗?最后一支。赖大勇略显乞求看着他。当年因为孩子的名字的事情,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祈求徐青,但是他们全家丝毫不动摇。
那天下午,他坐着绿皮火车回老家。下午五点多的火车,一个小时的车程。在这一个小时,他打算好好放空自己。这段时间连轴转,没有心情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办。他不知道怎么和父母开口说。自己作为家里的独生子,也算倒插门到城市。本来父母就有很多隐忍,今天告诉他们,孩子也要跟随徐青姓。这无疑已于断了田家的香火。
想来想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婚。这种屈辱能忍受,以后让父母如何在村里抬起头。况且,徐青一家人从未曾把自己当成一家人,结婚这么多年,她回自己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还要自带碗筷。嫌弃这里脏,嫌弃那里乱。但是田小生爸妈只能挂着尴尬的笑容。
那天夜里,他吃完晚饭,父亲坐对面,母亲特地给他包的韭菜三鲜饺子,以前每次回来,母亲总是问,孩子和徐青回来吗?田小生说,不。问的次数多了,他父母便不问了,问了也白问。田小生说,我想离婚。他没敢抬头。他父亲停住手里的酒杯,在半空悬着,离婚?好好的日子,你又要作什么?
母亲惊愕地拽了一下田小生的衣袖,咋了,为什么要离婚?徐青外边有男人了?
没有。
你们又吵架了?两口子吵架很正常,不要说气话,太伤人了啊,你看,我和你爸也是每天吵,不也大半辈子走过来了。
赖大勇慢慢靠近窗户。他两只手紧紧扶着墙壁,眼睛被烟呛得睁不开,他看到徐青确实在屋里,徐青看到他,吓了一跳。仓皇失措,在四处寻找遮挡物。地上躺着一个穿白色衬衣的男人。他们躺在地毯上。对,这个地毯,他印象深刻,    有一次,他们来做客,他曾羡慕说,你们家的地毯真好,好柔软啊,徐青只是淡淡地说,嗯,是纯羊毛的。后来他偷偷在网上也买了一个同款样式的,但不是纯羊毛,是人造毛。本来他脑子幻想是将来有一天能排上用场。但是因为质量劣质,经常掉毛,徐晓玲脚都不愿意踩在上面更别说躺在上面。赖大勇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进退两难。他扭头看了看田小生,心想,自己确实不该搅进来。
他轻轻松开手,任由身体自由落体。
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徐晓玲,徐青,田小生,都站在旁边。他们走了以后,徐晓玲在他耳边低语,幸亏你及时发现,原来是徐青被一个入室抢劫的小偷绑架了。在田小生把你送到医院的时候,小偷夺门而逃。徐青说,别追究了,挺丢人的。
赖大勇眼前又浮现出,穿白衬衣的男人,他分明看到,他们被发现以后,由嬉笑变成恐慌的眼神。
赖大勇只说了一句,今晚回去你就把咱们的地毯扔了。
你是不是有病,当初如不让你买,你非要买,现在又要扔掉。
我有病,有病。赖大勇满是柔情地看向徐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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