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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大富大贵

 燕鼎文化 2022-07-25 发布于北京
村子不大不小,就在离县城五十公里的西边,村西边有条河,过了河再往西有座山,山下靠西住了几十户人家,村里习惯把集中住在一起的几十户人家叫作组,这样西的几十户人家却叫作东组。
大富大贵生在东组长在东组,大富是哥哥,大贵是妹妹。他们的学名是李大富、李大贵。


李家父亲有些文化,在村里管点儿日常事务。母亲没文化,人却精明,活着的技巧和原则是自己及家人决不能被人欺负。李大富李大贵的名字是母亲起的。
大富比大贵大五岁,大贵出生时,大富在家已独耍五年。这独耍的五年大富是被娇惯放纵的,大富偶尔会利用这娇惯放纵在家里做点出格的事,但出家门就怂了。这种怂是天生的,有谁给撑腰也没用。当大富被外边孩子欺负了,母亲都万分失望和焦虑,每次替儿子出面平事,有时胜有时败。母亲让父亲出面,父亲会严词拒绝,认为这么做会让在东组里管点事的自己少了威望。如此这般,于是母亲就想了一个主意:再生一个,最好还生出个小子,像旁边老吴家的吴占河吴占江一样,哥俩出去没人敢欺负。父亲不同意,说再生一个万一更怂呐?母亲说万一不怂呐?父亲说万一是个丫头呐?母亲说万一不是个丫头呐?
在这种背景下,大贵被怀上了,被出生了,被寄予上了不怂的期望。母亲怀得很精心。大贵无比顺利地出生了。
大贵是丫头,但大贵出生时足足有八斤半,这在东组是破纪录的份量,这份量预示着大贵不怂。母亲乐意抱着大贵在东组转悠,不断渲染大贵的身高和体重,以示这丫头不比小子差。母亲抱着大贵在组里转悠时,大富有时跟着有时不跟着,由于作用不大,母亲就不让大富跟着了,让大富看家。等母女俩关好门走了,大富就自己煮个鸡蛋吃。大富特别容易满足。由于特别容易满足,大富从不跟大贵争任何可争的东西,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都由着大贵先。大富也不是天生具备谦让的美德,而是大富懒得去争,大富觉得争很麻烦。

 


西边这条河不宽也不窄,不深也不浅。冬天不结冰,夏天不泛滥。春秋河两岸更是景色如画,河里鱼少泥鳅多。
老吴家的占河占江常去河里下网捕泥鳅,捕回来架锅焖了,焖时为去腥要放很多醋,那种酸溜溜的香味飘出来是极诱人的。这味道早就吸引了大富大贵一家的注意,家里虽然早早也准备了网,但父亲是不屑于下河捕泥鳅的,母亲捕不来,大富懒得捕。有时吴家会给李家送过一碗焖好的泥鳅,面对瓷花大碗,李家人心情也会复杂。比如父亲会说:这东西闻着香吃着不过如此。母亲说:下次再送来说什么不要了。大富说:做的时候应该放点糖就更香了。此时,父亲母亲就会针对大富。父亲说:占江跟你差不多大,比你能干得多。母亲说:你也学着去捕回来些,整条河的泥鳅都让别人家弄走了。大富无动于衷。但这些话渐渐就进了渐渐长大的大贵耳朵里。
大贵不懒,大贵好争,这也是天生的。大贵六七岁就能帮着大富打架了,让大富少挨了好多欺负。大贵八九岁就萌生了捕泥鳅的想法,但捕泥鳅比打架要难得多。占河占江去捕泥鳅时,大贵找机会就去河边看着。吴家哥俩看到大贵就笑,占河说:别看了,你长再高再胖也干不了这个,别看能帮你哥打架。占江说:回家吧,做好了给你送过去,你哥这个懒家伙。大贵很气恼也很不服,说我哥也能打架,我哥也不懒,我哥会做饭,总有一天我也能干这个,总有一天比你们捕得多。吴家哥俩听了更笑。
谁也不知道这一天是哪一天,大贵自己也不知道,但大贵下了决心的事是一定要做的。
大贵除了念书也张罗着帮母亲干家里的活。一天母女俩晾晒棉被时,吴家母亲过来聊天,两位母亲聊着聊着就聊出岔口,大贵只清楚地听到吴家母亲撂下句话:到现在你们家也捕不上来一网泥鳅。然后就安静了,这意味着这场嘴架母亲输了。大贵看出来母亲很不好受。
第二天,大贵扯了网到了河边,那天大贵始终气势汹汹,但这也帮不到大贵捕来泥鳅。大贵想哭,大贵想哭的时候真不多。吴家老二吴占江来了,瘦高清秀的吴占江也是来捕泥鳅的,经过潇洒自如不慌不忙的一阵操作后,两网泥鳅上了岸,第三网泥鳅上岸后,占江把泥鳅呼啦啦全倒进了大贵的桶子里。大贵跺着脚说不要不要,占江没理会,收好了东西离开了。
大贵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大贵看到流动的河水很美丽,水中摇摆的小草很美丽,小草叶上的点点阳光很美丽。大贵也看到了河里自己的影子,健健实实的,白净的圆脸上五官明朗,但算不得美丽。大贵向河中踢了两块石头,水混沌了影子模糊了,大贵提着泥鳅回家了。
当晚,大贵家吃上了焖泥鳅,放了好多醋,也放了好多糖,果然放了糖后的味道丰富厚实了好多。李家父母笑逐颜开,李家父母希望这鲜活的味道飘得高点儿远点儿,让东组的人都闻到才好。大富端了一碗乐颠颠送到了吴家,说尝尝我们家焖的。吴家人表示着高兴也表达着祝贺。欢声笑语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大贵和占江,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始终的沉默,尤其没有注意到大贵的脸蛋儿红红的。
 

日子过得快,转眼大富二十一,大贵十六了。大富务农五年,说是务农,也就是到地里摘个豆角,捡个麦穗。大富更喜欢在家做饭。大贵初中毕业了,要上高中了,但这一年,一个消息翻过山爬过河传到了东组:县城那边建了一座化工厂,厂子要来村里招工,招上的,将转为城镇户口。东组人开始忙乎起来,重点是发力应对招工条件。
李家父亲得到的消息更可靠些,就跟大富大贵母亲商量:你说呢?他们俩谁去,一家只能去一个。母亲说:当然儿子去。父亲说:关键时候你还是想着这个怂蛋。母亲说:那怎么办?出去闯闯兴许会好点儿。父亲说:出去了万一还继续怂呐?母亲说:万一不怂了呐。
父母的话大贵听到了,大贵就进了屋,说:我想去当工人。母亲说:你小,还是大富去。大贵说:我岁数合适,他超了一岁。母亲说:这算个屁,差不多的都改了岁数,老吴家吴占河超了四岁,不是也改了要去?父亲说:当工人离家远,说不定也得吃个苦什么的,你看吴占江都不去,虽然说他也得改岁数。大贵小声说:他爱去不去。大富也进了屋,说:我不去当工人,我怕远,怕吃个苦什么的,我也不想改岁数,改了岁数还得晚两年娶媳妇。说完就笑。父亲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又扭回来,说:烂泥。母亲说:糊不上墙,怂着吧你。大富说:认怂就不怂。
大贵如愿当了工人。走的那天,招工单位派了大卡车来接。李家都来送大贵。老吴家来送吴占河,吴占江走在最后,脚步没了往日的轻快,清秀的脸也失了光彩。大贵躲在车上人堆里,大贵只看了一眼占江。车发动了,车上的人堆散了散,大贵更清楚地看到了家里人,大贵也想再看看占江,但人群里没有占江。

 

工厂确实离村子不近,大贵每次回家用大半天的时间,但工厂并不苦,相反各种条件都比家里好,上班俩月,大贵又胖了几斤。占河提醒大贵少吃点儿,大贵说你管得着啊?占河说你这样胖下去,小心占江看不上你了。大贵又红了脸蛋儿,说你再胡说我就翻脸了。占河就不再说。
车间里,刘涛是大贵的师傅也是班长,很照顾大贵。刘涛住县城,二十八九岁,已经结婚了。开始时,由于大贵年龄小又是农村人,在班组免不了挨笑话受欺负,他们最喜欢笑话大贵的名字和口音。
大贵生气也委屈,纵然争强好胜,但势单力薄打不了胜仗,大贵想这应该就是父亲说的苦。但是慢慢地,大贵发现班组里的人对自己不但友好起来,有时还很客气。终于有一天,大贵悟出来,这都是因了刘涛的缘故,刘涛在班组里有人缘有地位,刘涛对我大贵好,别人必然会对我好,甚至讨好。
大贵经过思考,决定依靠上刘涛求得保护。考虑到刘涛已经结婚了,大贵也犹豫过,但大贵既然动了心思,就不会轻易放弃,况且曲折、有竞争力的爱情往往才有魅力。刘涛没有拒绝,刘涛喜欢小姑娘。没多久,刘涛就离婚了。
吴占河很气,就说大贵:什么样的人没有偏去争抢一个有家的,占江对你多好,没有占江,在村里你能打那么多胜仗?大贵怒目圆睁瞪着占河说:他对我好他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来?占河愣了愣,说行了,你爱怎么怎么吧,你自己的事。
大贵刚到二十二岁,就和刘涛结了婚。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东组,经过添枝加叶,相当劲爆。李家父亲忽然就觉得组里的人们不服管了,自己也没法管了,一夜之间自己竟矮了几分。李家母亲呆怔了几天,但很快调整了情绪和状态,她认为这个事确实不太光彩,但已经这样了,不死就得找活路。于是,她出来进去努力保持和以前一样,保持住,当然有点儿累,但避免了被人低看和欺负。
一次,吴占河回家里休假,临走时,尚在怒火中的李家父亲很想让占河给大贵带话:告诉她,永远别回这个家!但还没开口就被李家母亲一把推进了里屋。母亲站在院子里叉腰大声说:占河要回厂里啦?别忘了给大贵他们带个话,不忙也回家来,新米新面的都下来了。占河应着往外走。母亲说完进屋就哭了。父亲说:你也恨她吧?还逞强。母亲说:咱们谁恨她谁不是人。大富听见了,大富铿锵地表示:不能恨,一家人。
这个事发生不久,吴占江就离开了东组,说是外出打工,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李大富当初招工时没改年龄,如期娶了媳妇。媳妇是邻村的,方头大脸挺喜兴,比大富高半个头。大富问过媳妇:你生出来是不是也像大贵一样破了村里份量上的纪录。媳妇说:那倒没有,但我天生能像老爷们一样下地干活,样样都行。大富说:咱俩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地里活我不行,做饭样样行。媳妇说:你会烙肉饼吗?大富说:当然。媳妇说:我就爱吃肉饼,咱俩真是比翼鸟连理枝。大富说:你真有文化,肉饼管够。
从此两口子男主内女主外恩恩爱爱过着和顺日子。
若干年后,春季的一天,村西河岸停下几辆小轿车,轿车上陆续走下几个人,他们站在河边比比划划研究着讨论着什么。东组很快有人认出了那些人里面有吴占江。
吴占江当年离开家到了县城,经朋友介绍进了建筑队,凭着头脑灵活、吃苦耐劳,很快就干出了成绩。几年后,占江就带了队伍单干了。占江在县城挣了钱、买了房,想就此扎根,但心意总是恍惚不定。占江去过化工厂几次,但只是找了占河,从占河处得知,大贵结婚后很快就生了孩子,可日子过得并不好,刘涛实际是个靠不住的人,大贵就是嘴硬不说,为了面子凑合过。占河也几次劝占江早点儿为自己打算,条件这么好,找个县城的姑娘把婚结了。占江听了往往只是一声叹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城里人忽然就对农村感了兴趣,他们刻意把生活中的片段时光安排在乡下,游青山绿水、吸清新空气,还要吃、要玩、要住。在这种情形下,农村的饭店、农家院应运而生。
吴占江目睹了这一切,他也接过几个饭店和农家院的工程,见证了村民的生活由此发生的巨大变化。占江感慨之中,内心深处的情怀很快被调动了起来,他想到了靠西的山,靠西的河,靠西的东组。占江决定回去。

 


回到东组,占江忙乎了些日子,有一天就和村长把村民召集在一起,村长宣布:占江要给村里投资,要让大家富起来,要把东组打造成旅游胜地,打造成美丽新乡村。东组人很高兴,东组人也很茫然,东组人就问吴占江:占江你说你打造这个打造那个,那我们干什么?占江说:你们跟着我,先把咱们东组建设好,我发你们工资,你们有钱了,就把家里房子翻新加高加大,开农家院开饭店,等城里人过来吃饭游玩了,咱们就能挣到更多的钱。
东组一片欢腾。
占江回了家,跟父母说了自己的想法,父母表示不干涉,但他们不想在村里住了,想去县城。占江同意,就决定把父母安置在县城养老。
吴家父母走的时候到李家告了别,整个告别仪式不复杂,但李家人的心情很复杂。当晚,李家父母禁不住长吁短叹。父亲说:有钱真是好,说话有人听,全都照着办,我管了这么多年事,也没落得这个。母亲说:别的我不说了,关键是这抬手就把爹妈接走了,去县城养老,这不是气人吗?以后想打架都找不着合适人选了,气死我了。
一旁的大富听不下去了,说:你们这格局这眼界不行,就争竞这小事了,现在这机会太好了,咱们必须抓住。我跟媳妇商量过了,先跟着占江干,挣了钱就盖房开饭店,我负责炒菜。媳妇说:主食是肉饼,我是会计兼服务员兼地里的活,身兼数职。父母好像第一次见着儿子如此不怂,便配合着问:我们能帮上什么?大富说:不用,虽然我不能把你们鼓捣县城去住,但保证能让你们尽享青山绿水夕阳红。父母十分感动。
大富两口子很快让设想成型了。不争不抢,大富在东组得到了好几个第一名:第一翻新加高加大了房子,第一开成了农家院,第一接待了县城来的客人,而且饭菜让客人赞不绝口,尤其肉饼屡获好评。占江来李家祝贺,说大富你给东组人树立了榜样。大富说:我要是榜样,你就是领袖。笑声中,李家母亲问占江:媳妇也在城里吧?占江摇摇头说:还没娶呐。李家母亲叹了气,很轻,很闷。
 

李大贵回家了,她很久没回家了,在厂里也听说了村里变化非常大,但这一见竟还是有些晕头转向。盼左顾右中,大贵注意到那条河已改造成湖,湖旁立着一个大牌子:泥鳅湖。
如果不是在门口见到了母亲,大贵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家。进了屋,母亲问:刘涛呐?大贵顿了顿,说:妈我离婚了。父亲听到这话,背手出了屋。母亲说:怎么说离就离了?大贵说:刘涛又找了一个姑娘,这事我不拖着。母亲说:他什么岁数了还找,真个不要脸。你也是,争这争那,怎么这个不争?大贵说:争什么争,当初还不是从别人手里争过来的,现在还不是输了,是自己的怎么都是,不是自己的争也没用,早晚是个丢。母亲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还有孩子。大贵说:厂里都号召买断工龄,我也买断了,拿到了十几万,现在村里不是都开农家院嘛,我也想开一个,不会比别人差。孩子先在县城上学,以后再说。母亲又询问了吴占河,大贵说他也在县城买了房,结婚生子不想回村里了。母亲又问见过占江没有,大贵说没有。大贵问起哥嫂,母亲说他们俩好着呢,别看你嫂模样什么点儿,心可灵秀了。正说着,大富两口子回来了,亲热寒暄一阵,就一起去收拾给大贵腾出的房子。
那晚,大贵睡得格外踏实。
 

占江回了。大贵回了。他们都回到了东组。前赶后错地,两个人始终没得见上面。但既然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必然就要遇见。
那个黄昏,他们遇见了,在湖边,泥鳅湖边。占江先开的口:来了。大贵说:来了。占江说:没想到。大贵说:没想到。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说:真巧。然后两个人就都笑了。笑冲散了好多尴尬,瞬间空气就欢畅了许多。感叹一番后,大贵先说了自己的状况,又说也想开个农家院,正在找合适的地方。占江说:先用我们家的房子吧,闲着也是闲着。大贵推辞一番也就应下了,并说是租用,要给租金的。占江说:还是那么要强。大贵说改不了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又说:大富那边肉饼烙的好,招来不少客人,我不知道我用什么作为主打菜。占江说:就以醋焖泥鳅为主打,这湖被人承包了,你从他们手里订购,他们负责捕捞,我想你现在应该还是捕不上来吧?大贵低了头,不知是不是因了晚霞,大贵的脸红透透的。


湖水清静,无尘无烟。大贵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许多美丽:流动的河水,水中摇摆的小草,小草叶上的点点阳光。占江也看到了,看到的还是当初站在河边的那个倔强的小姑娘。
往回走时,大贵说我和大富的农家院虽然分着开,但一家人也不能分着干,我想给农家院正式注册个名字,我们一起用,实际还是一家。占江说:是啊,一家人不能分开,有好多人不该分开。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东组有了第一家正式注册过名号的农家院:大富大贵。

(本期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孙艳玲,北京房山人。上世纪80年代中期即开始公开发表小说作品,并获过省级文学奖。
燕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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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凸凹  颖川  袁学骏
总编:刘泽林
执行主编:刘剑新  陈玉泉
副主编:张佃永 黄长江  熔岩
总策划:本土
编辑:釗琋  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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