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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蒂:吃 蛇 者 说

 故人旧事2020 2022-07-21 发布于重庆

 名家点评:本文从头到文尾一个“吃”字贯穿,第一部分,作者所见文革年代为了生存什么都“吃”,吃相各异;第二部分,作者斗胆拿走男生恐吓女生所搞恶作剧的蛇,煮着吃了,这是挑战“吃”。第三部分,别人猎杀了大蟒蛇,全连队的人都吃蛇,唯独作者“我”不吃,这是拒绝“吃”。
        故事循序渐进,由浅入深,干练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文章有血有肉,生动传神。
 文章最后,“吃蛇者说,苛政之下人兽混同。WG中,似乎人人都成了吊睛白额大虫,打虎英雄辈出。武松若在天有灵,他会钦羡今人打虎不用再受赤手空拳之苦,因为他们有了先进的行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揭示了文章的主题,细读文章,你会在这个“吃”里面领悟到很深的哲理。
        全文字数不多,内容丰满,语言凝练流畅,所叙事实清晰明朗,环环相扣,层次分明,非一定功底很难写成。是初学写作的朋友借鉴的好范文。【点评者:闵思成,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写作学会原理事,武大退休教授,《写作》杂志原编审】
 
  
 
    
                      /诗    蒂
 
 看理想,用文学与艺术,关怀时代的心智生活与公共价值。
——题记(引自梁文道《我们所有人都是残疾的》)
 
       我绝无有意东施效颦。写下这个篇目,才倏然意识到,与大文豪柳子厚的《捕蛇者说》仅一字之差。既然冥冥之中让我效仿,那就欣然接受。捕蛇者说,说出苛政猛于虎的残酷,吃蛇者又将说出什么呢?
 那年,我在云南支边,生活中最差的就是油水。肚里少油水,常常感觉闹心刮肠,清口水往腮帮子冒。我们知青的一日三餐,大都吃公家伙房。建设兵团是部队编制,除了每天的强体力劳动外,并不能享受部队官兵的任何待遇,似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但我们吃国家定量粮,割胶一线工人,每月定量42斤大米,对女生而言,吃饱肚皮是没有问题的。这42斤大米,也曾经是当年插青们望尘莫及的。难怪爸爸同意我来兵团时说,去嘛,去嘛,总算有口饭吃。
 每逢连队大会战时,公家伙房就会熬上几锅稀粥,是加了红糖的,免费吃喝,不要饭票。这是知青们最渴求的好事。所谓汇战,就是不占用割胶或植保等时间的义务劳动,但每人必须参加。连队的汇战很多,诸如集体栽秧打谷,砍山展坝等。我们当时有句顺口溜:小雨小干,大雨大干,暴雨拼命干。虽有点戏谑夸张,却也是连队会战的真实写照。
 一个连队一共有3个排10来个班,除了承担割胶和植保任务外,按编制规定可以配有一个养猪班和一个蔬菜班,解决全连队300多号人的副食问题。公家伙房一般吃当季蔬菜,一餐一菜,吃得较多的是老南瓜和毛芋头,因为产量高又容易栽种。南瓜或芋头洗净后并不刨皮,剁块加清水煮熟后,放点盐即出锅。南瓜不刨皮,皮子煮耙了还勉强可下咽。芋头不刨皮,煮出来汤中有毛不说,还满嘴都是麻的,我有好长时间无福消受这道“美食”。很多时候连南瓜、芋头都没得,就是一锅玻璃汤侍候下工的苦力。所谓玻璃汤,就是一锅盐开水,再放几滴植物油,透明可鉴。
 杀过年猪是全连队高光时刻。杀猪这光荣神圣的活路,大都由司务长带领炊事员和几个精壮有经验的老工人完成。200多斤重的一头猪,要剁成600多块,瘦肉300多块,肥肉300多块,每人一肥一瘦,兼搭分配。每一份肉都摊放在一片芭蕉叶上,绿的叶,衬托着白肥红瘦,很有画面感。可惜当年没有照相机,没能记录下这些稀罕的历史镜头。
 有耐心又怕吃亏的人,每次总是从杀猪开始就蹲守在公家伙房,仔细监督每个环节,同时也把自认为高质量的肉块铭记于心,到开始分肉时就捷足先登,先下手为强。这些时候我们知青总是靠不到前,好不容易轮到自己领肉时,看见芭蕉叶上巴掌大小的肉块,哪里分得清那是长在猪身的什么部位上,有得肉吃就已经很幸福了。连队公家伙房平时的汤菜只有在册职工才能享用,老工人家一般就只有老倌和婆娘的两份。而杀猪分肉时,娃娃崽崽都得分,人口众多的家庭,一般都能端回满满一脸盆肉,看得知青们眼红脸白的。
连队每次分肉后,很多老工人家都要包包子。而这些当兵前大都来自苦寒农村的老工人,贯常的生活都很粗放,根本不会做稍微精致一点的食品。我就成了香饽饽,很多家庭都请我去帮他们包包子。奇怪的是,我每次包完包子,从来不吃人家的包子,我为什么这样圣洁呢?当年的我也不到二十岁,食欲正是旺盛之时。现在想来,我都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所感动。
又是一个会战的日子,全连队到坝上薅秧。田埂边有一个窝棚,是去往水田的必经之路。我老远就看见窝棚的木柱上长长地挂着两条蛇,足足有一人多高。一群男生躲在窝棚里阴笑着偷看,企望某个女生闷头撞在蛇身上,然后惨叫着逃窜的戏剧效果。可他们失望了,因为那天女生打头阵的是我。我平日在连队不爱言语,更不喜欢和男生交流,所以很多男生对我都是雾里看花,可望而不可及。我并没退缩,也没闷头,而是从容上前,伸手取蛇,转身走人。男生们全都被我的举动吓蒙了,谁也不敢吱声。待我走出十几步远,听见身后有人哀嚎:看嘛,今晚吃不成蛇肉了。
 其实那晩,我和同寝室的女生还是请了几个重庆男知青,一起打整蛇,一起吃蛇肉。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窗外就喧嚣异常。我推门出去,整个连队都沸腾了,大人娃崽奔走相告,全都沉浸在节日般的喜庆中。我不明就里,拦着一个人便问,发生啥子事了?他说,你去看嘛。
 我快步来到连队的小“广场”上。之所以加引号,是那地盘不大,也就百来十平,但却是连队议事集会分发食品的公共领域,又是进出连队的必由之道。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在围观着什么。哇,那是什么?还隔着十多米,我看清楚了!地上一条巨蟒,一圈一圈盘踞着,像座小山一样。我眼睛发花,双腿发软,全身发抖。背着枪的狩猎人站在一旁,很骄傲地向围观者讲述他的辉煌。养猪班在山上种的饲料——木薯快收获了,连队每晚都要派人守夜,赶走野猪。如果野猪到地里光顾一遭,近千斤的猪饲料就会泡汤了。
 “我在窝棚里,刚开始打瞌睡,就听见哗啦啦的一阵响,动静很大。我以为遇上野猪了,赶忙把子弹上膛,跑出窝棚,又没看见野猪。我在四下仔细找寻,原来是它躺在草丛中。不晓得啥子原因,它在草丛中滚了几圈,所以动静很大。我端着枪,对准它的脑袋就是一下。”狩猎人停顿了一下,看看听众效果,他接着说:“这家伙很老实,比野猪好对付多了”。
 有人给狩猎人鼓掌,他又补充到,“我幸好一枪就命中了,不然的话,身上有了枪眼,蛇皮就不值钱了”。
 “哎哟,我一个人把它拖出山沟很是费了劲,起码有200斤嘛,又没得扁担箩筐。还好我找到一根藤子,把它捆了,拖回来的”。
 “你立大功了,老陈,娃娃崽崽今天有得肉吃了”。人们由衷地感谢狩猎人老陈。


 接下来公家伙房的一拨人开始忙碌开了。据说,蛇是不能在室内烹饪的。人们坚信,蛇肉碰到蜘蛛网,吃下去会出大麻烦。众人找来砖头,很快在广场上砌了一眼灶,然后搬来柴火,支起公家伙房的大铁锅。问题来了:蟒太大,锅嫌小,一锅装不下。
 “从中间断开,分两次煮”,有人提议到,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快到开晚饭的时候,蛇肉全部煮熟了,整个连队都弥漫着一股香味。人们敲锣打鼓,在广场上排队领食。
 我拒绝享用。
“嘿,你啷个不吃吔”?
“我不吃”。
“你上回不是吃了蛇肉的嘛”?
“那不同。那是普通菜花蛇,这是巨蟒”。
 “有啥不同嘛,不都是蛇肉”?
 “不同就是不同”,我找不出更多理由,只觉得我真的不该吃那蟒蛇的肉。
 “神经兮兮的”。
 第二天上工,人们还在议论昨晚的蛇肉,“汤白得像牛奶,肉又香又鲜。”
 又过了好些日子,打蛇吃蛇还是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
 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期,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是在WG期间,国人的生活,哪怕芝麻小事,都被冠以革命的名义,你必须斗私批修,你必须为人民服务。似乎每个人生命的每一天,甚至每一时刻都应该是充满斗志积极向上的,而同时又是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
 边陲的人们好像离革命远一些,他们只关心温饱,家中的孩子吃了上顿下顿在哪。广袤的土地,温暖的阳光,充沛的雨露本该播啥收啥,种啥获啥。然而时时刻刻都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于是人们只能把眼光投向原始,把脚步迈向洪荒,向山林中不受保护的动物精灵们索取生活资源。
 吃蛇者说,苛政之下人兽混同。WG中,似乎人人都成了吊睛白额大虫,打虎英雄辈出。武松若在天有灵,他会钦羡今人打虎不用再受赤手空拳之苦,因为他们有了先进的行头。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诗蒂,本名张诗蒂,1970年代曾在云南当知青,1983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西南政法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著有多部专著,发表数十篇学术论文,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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