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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华:沈尹默早年的“碑学”成就

 沈氏文化 2022-07-18 发布于海南

2022年7月13日《书法报》第27期25、26版

责编:李金豹  邮箱:sfbs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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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早年的“碑学”成就

■李廷华

  沈尹默为20世纪书法大家,帖学宗匠,世无异议。早在20世纪初期,书坛即有“南沈北于”之称,其实,沈尹默早年驰名书坛,主要表现也在碑学,并非以帖学与碑派巨擘于右任分庭抗礼。标志性证明是,1921年沈尹默与于右任一起,被蒋中正邀请为其母亲书写墓志铭。衡观二铭,于右任所书为结体扁平、颇见波磔的魏碑体行书,龙门范式之间也可见其早年习染赵孟頫书体的妩媚,与其以后以草势入行法的作品可窥异同(图1);而沈尹默所书,则糅杂欧阳询楷书的健爽意态,更多北魏《张猛龙碑》的端严幽峭(图2)。细致分辨,沈尹默此铭也可谓北碑体书法。于、沈二公之作各显攸宜,均在民国初年书坛“碑帖融合”之氛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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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于右任《王太夫人事略》(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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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沈尹默《蒋太夫人墓志铭》拓片(局部)
  沈尹默自幼生长在陕西汉阴县,12岁开始习书,从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入手,对叶应旸所刻《耕霞馆帖》最为欣赏,此帖为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刻,距沈尹默出生(1883年)不到四十年,与当时流行的《筠清馆法帖》内容多同,而刻制更为精湛。其所收,自二王以至唐宋元明诸名家,系在其中,足资取法。沈尹默从中得到比较全面的书法研习,以后甫登教坛,即以书法、诗词名家。有学者认为沈尹默早年在陕西期间,即与于右任相识,但沈尹默自述与于右任相识于北京,当为1913年之后,因沈尹默从杭州往北京大学任教为1913年,于右任则于此际接受孙中山任命,由上海往北京,从事革命活动。郦千明撰《沈尹默年谱》,1913年至1918年间,未及于右任一字。可以判断,二人相会时间可能还需推迟。沈尹默在陕西期间,倒是结识了以章草与碑版书法驰名的王世镗(鲁生),鲁生以《爨龙颜碑》拓片赠沈氏。同期,沈尹默又与宣扬包世臣学说的蔡师愚(宝善)相识,从其手得赠《艺舟双楫》。这些,应该是沈尹默出陕之前受到的碑学影响。

  1907年,25岁的沈尹默从西安移居故乡吴兴,不久后即入杭州两级师范学校任教,其间被陈独秀(仲甫)批评:“诗很好,但字则其俗在骨。”从此后,沈尹默才细读包世臣《艺舟双楫》等碑学专著,刻意临摹北碑。一直迄于20世纪30年代,沈尹默的书法表现,主要是碑版墓铭之类,也可以说,“南沈北于”之说出现之际,是以二人在书坛影响而言,并非以碑帖对峙。在那一时期,现代帖学还没有张帜树垒,书坛的基本状态还是延续清中叶乾嘉考据学风带动的碑学风气,书家扬名立身,还是须有碑版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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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临北魏《故处士元君墓志铭》

  这如同文化学术界,从乾、嘉考据大兴以来,学者非云考据不敢居人前,这是延续了百年的文化风气。沈尹默投身书法之际,此风依然盘旋氤氲。沈尹默最初研习的《耕霞馆帖》,当然是帖学集成,沈尹默寝馈其中,得其趣味,但在碑学风气之下,不敢张扬帖札书法,甚至不敢以行草书为应酬文字,可见风气于书家之作用影响。

  1909年至1913年,从接受陈独秀批评到前往北京大学任教,是沈尹默在“碑学”方面殚精竭虑痛下功夫的五年。他集中临习了《龙门二十品》,继而《爨宝子》《爨龙颜》《郑文公》《刁遵》《崔敬邕》等碑学名作,皆入手会心,把摩精熟,其中尤于《张猛龙》聚力最多。在魏碑作品中,《张猛龙》应为巅峰。沈曾植跋《张猛龙》云:“此碑风力危峭,奄有锺、梁胜景,而终幅不染一分笔,与北碑他刻纵意抒写者不同。书人名氏虽湮,度其下笔之时,固自有斟酌古今意度。此直当为由分入楷第一巨制,拟之分家,则中郎《石经》已。碑字大小略殊,当于大处观其轩豁,小处识其沉至。”又跋:“以包(世臣)、吴(熙载)二君之精诣,能模《刁惠公》《郑文公》之垒,于此《颂》未敢措手也。”(《海日楼札丛·海日楼题跋》,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371页)沈曾植是清末最有造诣的学者书家,其言不受言碑书必倡“隶笔”之说,将无名氏所书《张猛龙碑》与蔡邕书《石经》相提并论,亦道出同为魏碑经典,其中尚具高下之分。“危峭”之评,即其结字并非魏碑多以扁平横向为特征的常见面目,而是糅杂晋人法帖中欹斜颠逸之态,复一统于庄严浑重。民国以来书家习北碑而沉潜《张猛龙》者,气概终居高层,若于右任、沈尹默二人均礼重的谢无量。沈尹默在普遍研习北碑时亦自有权衡。同时,他也并未堕入康有为所谓“魏碑无一不精”之绝对化窠臼,临写魏碑之际,又将颜真卿《家庙碑》等碑拓悬于壁间,琢磨魏碑与唐碑之间的衍变奥秘。

  碑版书法与帖札书法的基本区别,前为端严劲健,后为随意潇洒。刘熙载《艺概·书概》引欧阳修《集古录》跋王献之法帖所云:“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使人骤见惊绝,守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至于高文大册,何尝用此。”刘熙载在其后按语:“高文大册,非碑而何?公之言虽详于论帖,而重碑之意亦见矣。”(《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第1版,第148页)

  沈尹默开蒙时期浸染之《耕霞馆帖》,是少年性情与帖札趣味之遇合,实际上这正是书法艺术与人情习性相通处,也是二王以降,书法能够与普遍人群相结合的根本所在。但沈尹默当时所受时风,却以为帖札乃游戏笔墨,有玩物丧志之讥。故而沈尹默自陈多年之中:“除写信外,不用行书应酬,多以正书为之。”也正是以这样的心态作为,沈尹默数年之间即在碑版书法方面异军突起,除为蒋母书墓志铭外,他先后受邀书写了《孙禹行墓志铭》《故处士镇海刘君墓表》《清授中宪大夫刑部主事郭君暨配沈恭人合葬墓志铭》等,均为端严谨重的“高文大册”。在标榜北碑成就之际,沈尹默亦自出机杼,以唐楷笔法书《陈公选卿暨配谢夫人之墓表》。凡此种种,皆为沈尹默要在当时书坛以碑学而自立门户的全面努力。

  沈尹默早期的碑版书法作品,有件八条屏巨作《飞白书势铭》(图3),内容为南朝宋诗人鲍照所作骈文,以形象语言描绘飞白书法的特点,将飞白书的态势、作用及艺术妙境叙写如活。沈尹默此书心绪笔致与内容融汇生发,魏碑方笔的端严铣利之间,亦见圆转,且多涨墨,凝重中意绪倜傥,端谨中出以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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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沈尹默楷书《飞白书势铭》八条屏(其二)

  此作被上海书画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沈尹默作品集》收录,且均置于第一件。书年均无载,但作品后有沈尹默弟子台静农跋:“吾师沈尹默先生早年习北碑,此为单不庵先生书。时同在北京大学任教授。丁卯冬月台静农识于台北龙城坡丈室。”台氏跋为1987年,是时隔半个多世纪之后的大略记忆,且台静农在北京大学为旁听生,与老师接触交往有限,他也未能言明此作书写具体时间。故此作的诞生时间,还当从诸多因素全面考虑。

  沈尹默1913年入北大,1928年任河北省教育厅厅长,即离开北大,以后短期担任的北平大学校长,其实与老北京大学并非一回事。单不庵1920年进入北大,1924年复返杭州,1930年逝世于上海。若以台静农跋语“二人同任教北大”为依据,1913年至1920年间,沈、单二人恰不在一处。此件书写时间,可在二人为同事的两个时间段内抉择,一为1909年至1913年间,一为1920年至1924年间。我判断此作书于1909年至1913年间。

  据《沈尹默年谱》,沈尹默临写北碑并非在陈独秀棒喝之后,早在陕南时期,他就临过《苏孝慈》《敬使君》等碑,不过在1908年之后更加注重碑书而已。以沈尹默的书法功力及精勤,且当时已以书法知名,在接受陈独秀意见发愤攻碑数年后完全可以写出此件。1913年离开杭州往北京之前,沈尹默与钱玄同、邵斐子、单不庵等来往频繁,其中书法交流甚多。1920年,单不庵到北京大学任教直至1924年离开北京,沈尹默与单不庵等浙江老乡亦常聚会,但找不见沈尹默书赠单不庵的记载。《沈尹默年谱》倒是有录,1912年,沈尹默还有《临大代华岳庙碑》赠邵斐子。将往北京之前,沈尹默以书法赠送杭州友人,有告别纪念意义,所赠应有诸多老友,单不庵应在其中。这是时间判断。至于沈尹默在1913年之际有否写出《飞白书势》的书法功力?按照沈尹默自谦之说,他到1930年才觉“腕下有力”,那么,其早在1921年书就《蒋母墓志铭》,如何解释?1930年之前问世的多件碑铭又如何解释?1930年,单不庵已经逝世,且沈尹默在两年前已离开北京大学,赴河北省教育厅厅长之任,政务丛杂,为老友书写八屏巨幛不太可能。而在离开杭州之前,以几年苦心孤诣钻研北碑书法的心得,遍赠知友,以为汇报及纪念,则较为合情合理。或者也正是这一时期一方面潜心孤诣于北碑,一方面慷慨书赠友侪,方使得书艺书名广泛传播,也才有几年后与于右任同受聘为蒋母书墓志铭的表现。

  再分析此八屏书作,笔法颇类“龙门四品”中《始平公造像记》。此碑端严凝重,气势开张,比较《张猛龙》的“风力危峭”,“大处观其轩豁,小处识其沉至”还是比较易于入手。以技法功力而论,沈尹默能够在1921年写出《张猛龙》风格的《蒋母墓志铭》,在接受陈独秀批评后的五年之内就完全可以写出《始平公造像记》风格的《飞白书势铭》。考证书法作品,应该考虑到作者的书学经历、作品传播途径,以及社会生活氛围等多方面。也应该从书法史衍变中的多种因素见微知著,得出有益于客观评定书家作品及真实历史地位的结论。多年以来,书坛对沈尹默的评价,是有历史遮蔽误区的,有人只强调陈独秀对沈尹默的棒喝,而无视沈尹默其实早年学书即碑帖兼容,只是不同时期有不同侧重而已。我对《飞白书势铭》的判断,即根据诸方面原因而出,或许可以为全面认识沈尹默添一研究个案。

  如果不是沈尹默在成名以后对书法艺术的兼容并包、上穷下极之中,最终选定以王羲之开辟的帖学道路作为自己的毕生探求,在寝馈碑版多年之后又深研帖札,终于以山阴传人名列20世纪最具影响的十大书法家之列,“南沈北于”也可以是两位碑派大家的双峰并峙。而且,即使沈尹默不骛帖札,专门碑版,他的书坛声名亦早已彰显。在20世纪中国书法的碑帖争执中,沈尹默付出了最大的精力,也保持了最大的谨慎,在他的论述之中,几乎找不到对碑学的非议。而对沈尹默书法表达了最真诚礼敬的,恰是20世纪碑学泰斗于右任。郑逸梅《艺林散叶》有记:“于右任于沈尹默书,比之梨园之科班,而自比梨园之客串。”髯翁所谓,并非简单以碑帖分别,于右任也不会认为帖学即为科班,碑学即为客串。他是以书法艺术成就与影响而论。其言虽出于谦怀雅量,但他对沈尹默兼容并包、精鹜笔法的超群造诣是真诚掬仰的。若借钱锺书评价赵孟頫绘画成就之语,沈尹默书艺允称“两而能精”。若以梨园魁首比拟,沈尹默书法,堪比梅兰芳戏曲,包揽众流最终“没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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