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刚开始,银幕外便传来了嘹亮的歌声女声独唱:街心公园林木荫翳,晚霞、晨曦格外绚丽。儿童、学生、还有情侣,没有更美的地方可去。莫斯科的春天、秋季,花园和公园的角落,赴约时的期待,离别时的允诺……赴约,期待和别离——在亲切的浓荫里。男声独唱:一旦晚年来临,我将在街心花园,傍着熟悉的古树,度过宁静的时光。莫斯科的春天、秋季,花园和公园的角落,赴约时的期侍,离别时的允诺……赴约,期待和别离——在亲切的浓荫里。随着歌声,银幕上相继出现:莫斯科大学主楼,来去匆匆的学生;繁华的街道,两旁的楼房、商店、行人,川流不息的车辆;赴约会的恋人;汽车装配线上的新车;街心花园里的老妇人。一个坐在长凳上晒太阳,一个戴着老花眼镜打毛衣,一个悠闲地呆在浓密的树荫里;广场上的鸽子。有的在啄食,有的踱来踱去。这是它们的天地,因为……上面挂着一个画着鸽子的圆牌;第三颗人造地球卫星的模型;大幅漫画,上面有一男一女在唱片上跳阿飞舞;露天舞池里翩翩起舞的几十对青年;一串串飞向天空的气球;陈列在橱窗里的时装模特儿;时装展览会。穿着白色纱衣和后跟极细的高跟鞋在台上走来走去的模特儿。台下观众赞赏的目光;理发店。正在做头发的女顾客;莫斯科的夜景。一排排的路灯,来往车辆射出的灯光,霓虹灯;花园里的喷水池,灯光照耀下飞溅的水花;雨后镜子般的路面……歌声突然中断,画面一片漆黑。停了一会儿,银幕上出现:第一个夜晚黑暗中,有一男一女在对话。“怎么样,找到了吗?”“就找到。”“萨沙,你说,什么是爱情?”“不知道,卓娅。”“爱情是电流。”“不过是交流电。也许是这样。”“不是'也许’,就是。你休假到哪天?”“快到期了。喔!找到了。”电灯亮了,唱机又重新转动起来。银幕上出现一间屋子。女主人卓娅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她身材修长,皮朕白皙,年龄不到三十,既有少女的轻俏,又有少妇的丰韵。“啊,真美!哎哟,你别瞧我,可别瞧我,我要换件衣服。”她把衣柜门打开当作屏风,躲到后面去了。“行!我不瞧你,我不瞧你。”体格健美,相貌英俊的伊林背对着衣柜,坐在窗前的一张矮凳上,无聊地翻阅卓娅的时装杂志。衣柜后面传来卓娅的声音:“我最怕电着啦,亏得你在这儿。我可不敢钉钉子,也不敢拧灯泡,叫我自己碰到刚才这种事儿,就只能在黑屋子里呆着。萨沙!”“嗯?”“萨沙,我跟你好了,你可别以为谁都可以跟我亲近。”“得啦,”伊林没精打采地说。“什么叫'得啦’?”“得啦,我不这么想。”卓娅哼着歌儿,从衣柜后面走出来。她换上了一件白色半透明的卡普隆小圆领短袖衬衫,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黑带,还披着一条浅色的大披肩。她得意地在伊林面前走来走去。“卓娅,你现在更美了。”她心里高兴,却笑着数落伊林:“哼,你真坏。”“这可是真心话。”“不,萨沙,你可没说到点儿上。当初我才真的又年轻,又漂亮呢!……”卓娅看了看五斗柜上自己少女时代的相片。“有个男的追我,就是年纪大了点,妈妈劝我别嫁他,我就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她摸了摸妈妈的相片,惋惜地说,“前不久碰见她了,她打扮得哟!……唉——唉,本来这该是我呀!……得啦,我上厨房瞧瞧去……对了,萨沙,你干吗不把旅馆里的行李搬过来?反正住这儿,何必多花钱呢?”卓娅刚出去,马上又回来,带着厌恶的神情说:“唉!跟这种人简直没法在一起住。”停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伊林:“我这样疯疯癫癫的,你该瞧不起我了吧?”伊林没有正面回答:“你说些什么呀,卓娅。正好相反。”卓娅走到伊林身旁,指着时装杂志:“萨沙,你知道吗,现在哪个模特儿最红?”“哪个?”“就这个。真不知道看中她什么啦。这副丑相,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挺不错的嘛,干吗这么说她?”“得啦吧!”卓娅拿起杂志翻了几页,找出五、六张从别处剪下来的画片:“瞧,这个我才喜欢呢,就这个。早先杂志上净登她的相片,现在不了。”“干吗不登了?”“谁知道呀!大概嫁给个阔佬啦。”“瞧,这个也不错。啊!这儿还有一个,你看。”卓娅把双手抱在胸前,深情地望着还在翻阅杂志的伊林。“萨沙,你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題。有这么个姑娘,交了个朋友,那男的爱她爱得都快疯了。好,姑娘也准备跟他过一辈子了。可他呢,一下子就把姑娘甩了。那姑娘后来另外遇到一个男的,那个也一样,说走就走啦。”卓娅走到碗柜前面,拿出两只咖啡杯和碟子放在桌上,回头瞧了瞧伊林。“你把我说的当耳边风,根本没在听。”“怎么没听?我明明在听嘛。卓娅,这种伤心事儿常有的,”伊沐敷衍着她。“够伤心的……哟,馅饼!”卓娅叫了一声,便匆匆向厨房跑去。伊林闲着无事,走到窗前,漫无目的地透过薄薄的窗纱往外瞧着。忽然,他发现了什么,大吃一惊,弯下腰聚精会神地往外看,嘴里喃喃地说:“啊,难道这是她?……”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疑惑地耸了耸肩,走到另一块玻璃前面又看了看,自言自语道:“真有这种事!……这是怎么回事呀儿?……”他看清楚以后,兴奋地笑了起来。走廊里传来卓娅愤怒的吼声:“真有这种事!岂有此理!”“拐角上的六号楼拆掉了,”伊林喃喃自语。卓娅捧着烤煳了的大馅饼冲进屋来,绝望地喊着:“瞧,煳成这个样子也不帮我把火关掉。”伊林指着窗外问:“那是八号楼?”“是八号楼,我们是十一号楼,”卓娅含着泪说。“那个院子里有个'食品业工人体育协会’,是吗?”“我怎么知道,你问这个干吗?”伊林自言自语:“准没错。”他接着向卓娅解释了两句,“战前有个女的住在那儿,我是她家的房客。哈哈,还有过那么一段呢。都十七年了,不,都十八年了,真见鬼。”卓娅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用刀子挑去馅饼外面的那层焦壳:“你说什么呀?”“嗯?”“你说什么呀?”伊林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我来你这儿已经有五天啦,怎么竟没认出来!对啦,拐角上那座楼拆了。”“满屋子都是煳味儿,他们就没闻到?!”卓娅气得流泪了。“硬是不替我关火。你想想,我的邻居是些什么东西!不是人,简直不是人!”“别这样,卓娅,别管它了,”伊林息事宁人地说。“除了馅儿,全煳了,你想想,”卓娅委屈得不得了。伊林穿上黑呢子大衣,戴上花格围巾:“就这样去走一趟吧,说不定他们家还住那儿呢。”“上哪儿去?”“去老房东家,我在那儿租过一间屋子。”“喔!”“想跟我一起去吗?”伊林言不由衷地问。“萨沙,你说什么呀?”伊林巴不得她不去:“那我自己去啦,好吗?就去十五分钟。我把钟放在这儿,过十五分钟就回来。你甭理他们,我回头带只大蛋糕回来。”卓娅瞧着煳馅饼,怒冲冲地说:“好哇!”伊林还有一条理由:“还得去买烟,要不,晚上就没烟抽了。行啦,卓娅,我去去就回来。”他拿起呢帽走了。卓娅一心想着她的馅饼,咬牙切齿地说:“好哇!……畜生!这样下去可不行!好吧!”她冲出房间去找邻居算账。“柳德米拉·马尔科夫娜!柳德米拉·马尔科夫娜!”伊林来到另一幢楼房。上楼后,他走到一套单元的门口,按了按铃,一个穿着大花睡袍,嘴上叼着烟卷的矮胖老太太应声出来开门。伊林问她:“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住在这儿吗?”“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住在这儿,”老太太唠唠叨叨地说。“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住在这儿,我使在那儿,巴威尔出院了,米佳复员了,这儿住户多,客人整天不断,就是没人爱开门……”伊林敲敲塔玛拉的房门:“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已故老房东的女儿塔玛拉穿着睡袍,满头卷发器,正坐在一张高靠背的单人沙发床上吃苹果。她年近四十,面容有些憔悴。塔玛拉听到有人敲门,仍然坐着,无精打采地问:“是找我吗?”门外传来伊林的声音:“有房间出租吗?”塔玛拉皱起眉头:“租什么房间?你给我走!”门外砰的一声响。她走近门口:“你在干什么?”“我在挂衣架边上睡一夜,明天节晨请你轻点开门。”“你要干什么?你是什么人?”从门缝里塞进了一个证件。“给我身份证干吗?”但她还是捡起了身份证。伊林的出现,使她感到十分意外,她带着复杂的感情站在门背后。过了半晌,才把房门打开一条小缝。伊林慢吞吞地走进来,脱下帽子,望着她:“您好?”他回过头来环顾四周,然后走到门旁挂钩前把帽子挂上,脱下大衣,把它挂在帽子旁边,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梳子梳梳头。塔玛拉默默地站在门背后,门仍然开着。客人走过去关上门,用主人的口吻对她说,“你干吗站着?过来吧!坐呀!”他自己往沙发床上一坐,跷起一条腿,两手交叉在胸前,两人相视片刻,然后伊林说:“怎么样?”塔玛拉冷冷地说:“什么'怎么样’?”“你的生活、情绪呗,生产上干出了什么成绩?”“生活蛮不错。我在'巴黎公社’工厂当工长。工作挺重要,也挺有意思……你呢?”伊林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朗诵似的大声说:我的生活就象列车,永远飞奔向前。“你怎么啦?喝多了吗?”“有那么点儿,昨天喝的。”“你在哪儿工作?”塔玛拉问道。“我是工程师,总工程师。”“工厂大吗?”“大。化工联合企业,全苏联最大的。”“工厂在哪儿。”“在波德戈尔斯克。”“那好呀。大材有大用,我的生活也蛮不错。还在那个'巴黎公社’工厂干活,当一名工长。”“是个人物!”“什么都得管——劳动纪律,生产进度,社会工作,有事儿全找你,”塔玛拉矜持地说。“我又是宣传员,事儿就更多了。车间里没有男工,那些女工就又随便,又放肆。有的长得还蛮漂亮,却老是披头散发。这也得管:'梳梳头去,长得倒挺好,却弄成这副样子。’当然,我是党员,跟党委打交道方便点儿。总之,我的生活很充实,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咬了一口苹果,叹了一口气。“你就一个人过?”伊林小心冀翼地问道。塔玛拉马上就警惕起来:“怎么就一个人?还有外甥斯拉瓦。”接着,她絮絮叨叨地说开了:“柳夏死了,那时候还在打仗,扔下了这个孩子。斯拉瓦很有天分,人们都这么说,他上工学院,走你的路子。这孩子很活跃,不光啃书本,还挺有社会活动能力。所以说,他的生活也很充实。你是来出差的?”“大约来三天。”“三天?”“或者四天。”“好吧,你愿意就住这儿吧,”塔玛拉似乎随随便便地说。“斯拉瓦可以睡折叠床。他不会碍你的事。不过有个条件:别带朋友上这儿来。孩子要念书,我干了一天回来也很累了,所以最要紧的是保持清静……”话音未落,立刻有人敲门。“请进!”进来的是隔壁的老夫妇。老太太先开口:“你好!能进来吗?”塔玛拉站起来迎上前去:“你好!”老头儿接着说:“晚上好!”“晚上好!”“你们没有看电视?那太抱歉了。”老太太显得很不好意思。“我们想看看今天是谁在广播,是妮娜还是瓦莉娅?”“那好,到这儿来坐。”“谢谢,行吗?”“当然。”塔玛拉走过去打开电视,关掉大灯,只留下一盏台灯。“多谢了。”塔玛拉也搬了张椅子坐下看电视。老头儿把手搭在老太太的椅背上:“我没挡着你们吗?”“没有。”塔玛拉对伊林解释了一句,“这个单元里就我有电视,我叫他们来看。”电视正播放青年响应号召去开荒的新闻。伊林掏出乔烟,塔玛拉问道:“你现在抽烟了?”“我一直在抽。”“我看最好把阳台上那扇门打开,你们没意见吧?”老太太十分客气:“那还用问我们,你开吧,开吧!”电视广播员:“保罗·罗伯逊在莫斯科音乐学院亲切会见了首都音乐界人士。大家知道,在罗伯逊六十寿辰之际,音乐学院艺术委员会决定授予罗伯逊名誉教授的称号。现在是音乐学院院长、苏联人民演员斯韦什尼科夫向保罗·罗伯逊颁发荣誉证书。”(鼓掌声)塔玛拉趁大家看电视的机会,走进里屋去收拾。伊林站起来,穿上大衣,拿着呢帽说:“得啦,我不打扰你们啦。”塔玛拉从里屋出来:“你哪儿打扰我们啦?一点儿没有。这儿挺舒服的,床单是今天刚换的……不过,我也不知道怎样好,你自己拿主意吧,别勉强。”伊林又坐下:“谢谢。”老两口看见这情况,小声商量了一阵子,站起来告辞。“托玛,我们也得走了。维佳明天该去看病,我得给姐姐写信。”“是呀!明天我该去看病。”“那好吧,以后再来。”“多谢,我们走了,再见。”老头儿对伊林说:“再见啦,认识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认识您。”老两口向塔玛拉告别:“再见啦,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他们走后,塔玛拉疲倦地说:“我们也该睡了。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明天还得早起,所以你就休息吧。晚安!”塔玛拉去厨房洗脸。电视里正播送陶瓷新产品广告,其中提到了一种早先生产的小瓷象。闹钟忽然响了。塔玛拉走进来止住了闹钟铃声,随手关掉电视。伊林走进里屋。塔玛拉拉开屏风挡住沙发床,全身松弛地坐下来,习惯性地枱起双手放在脑后。突然,她摸到头上的卷发器,愣了一下。她觉得十分难堪,气恼地扯下卷发器,用力扔在地上。伊林听到扔东西的声音,轻轻地打开门来瞧瞧。门吱吜一响。塔玛拉冲着他神经质地喊道:“夜里出来先要敲门,懂吗?”伊林赶忙退回里屋:“总的来说,是懂。”钥匙开门声。斯拉瓦带着卡佳进了大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公用厨房门口。斯拉瓦不到二十岁,身穿着夹克。卡佳与他年龄相仿,戴着一顶贝雷帽。斯拉瓦小声招呼她:“进来吧。”卡佳有点胆怯:“不好,我还是回家去吧,这样不合适。”“这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什么叫不合适,你知道吗?进来吧,谢瓦斯季扬同志。”卡佳走进厨房。斯拉瓦轻声说:“好。咱们找点东西吃。”卡佳嘴里哼着歌儿,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广播员正在介绍第三颗人造地球卫星的运行情况。斯拉瓦打开冰箱:“喔,有吃的!”卡佳坐下,神秘地说:“斯拉瓦,昨天我在花园里看见……”“卡佳,这把椅子不是我们的,坐这儿来。”“斯拉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噢。昨天我在花园里看见一只母麻雀咬着公麻雀的翅膀往一边拽。那只公的大概对她不忠实啦,你说是不是?”卡佳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斯拉瓦。斯拉瓦递给卡佳一块面包,还把一碟香肠放在桌上,揶揄地说,“卡隹,我在想,你是聪明姑娘还是傻丫头。”卡隹毫不介意,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既不聪明,又不傻,我老是很快活。大家都爱叫我去玩,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斯拉瓦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你叫很多人快活过啦?”卡佳满不在乎:“怎么啦,我熟人多嘛,我最爱交朋友啦。我中学毕业后……”她大笑着说,“跟一个男孩儿来往了两年……”斯拉瓦嘘了她一声:“小点儿声!”“斯拉瓦,有一回我还认识了一个将军的儿子,”卡佳眉飞色舞地往下讲,“他一见我就说:我是将军的儿子。”“哦——哦!”“'哦——哦’什么?”卡佳摸了摸贝雷帽,回敬他一句。“我看你还是上军官俱乐部去跳舞吧。那儿有些姑娘可厉害呢,给你作伴正好。”“卡佳,我不明白,”斯拉瓦两眼直盯着她,“既然这样,那你干吗跟我去看电影?”“看场电影算得了什么?我又不吃亏。”斯拉瓦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卡佳冷冷地问:“多少钱一张票?”“四卢布五十戈比。”卡佳掏出五卢布给他:“剩下的五十戈比算小费。”说完又坐下。“你呀!”斯拉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时塔玛拉走进厨房,很不满意地对斯拉瓦说:“都十二点啦!你明天八点就得起床!”又盯了卡佳一眼,“你这位姑娘……”卡佳局促不安:“你好!”“你好!”塔玛拉毫不客气地教训她。“……深更半夜的往男朋友家跑,年轻轻的就这样!斯拉瓦应该专心念书,你想叫他分心?”“我可没有,”卡佳脱口而出,“他考2分跟我没有关系。”“什么'考2分’?”“问他那个莉达去吧。”“莉达是谁?斯拉瓦,怎么回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卡佳忍不往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我们楼里谁都不喜欢你的那个'自动记录器’。莉达记笔记快极了,简直是一字不漏,跟鹦鹉一模一样。斯拉瓦跟她吵了一架可就倒了霉啦,她再也不借给他笔记本了。可她有事求斯拉瓦,他什么都肯干,吃亏也不在乎。光我一个人说倒也罢了,可是楼里谁都烦她。她就会翻笔记本,门铃响多久也不来开门!我可不客气,我当面就叫她'自动记录器’,'自来水笔’。”“这么说,她是个用功的姑娘,为人正派,你不妨向她学学。”“叫我向她学?”卡佳摸摸贝雷帽。“不错,亲爱的。”卡佳一屁股坐下:“哼,我干吗学她?不学她人家一样喜欢我。”塔玛拉冷冷一笑:“哪儿有这样说话的?姑娘家名声最要紧!”她越说越生气。“你想想,在你这个年纪我已经抚养斯拉瓦啦,我亲爱的姑娘!”她又转过身来教训斯拉瓦。“你怎么可以半夜三更带个姑娘回来?!……”卡佳并不介意:“我们在门洞里呆着,冻坏了,上来暖一暖。”“真不害臊,带个姑娘上我这儿来。”“那叫他带我上哪儿去?上他同学家去?”塔玛拉不愿跟她多废话:“回去吧,我要睡啦。”卡佳绷着脸:“晚安!”“晚安,姑娘!”斯拉瓦:“我送你回去。”“得啦,我一个人也回得去,不用你送。”卡佳说罢悻悻而去。卡佳走后,塔玛拉和斯拉瓦回到卧室。“斯拉瓦,怎么回事?她是什么人?”“长途电话台的接线员。”“天哪!”塔玛拉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一点原则都没有,你就是这么个人!”斯拉瓦把手架在屏风上反唇相讥:“就你讲原则,讲得都没法嫁人了!”塔玛拉勃然大怒,咆哮起来:“我就讲原则,就讲原则。你呢?心里根本没有神圣的东西!就会撒野:'瞧我天不怕地不怕’,多了不起!”斯拉瓦毫不让步:“我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塔玛拉快步走向书架,抽出一本书递给斯拉瓦:“拿去好好念念。我要你好好念念。”斯拉瓦根本不买账:“得啦,搁回去吧。”塔玛拉声色俱厉:“不,现在就念,当着我的面念。”“我灌了满满一肚子理论,早就腻透啦!”斯拉瓦倔头倔脑地说。塔玛拉怒不可遏,打了斯拉瓦一记耳光:“这是马克思的书信集!”她气得哭了起来。斯拉瓦气鼓鼓地走进自己房间,一眼看见伊林,问道:“这又是谁?”“我叫伊林。”“哪个伊林?”“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伊林。临时在你们家落脚。”“哦,原来如此!”塔玛拉还在发脾气:“你考2分瞒着我,倒去告诉一个陌生的姑娘。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斯拉瓦也生气了:“我对谁也没有讲,也根本不想当着外人讲。”塔玛拉走进斯拉瓦的房间,“谁是外人?他吗?他可不是外人,你两岁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你了。没关系,让他听听也好。天哪!我的青春全化在他身上了!全化在他身上了!”“全化在我身上了!”斯拉瓦讥讽地说。“住嘴!”“得啦。”“把折叠床搬过去!”塔玛拉又烦躁地对伊林嚷嚷,“你也去睡。你们两个全叫我腻透了。”“把灯灭了!”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她嘶哑着声音在外屋歇斯底里地喊道,“让我多少睡一会儿!真够呛,一个带了姑娘回家,一个半夜三更还在看杂志……”斯拉瓦开始铺床,脱衣。伊林跷着腿坐在沙发上,平静地问:“咱们的工学院现在怎么样啦?福米乔夫还没死吗?”“还在那儿飞场跋扈呢。怎么,你也是科学的牺牲品吗?”“可不是,念到三年级就叫人家赶出来啦。”“嗯,是有这种事。”“我瞧你跟小姨处得可不怎么样。”“牛顿第三定律嘛,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等。她管教我——我反抗。”斯拉瓦叹了口气。“你小姨怎么还单身,没结过婚?”“那个倒霉的家伙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过,认识你还是很高兴的。我叫斯拉瓦。”斯拉瓦向伊林伸出手去,伊林毫无反应。“我叫斯拉瓦。”他重复了一遍。伊林伸出手来,蓦地把斯拉瓦的手用力一握,斯拉瓦痛得几乎叫出声来。“不许出声!”伊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要是你再敢当着我的面气这个女人,我就扒掉你的皮,赶你到非洲去。懂吗?”斯拉瓦呻吟着:“懂了。”伊林松开手,把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眼睛,两乎交叉在胸前,平静地问:“今天几号?”“五号。”“听着,这几天我住你们家,我要让她高兴。懂吗?”“懂了。”“洗脸去。”斯拉瓦光着膀子,拿着白色的大毛巾,轻轻地打开里屋的门,踮着脚走了出去。远处传来机车的汽笛声。第二个夜晚伊林和斯拉瓦坐在外屋的沙发床上。方桌已铺上白桌布,大口玻璃瓶里插满了鲜花,桌子边上整整齐齐摆着几把椅子,房间经过这番布置,显得有了点生气。伊林以教训的口吻对斯拉瓦说:“桌布上的褶印应该是熨出来的,叫人见了就想起童年。”“呵,这意境真美。”“要领会生活的哲理,斯拉瓦,不要追求浮华的东西,”伊林耐心地开导这个青年人。“不过,这种哲理也有一些不必要的细则。告诉你一个秘诀,别理它。”“伊林同志,”斯拉瓦对此毫无兴趣,“我本来就没想理它。”“斯拉瓦,”伊林仍然心平气和地说。“别惹我生气,好好干。你以后每星期六都这样布置一番。”斯拉瓦觉得这很滑稽,便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伊林忽然说:“喂,站起来!”斯拉瓦没有动弹,伊林催他:“起来!站起来!”“干吗?”“我不揍坐着的人。”“啊!好呀!”他站了起来,伊林跟着也站起来。伊林并不是真要教训这孩子,他一边比划着,一边以教练的口吻说:“下巴要挨着胸口,左手向前伸,右手护住下巴。摆好姿势对方就揍不着你……”斯拉瓦摆好姿势。“击中对方下巴颏儿最管事儿。记着,拳击的时候别抡胳膊。一定要直线出拳: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懂吗?”“懂。”“打吧!”“怎么,真打吗?”伊林肯定地点点头,于是斯拉瓦模仿伊林刚才做的示范动作,一拳打去。伊林一闪,斯拉瓦几乎跌倒。“真没想到。”“重来,”斯拉瓦兴致勃勃地说。“没关系,来吧。出手要快。”斯拉瓦又打了一拳,还是没有击中。伊林一边轻快地移动双脚,一边鼓励斯拉瓦:“就这样打,就这样打。”“现在行吗?”斯拉瓦继续向他进攻。“出手要快,要突然,”伊林一边灵活地跳动,一边教他。“手指朝下,猛打。”“好,手指朝下,”斯拉瓦步步进逼。“能动手吗?行吗,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往这儿打!低一点,低一点!别害怕,别害怕!……”房门忽然开了,卡佳穿着大衣,戴着一顶白毛线小帽走进来。她一看见两人在对打,便尖叫着扑向伊林:“你这个恶棍要干什么!”两个男的忍不住大笑起来:“别这样,卡佳,我们在练拳。”卡佳忽然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甲:“天哪!”伊林问道:“你指甲怎么啦?”“断了。”“哎哟!”斯拉瓦心疼地拿起她的手。“你刚才到长途台来有什么事吗?”“没事儿,正好路过,就进去瞧瞧。”“我还当你有事儿呢,”卡佳一本见经地对斯拉瓦说。“以后没事就别来。”她说罢便向外走去。斯拉瓦竭力挽留:“坐会儿吧。”“不行。”“急着上哪儿去?”“孩子在家哭呢。”卡佳煞有介事地说。“得啦,别走了,”斯拉瓦央求她。“你瞧我们多忙活,帮忙,一块儿干吧!”“你们忙什么呀?”伊林说:“今天是好日子,过生日。”卡佳立刻兴奋地指着斯拉瓦问道:“是他过生日?”“不,咳——咳,他小姨。”“她有多大年纪啦?”斯拉瓦赶紧解释:“今天不是专门给谁做生日。”“我懂了,”卡佳象个大人似的点点头。“对了,我们楼里有个女的,都三十八了,才结婚。”斯拉瓦插嘴说:“嫁了个七十岁的老头儿。”卡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三十八岁的女人嫁谁都成。”伊林开腔了:“得了,伙计,别东拉西扯啦。现在你们两个一起干,把书架、柜子好好擦一擦。”斯拉瓦点点头:“行!”“那就干吧。”卡佳嘴里哼着歌儿,脱下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伊林到走廊上去打电话。电话装在塔玛拉家门口的墙上。他拨了个电话号码。卡佳教训着斯拉瓦:“哪儿见过谁用干抹布擦土的?”伊林对着受话器说:“第十七食品店吗?请杂货组的卓娅听电话行吗?……噢,你就是呀!没听出来。你好,我是萨沙。卓娅,有些事儿不好办……是的,我来不了啦……明天不行,以后也不行。”他挂上电话,走过去对两个年轻人说了一句:“好,我一会儿就回来。”他拿起提包便上街去了。卡佳和斯拉瓦继续收拾房间,这时候有人敲门。“请进!”又是隔壁的老夫妇。老太太手里拿着眼镜盒,站在门口:“可以进来吗?”“请进,请进。你们好!”“你们好!”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哎哟,我们还以为电视已经开了呢。”“请,请到这边儿来。我们慢了一步,正要开呢,过来坐。”“多谢啦!”“马上就开。”老头儿接着说:“真谢谢你啦。”斯拉瓦过去开电视。老太太对着电视机坐下,老头儿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老太太身边。卡佳望着窗外,羡慕地说:“瞧那个姑娘的高跟鞋,后跟尖得就跟钉子一样。三百卢布一双,要是一百五,我就买一双。”她两手趴在桌上,不小心碰掉了一把叉子,忙把它捡起来。她天真地望着斯拉瓦:“斯拉瓦,八点三十有场电影,想看吗?我认得电影院的收票员。”斯拉瓦嗯了一声。卡佳兴高采烈地接着讲:“有一回我带了两个朋犮去看电影。我坐在他们中间。一个对我说:'你是跟我来的,该挨着我。’我就挨着他。结果那个就生气啦。”“要是我也去了,就该是第三个,那你更是应付不过来啦。收拾那间屋子吧。”卡佳做了个鬼脸,和他一同走进里屋。老太太回头看了看餐桌,跟老伴儿小声交谈了几句,站起来要走。老头儿把椅子放回原处。斯拉瓦从里屋出来:“你们上哪儿去?”老太太说:“多谢啦。你瞧,我们本来想看《天鹅湖》,没想到明天才演。”“再呆会儿吧,小姨这就回来,一起看多好。”“不打扰你们了,再见!”“再见!”这时塔玛拉回家来了,正碰上老夫妇。老太太先开腔:“托玛,晚上好!”“晚上好!”“真抱歉,我们今天来得有点不凑巧。”“怎么不凑巧?”“不知道你们今天请客,有喜事。应该向你们祝贺。我们到十八号费多塞耶夫家去看。”塔玛拉感到莫名其妙:“什么喜事?哪儿来的客人?”老两口说了声“再见”,便走了。塔玛拉看见雪白的桌布和鲜花,大为不满:“这儿怎么啦?谁让你铺上干净桌布的?干吗把玻璃瓶也用上了?我把它洗净了准备去退瓶的……”斯拉瓦没料到塔玛拉竟生了气,不知所措。塔玛拉越说火气越大:“把椅子放回去!说,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都是你那个房客人搞的。”塔玛拉更加恼火:“啊——啊!他有什么资格!让他在这儿落脚就算不错啦,他只有说谢谢的份儿。真新鲜!把瓶子腾出来。”斯拉瓦无可奈何地把鲜花拿出来。这时候卡佳拎着一只小手提箱从里屋出来。塔玛拉没好气地冲着她说:“这又是谁?”“我是卡佳。”“啊,卡佳!怎么又碰见你啦?”“我来了,”她难堪地低下了头。“你在里面干什么?”“擦箱子上的土。”塔玛拉命令斯拉瓦:“把它放回去!”他忍不住故意问她一句:“那么箱子上的土也放回去吗?”伊林抱着一大包沉甸甸的东西回来。他把包放在桌上,高兴地对塔玛拉说:“喔,你好!”塔玛拉默不作声。他忽然发现玻琬瓶空了:“斯拉瓦,怎么回事儿?把花插在瓶子里。”斯拉瓦正想看这场戏怎样收场,便赶紧把花插上。塔玛拉却固执地吩咐斯拉瓦:“把瓶子腾出来。我要去退瓶。”伊林向塔玛拉解释:“我们打算喝点酒,庆祝一下。”“庆祝什么?”她冷冷地问。“庆祝我们重逢。”“首先,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塔玛拉生硬地说。“其次,你是房客,在别人家里轮不上你来发号施令。再说,我也不许你给这孩子喝酒。你已经学到本领了,他还早着呢。”伊林没料到塔玛拉会来这一手,把脸一沉:“斯拉瓦,拿着瓶子,”他自己把花拿了出来。“把瓶子退了。”然后他抓住桌布的四角,提了起来——瓶瓶罐罐叮当作响。斯拉瓦心疼地急忙阻止:“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还没等他说完,伊林已经拉开窗帘,把桌布连同里面的肴馔一起扔在阳台上,然后,他拉上窗帘,面对斯拉瓦说给塔玛拉听。“把鲜花扔在垃圾箱里,”他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桌布和餐具我赔。”说罢,他蓦地转身走进里屋去了。斯拉瓦觉得十分扫兴:“托玛,你可真行啊!人家花了不少钱。你看见没有?果酱。葡萄酒、香槟……”塔玛拉还在强词夺理:“他的钱反正来得容易。”伊林在里屋抢白道:“不用你操心,我不是小气鬼。”两个年轻人沉着脸站在一旁。“我们可不是钱多得没处扔,不过,也还够花,过得去,”塔玛拉自己也觉得理亏,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儿。“喂,斯拉瓦,碗柜里还有一瓶'利季亚’酒,把它拿来,”她看了看光秃秃的桌子,叹了一口气。“桌布扔了,怪可惜的,可是我们照样可以庆祝一番,因为我们车间参加劳动竞赛得了第二名。今天在车间里也没喝一杯,就在家里补吧。”她对卡佳强笑了笑:“你叫什么?”“叶卡捷里娜。”“叶卡捷里娜,帮我们张罗张罗。年轻人,桌子靠近沙发,椅子放在一起。”三人一起动手搬动桌椅。塔玛拉带着神经质的兴奋劲儿说:“今天该跳舞啦,总有一百年没跳了,都不会啦。现在新式的舞怎么跳?真不会啦。哈——哈。好吧,就这么办。斯拉瓦,快去,把冰箱里的东西都拿来——干酪、黄油、香肠。卡佳,碗柜靠里面有新买的大号高脚酒杯,也拿来。这不就搞起来啦!”塔玛拉打开柜子,拿出另一块桌布铺上。卡佳站在碗柜前面,看看里屋,小声问斯拉瓦:“他怎么办?”塔玛拉仿佛没有觉察他们的眼色:“卡佳,不要小的,拿大号的高脚酒杯,靠里面放着。快拿来。”斯拉瓦把冰箱里的东西都搬来了。“啊,还有一盘生菜,太棒啦。”塔玛拉做出小姑娘般的高兴样儿,“你真行!都拿来了?”她吩咐卡佳接过盘子:“筵席还真不错呀!”卡佳看见塔玛拉要给她倒酒,连忙说:“我一般不喝酒的。”“我们谁也不打算喝个烂醉,卡佳,就为车间取得第二名干一杯,怎么样?”三人一起举杯。“'利季亚’这种酒真不错,为什么叫'利季亚’,知道吗?”塔玛拉看了看里屋的门,走到唱机跟前,选了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屋里顿时充满了音乐声。她独自跳了几步,然后坐到沙发床上,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对两个年轻人说:“怎么样,唱片已经放上了,干吗还坐着不动?这种探戈舞该由女的请男的跳。斯拉瓦,别坐着呀,跳吧!卡佳,跳吧,我求你。”塔玛拉可怜巴巴地央求着,于是两个年轻人勉强站了起来,兴味索然地移动着脚步,并不时看看里屋的门。乐曲声停下后,斯拉瓦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和卡佳一同坐了下来,又望了望里屋的门;塔玛拉叹了口气。这时,里屋传来了伊林弹着吉他唱歌的声音:可恨的嘴唇,隐秘的思念,无缘的爱情,绝望的人!无缘的爱情,绝望的人!塔玛拉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随手又把门关上。伊林坐在沙发上,戴着呢帽,上面又歪戴着一顶,显得很滑稽。他一边唱,一边用脚打拍子。忘不了那可恨的,藏不住那隐秘的,你知道我心事重重,还要增加我的苦痛!你知道我心事重重,还要增加我的苦痛!伊林调皮地向她眨了眨眼,不愉快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塔玛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林,凝神倾听。伊林嘴角挂着微笑,继续唱道:我要召来小灰鸽,送信给我心上人,让我们重温旧梦,再迎新春!让我们重温旧梦,再迎新春!(注1)塔玛拉靠在门上,自言自语道:“要是我已经嫁人了,那该有多槽糕!”第三个夜晚将近黄昏的时候,塔玛拉和伊林一起回家。他们沿着宽阔的楼梯慢慢往上走。塔玛拉穿着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深色的毛线帽,两手都提着包。一、二层楼之间的拐弯处有一排很低的玻璃窗,他们走到窗边,伊林停住脚步:“托玛。”“嗯?”“还记得这儿吗?”“这儿?”“是呀,就是这儿。”“当然记得。”“当初老在这儿呆着……”“嗯。”“跟疯子一样。”塔玛拉第一回温柔地笑了。伊林看着她的眼睛:“还记得我头一回吻你吗?”塔玛拉含羞地应了一声,伊林还在追问:“你那时候就象条大蟒,吓得我差点儿没把提包扔在地上。”“怎么是差点儿?就是掉啦。”“真的?”“真掉了。”“这我可记不得了,”塔玛拉笑了。“托玛,你怎么会记不得了?”伊林跟她越挨越近。“嗯。”“就在那儿,托玛,是吗?”“什么?”“提包掉了,怎么会记不得了?真不记得了?”塔玛拉突然发现临街的窗外有人好奇地窥视他们,赶紧快步向楼上走去。伊林笑着追上去:“站住!怎么啦?等一等,托玛!你怎么啦?”他两手抓住塔玛拉的双肩,把她推到墙边,低下头,十分温存地说,“怎么,生我气啦?来,托玛,吻我一下。”塔玛拉把头扭开,痛苦地呻吟着:“我热情不起来了。”“为什么,托玛?告诉我,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你说呀,托玛,我能理解你,”伊林激动地说。他们紧紧地偎依着。楼道里有一扇门开了,一个头戴呢帽的中年人走出来,塔玛拉慌忙推开伊林:“放开我!”邻居看见塔玛拉,大声向她打招呼:“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您好!”塔玛拉赧着脸说:“瓦西里·费得罗维奇,您好!”“晚上好!”邻居走进铁笼般的老式电梯,关上铁格门,下楼去了。塔玛拉和伊林互相看了一眼,笑着回家。他们脱了大衣,坐在走廊里电话下面的长凳上。“你的手真美。”“很一般。”“你的眼睛真美。”“很一般。”塔玛拉又笑了。“你的脸色真好。”电话铃响了,伊林稍稍提起听筒,又立刻把它放下。他顽皮地对塔玛拉说:“家里没人嘛。”一个女邻居嘟嘟囔囔地从旁边走过:“……又要开会,又要开会,……到底要开多少会!”“今天在电车上,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大娘,请坐。’回头一看,原来是对我说的。”“是呀,光阴过得真快,而且越来越快,”伊林双手抱着头,不胜感慨。“'我这一生,难道真是一场梦吗(注2)?’青春真可恶,老叫你满怀着希望,到头来却骗了你。”“它倒没欺骗我。我从来就知道自己会幸福的。”“那,……想把我从地球上踢出去也办不到,地球够大的。”“我从来就知道你前程远大,”塔玛拉以欣赏的口吻说,“生产战线上的领导人物!咳——咳,我手下才八十名胶合工,你呢,却领导一座联合企业,整整一座城市!工人喜欢你吗?”“不知道,没打听过。”“嗯,想叫人人都喜欢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相信多数人会喜欢你的。”这时塔玛拉和伊袜走进厨房,在餐桌旁坐下。伊林下了决心:“托玛!”“嗯。”“有件事想告诉你,不过你得保密。”“保密?”“说吧。”“我想不干了。”“为什么?出事儿啦?”“真怪,”伊林大笑,“干吗一定得出事儿呀?我干腻了,还不许呀!你觉得怎么样?”“哦!”“托玛,我们一块儿走吧,到北方去。论驾驶技术,我是一级司机。我还能当机械师。现在北方真是热火朝天呢。你说好吗?不过,……要是这样,你就觉得我不好了吗?”“我不知道。”“啊!你不知道。”“不,你没懂我的意思,”塔玛拉严肃地说,“我当然不会因此就觉得你不好。不会的。不过我想,做人嘛,就该把聪明才智全使出来。”“谁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聪明才智,谁搞得清楚呀!怎么样,去吗?”“去哪儿?”“跟我走。”“说走就走,现在就走?”“是呀!”“现在?”塔玛拉笑了,“你再考虑考虑吧!”“要是不考虑呢?”“好,那就去吧,……可我去了干什么呢?”“工作嘛!哪儿都有活干。”“还有斯拉瓦怎么办?我走了他就遭殃了。”“慢慢就好了。怎么样,去吗?”塔玛拉大笑:“你干吗逗我?说不定我真就同意了。你可不了解我。”“怎么样?”伊林紧张地等着她的回答。“你怎么啦?”伊林不安地向塔玛拉望了半天,忽然站了起来,把双手往口袋里一插,走到对面墙角坐了下来。他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半开玩笑地大声说:“万一我是考验考验你,看你肯不肯跟我去天涯海角,又怎么样呢?”塔玛拉也走过去,坐在伊林身旁,伸出一个手指:“想考验我,那么请你记着:如果你确实是个又空虚又差劲的家伙,那就去你的天涯海角,你去,我可不会象条小狗似的跟着你跑!懂吗?”伊林大声答道:“很懂,你真行,我估计就是这样。”“是呀,真有意思。”两人都大笑起来。伊林走回靠窗的桌子,背对着塔玛拉坐下:“托玛,你刚才好象要去买东西?”“是呀,家里没面包了,全吃光了。我们不去买面包,净在瞎扯。我去一趟就回来。”塔玛拉拿起提包就走,伊林在她身后喊道:“那我来煮茶。”门外传来新闻广播介绍第三颗人造地球卫星运行情况的声音……伊林独自坐了一会儿。他划了一根火柴,默默地看着它燃烧,然后扔下火柴,站起身来,开始踱来踱去。他来到走廊里的电话机跟前,拿起听筒,想了想,又把它放下了。一个小孩在走廊里骑着小三轮自行车玩。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门外嘟哝:“又锁上了,开门!”伊林穿上大衣,走进房间。斯拉瓦正坐着看电视。“斯拉瓦。”“什么事?”“有话要踉你说:别叫托玛生气,也别喝伏特加,喝酒坏脑子,这我有体会,”伊林谆谆叮嘱着。'怎么,你要走?”“可不是,事儿一大堆,该干活啦。”“真可惜,咱们处得不错。等等再走行吗?明天就发助学金。怎么样?”“下回吧。”“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今天就走,太遗憾了。回母校去看看多好。明天开辩论会,题目是:念不好书能做一个正直的人吗?会后演短剧,有滑稽表演,挺不错的。”“不行啦,伙计。该走啦。压力(注3)是多少?”斯拉瓦看看表:“八点啦。要不,你等小姨回来再走?”“什么?”“等托玛小姨回来再走吧。”“她在大门口等我。再见,伙计。”伊林想赶快离开这儿。他和斯拉瓦握了握手,戴上帽子,便去拿小手提箱。斯拉瓦感到不对头,伸手去抓小箱,但叫伊林抢过去了。“怎么回事儿呀,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你这是想溜吗?”“斯拉瓦,别胡说!”伊林说。“我看得出来,”斯拉瓦激动起来,“托玛哪儿配得上你呀?挣得不多,地位不高,你本来就该找个年轻点儿的。我没说错吧。”“住嘴,斯拉瓦!”伊林尽量克制着自己。“我就要说。当然是这么回事儿。你要走就走。去别处找个好点儿的,年轻点儿的。对吗?亚历山大……”伊林推开挡住他去路的斯拉瓦。斯拉瓦后退了儿步,双手往腰里一叉,堵住房门,毫不留情地挖苦伊林:“难道你让托玛给吓杯了?怕她不放你走?别担心,她二话不说就会让你走的。我用脑袋担保!不过你得等她回来再走!”伊林沉着脸:“什么意思,最后通牒吗?”“你以为她见了你这个总工程师没有马上搂着你的脖子……”伊林没等斯拉瓦说完,就伸出两只铁钳般的手指,一把夹住斯拉瓦的鼻子,这孩子痛得大叫起来,但他不顾疼痛喊着说:“她除了你从来没有别的男朋友,你总得对地说声'再见’!啊——啊!……”伊林松了手,快步离去。斯拉瓦捂着鼻子坐到长凳上。过了一会儿,塔玛拉提着个大包进来:“大门怎么敞着?”她发现斯拉瓦捂着鼻子,神色不对。“斯拉瓦,你怎么啦,亲爱的,出什么事儿啦?”斯拉瓦放开手,手上和鼻子上都是血。他苦笑着说:“我正跟瓦利亚在玩,……唉,真见鬼啦……”塔玛拉十分心疼:“疼吗?”“不疼。玩儿疯了,叫自行车撞了鼻子。”“给你手绢。你已经是大人了,真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在哪儿?”斯拉瓦不敢看她:“出去了,就回来。”“好点儿了吗?”“唉,这个瓦利亚……”斯拉瓦进屋去了,塔玛拉坐在长凳上数钱,她跟着电视播送的歌曲吹了吹口哨,又轻快地哼了几句。第四个夜晚这里是伊林的老同学季莫费耶夫的住处。长长的走廊里,地板上铺着报纸,地毯卷起来放在墙角,几把椅子摆在大门口,家具上盖着塑料布——这里正在粉刷房子。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上发出一线微弱的光亮。一个女高音歌唱家正在演唱。门铃响了。季莫费耶夫从房间里走出来开门。他是个矮个子,浓眉大眼,留着小胡子,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他打开大门,门口站着塔玛拉。她看来走得很急,还在气喘吁吁:“米哈伊尔·季莫费耶夫住在这儿吗?”“我就是。”“您好!”塔玛拉说。“是我给您打的电话。真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我上夜班。我想打听一下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在哪儿。”“哪个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季莫费耶夫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您的大学同学。”“啊,你说的是萨沙!是呀,我们是老同学,不过……”季莫费耶夫吞吞吐吐地说,“怎么,你这会儿要见他?”“不,不!”塔玛拉连忙回答,“我不过是想打听打听他的下落。真抱歉,这么晚了。”季莫费耶夫立刻看了一眼手表,又把它放在耳边听了听,摇了摇,他把话题扯开了:“昨天刚修好,今天又不走啦。”“是呀,常这样,只管修……”“什么?”季莫费耶夫有点心不在焉。“没什么。我说,人家只管修,不管走得怎么样,您说是不是?”塔玛拉尴尬地笑了笑。季莫费耶夫另有心思,不安地说:“我们这儿没生暧气,我得去加件衣服。”“那当然,请便。”季莫费耶夫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那间光线很暗的屋子:原来伊林就在这儿,正坐着看电视。他朝季莫费耶夫作了个手势,把他推出房门。季莫费耶夫一边穿毛衣,一边问塔玛拉:“找我有什么事?”“就这件事,我想打听伊林的下落。他现在会在哪儿,你知道吗?”季莫费耶夫闪烁其词地说:“他来过。”“什么时候来的?”“有十来天了吧,没记日子。”“他没说还要来?”“没说。”“也没留下地址?”“没留。”“真有意思,还算是朋友呢。哪能这样!这是您的家吗?”“不,这是我妻子亲戚的家。我是出差的,因此,我们今天纯粹是巧遇。”“原来是这祥。”这时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季莫费耶夫就象是遇到了救星似的:“对不起。”“请便。”他再次穿过走廊来到房间门口,拿起了听筒:“是,是的,好,我等着。”站在大门口的塔玛拉正要往里走,季莫费耶夫连忙阻止她:“请不要走动,正在修地板,小心。”接着,他回过头去对着电话里说,“对,是我要的波德戈尔斯克的长途。”塔玛拉一听见“波德戈尔斯克”这个地名,便兴奋地说:“真有这种巧事。这么说,您也在波德戈尔斯克工作?”“我'也在’?!那么,还有谁在那儿工作?”“那还用问,不就是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呀!”“哪个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伊林!”季莫费耶夫大吃一惊:“啊,伊林!……这可能。”塔玛拉困惑不解:“您怎么说'这可能’。怎么回事呀!真不知道吗?您在那儿干什么?”“我吗?我是总工程师。”塔玛拉失声喊道:“什么?”“总工程师。”她没料到季莫费耶夫是总工程师,结结巴巴地问:“那,那,那伊林干什么呢?”“伊林干什么?我不知道。”塔玛拉急切地问:“他不也在波德戈尔斯克工作吗?”季莫费耶夫避而不答,回过头去对着电话里喊:“喂,喂!”塔玛拉越听越糊涂,自言自语:“怪事儿,真是怪事儿。”总工程师对着电话里说:“您好,爱德华,我是季莫费耶夫,……这我全知道了。那就这样吧,我们干到二十一号,二十二号要求全体一早出工……我全知道了。我二十号回来,派车子来接我。一切都谈妥了……您听明白没有?……我问您听明白没有?……好。我都记下来了。是的。我说完了,再见。”他放下电话,看了看塔玛拉,犹豫了一阵才开腔:“嗯……说实在的,您是他什么人?是他妻子吗?”“我吗?不,只不过是个熟人。”“哼。”“什么?您想说什么?开了头就往下说,往下说。”“请叫,该怎样称呼您?”“我吗?我叫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我没想说什么。我最不爱管闲事。”但是塔玛拉紧追着不放:“您想说他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季莫费耶夫越发觉得她不可理喻:“您真怪,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我什么也没想说。”塔玛拉哪肯罢休:“要么您是指他喜怒无常,好发脾气,结果他上三年级的时候被学校开除了?不过您要知道,他是对的。萨沙当年得罪的那个福米乔夫,至今学生们还都恨他……您懂吗?”她越说越气,提高了嗓门。“就算他当时犯了错误,……可是他说得对:'好样儿的人不是不犯错误,而是能够及时改正错误。’事情就是这样!”季莫费耶夫平静地说:“他可没有改正错误。”塔玛拉急躁地解释着:“亲爱的,要知道,战争爆发了!”“您说什么?”“可不是吗?”季莫费耶夫大不以为然:“可以告诉您,我也打过仗。不过我从前线回来以后吃的是黄米饭,没一点油水,晚上去火车站卸白菜,第二天听课的时候脑袋直发木。而他呢?”“他?他怎么啦?”“他何必还要玩命念三年书?”“哼!”“结果他大学没有毕业……”“什么?”塔玛拉感到十分意外。季莫费耶夫大声重复一遍:“没有毕业……”“什么?”“没有毕业……他想起自己搞体育还是块材料,……”总工程师做了一个拳击动作,“赢了块破奖牌,在拳击场上丢下了几颗牙齿,……”他指了指地板,“后来对这个也不感兴趣了。北方招工,他就去了。”总工程师把手一甩。塔玛拉沉默了半天,恍然大悟,她举起双手叫道:“去北方了?……啊!是呀,是北方。他对我说过,我没明白。对,对,对,是北方。”她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往门口走去,不小心碰倒了两张摞在一起的椅子。她扶起椅子,对季莫费耶夫说:“哎哟,真对不起,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极度紧张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了,她一转身便倒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向初次相识的季莫费耶夫吐露了真情。“说实在的,我是单身。平常还好,我的工作挺重要,也很有意思,总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您能理解吗?……我心情挺好。可是到了节假日就糟了,哪儿都不想去。上了电车就希望它一立往前开,千万别到站。这您能体会吗?等我回到家——地板檫得锃亮,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家里什么都好,心情就更糟……我把东西扔一地,可是到头来还得收拾,重新整理……就这样!……”紧闭多年的闸门终于打开了,塔玛拉一口气儿说下去,她自己的隐衷和盘托出。躲在里面的伊林摸着下巴颏儿,激动地听着。塔玛拉站起身来:“我能在这儿打个电话吗?”“我把电话给您搬过来,这儿……正在修理房子。”“那就劳您驾了!”她又坐下来,神经质地笑着说,“'去北方’,……我当时怎么就没明白呢!谢谢您,谢谢。”她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喂,斯拉瓦吗?…斯拉瓦,是我……是呀!有人来过吗?……情况是这样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还在这儿,你明白吗?……”她又兴奋地站了起来,“不,没跟我在一起……什么?……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还没走。是的。我有急事找他……是的。”“嗯,什么事呀?”斯拉瓦在电话的另一端说,“托玛,我不是跟你说啦,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走啦,他走啦!你懂了没有?他不在这儿啦……你说什么?”斯拉瓦看到己无论如何也没法使小姨相信伊林已经走了,急得坐立不安,对着电话大声喊道:“托玛,我要把你这个疯子关起来!懂了吗?……”接着,他的口气又软了,“好吧,……请你原谅……行,行,我照办。好,他要是来了我就转告他。回头见,托玛。再见!”小伙子气得用电话听筒敲敲自己的脑袋,却又毫无办法。塔玛拉走了。伊林依旧是在电视机前坐着,但他根本看不下去。季莫费耶夫一进屋,伊林对他冷冷一笑:“你倒会吹。真是个坏蛋!”季莫费耶夫莫名其妙,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谁求你做自我介绍?”伊林大发雷霆。“你是不是总工程师跟她有什么关系?还非要告诉她你在波德戈尔斯克工作!你干吗不讲你挣多少钱,搞了几个对象?……你就不会简简单单说上两句:'他不在这儿,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行啦!唠叨个没完,饶舌鬼!”季莫费耶夫往屋角里的一张大圆沙发椅上一坐,委屈得不得了:“我不会撒谎,也不爱撒谎。你再求我,我也不干啦!”“什么?什么?”“我不喜欢,也不会撒谎。”伊林二话不说,拿起大衣、帽子和小手提箱便向门口走去。季莫费耶夫追上去:“萨沙!萨沙!萨沙!上哪儿去?深更半夜的!”伊林忿忿地说:“得啦!死不了!”季莫费耶夫追到门口,伊林已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季莫费耶夫直到这时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揭穿了伊林的谎话,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干吗我非行跟人家撒谎,说我不是总工程师?……”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愤怒地大喊,“我就是总工程师嘛!干吗我非得撒慌,说我不在波德戈尔斯克工作?我就在波德戈尔斯克工作嘛!领导全苏联最大的化工联合企业!”他随手捡起伊林拿大衣时碰落在地上的塑料布,“我不是饶舌鬼!我就是波德戈尔斯克化工联合企业的总工程师,它就是全国最大的嘛。干吗说我唠唠叨叨?”第五个夜晚第十七食品店的售货员卓娅坐在办公室里准备第二天的业务考试。她身穿白大褂,头戴白圆帽,脚上的尼龙丝袜外面套着一双肥大的短毛袜,穿着半高跟拖鞋,边上放着一双时髦的凉鞋。卓娅正在读一道复习题:“维夫饼干。商品性能、质量、品种等级。”她两眼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吃力地回答:“维夫饼干是一种……多细孔的方格片糕,它应该具有……它应该有的味道……”“卓娅!”门外有个女人喊道。“什么事儿?”“有人找你,告诉他你在吗?”“谁呀?”“说是你的熟人。让他进来吗?”“进来吧。”“好!”卓娅瞧着复习题,叹了口气。伊林穿着大衣,头戴呢帽,手里提着小箱子,从狭长的办公室的另一端走来。卓娅看见来的是伊林,喜出望外,两只脚在桌子底下悄悄地互相一搓,褪下短毛袜,蹬上了漂亮的凉鞋。伊林走到一架大磅称跟前,站上去称了称体重,然后朝卓娅走来。卓娅望着他,酸溜溜地说:“喔!真没想到!你那位熟人待你怎么样?没叫你受委屈吧?”伊林默不作声。“你怎么啦?”卓娅幸灾乐祸地问道,“得了忧郁症啦?在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做乐观主义者——向生活索取一切!”“全索取光了,现在什么也不剩啦!”“天哪!难道你那位把你赶出来啦?”“是呀,赶出来啦。”。好家伙,真有意思!”卓娅心里暗自高兴。“请坐。”等伊林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她接着说,“好吧,讲讲你们是怎么分手的,这我爱听。”“知道吗,卓娅?我对她瞎编了一通。”“瞎编什么了?说你是光棍儿?那谁都这么说,可谁也不信。你有老婆,是吗?”“那哪儿是什么老婆,就剩下一纸空文了。不,卓娅,我在她面前吹得可厉害呢。其实,我哪儿是什么总工程师,这你知道。”伊林沮丧地走到对面,靠墙坐下。卓娅却另有她自己的看法:“得啦,别装可怜虫啦,叫人恶心。当司机,而且是北极地区的司机,光是钱就够你大把大把地挣了。还当我不知道?是呀,那个女的真运气,没说的。”“不,卓娅,谁都不走运。”“你瞧这事,人家要甩掉我,倒要我回过来安慰他!你可真行,真没说的……”伊林从脚边上的麻包里拿起一颗栗子,放在嘴里。“瞧我,明天要考试,六十八道题,一道比一道难。我复习到第八道就卡了壳,可我也没发愁。瞧你这副样子,真不知道害臊?你一个男子汉,年富力强的,一切都还在前头呢!……”伊林慢慢地踱问卓娅的桌前:“卓娅,我十七岁的时候就都说我'一切都还在前头’,直到现在还是这么句话:'一切都还在前头’……”卓娅笑着说:“还轮得上你来抱怨吗?你这辈子见得够多啦,都快赶上高尔基啦。”“喔!可高尔基写的作品有三十卷。”“人的才能不一样嘛……对啦,她长得很漂亮吧。”“谁呀?”“你那位呗!”卓娅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托着腮帮子,两眼直盯着伊林。“记着,不漂亮的女人就跟蠢男人一样地没意思。”伊林沉默了半晌,望着地,忽然把台灯关掉,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但……他又把灯打开了,而且接连着开关了两次,仿佛手痒得难受似的。“唉!我在这儿让你们闹得晕头转向啦!该回去啦,干活去。是时候了,”伊林说着哼了两句:微风拂面,勾起阵阵回忆……卓娅卖弄风情地说:“萨沙,我想……咱们接个吻吧,怎么样?”她期待伊林有所反应,然而伊林只是木然地望着她。卓娅象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全身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喔,别害怕,我跟你闹着玩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轻佻?就因为我的曾祖父是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伊林毫无表情地看了卓娅一眼:“我走了。”“那你来这儿干吗?”“来跟你告别。”他坐着和卓娅握了握手。卓娅悻然答道:“那好,再见吧!”伊林站起来,走到磅称边上拿起了小手提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卓娅用双手捂着脸,接着她擦了擦眼角,叹了口气,心烦意乱地拿起考题,喃喃地说:“我要……”伊林来到长途电话台的营业室。大厅的一侧是一排排隔音室,中间是两排背靠背放着的长椅,还有供写字用的长桌。卡佳坐在一号窗口里面值班。窗外有几个人在排队,靠前面的是一位包着头,拿着拐杖的老太太。卡佳对某中一个说:'你等会儿,马上就接通。”伊林走过来,双手扒在窗口上:“卡佳,你好!”“哎哟,您好!”“喔,你的发型变啦!”“是呀,这叫做'花冠型’。”她转过身来对着受话器喊道:“喂,给我接列宁格勒。”接着又问伊林:“您来打长途?”“不,卡迦,来向你告别。”卡佳感到十分意外:“您昨天还没象是要走呀?”“卡佳,我们当过兵的,十五分钟就能做到整装待发——'我的宝贝全在身上。’没事儿,卡佳,生活并没有结束。”包着头的老太太说:“你们不能回家聊吗?这儿排这么大队。”“老太太,我有事儿呀!”卡佳急着问道:“上哪儿去?不保密吗?”“回去,上沃尔库塔去。这儿呆腻啦!”老太太正言厉色地说:“公民,真要我去叫民警吗?”“老奶奶,我就是民警,叫吧!”伊林嬉皮笑脸地对她说,接着又回过头来,“卡佳,就说这些吧,再见啦。替我向斯拉瓦问好。对了,这小伙子不错,真不错。当然还要替我向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转达最良好的祝愿。”“好,我一定转告。”“再见!”伊林向排队的人大声说:“对不起啦,同志们!”他又轻轻捧起老太太的拐杖,象吻女人的手似的吻了一下,然后才转身往外走。老太太大吃一惊,用拐杖指着他的后背骂道:“哪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还没走远的伊林,突然放下小箱子,果真疯疯癲癫地做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动作,然后转过身来,脱下帽子,向老太太等人一鞠躬:“抱歉,同志们,没什么可奇怪的,常事儿。”说罢,他提起箱子吹着口哨离去。卡佳马上拨了一个电话号码。老太太无可奈何地说:“瞧,谁都不想干正经事儿。”“喂,拉伊萨,去沃尔库塔的火车几点开?”“姑娘,还得……”老太太不耐烦了。卡佳隔着窗子向她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说话。老太太等了一会儿,卡佳还是不理她,只顾自己打电话。“……还得……泡多久?我们排队等着呢!”“排队的总共才两个人,你嚷嚷得比十个人还厉害。”她对着电话里喊:“什么?二十一点四十分开车?好,谢谢你!谢谢!”她按着又拨了一个电话号码。“这么没完没了,还能让人受得了,把意见本递给我。”“没问题,请吧。”卡佳说,接着又对受话器里说:“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在家吗?”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意见本递给老太太,可是又不撒手。“把意一见一本给我。”老太太一字一顿地说。卡佳干脆把意见本收回去了。她急急忙忙地说:“叫她往长途台来个电话,行吗?好,谢谢你。”她打完电话,刻薄地对老太太说,“你急什么?害怕说不完就要咽气啦?”伊林在火车站的餐庁里吃晚饭。餐厅墙上挂着大幅油画,透过大玻璃窗上的白纱窗帘可以看见月台。戴着新月形白帽子的女服务员端着盘子在餐厅里来来去去。和伊林同桌用餐的是一位年轻的中尉。伊林左手托着下巴,正在追忆往事:“……我负伤以后,同志们用急救车把我往后方送。车子晃得厉害,我靠在车帮上。左肺里面有块弹片……那是一九四三年的事。我觉得只要身子往前一弯,马上就会大口大口吐血。我想,这下子可完了,拖不了多久啦。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再让我活上一年该多好,有上百万分钟,真长哪,数不清的那么多分钟……”伊林苦笑了一下。他很想有人听他倾诉心里话,但是中尉只顾吃饭,心不在焉地听着。服务员端上酒来。伊林道了声谢,对中尉说:“你也来点儿?”中尉未置可否地嗯了一下。“天知道我这一年能做出多少事情!我会一天干上十五个钟头,二十个钟头,说不定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伊林苦笑了一下。“喂,朋友,你记得这样一支歌儿吗?”他唱了一句,可是记不得调子了,便自嘲地笑了笑:“真见鬼,不是那么唱的,调子忘了。词儿很好:春天又将来到——但已和我无关,云雀高声歌唱……下面还有个什么……”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想了想,又笑着念道:什么鸟儿在林中发出回响,歌声激动昂扬——但已和我无关。中尉嘴里塞得满满的,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不记得吗?我问别人去。”伊林向另一张餐桌走去,那儿坐着一位海军军官和他的妻子、儿子。“对不起,打扰你们一下,少校同志。我看你们是有文化的人,来向你们请教。您当年在哪儿打仗?”“北方。”戴眼镜的少校夫人笔直地坐着,她对儿子说:“吃!”“啊,在哪儿打仗其实倒无所谓。请你们原谅。战争时期我们常唱一支歌,也许您也听到过:春天又将来到——但已和我无关,云省高声歌唱,还有什么鸟儿……”“吃!”少校夫人又对儿子说。“不记得了,”少校虽然彬彬有礼,却很冷淡。伊林大失所望:“请原谅,打扰你们了。祝你们愉快。”他看见两名青年军人,指望他们会热情一些,便向他们走去。“对不起,年轻人。”“嗯?”“你们一定都爱唱歌,是吗?”“我们都唱。”“有那么一支歌,现在不流行了,战争时期我们排常在一起唱的。真见鬼,我把调子忘了,也许你们能想起来。歌词是:春天又将来到——但已和我无关,云雀高声歌唱……下面还有什么……什么鸟儿在林中发出回响,歌声激动昂扬——但已和我无关。记得吗?”“想不起来。”“我也想不起来。”“调子是什么样的?”“调子很复杂。”“我不知道。”月台上响起了广播声:“注意,搬运队队长伊万诺夫同志,请到站长办公室来。搬运队队长伊万诺夫同志,请到站长办公室来。”伊林失望地看了看青年军人:“真抱歉。”时过境迁,当年部队里广为流传的歌曲,现在谁也不知道了。这些军人都彬彬有礼,可是伊林却觉得十分孤单。周围人冷漠的态度,使他感到茫然。这时,卡佳走进餐厅,站在门口向四下张望。“伊林同志,咱们走吧!”他象是见了亲人,喜出望外,向她迎了上去:“卡佳,好卡佳!你怎么到这儿来啦?来,来,来,这儿坐。”卡佳怯生生地拉拉他的袖子:“伊林同志,咱们走吧。这儿不合适。”“别这样,好卡佳,我介绍一位中尉跟你认识……”伊林兴冲冲地把她带到自己的餐桌跟前,可是中尉已经走了。“哟,哪儿去啦?那个中尉军医怎么不见啦?”他摆了摆手:“那也没什么。好卡佳,这儿坐,没什么关系。请坐,这块餐巾给你用。怎么样,噶一点,好吗?”“不,不,我不能喝,一喝就晕。”“好吧,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喝酒。”他给自己斟了一杯。“您也别喝了,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喝上了瘾什么糟糕的事都会干得出来的。有一个科教片叫《它破坏我们的生活》,您没看过吗?”“没有。”“咱们走吧,年轻姑娘呆在这儿不合适,人家会怎么想?”卡佳忧心忡忡地说。“不用管他们怎么想!别叫舆论束缚住你。”“怎么能不管!又不是在荒岛上,我们是在社会上生活……”伊林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别喝了。咱们最好去找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她正好有事要见你。”“I'll try to do my best,”伊林调皮地用英语说。“您说什么呀?”“我将尽力为你效劳。”伊林翻译给她听。“那多谢啦!”“可就是这件事办不到,”他还是那副淘气的样子。“什么?!原来这样!”卡佳激动起来,摸了摸贝雷帽。“好吧,那我也喝,您来多少我也来多少。”“那真该夸你啦,”伊林和卡佳碰杯。“我可是不能喝的,一喝就醉。”卡佳咽了一口唾沫,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太辣,她不由得立刻用手捂住嘴。“卡佳,你得吃菜……吃呀,吃呀,卡佳。”伊林沉吟起来,遥远的回忆在他眼前闪现。他叹了口气,神思恍惚地说:“战争爆发的时候,送我上前线的只有她一个。我们已经上了卡车,送行的妇女一个个都放声大哭。她站在下面望着我说:'瞧,你以后就有这么一个不会动感情的……’往下就说不出来了。卡车的马达好响,听不真。我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说:'瞧,你以后就有这么一个不会动感情的妻子。’”“真没想到,”卡佳十分同情地说。“后来卡车开了。她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跑。不知怎么的,我那辆车灭火了,停了下来,她靠着墙上的排水管望着我。接着,卡车又开动了。她又跟在后面跑,以后就跟不上啦。”伊林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叹了口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可是,卡佳,现在全完了,算了吧。”他正襟危坐,毫无表情地望着前方。月台上又响起了广播声:“注意,乘坐由莫斯科开往沃尔库塔的第十六次快车的旅客,请上车……”少校走近餐厅的大玻璃窗,看见卡佳和伊林走上月台,两人接吻告别之后,伊林上车。窗外传来汽笛声。塔玛拉就象第一个夜晚那样,穿着睡袍,满头卷发器。她垂着肩头,坐在沙发上向斯拉瓦追述往事。她声音忧郁,一双失神的大眼晴茫然望着前方。“……他们集合的地点在梅尔兹利亚科夫胡同,就在音乐学校附近,你知道这个地方吗?天热得要命,送他走的就我一个。走的人上了卡车,送的人都在哭,有的简直是嚎啕大哭……我站在下面,也想哭,可就是哭不出来……”她停了一下。“他呢,他看着我,样子挺高兴的,还笑呢。我对他说:'瞧,你以后就有这么一个不会动感情的妻子。’周围又是哭,又是喊,还有马达声,他当然听不清。不过,说不定也许听清了,我不知道,他讲:'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这有什么好再说的,”塔玛拉苦笑了一下。“后来卡车开了,送行的全跟着车子跑,我当然也跟着跑。不知怎么的,他那辆车停了下来,你懂吧。我也站住了,一直瞧着他,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说的,他没听见,我自己又哭不出来,真别扭,我就象个傻瓜似的站在那儿。后来他那辆车又开了。天哪,他走了!”她用双手抱着脑袋,闭上了眼晴。远处传来机车的汽笛声。斯拉瓦坐在里屋门旁的书桌边上听着。'嗯,那后来呢,托玛?”塔玛拉没有回答,她躲在屏风后面脱下睡袍,换上一件白色的卡普隆衬衫,取下卷犮器,梳起头来。“托玛,干吗穿这件衬衫?”“怎么啦,斯拉瓦?为什么非得穿睡袍?”“这么晚,还卷什么头发!”“这跟你有什么相干!斯拉瓦,去吧,念书去。”“他不会来了,托玛!他走了,懂吗?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斯拉瓦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他—走—了!真走了!你还是去洗碗吧,三天没洗了,盆里都堆满啦。”塔马拉勃然大怒:“嘿,我倒想知道你凭什么这样跟我说话。我什么时候卷头发,什么时候洗碗——难道还得听你的!我现在想换衣服就换,想卷头发就卷,懂吗?”她又神经质地大吼起来。门铃响了。正在梳头的塔玛拉立刻坐在沙发床上:“瞧,他来了!”她出手理了一下额发,紧张得声音都颤抖了。“去,开门去!”斯拉瓦出去开门以后,回到屋里说:“你的那位卡佳来了。”塔玛拉大失所望:“好吧,我洗碗去。”喝得醉醺醺的卡佳拿着小包走进来。斯拉瓦说:“你好!”卡佳把贝雷帽往下一拉,盖住了眼睛:“你好!喔!啊——啊!又在给莉达当苦力啦?给她干吧!”她吹了两声口哨。“你疯了!来,哈口气!”卡佳哈了口气。斯拉瓦笑了起来:“哎哟,是在哪儿灌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跟你有什么相干?”卡佳口齿不清地质问着,接着,又大声吩咐:“椅子!”斯拉瓦端来一把椅子:“坐吧!”“不放这儿,放那儿!”“放哪儿?放这儿?”“嗯!”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塔一啦一啦一啦一帕!哎哟,我唱的是什么呀!该唱恰尔达什舞的曲子。塔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塔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帕!塔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帕一帕!你跳呀,跳呀!”“你真疯了,卡佳?”“你应该听女人吩咐,要不我就走。你跳呀!”“怎么跳?”“手该这样:先放在这儿,再伸出去。塔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帕一帕!塔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啦一帕一帕!”斯拉瓦学着她的样子,一边跳,一边“啦一啦一啦”地叫着。塔玛拉洗过碗回到屋里来。“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我有事找您,”卡佳跳得上气不接下气,搂着她咬耳朵。塔玛拉笑着说:“那么……去躺会儿吧!来,把大衣脱了。”“我的包儿呢?”“在这儿。”“请您原谅。”“我去拿条毯子来给你盖上。”她进里屋去了。“喂,大学生!”“干吗?”“给!”卡佳递给他一个练习本。“这是什么?”“我帮你的莉达收拾屋子,发现了她那了不起的热工学笔记。我替你抄了一份。”“全学期的笔记?!”卡佳故意说得很平淡:“没事儿抄着玩,反正失眠。”斯拉瓦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哎,卡佳。”“你站在这儿干吗?去吧!念书去!”斯拉瓦一边翻着笔记本,一边向里屋走去。塔玛拉拿来毯子,拉开屏风,自己坐在卡佳脚边:“睡一会儿吧!”卡佳一个劲儿地傻笑。塔玛拉在她的感染下,也笑起来。“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我告诉您,您那位伊林走了,上沃尔库塔去了。今天我亲眼见他走的,去沃尔库塔了。”“睡一会儿吧!别说话啦!”“好,我睡会儿。”“睡吧!”塔玛拉眨了眨眼睛,她惘然若失,两手抱在胸前呆坐着,脑海里响起了伊林唱的那首歌……门铃声打断了她的遐想,塔玛拉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但是仍然坐着。女邻居:“来啦,来啦。天哪,来的人真多呀!”敲门声。塔玛拉看着房门,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请进。”门口是季莫费耶夫,他手里提着一个电视机放大镜。“你好!”“你好!刚才开门碰了你一下。”“没关系。”“这是萨沙给你买的,一直搁在我那儿。”“啊,这么说,他又来过了。”塔玛拉心里产生了一线希望。“不,不,不,不!还是原先拿来的。”两人都觉得不自然,沉默了一会儿,塔玛拉说:“请坐。”“谢谢。这会儿他大概已经走了。假期快过了。”“啊,这么说,他是来度假的。”“怎么啦?”“这我知道。”她沉思起来。“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什么?”季莫费耶夫踌躇了半天:“……你们还没生暖气吗?”“还没有。”“嗯,我们楼里也没有。”“这我记得。”“你想想,到现在还不生暧气!”忽然看见一台电炉。“你们家有电炉!”“是呀,不过从来不用。”“那就用呗,”他走过去插上插销,“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他刚想说什么,电炉冒烟了。塔玛拉惊叫起来:“哎哟,你把它烧坏了。我最怕电着了。”季莫费耶夫感到十分抱歉:“我马上把它修好。”“你会吗?”“会,我是工程师。”“嗯。”“可以脱掉外衣吗?”“当然可以。”“有没有万能钳?平口钳?”“什么样的钳子?”“平口钳。”“喔!”“改锥也行。”斯拉瓦从里屋出来。“托玛!”他看见季莫费耶夫,便对他说:“你好!”斯拉瓦兴奋地对塔玛拉说:“瞧!她把整个学期的热工学笔记全抄下来了。有好多公式,难抄极了。你瞧!”塔玛拉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吩咐他:“斯拉瓦,叫醒卡佳,送她回家吧。我来帮你。”她把钳子递给季莫费耶夫:“是这种钳子吗?”“……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还有件事麻烦你。”“这钳子行吗?”“行,谢谢。请你关掉上面的大灯,要不,一开电炉,就超负荷啦。”“这我懂,”塔玛拉关掉大灯。斯拉瓦走到卡佳跟前,温柔地喊她:“卡佳,卡佳,起来吧。”卡佳睁开眼睛:“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真抱歉,其实就喝了那么一点点。”塔玛拉宽厚地笑笑:“没事儿。”斯拉瓦说:“来。穿上你的新皮鞋。”卡佳很不好意思:“我最不爱喝酒,这他知道,可是还闹成这个样子。”斯拉瓦安慰她:“没什么,小事情。你就拽着我的胳膊走,已经很晚了。慢慢走,没事儿。”塔玛拉说:“再见。”“再见。”斯拉瓦扶着卡佳,两人离去。等他们走后,季莫费耶夫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我想跟你谈件事……那天我很对不起萨沙,就说开除学籍那件事吧,有好些话我是不该讲的。你知道,后来的种种问题,其实都是从这儿来的。你知道,只有他,对福米乔夫有啥说啥,我们班有二十个同学,可是只有他象个男子汉大丈夫,是混蛋就说他混蛋,是恶棍就说他恶棍。而我们却躲在一边儿不吭声……”门铃响了,但是他们好象都没有听见似的。“后来工学院要给他恢复学藉,他不要,他走了,上了最艰苦的运输线上当了司机,而且从不后悔。说真的,我很羡慕他,因为他是自己命运的主人。情况就是这样。”门铃又响了,塔玛拉费力地站起来。“对不起!”她往外走去。塔玛拉打开大门,她惊呆了:进来的正是伊林。两人默然相对,在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你好!你不是走了吗?”“明天走。”塔玛拉尽量作出随便的样子:“那么,想住下的话,这儿有地方。”“谢谢!”他走到房门口,看见季莫费耶夫。“喔,都是熟悉的面孔(注4)!”季莫费耶夫一边修理电炉,一边说:“你好!”“你好!”伊林正要进屋去,电话铃响了。他象主人似的拿起电话,听了听,喊道:“妮娜·马米科诺夫娜,您的电话。”邻居妮娜过来接电话:“是我呀!怎么啦?……就你一个?我当然来,那还有问题!嘿……鱼可没有……”塔玛拉无力地靠在墙上,伊林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喂,你可别信他的。他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把他们往哪儿搁呀?”“你真能胡闹!”击廊里传来拍皮球的声音,一个小女孩说:“别在这儿玩球,要闯祸的。”伊林进屋,塔玛拉随后也进来了。他吩咐季莫费耶夫:“总工裎师,把放大镜装在电视机上!……对了,塔玛拉·瓦西里耶夫娜,我有话跟你说。能占用你一分钟吗?”电视台广播员:“亲爱的观众,晚上好。今天我们请来了柴可夫斯基国际比赛获奖者美国钢琴家范·克莱本为我们演出……”范·克莱本开始演奏肖邦的夜曲。伊林在夜曲声中说:“要是我没搞错的活,你们都以为我是失败者。可我并不这么看。我认为我是个对社会有益的人,对了,比你们加在一起更有益。就是这样!……”伊林笑了笑。“瞧,我开着卡车在雪地里走,阳光照耀着我,而我呢,唱着歌儿。七百公里以外,有人等着我,他们是那么需要我,我一定把这车货物给他们送到。我喜欢这种生活:虽然你们也许会奇怪。所以,朋友们,我根本不想装出一副飞黄腾达的样子来叫你们高兴。做人嘛,就该生活得痛快,别做违心的事,这样最好。当然罗,有时候也挺想回老家来。不成!哈——哈!那倒也好。所以请你们记着,……”他大声地宣告:“我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快活的,幸福的人。今后让我幸福的事儿还多着呢,希望你们也一样。我说完了,Auf Wiedersehen(注5)!”伊林说罢,便往外走去。他正要开门的时候,塔玛拉说:“萨沙,你等等。萨沙,我为你骄傲!为你骄慠!”这时钢琴声逐渐加强。季莫费耶夫尴尬地扶了扶眼镜。“你,为我骄傲?你,为我?”伊林站在门口,闭上了眼睛。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对季莫费耶夫说:“你怎么缩成一团了,总工程师?是不是我这番活快叫你休克啦?”“走吧,走吧!”季莫费耶夫走到伊林身边。“女主人叫我走,我就走,”伊林期待地望着塔玛拉。“托玛,要我走吗?”塔玛拉默不作声。“好吧,你们谈吧,我走了。祝你们一切顺利!”季莫费耶夫戴上帽子离去。夜曲演奏完毕,克莱本开始对观众讲话:“我在这儿度过了三个月……”“托玛,也许,我还是该走的,是吗?你说吧,我能懂。要我走吗?”伊林眼里噙着泪花。透过屏风上的白纱,可以看到塔玛拉渐渐转过脸来。“好萨沙,你怎么啦?嗯?”“托玛,请你原谅我。”“不要激动,萨沙。来,坐下,平静一下。”这时,银幕上出现了彩色画面,房间里顿时显得很有生气,室内的摆设如旧,但一切都有了光彩——陈旧的斯拉夫式的家具,桌上的鲜花,各种各样的相片,挂在墙上的钥匙,第一个夜晚的广告节目中提到过的老式的瓷器小象,以及塔玛拉喜欢的各种小玩意儿……“我在战场上,一直把你的信带在身边。捆好了藏在背囊里。住院以后,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战争结束了,这一切好象也就都成了往事。前头是新的生活,新的欢乐,又何必回来呢……原谅我吧,托玛。”“哎哟,你干吗哟,萨沙,你干吗吻我的手,手那么脏……哎哟,干吗吻我的衬衫,萨沙。”她的声音颤抖了,“你是那么聪明,那么正直,那么好。你不是叫我跟你走吗?还记得吗?好,如果你没有改变主意,那我同意,咱们去吧。”“你不会后悔吗,托玛?”“我不会的,萨沙,我知道不会的。”“你为我吃了多少苦呀!”“干吗这么说呀,萨沙!大家都一样,那个时候嘛,全国都在受苦受难。我送你上了前线,就立刻进了护士训练班。又是打针,又是上夹板……”这时,电视屏幕上的范·克莱本用俄语对观众说:“……这一切,都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你们知道,我爱你们所有的人。今后,我将一直等待我们重逢的日子。”他结束讲话以后,转过身子,开始演奏《海港之夜》(注6)。“柳夏死后,我就抚养斯拉瓦。”塔玛拉接着说。“我那时候在医院工作。他很小,才两岁,挺好的一个孩子。我上班也带着他。你知道吗,他在病房里到处乱跑,说不定往哪儿一钻就睡着啦,你就去找吧!后来我自己也病了半年,病得很厉害。等我回到工厂,战争都快结束了,萨沙。一天得干十六个钟头,那时候精力倒很足,现在也一样。我在这儿很好,生活中有许多事情使我感到幸福,但愿每个人都这样。然而,不管怎样,我从来都没有绝望,从来也不。今后呢,今后我们的生活要大变样了!……”塔玛拉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眼中闪着泪花。伊林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陶醉在她的爱抚中。“睡吧,萨沙,睡吧!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到兹韦尼戈罗德(注7)去玩,那儿美极了。说实在的,我还没去过,别人都这么说。阿尔汉格尔斯克庄园(注8)也美极了,我也没去过,也是听别人说的。喔,好萨沙,只要不打仗就好!……只要不打仗就好!……只要不打仗就好!……”塔玛拉温柔地抚摸着伊林的头发,他象是在摇篮曲声中进入梦乡。(全剧终)注释:注1:这支歌曲的旋律,后来作为伊林的音乐主题在片中多次出现。——译者注2:著名俄国诗人叶赛宁(1895—1925)的名句,写于1921年。——译者注3:化工厂里常把钟表戏称为压力表。——译者注4:引自格里鲍耶陀夫(1795一1829)的名著《智慧的痛苦》。——译者注5:德语:再见。——译者注6:索洛维约夫一谢多伊(1907一)的著名歌曲,歌中描写苏联卫国战争期间一位少女送她的情人去出征。——译者注7:莫斯科河畔的著名风景区,位于莫斯科以西53公里。当地有圣母升天大教堂、萨瓦诺斯托罗热夫修道院等珍贵的建筑艺术古迹。——译者注8:莫斯科以西20公里外的游览胜地。十八世纪八十年代当地开始建造宫殿式的建筑样,是古典主义建筑艺术的代表作,现为博物馆。——译者李钧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