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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伯(小说)

 新用户3134eDv6 2022-07-19 发布于陕西

      没人能想到,能行了一辈子的三伯,晚年的境况竟然如此恓惶。

      三伯家本门兄弟姊妹们算起来,一共十个。过年的时候,刚好能坐他们家那一大八仙桌子。爷爷奶奶说,十个人里头,三伯是最有出息的一个。那个话里头,满是骄傲。

      三伯也确实不错,两儿三女,小儿子考出去端了铁饭碗吃了公家饭,大儿子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在家务农;但是人勤快,能干,把个日子打理得挺好的。三个女子呢,也都上到高中了,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是在九十年代的农村,也算是不错的了。村里人都说三伯这人厉害,供养子女尽了最大的力气,把五个子女都供到这个份儿上,这在村里别无二家。

      儿子成家立业,女子出嫁后,按说三伯就该舒舒坦坦地享受天伦之乐了。可是,生活并不是顺着人的心思来的。三伯家并没有出现儿女多福气多的境况,反倒是磕磕绊绊不断。

      没人能想到,三伯三妈这么精明的两口子,在处理儿女关系的时候,犯了最不该犯的糊涂。人老了,最怕的就是跟谁靠谁偏还跟谁经常犯呛,老说没在跟前的那个好,为此一天在家里弄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三妈毕竟是个女人家,一直待在农村,没见识。她就喜爱在体体面面在外头工作的老二。一提到老二,三妈整个人喜得简直都收拢不住的光景:老二给他们家长了脸,考上大学在外头工作,找了个城里媳妇,还在城里买了房。

      对在家里种地,一直操心他们冷热饥饱的老大,一个不顺眼二个不顺心的。在自家儿子跟前的话,倒还不消说。在儿媳妇那里,人家儿媳妇就很有意见了。每逢这样的时候,嘴里虽然不说啥,但是脸拉得长的像个丝瓜。的确,这话搁谁跟前,谁都像心里搁进去一个石头,不舒服,硌应得不行——成年四季的操心你们吃操心你们穿,操心你们头疼脑热的,居然抵不过老二春节过年回来的几盒礼品和那几句软乎话么?

      树叶不是一天黄的,人心不是一天凉的。逐渐地,老大媳妇就和三妈不太对付了,婆媳俩心里堵起了一堵墙。婆媳俩平常坐各自的房子里不出来不见面,吃饭的时候也不怎么搭话。人家一家人吃饭说说呵呵的,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很多家庭矛盾也就自然化解了。他们家这样的境况,不说话,不沟通,小误会都积攒成了小矛盾,小矛盾时不时地就成了争吵。他们家的那个样子,就像个结冰的池塘,表面上还可以,其实腐殖物都掩在了水底下。邻家熟悉他们家的实际情况,就说他们家的日子是:“反穿皮袄,外头光。”

      按说三伯经常走南闯北的,是个能行人,这个时候太应该站出来从中化解,调和一下了。没想到他才是个大黏蛋,比搅团还黏兮。他一辈子太好面子,才是个偏偏心呢:老二给他们家争了光添了彩长了脸,让他们家能在村里人跟前直起腰抬起头,不敢下眼看。所以,每次提到在外面工作的老二,三伯的脸就给喜得挤到了一堆子,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那么大个年纪了,脚底下突然还给轻快了许多,像装了弹簧一样。

      有一件事情,他们老两口子就做得特别过份。老大儿媳妇有孙子的时候,他给了二百块钱。这个倒没有啥,老人嘛,多少不计,有个心就行了。老大媳妇当时很高兴很激动,觉得三伯三妈两个老人还是不错的。农村人嘛,这样的爷爷奶奶算是很会做事儿了。

      老二孙子是在年后,比老大孙子小了三个月。三伯三妈最不该做的事情是,他们给老二孙子包了个两千块钱的红包。同样是孙子,城里跟农村两个孙子的待遇比较一下,这个差距真是太大太叫人堵心了。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老大媳妇直接拿了二百块钱,撇到了三伯三妈跟前:“把你们的钱拿回去,我娃便宜,不值这么多。”

      老大也在场,气得呼呼呼的直喘粗气。“爸妈,就说平时你们俩人的吃喝穿用和大小病的看医生,都是谁操心的呢?你们俩人一年至少一人住一次医院,谁掏钱谁守在跟前陪护呢?老二除了打电话问一下,拿过一毛钱没有?我也不要你们俩老人偏向我,你们把一碗水稍微端平得成?”

      老大把碗一推,甩袖子出去了。

      家里那几天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三伯三妈真是犯了糊涂,做出了更惊人的事情。他们不但没跟老大夫妇坐下来好好谈谈,拿话化解一下。他们俩干脆一收拾行李,夹个包袱,拧身子走了。——他们要进城住老二那里,过都市人的生活了。

      三伯三妈他们简直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了。他们以为老二夫妻俩会收留他们,叫他们安安心心地住些年头。

      等到到了老二那里,他们才傻了眼:老二媳妇才是个厉害角色。她才不想跟脏兮兮的公公公婆挤在一个屋子里头呢。而且,自打结婚以来,老二媳妇回家的次数都没有五个指头多,他们不多

的相处几乎从来没在一起待过超过两个小时的,咋可能同一屋檐下居住生活吗?

      “咱们就八十平的个碎窝窝儿,这么多人咋挤呢?”儿媳妇当场撂下一句话,三伯三妈就傻眼了。

      在自家媳妇跟前,老二乖顺得小个猫。屁都不敢放一个人,更不要说辩解了 。他那个难堪的样子,叫三伯三妈恨不能从在地板上钻个窟窿钻楼下人家屋里头去。

      当天晚上,老二给他们在外头找了个宾馆,他们在那里住了一晚上。躺在宾馆的床上,三伯三妈的心里那个难受啊,那个翻腾啊,揪得他们一夜没睡着。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流浪的狗,狼狈不堪。

      当初老大买房的时候,才刚刚工作五六年天气,手头紧紧巴巴的也就攒了五六万块钱。为了帮儿子,三伯三妈把家里搜腾尽了,拢了十五万,赞助给了他们才买了这个房子。没有想到,十五万居然买不到他俩人住几天的权力。他们又气老二软势怕老婆没用,又怯火老二媳妇,自己也确实拿人家没办法。——仔细一想,人家是城里人,又是挣工资的,咱娃能跟上人家,到底还是气软啊!

      三伯三妈在宾馆住了两天,灰溜溜地回来了。

      回来是回来了,架子还给端得正的,好像他们进城给抱回来个金砖。老大媳妇也不想跟他们再搅和了,直接分锅灶自己一家三口子做饭了。三妈也没松口,他俩人也生活做饭。村里人笑话,屁大个家,五口人,还学国家对待香港的政策,搞“一国两制”呢?

      这样“一国两制”的日子,过了五六年,三妈没熬得住,给撒手走了。三伯光杆杆一个人,又不会做饭,一天就是挂面或者开水泡馍。大儿子跟媳妇看了也觉得不行,就想借机缓和一下,起码给老人做个饭嘛。谁想到三伯才是个没成色的,把自己彻底塞进墙旮旯里头了。

      事情是这样的。大前年,村里拆迁。三伯那个时候精明,很早多年前就给老二在村里还争取了三间桩基地,而且还撑了个很简易的瓦房在那里。按照拆迁政策,老二没权力在地里分土地上的赔偿款,但是可以享受三间房的赔偿款——120万。

      从天而降个120万,即便对于上班挣工资的人,也是个天大的惊喜啊。那一次,老二媳妇破例带着孩子提了些礼品主动回来给了三伯。三伯那个喜的呀那个乐呀,骚情的看样子都能跳到房脊上去。

      老大托本家长辈人给三伯提醒一下,把赔偿款可以给老二分一部分,比如给个100万,最好留些搁自己跟前以防养老。年龄大了,万一有个病了痛了的,自己手头也活泛些。三伯知道后,咧着嘴把老大骂了一顿,还说他小两口子心太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拿了自己的赔偿款,还觊觎老二跟他的这些。——对了,三伯让老二把户口挂在了他这里,所以他们的赔偿款在一块儿的。

      老大听了三伯的这话,那一次拿耳光在自己嘴上扇了五下:“爸,你就当我放屁了得成?”

      拆迁户暂住租房子的时候,三伯故意跟老大没租一个村。他说他见不得这俩货,一个人住着还清静。

      他租的那个地方钱少,偏僻的很。主儿家在外头工作,房子一直空闲着,三伯一年只需给2000块钱就随便住。那个宅院吧,十多年了,一直空闲着,没有倒塌,但也是破破落落的,进门蛛网横斜。三伯蜗居在这里,也就仅供能简单做个饭,晚上简单睡个觉。

      那一次扶贫干部入村入户检查,路过的时候看到了在门口晒暖暖的三伯。他们就问村干部咋回事儿,现在村子里咋还有这样的危房,而且还有人在里面居住着。门口老人是不是扶贫对象,现在脱贫了没有?

      村干部把三伯的情况给扶贫干部说了后,他们一行人把三伯看了半天:“老人家,看你也是个灵醒人嘛,咋能把一把好牌打成这个烂蛋样子呢?”

      三伯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具体是啥情况。老大其实隔一天就偷偷去看他的,但是不露面,免得爷俩又互相戗起来。

      年前老大有些忙,过来看的时候,发现屋子里头凉兮兮的,没有声音,没动烟火。进去一看,三伯已经在床上过去了,身体在被窝里缩成了一蛋子。

      三伯下葬的时候,老二跟媳妇娃回来了。说是年底单位忙的很,就待了两天,葬埋了三伯后立马转身就走了,招待亲戚朋友和帮忙的乡党的酒席都没坐。

      老大夫妻俩在答谢大家的时候,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叫村里人都说比在外面工作的老二有水平的多:“我大(父亲)这个人吧,一辈子是把苦吃了把罪受了,就是不会说话不会处事,老了没享到多少福。说到底这都怪我,还是不该跟老人置气,最后几年在他跟前没做好!”

      村子拆迁后,为了便于乡亲们联络,建了个微信群。村里有啥事情了,就在群里发个消息。比如谁家老人下世了,比如谁家娃娶媳妇谁家女子出门了,大家就都来帮忙。

      那一天,有人发了三伯早些年在外头跑生意的照片,看起来人很精干,意气风发。大家都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符号,以示赞赏。村里个退休老干部发了一段话:“三哥这个人吧,前半生精明能干,后半生糊涂混蛋。”

    群里一片静寂。

(作者简介:陈启,陕西西安人。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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