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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俊丨詩詞的語言

 gyp012345 2022-07-22 发布于四川
詩詞的語言
SHI CI DE YU YAN
——在江門市陳白沙書院專題講座演講稿

作者/蘇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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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今天來談下什麽是詩詞的語言。這個論題很大,也很複雜。詩詞的語言在不同的人眼中會有千差萬別的認識,很難作出百分百的認定。比如甲作一首詩,甲認為詩中文字就是詩詞的語言,而乙看後卻認為俗不可耐,絶非詩詞所宜。乙更代為改易,以為此即詩家語矣。然而丙讀其改作,卻説改後雖雅,但用典堆砌,詩味全無,不能稱之為詩詞的語言。由此可見,詩詞的語言這个論題大而且雜,不易達成統一認識。所以我今天也是抱著交流、請教的態度來跟大家共同硏討。所論不一定對,甚至有可能是謬誤,但其中倘有一可采,則實所深幸矣!我們要認定一首詩的文字是否是詩詞的語言,不能憑空論定,須得有理有據。根據我三十年寫作體會,我想通過逆向思維的方式來論證,即先搞清楚:什麽樣的文字不是詩詞的語言。改革開放至今,詩詞藝術從文革的廢墟中復生,作者據稱已有百萬之眾。以此推理,每人一年作詩十首,當代詩詞年産量就是一千萬首,是全唐詩的二百多倍,數量不僅驚人,而且嚇人。數量的背後,實有隱憂。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能有多少可以稱之為詩詞的呢?恐怕僅僅是鳳毛麟角,萬分之一也不到。在這些不能稱之為詩的文字裏,我作了一些歸納,僅從詩詞語言上論,其表現出來的證狀有好幾大類。我們衹有了解當代詩詞積弊,纔能清醒地認識到什麽纔叫詩詞、什麽纔是詩詞的語言、什麽纔是詩詞精粹的語言。衹有這樣纔能使自己的創作沿看正确的道路前行。關於當代詩詞的病證,以下分而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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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曰雜。

這種證狀又稱之蕪雜錯亂,具體有如下幾種表現。

(一)用詞不當。試從當代詩詞刊物中略作舉例(以下同):“晚風嵌得半江星。”這句詩粗看尙雅,實乃用詞不當。關鍵在這個“嵌”字,風如何嵌星呢?實際上是“星星”“嵌”在了江中,單憑一個“嵌”字,它們之間發生不了關繫。如果將“嵌得”二字換為“輕灑”,變為“晚風輕灑半江星”這樣便有了晚風把星星吹落河中的意境,或者直接用“吹亂半江星”“吹醒半江星”也都是恰當的。

(二)表意不清。例如:“每歲看花意不同,惜春歸去太匆匆。”此詩乍看亦無毛病,但細看可知。衹在這個“意不同”三字上。通觀二句都沒説明白“不同”在哪裏,衹看到一個意思——惜春歸去。這屬於表意不清。如改為:“每歲看花淚不同。”以淚換意,那便清楚且意境更深了。試看:實寫上,每歲之淚自然是不同的,此為切實;虛寫上,可以聯想到每歲看花所勾起之愁緒是不同的,更見空靈。一字之差,整首詩即判若鴻泥了。

(三)用典不切。例如:“筆鋒堪殺虎,豈問山中兔。”這句詩明顯沒弄清“山中兔”毛穎的典故便亂用了。李白的“筆鋒殺盡山中兔”是講練書法之勤,用筆之多,以至把山中兔子殺光,用兔毛來做筆鋒罷了。以上證狀可歸為一個“雜”字。旣然我們了解到“雜”不能稱之為詩詞的語言,那不妨從它對立面來尋找一下答案。蕪雜錯亂的對立面是清通流暢。清通,是指清楚、通順;流暢,是指氣脈清晰。試讀下白居易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表意清楚明白,文字通順,氣脈銜接暢順。這便是清通流暢。詩與非詩最起碼的標準便為是否清通流暢,把話説清楚,把意思交代清楚,把典故用準确,幷非難事。平日多讀白居易、杜牧詩,時時涵詠,即能到清通流暢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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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曰俗。

在我的審美觀中雅即雅,俗即俗,沒有“雅俗共賞”這詞。古人一些言淺意深之作,如王之煥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類屬於大雅。粗豪如唐人劉叉“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這也屬大雅。如改為“拔出腰間老寶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但這還叫詩嗎?俗不可耐矣!近年不少詩詞家一直叫嚷著“雅俗共賞”“口語化”“白話化”,漠視傳統,誤導視聽。其結果造成了老幹體的空前“繁榮”,難於收拾。其流弊、流毒之深是顯而易見的。我在前邊説過,粗豪如劉叉也屬大雅,為什麽?是由於劉詩是經過了精妙的藝術加工的,幷非是脫口而出的“口語化”。磨損的可不是尋常的刀,而是胸中之怒火!讀來英氣迫人。試舉當代一例《悼母》:“墳前難喚慈魂返,好想跟娘嘮一回。”這詩很明顯是學鄭板橋的“今日一匙燒汝飯,可能呼起更重嘗”,鄭為哭兒,彼為悼母,意思亦步示趨本非大謬,但表現上一望而知,鄭詩是經過藝術錘煉的,故大雅;彼詩乃正宗“口語化”,沒有什麽藝術加工,故為大俗!當代人作詩百分之八九十都死在這個“俗”字上,加上某些“名家”大力提倡,追求表面熱鬧,以達到其欺世盜名的目的,不惜誤導詩壇,助長此風蔓延,殊堪嘆息!古人説的詩之“六義”,風雅頌賦比興就沒有這個俗字,俗是作為雅的反面出現的。要脫去俗氣、俗套就得向雅字下功夫,飽讀唐宋大家、名家之作,尤其李杜、小李杜、東坡、放翁、遺山、牧齋、梅村、兩當軒這些大師之作。東坡曰:“腹有詩書氣自華”,積累够了,自能咳唾珠璣,盡脫塵俗。又宜獨具隻眼,取捨由我,不受當下風氣影響,自能秀出群倫,獨樹一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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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曰滯。

當代詩詞語言的“俗”主要指老幹體,“滯”則指學古不得其法,因循守舊,不解變通。比如古代的很多物件,如計時的“漏”早就為鐘表所代替,當代人還有寫待漏的,這就是滯了。更多的是一部份詞家學古功深,也由於陷得過深,每首詞的語言風格都求與古人相似,周清眞怎麽用我便怎麽用,吳夢窗如何寫我便如何寫,這也是滯的表現。那麽,我們在學古過程中,或者説在運用語言過程中,如何避免於滯呢?這需要我們精讀精學古人作品,選其精華,結合現代客觀情況,加以識別、翦裁。舉個例子:“小舫攜歌,紅樓倚翠,嬉春不負風流。”這在古人是允許的,但放在現代可能就要罰款三千,拘畱十五天了。那麽遊春詞也可以改一下:“畫舫攜歌,樊樓喚酒,春風醉也風流。”學古而不泥古,汲取了古人作品中的精華,又不為古人所囿,這纔能根治這種“滯”的證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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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曰熟。

詩詞用語最忌“熟”,自己已用過無數次的詞,還是捨不得扔掉,用的地方也千篇一律,都是那個意思,毫無變化。就比如我喫甘蔗,自然甘甜,喫蔗畱渣,甲取渣嚼之,或尙有餘味。乙更拾甲之渣啖之,其味已無。丙復取之,則更同嚼蠟了。詩詞語言何嘗不然。千萬人都在用的詞,你還是照用,則你亦淹沒在千萬人中,何能見得到自己的面目?故云“語熟”為詩詞之大忌。“熟”的對立面為“生”,我所説的“生”不是生造、生硬,而是有變化、有重組、有創造。嘗試舉例:辛棄疾詞“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金戈鐵馬”一詞歷代都用,又以當代為甚,一説到戰爭,必須來一句“金戈鐵馬憶當年”、“鐵馬金戈殺氣橫”等等,大家都用,就變得太熟了。其實還有其他很多詞可以代表這意思,比如“龍拏虎擲”“九天龍戰”等,即使是“金戈鐵馬”也可以通過裁翦重組,往往能收到奇效。如拙作便有“戈金馬鐵早成塵”的句子。通過詞序倒置手法,突出了“金”、“鐵”之堅猶化而成塵,一種滄桑感立馬躍然紙上。而視覺上“戈金馬鐵”四字又予人全新的視覺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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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曰怪。

當代網絡發達,也由此衍生了一代網絡詩詞。其中不乏佳作,但也出現了不少以奇取寵、怪誕不堪之作。不少網絡詩人喜用現代科技術語、新生事物入詩,重點描寫城市的現代生活,又偏偏夾雜了一些古典,在感觀上給人一種不今不古、不倫不類的感覺。這種嘗試是允許的,但目前為止,似無成功之作,這類作品好的那部份還是古典佔比例更高的那些。標榜新奇,當句意兩煉,而不宜單憑怪誕取勝。這條路子有些詩人還在走,從百花齊放的方針來説,不應過份指責,但“怪”肯定不是詩詞之正道,“怪”的語言也肯定不是詩詞的語言。詩詞要創新、語言要創造還得合乎自然之道,給人自然而然的新意,這樣纔不會覺得突兀。一切的創造衹有在已有的基礎上纔能取得成功,學古創新是詩詞藝術必由之徑,也是最符合自然之道的。這就要求我們在學古的基礎上,大膽聯想、放飛想象,這樣纔能開辟詩詞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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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曰平。

詩詞是最精粹的藝術,這種精粹表現在語言上就是精煉奇警。當代詩詞作品從語言上來講大多失之平庸。語言不能動人,更遑論意境了。常見的如:一寫到山水,就有“鳥語花香”“山靑水秀”“美景醉人”等語,如此平直庸俗的文字連自己都打動不了,如何能打動別人呢?要根治這種“平平”之證,當從“奇”字入手,這裏説的“奇”是指煉字的精準和平中見奇。寫詩詞,煉字這關是不容忽視的。詩詞之所以平平無奇,首先是煉字不過關。前賢有許多關於煉字的例子,比如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歐陽修“綠楊樓外出秋千”的“出”,我們從中都能感愛到古賢的苦心。所謂“吟安一個字,撚斷幾根鬚”“一字未安,繞室百轉”説的就是這个理。在詩詞表現中,平與奇又是可以幷存的。這跟詩的雅俗不能共存是兩回事,因為槪念不同。詩的雅是它的本質和體氣,而俗卻是劣詩的特徵。平與奇則是具體表現形態,與詩的本質無關,所以二者是可以共存的。有的好詩,乍看似平,細讀見奇,有的甚至在平常文字裏蘊含極深刻的意義,令人拍案叫絶。例如王之煥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杜牧的“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蘇軾的“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溪水尙能西”;陸遊的“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前一放翁”等等,文字都屬平常,卻平中見奇,字意兼煉。煉字之法,也有數層。第一層是準。要求準确穩當。第二層是活。即文字是死的,卻須活用。一个相同的字死用即死,活用則活,比如李清照的“綠肥紅瘦”,肥瘦本屬中性詞,無所謂好與不好,但一用在花葉上,馬上活潑起來了。這便是活用。第三層是神。即神來之筆,出人意科之外。大家都以為他會用這個字,萬萬沒想到他卻用了那個字,而且妙不可言。例如杜甫的“蜻蜓立釣絲”,這個立字眞是出人意表又傳神至極,一般我們會想到“上”“佔”“逗”等字,遠遠不如“立”字生動。煉字之法,還在多看古賢用法,觀摹高手招數,汲取精華以為己用,必能創出自己的新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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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曰泛。

泛者,空泛也。用詞表意大而無當,衹見詞彙堆砌,內裏則不知所云,空空如也。這種證狀在當代詩詞也屬常見。我們平常説文章要言之有物,文章且須如此,詩詞更不待言。口號標語,那是商家的幹活,跟詩者無半毛錢關繫。而這一點,詩壇卻習以為常了。試打開各地詩詞刊物,一聲聲“號角”震耳欲聾;一行行“標語”不忍卒睹。諸如“英雄兒女壯神州”“改革風雷驚宇宙”“下海擒鯊,上山打虎,浩歌聲震蒼穹”“永葆初心似月明”“砥礪前行圓國夢”等等,實在是羅列不盡。這裏幷非是説詩詞不宜寫正能量,詩之六義即有“頌”在,而是説“頌”也應該言之有物,否則易於淪為空喊。要治此“泛”證,須從“實”字下手,實者,實事求是也。唐人杜甫便是現實主義偉大詩人,他在作頌詩時即與一般歌功頌德者迥異。例如《洗兵馬》:“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杖過崆峒。”又云“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結句曰:“安得壯士挽天河,盡冼甲兵長不用。”此詩作於兩京收復之後,安史之亂即將平定之時,故語言間洋溢中興有望之欣忭。全詩文字皆落在實處,無一字無關痛痒。又如他著名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白首放歌須縱酒,靑春作伴好還鄉”也是對時局好轉發自內心的歌頌。由此可見,一首詩的優劣幷不取決於它是不是歌功頌德,而是它在歌頌的過程中是否融入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眞實經歷。杜甫的這類詩,正是其切身經歷的反映,更注滿了濃濃的愛國之情,故讀起來覺得內容充實,甚為親切。而當代這種標語口號式的詩,皆為人云亦云,旣非親歷,自無情感,故空泛無味,徒費紙張。這類詩在各地詩刊中廣泛存在,影響很壞。要眞正杜絶這類假大空之作,有擔當的詩者都應行動起來,自覺地承擔起傳道者的責任,宣揚學古生新的詩詞正途,從而推動詩詞藝術健康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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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曰浮。

輕浮、浮滑亦詩詞造語之大忌。唯其求纖巧,故浮於表面;唯其浮而不穩,故語滑而無骨。當今亦有一部份詩詞作者過份追求尖新纖巧,遣詞用意一味在巧字上打轉,名為創新,實則走向庸俗的另一個極端,淪為文字遊戲。浮滑詩風比起老幹體、標語化更容易迷惑後進。此類詩看起來很巧,但除了巧也就是巧了,其著力處衹在於文字,而不是詩的意境。試為舉例:“抓把蛙聲來送酒”,這句詩看起來很巧,很新奇,實質上蛙聲怎麽抓得來?這個用詞不準尙且不論,單從句子用語上看,就覺得很輕浮、油滑。又如“衹愁明月把人拋”,一看出語就輕浮。像這種衹追求新奇,又僅停畱在文字層面的詩是沒有出路的,因為詩的語言歸根到底是服務於意境的表達,而不是為了語言它本身。“浮滑”的對立面是“厚重”,厚者,實也;重者,大也。旣實且大,雷打不動,故能去浮滑而存其厚重也。中國詩歌傳統中的現實主義作家自陶潛、杜甫、陸遊、元好問、錢謙益、龔自珍、黃遵憲等大家以迄於今,一條紅綫延續下來,其厚重的藝術語言和意境都很値得我們去繼承和發揚。衹有沉潛於這些古代大家的藝術中,去品味其厚重的語言和錚錚風骨,我們纔能眞正地了解到詩詞的眞義,纔能自覺地洗心革面,去浮華而存厚重,創作出無愧前賢的佳作。

今天我在白沙書院發了這麽一通謬論,幷不是為了找當代詩人的茬,也不是一棍子打死,認為當代詩詞都是次品,絶無佳作。我的初衷是結合自身創作經歷,再結合發現的問題,加以分析,然後希望能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和方法。同時,通過這次“對證下藥”的講座,希望大家對“什麽是詩詞的語言”這個論題有一個較為清晰的認識。但由於水平局限,疏漏、錯謬難免,敬請大家指正。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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賡香綿雅|水西流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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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   問|王蟄堪

編   輯|抱琴客 問雲 紫荷 羲音 橘菴

審   校|江南雨 無稽齋主 李立中 張引之

排   版|無那莫言 穆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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