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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前男友的妻子和情人,我该相信谁 | 小妹03

 为什么73 2022-07-27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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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当年远走的真相,如同在沉沉的深海里不断翻涌的暗流,在新的跳出来的人口中,几经变换。

这个女人坚定地说自己不是受害者,是坏人,只是想要复仇,她也和小妹见过面,评价当年小妹不把大哥段晨光扯进来,是个正确选择,因为段晨光,总是会被骗。

亲爱的桂花树最新长篇《小妹》连载继续。小妹的丧礼结束了,但围绕着她的案子刚刚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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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律师楼处理完小妹的遗嘱,阿詹问我愿不愿意见一个人,是翟之柏的受害人,之一。

在这里见翟之柏的受害者吗?天高皇帝远的加拿大,也有翟之柏的受害者?

阿詹微怔,局促一笑,答:“说来话长,她亲自和你说比较好。你们应该见过,或者大哥不太记得,大嫂是认得的。”

阿詹的视线朝我们身后放去,我与老婆转过身,只见一位亚裔女郎,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我们身后。她的短发微卷,随风起伏,在一群深色系的外国社畜之中,着原麻色长衣长裤的她尤为夺目,海风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墨镜遮住她大半张脸,她摘下墨镜,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而老婆只愣了一瞬,哗了一声,喜悦地向前一步。低声嚷:“怎么是你?”然后回头跟我说,“这是跟我们一起来加拿大那个女孩子嘛,飞机上坐我隔壁的那个小孙,孙桢!你不记得了?”

我笑不出,中加之间航班如此之多,为什么翟之柏的另外一个受害人可以跟我们乘坐同一班?不单是同一班,还是相邻的座位,将这种巧合归为命运的安排实在过于勉强。飞行十个多小时,如果这位小孙有心,以我老婆的心性,她估计连我的车牌号都知道了。我不精通谋略,但却终日穿梭于勾心斗角之中,我知道算计的模样,也熟悉阴谋的味道,就像此刻这般。

孙桢看我一眼,带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在乎”的笑。我知道拒绝无用,便跟着阿詹往附近的咖啡店落座。

孙桢将一份离婚协议书推到我面前,说:“我来以前,有几份证据已经被公布在网上,其中一份录音是翟之柏承认段晓云离开云柏是被逼迫的,云柏如今新作品在展,正好接一波它的宣传东风,目前看效果不错,你要做好准备,录音涉及到你,虽然你不是首当其冲,但从翟之柏的描述里,你的确很无能。”

这话听着刺耳,但无能也是事实,相较于这份无能被公之于众会对我自己有什么样的杀伤力,我更关心,孙桢是怎么拿到这份离婚协议的,因为这份协议的末尾,汪清签字落章和指印赫然在目,是真的指印,胶泥都没有干透,这是一份原件。

但我老婆显然想法与我不同,她看都不看那份协议,只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个录音到底说了老段什么。”

“大姐不要多心,”孙桢笑了笑,“我对栽赃段老师没兴趣,我的目标是首先斩断翟之柏退路,这一条断的是云柏大股东。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自己上网找来听听,但提前说好,话不是我说的,那是翟之柏自己说的,我不过是录下来,发出去。现在汪清已经瞅准机会要进场收割翟之柏的股份了。”

“阿詹说你是翟之柏的另一个受害人。”我说。

“受害人吗?”孙桢笑着反问,“你看我像受害人吗?我在云柏已经七年,这七年里六年半的时间,我是翟之柏的情人。段老师你读书多,见识广,你见过我这样的受害人吗?”

我老婆呵地倒吸一口气,继而察觉到失态,又略微低头,孙桢不以为意,她扬起一边嘴角没有说话。

说实话,她不像受害人。小妹是愤怒的,汪清是悲痛的,悲和愤,在我的认知里,才是性侵受害人的面目。他们或者满腔愤怒寻求正义,或者心存惧愤忍气吞声,因为性侵是仅次于杀人的、对人类意志的终极剥夺,是通过强迫受害者成为施暴人泄欲工具,从而抹去他们作为人类存在的一切特质的过程。杀人案里的受害人,他们的痛苦会随着生命结束而结束,死亡引发的痛苦将加诸于被害人的亲眷之身,这份痛苦是可以被交流与安抚的,可性侵的每一个受害者的经历都不同,他们唯一相同的点就是,知道自己的灵魂被投入地狱火焰之中,只要肉身还在喘息,痛苦无休无尽。

梅菲斯特尚可给予浮士德爱与欲的满足,孙桢可以从翟之柏那里获得什么?

我不懂。

“为什么见我?”我问,“你在飞机上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是,”孙桢非常坦然,“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也知道段晓云的事,所以你也应该理解我为什么对你毫无信任。”

我想说可是,但又自觉理亏,正是迟疑之际,我老婆开了口:“你这么拐弯抹角地要见老段?就为了跟他说你不信任他?这大可不必,第一老段不需要你信任,第二,我们也不在乎你信不信任。你走什么路我们管不着,我们老段是什么人和你也没关系,大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这话也不用再谈下去了,没什么意思。回程就把飞机错开吧,别互相找不痛快。”

最后一句话她对着阿詹说,说罢看也不看孙桢,扯起我就走。

我被老婆扯得踉跄,剩下的问题也憋回肚子,只能低声提醒:“这里我们都不熟的,要到哪里去呢?”

“去哪里不行?要在这里受鸟气?”老婆怒气冲冲地回问我,她是真生气了,我不敢继续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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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阿詹追上来,他追得急,边追边道:“大哥,大嫂,等一下。”

我脚上稍微一慢,老婆一记眼刀飞过来,我只好再朝阿詹挥手,示意他不要追。

老婆从没走这么快过,鞋底还那么高,我怕她摔倒,想拉住她,但每出手都被她用力甩开,最后她不耐烦了,低喝一声:“你给我老实点!今天你敢留下,往后就不要回家了!”

阿詹闻言也不嚷了,只跟在我们后面,等她走了一段,速度慢了一些,阿詹才冲到我们前面,张开双臂,拦住我俩的去路,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嫂,孙桢讲话有问题,但拜托你,听我说行不行?”

老婆也累了,左躲右闪避不过,索性叉腰站在路当中,隔开我与阿詹。她个子不高,与阿詹对视,哪怕踩着那双松糕底也得仰头,但她不输气势,这方面她是从来不输的。不像我,遇事先矮三分,遇人先让三分,不起冲突,不被注意,远离是非,对我来说,才是安身立命的法宝。

此时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虽然旁人看着我老婆嫁给我算是高攀,但高攀的其实是我,我老婆这样的人,只不过输在家境不好没上学,如果她能上学,不,就算她不上学,但凡她是个男人,以她的性格和作风,也会比我混得开,在哪里都能出头。她只是输在是个女人。

结婚这些许年,我庆幸过我有个贤惠持家的老婆,也庆幸过我有个孝顺善良的老婆,这是第一次,我庆幸她看得上我,愿意给我当老婆。我庆幸她不嫌弃我的懦弱无能,不嫌弃我的胸无大志。小妹说她是千军万马,她不单是千军万马,她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就算没有我,她也能运筹帷幄。就像此时此刻,也像每时每刻,她总是尽所能地保护我。我想要拥抱她,这显然是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因为老婆抬头对着阿詹,面色冷漠,姿态戒备,她道:“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行,你要说就在这里说,那个孙桢我是一眼都不想再看了。”

阿詹刚要开口,老婆又道:“丑话说前头,詹希耀,老段和小妹的事是我们自家的事,我也是失了算,当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我跟你明了讲,在我们中国,没结婚连你都不算自己人,这块天盖子底下,能说三道四我们家事的人,没有!从詹利瑞到孙桢,一个一个没完没了了还,老段是个读书人,我不是,小妹是老段从小带大的,小妹出事有谁能心疼得过老段?但小妹出事,没告诉老段,要走没问过老段,在加拿大,没理过老段,小妹去世,是因为事故,也不是老段。你要是再开口说阴阳怪气的话,当心我招呼你两耳光!”

我怕她真的出手,正要去劝,阿詹双手举在胸前前进了一步,语气更软了:“我不敢,连晓云我都不敢惹,你是她最敬重的大嫂,我哪里敢的?拜托你先不要走,听我说好不好?”

老婆盯着他,怒意褪去不少,但还是不动,外国人热衷于路边八卦,好奇的眼,风浪一样一阵一阵地扑来。再这样下去,怕是警察也要来了,我拉过老婆的手,紧紧握了握,然后低声对她道,“不然我们换个地方?”

她想了一会儿,松了肩膀,指着路边的长椅对阿詹说,“我们去那里。”

“孙桢的事比较复杂,”三人坐定,阿詹终于松了口气,才道,“我说这个不是为孙桢的行为找理由。孙桢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尤其对男人。但她和翟之柏的关系很近,手里有关键证据。晓云第一次与她见面,连我都不知道。晓云忽然离世,我主张让大哥参与进晓云的案件里,孙桢并不同意,我们争论过很久,最后作为折中,你们来加拿大时她要和你们同一班机,不是通过晓云或者我的描述,而是自己去近距离观察你们,再做决定。”

老婆嗤笑一声:“倒是没想到,没见面呢,就给我们安排了一局面试。怎么样?我们两口子算通过了?”

阿詹自然感受得到里面的嘲讽,但他浑不在意:“孙桢说,你们是可以信任的人。”

老婆一听这样话,反而讪讪,片刻才道:“刚刚她那个样子兴师问罪的样子,可没觉得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是个怪人,做事也没什么常理,想起什么做什么,今天也是忽然通知我要见你们,我其实也不知道她要来找你们做什么,我还劝过她,不如有个正式的邀约,但她坚持要现在。因为她去的诊所,在这附近。”

老婆气头过去,八卦的心思又升起来,闻言下意识地就伸手指向我们来的方向,问:“那个诊所?她身体不好吗?哪里不好?看样子倒是活蹦乱跳。”

她这个随意乱指的习惯到底是在人前破了相,阿詹面色尴尬,老婆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我正要转开话题。忽然一个清亮带着浑不在意笑意的女声忽然从我们三人的头顶炸响,“我有乳腺癌。”

我们三人都吓了一跳,但最心虚的老婆跳得最高,还伴着尖叫。

孙桢见状笑得更开:“我来加拿大,的确是想亲眼看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不过最重要的,是来参加一个靶向药的临床。”

也不知她在我们身后站了多久,手里捏着的两只饮料杯淅淅沥沥地滴着水,见我们有些狼狈,她得意地笑了笑,将其中一只杯放到我老婆手里,说:“大姐走得太快,现在应该是渴了。”

然后她坐到我们三人对面,又像是一场面试。

我老婆本来还想装装样子,但的确是太渴,没等多久,灌进去大半杯,舒泰地喘了口气。

孙桢这才开口:“大姐一定好奇为什么我会成为翟之柏的情人,但如果我说是我自愿的,大姐你又要跑。”

老婆只哼了一声,却没动。放平日她怕是不会这么好相与,但如今不同,她知道孙桢有癌症,这知道像一道符,贴在我老婆脑门上,镇住了她。

然而孙桢并不在乎自己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她把它当做一个达到目的的工具,有人以美貌,有人以才智,有人以暴力,而孙桢,仿佛破罐破摔一般,以癌症。她的视线在我们三人脸上划过,见我们都不动,才道:“我大学时,有一个男朋友,年纪比我大一岁,毕业后,在云柏隔壁公司做事,所以我毕业时就投了云柏。新入职的那年年会,我们约好去看午夜场电影。我记得很清楚,片名叫做,《真爱至上》。不过我没等到那场电影,年会那天晚上,翟之柏在走廊找到我,他说记得我很好奇蛋奶酒的味道,那天有材料他要调一杯给我。高高在上的翟之柏,记得籍籍无名的我的只字片语,我那卑贱的虚荣心膨胀之至,跟他去了小包厢。那夜凌晨时分,药劲过去,我连滚带爬离开酒店。

“段晓云告诉我,她很庆幸自己不记得发生的一切,我没有她那么幸运,我只是无法控制肢体,我记得意识与肢体的剥离感,我记得他把我扔到休息室沙发上时用力之大,我记得他跟平时完全不同的面目,我记得恐惧,我怕他杀了我,我怕还有别人加入,我怕有人忽然闯入又希望有人闯入,我听到了那专属于我男友的铃声,我怕翟之柏接起来,所幸他没有,他只是把我的电话静音,然后扔到一边……我记得眼泪没过头皮的感觉,我记得他趴在我身上时的笑,到现在,每一夜,翟之柏的脸都会和当时的脸重叠,每一晚,我看着他,都想要杀了他,但是我没有。我需要他的钱。

“我们那边女孩子都结婚很早,高考那年我爸让我不读书了嫁人,我妈不肯,我爸不给我学费,都是我妈打工供我的,读大学后我再没有回过家,和我妈见面都偷偷摸摸,只有这一晚,我像濒死的猫崽,去寻求妈妈的帮助,我知道我爸那晚上班,我就找到了工地的出租屋,好巧不巧的,我爸那晚下班早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我堵在门口要打死我,工地的路很黑,我妈带着我逃,慌不择路的时候,我冲到了十字路口,我妈为了拉住我,被夜里超速的司机撞倒了。

“现在想想,我犯的最大的错,不是喝了那杯蛋奶酒,是那时去找了我妈。找她又能怎么样呢?我难道不知道一个刚毕业的女大生,能有什么地方值得翟之柏那样的男人惦记?还不就是这具年轻的肉体?他是个已婚男人,我为什么要对他有非分之想?被这种人性侵,怨不得别人,害了我的不是别人,甚至不是翟之柏,是我自己的虚荣心。我只是不该找我妈,我可以自己躲起来,可以去报警,可以拿刀劈了翟之柏,但我不该去找我妈。我妈被送进急诊室,大夫说,手术费要几万,就算救过来也会失去劳动能力,生活无法自理。我爸不肯出医药费,我手里只有几千块,肇事司机逃逸,我等不了那么久。

“所以,我给翟之柏打了电话,他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能拿得出这笔钱的人。最初他接电话很警惕,但我跟他说话,像是之前的种种没有发生,像是那晚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我朝他撒娇,说我需要钱,他没想到我会这样,问我需要多少,我说三万块。他笑了。再往后,我从他那里不断地得到钱去维持我妈的生命。

“这三万块救了我妈的命,也买了我的命。我和我妈大约上辈子也不是什么好缘分,到了这辈子,她给了我命,又拼命留下我的命,再卖命救我不重复她的命,最后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我又卖了我的命换她的命。这曲折往复,其实算下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生来得利落。

“去年我妈死了,没多久我查出来乳腺癌,实不相瞒,这是我二十九年的人生里,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我已经做好计划怎么杀翟之柏,他不能轻易地死去,他要受尽折磨,他要求着我让我杀了他。但我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真有人要告他。

“我参与到这个案子里来,没想要代表任何人的正义,你们也别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想我,是不是觉得我脏,我活该,我不是好人。我只是要报仇,谁规定,只有你们盖章的好人才能复仇的?我只想让他痛苦,反正我已经无所谓了……”

“你不脏。”老婆忽然开口,她的声音轻,几乎被呼啸而过的轿车掩过。孙桢略转头带着疑问,看她一眼。

“你不脏!”老婆的声音提高了,又引得路人瞩目,她立刻缩了缩肩膀,又朝孙桢那边靠了靠,一只手伸向孙桢又放下,片刻才轻声道,“而且这不是你自找,害了你的是翟之柏不是你的虚荣心,他做这样的事,不论用什么手段,就是错,没得商量。你不脏,也不坏,更不是活该,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如果非要找出个毛病,只能说,生活对你、对你妈妈都太不厚道了。”

老婆说到末尾,自己先掉了泪,又狼狈地擦去,我和阿詹连忙找纸巾,孙桢却是一动也不动,她看着我老婆,带着探究审视,嘴角甚至有轻微的哂笑,像看一出闹剧。片刻她掏出一包纸巾递她,道:“翟之柏有一个离岸账户,我替他做的,这离岸账户是他的退路,他倒是不怕被起诉,这么多年了,他干了多少脏事数也数不清,他自以为滴水不漏,但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要告他,现在汪清有了机会,如果翟之柏不签这份离婚协议,汪清就会作证当年他用假章欺骗段晓云,翟之柏知道她见过段老师,也知道段老师已经准备提告,但是汪清没有告诉段老师的是,她有翟之柏伪造公章的证据,段晓云的版权案没有这样东西不好打。当年的合同是去过你家的那个姓李的拟的,挑不出错。现在段晓云刚死,你这个万年不露面的亲哥忽然跳出来要钱,看着着实是吃相难看。你有家有口还没有绝症,连可以接受怜悯的借口都没有,网民骂起人来的威力,以你的性格,未必受得了。”

孙桢说话有一种令人难堪的诚恳,但我此刻也顾不了自己的脸面,第一反应是看阿詹,阿詹也莫名其妙,朝我摊手,孙桢迅速道:“这件事连段晓云也不清楚,詹希耀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今天往后这就不是秘密了,我们坐在这儿说话的工夫,翟之柏几年来的迷奸药购买记录,已经被发到网上和大股东的信箱里,汪清没人谈条件了,以她的为人,只能断臂疗伤,她会和你齐心合力对付翟之柏的。段老师,我救了你,不用谢。”

我没想道谢,但她这样说,我反而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道谢,可谢什么呢?她看上去的确不是为了我而做,她笑得像是断头饭后抽了最后一支烟。

孙桢又道:“第二件事,汪清和你见面说的都是假的,当年你父亲的确是被翟之柏带着去找段晓云,但翟之柏得到你父亲的地址,是通过汪清。翟之柏自己出面被赶了出去,没多久汪清带着你的资料亲自上门威逼利诱,然后翟之柏才把他带去见了段晓云。当年的事,段晓云不是败在你或者你父亲或者翟之柏手上,段晓云败在汪清手上。你们的父亲很烂,但没有我的烂,他起码尝试过救女儿,但到最后,他没有别的选择……”

“你先等等,”我终于打断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和汪清说过什么?”

“我怎么知道?”孙桢瞪大眼睛,声音也高起来,似透着不耐烦,“段老师?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放你和汪清单独见面吧?”

这样令人尴尬的诚恳,近乎有蛊惑性,我索性也直接问出自己一直想问却总觉得不礼貌的话:“你是翟之柏的情人,为什么知道汪清这么多事?”

问出来我有些怕她发火,但孙桢不以为意,她笑道:“因为我是汪清的助手,我是翟之柏亲自送到他老婆身边的间谍,他们夫妻俩勾心斗角这么多年,全靠我兴风作浪,怎么样,段老师,是不是天道有轮回?”

而我说不出话。汪清的泪眼与孙桢的笑混在一起,一时间我不知该信哪个,这两张脸孔,似两只杖,打得我皮开肉绽,眼前发花,“可汪清如果撒谎,为什么不直接栽赃翟之柏而是我父亲?他都已经死了。而且,当时还有旁人在,只要我问到,就会被拆穿。”

“然而你没问。”孙桢带着得意的洞穿一切的笑容歪头看着我,“连我都知道你不会,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并不信任自己的父亲,他不得不养大你,你不得不送终他,真爱吗段老师?像你爱你的儿子,像你的儿子爱你?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吧?你也不必自责,天伦有时和乐没有关系,和爱与信任也无关,那就只是一种责任而已。你去见汪清,就是为了让她说出你不敢说出来的话。你让汪清看到软肋,她怎么可能不利用?”孙桢笑罢摆摆手,道:“至于你为什么会被骗,翟之柏你都玩不过,汪清道行也不比翟之柏逊色,也是人之常情,不用恼羞成怒。”

话虽这样说,孙桢似乎也不太在乎我的感受,她又道:“汪清和翟之柏已经是砧板上的鱼,早晚会被切一刀,我约的医生快到时间了。就这样吧段老师,如果还有机会见面,请当做不认识我,我会在加拿大待一段时间,如果还动得了,我会给段晓云送花。”

她这样对我说,然后我们握了手。

头顶是夏天的艳阳,她的手像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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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的下葬礼以后,阿詹邀请了一些朋友去自己家,参加追思会,人不太多,都是小妹生前走得近的朋友,小妹的照片散落在各处,白色的蜡烛闲散地燃着。其中一个知道我是段晓云的大哥,跟我讲,小妹喜欢爬山摘野草回来炖汤喝,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叫她东方巫婆,直到有一天他们吃到荠菜饺子,她变成了奇迹公主。

我笑起来。

一个快要一米九的壮汉接着说,他和小妹相识,是因为有次深夜温哥华大雪,他的车抛锚,拖车又怠工,他在路边跺脚取暖,隔了半小时,一只形迹可疑的垃圾场拼接车停在他面前,副驾门上还有没掩盖好的弹孔,小妹把自己包得只剩眼睛,蜷在座椅上,左手抄在兜里,俯身又抬头,对着车门外的壮汉道,你要不要上来?那壮汉本来犹豫,因为她左手揣兜的感觉像是捏了一把枪,小妹见状笑了,怎么,你怕我把你送到前面的屠宰场做成香肠卖给熟食店吗?男人最吃激将法,壮汉心一横就上了车,一路越来越怕,结果小妹把那只左手拿了出来,那是一只包子。

众人哈哈哈地笑起来。

“所以呢,”詹利瑞忽然问我,“你愿意说说吗,你记忆里的晓云?”

众人的目光像炮筒指向我。

小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脑子里全是关于小妹的片段,但那些片段,一旦晕染了记忆的底色,都带着三分悲苦。可小妹从不诉苦,她从来都迎难而上,我也没资格替她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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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出生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但她是早产儿。那天中午,母亲在做饭,我在画画。我不记得了画的什么,但我记得父亲喝得昏昏沉沉回来,狠狠地揉了两把我的脑袋,便一头栽倒在沙发吐了起来,污秽物的腥臭和父亲身上的汗臭,以及酒精通过毛孔散发后那种奇特的带着酸味的臭,将满屋的饭菜香气瞬间驱逐。

父亲吐完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发上,我以为他死了,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推他,叫他不要死。父亲此刻忽然抬起头,失焦地双目努力地定位到我的所在,酡红的脸上有如哭如怒的笑容,他这副模样更叫我的哭声惨烈,而我哭得越大声,他笑得越厉害,笑到最后,甚至坐了起来,他把我抱在他腿上,在我的哭声里,他仰面朝天大笑起来。母亲从厨房出来正撞见这一幕,然后他们大吵一架。

相较于父亲如同魔鬼一般的笑,我其实更习惯他与母亲在争吵时的模样。我从父亲腿上挣扎下地,带着我的图画书躲在角落,试图继续完成我的作品,在那时,父亲推了母亲一把,然后脱门而出。

那天下午,小妹出生了。她出生时父亲并不在身边。我坐在产房外,男女老少热闹喧腾,期待和喜悦,仿佛是统一印在他们脸上的表情似的。这气氛与我毫无关联,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产房的作用和意义,也不知道这喜悦和期待就像那道银色大门一样,遮盖了多少女人的生死关。我只知道,人在外地的小姨哭着叫我当个男子汉好好陪着妈妈,她叫我别怕,姥姥姥爷正在来医院的路上。送母亲来医院的邻居三三两两都散了。我独自一人,在旁人的喜悦里,沉默地坐着。这并不令我感到不适,沉默是我长久以来与世界交流的模式。

没多久,一个女医生来到我身边,她的声音温柔,她问我:“你的父亲还没有来?”

我摇头,片刻,补了一句,“但我的家里人马上就来了。”

她愣了愣,笑了,对我说:“没有关系,你看,这是你的妹妹,那从今以后,你就是她的哥哥了,有个好哥哥,也是件幸福的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妹。我记得襁褓里小妹的样子,那么小的一只,脸孔和我童年时的巴掌一样大,闭着眼皱着眉头握着拳。那时我想,她好丑,我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小妹?没人告诉那时的我,那么丑的像是小怪物的一团肉,会长成小妹这样的刚强无畏的女人,会经历后面这样多灾多难的人生,会为了保护我,做出这么多牺牲。

“有个好哥哥,也是件幸福的事。”如今回想起来这句话,真是十足讽刺。

第二天清晨父亲赶到医院,跪在母亲的床前痛哭流涕,母亲并不说话,她将盲了一样的视线罩住父亲,父亲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光,母亲一动不动。

是姥爷阻止了父亲,“你能改吗?”他问。

父亲点点头:“我指天发誓,我能我一定能!如果我改不了,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姥爷回头看着母亲,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喷出一声冷笑,没有出声。

父亲做到了,在母亲去世以前他都没有再撒过酒疯。

可心死和人死都是差不离的,死了就是死了,并没有起死回生这回事,夫妻之间的信任一旦被摧毁,很难再次建立。她再也没跟父亲吵过架,不但没有吵过架,他们好像再没有过几场像样的对话。后来母亲病了,病得很急,去得很快,家里的老人说是因为早产后没有照顾好才落下的病根。这话被父亲听了去,小妹的噩梦,从这里开始。

如今想来,虽然我对父亲有厌恶,虽然我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与他完全不同的人,但我们父子的本质,对小妹来说,并没有太多差别。父亲将母亲的去世怪罪于小妹的出生,而我,用小妹的不驯服洗脱自己的无能。我们靠指责小妹来证明自己并不那么糟糕。小妹的离开,真的只是因为翟之柏吗?这个问题我依然得不到答案。如果真有身后事,我也不敢去问小妹,这不是我能承受的答案。

如今我理解了父亲临终时说的话,也明白他的眼泪,我们都对不起她。他的对不起是真的,他的眼泪也是真的,可这算什么呢?眼泪和歉意,分明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而这两样,却也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的小妹,是个很棒的人,她比我要好太多,我很爱她,却不很了解她,但很庆幸,在她的生命里,还有一群懂得欣赏爱她的人。她值得过这样的人生。

我说完。阿詹带着宽和礼貌的笑,站在我与詹利瑞之间,巧妙地将话头接了过去,对所有人道:“所以,有没有人想吃地道的中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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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返程航班在第二天中午,虽说是参加小妹的葬礼,但老婆见了蔚蔚还是掩不住的高兴,他们母子俩约了出去逛一逛,而我,重新回到了埋葬小妹的墓园。这里不流行烧纸,我给小妹带了一束绣球。墓园在一片和缓连绵的山坡,遥遥地就能看到新塚已成,尚未来得及铺草,咖啡渣一样的土色露出来,在绿茵之上非常夺目。

而我的小妹,从此就会留在这里。把花放在地上那一刹那,我的电话震了起来。

是孙桢。

“你好吗?”我问她。

“不好,转移了,位置不佳。”声音冷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

“段老师,医生说我怕是没多少日子了,我倒不是怕死,我不想到死也没看到翟之柏毁灭。那我会死不瞑目的。”

她语气里的气恼不是假的,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所以,如果我运气不好,真的没活到看到翟之柏毁灭那一天,你能不能烧一把纸告诉我?”

我听得一愣,问:“你信这个?”

孙桢的声音从来都带笑,像是她不会哭似的:“我本来不信,但现在,谁知道呢,万一真有呢?”然后她叹了口气,将笑意叹尽了,“信一信,也不是件坏事。”

我心下一痛,便答应道:“好,我答应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烧纸告诉你。但你要好好治疗,不要自暴自弃。”

哪知道孙桢居然又笑了,笑得比那声叹气都实心实意:“你这人实在是过于憨直,段晓云当年不愿把你扯进来是个正确选择,你只会给她添乱,又拖家带口的,好不麻烦。”

我原本还为她感到惋惜,猛地被她这样劈头盖脸地攻击到痛处,心脏都快跳出胸口,却又暗自觉得她的评价没有错,真是万分后悔接了这通电话,我问,“你是真的病程不好吗?”

孙桢哈哈大笑几声,接着咳了好久,才道,“病程是真不好,但鬼神也是真不信,如果真有神在,翟之柏早应该被雷劈死,怎么会苟活到现在。我打电话给你不是为了给你聊鬼神,而是想知道你算不算是个好人。”

我心里有气,又碍于她是个女人还是个病人不好发作,只道:“你要是没事,我挂电话了。”

“你别挂电话!”孙桢嚷起来,“我给你发一段视频,这段视频可以彻底推翻翟之柏当年的一切口供,我真的需要知道你是个好人。翟之柏和汪清都会联系你,尤其是汪清,因为这段视频对她的家人影响很大,有这段视频在,他们都会跪在你面前,会出钱让你闭嘴。段老师,我要知道你是钱买不通的人才能瞑目,我这辈子没信过几个人,最后信的人,实在不想信错。”

电话叮地响了一声,显示是一条十九秒的视频,我点开来看,画面里是一个监控屏幕,监控正对一条走廊,起初视频仿佛静止不动了几秒,忽然屏幕左下一道房门被人关上。那人步态稳定,关门时甚至还警惕地四下张望。那是翟之柏。屏幕上写着的日期,正是那个冬夜。而这个步态稳定,神色警惕的男人,是翟之柏。

“哪里来的?”我看完后手都在抖。

“好心人给的,”孙桢道,“段老师,你懂这段视频的意义吗?”

我懂。这条视频,证明那一夜翟之柏是清醒的,那他的一切证据都会被推翻,整件事的真相就是,小妹扶他进门后,虽然不放心他一个人,但也不愿与他共处一室,所以,在这之前的某个时段,小妹把门敞开,然后到这里,翟之柏关上了门,他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已经意识不清。

视频在不断重复,翟之柏一次又一次地关上那道门,我仿佛听到小妹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求救,但我救不了她。从开始到最后,我都救不了她。

“她不记得过程,”孙桢这次终于没有笑,她的声音轻,带着叹息,“如果你觉得难过,可能这样想会好受点。”

这没有让我好过,但孙桢也不在乎,她继续说,“给我视频的人,是酒店当时的夜班保安,翟之柏那个律师去酒店问过他话,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所以趁机录了这段视频,刚刚录完,汪清就亲自去拿走了酒店监控硬盘。那保安当时心里想,如果女方的律师过来问话,他就把这段视频交给她们,因为这世上总得有公道才行。”

结果没有人来。

“昨天他看到了云柏的热搜,辗转着找到我,这段视频他预备留二十年。因为性侵案追诉期是二十年。这保安说如果需要的话,他愿意出面作证,”孙桢沉默了几秒才说,“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强烈的负罪感,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被强奸分明是强奸犯的错,为什么我会有负罪感?如果,那时候我就像现在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压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是不是我妈就不用死,我还有机会过正常的日子?如果那时我肯站出来,这份视频是不是早就被公之于众,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的声音带着苦笑,透着沮丧。

“我不知道,”我诚恳地回答她,“类似的问题我也想过,如果我早点发现小妹不对劲,如果我能不依不饶地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但我没机会了,你不同,你依然有机会过正常的日子,但靠后悔过不了正常日子,放过自己吧小孙,这一切没有一件事是你的错,人本不应该在拯救母亲和保持尊严之间做选择,面对这种选择,怎么选都是错。”

孙桢终于收起了那一把笑音,她倦怠地说:“记得我们的承诺,如果我不在了,你们做到了,烧纸告诉我。否则我会做鬼缠着你。”

“你不信鬼神。”我道。

“一死我就信。”她虚弱地笑了笑。

我想安慰她几句没用的话,可她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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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方悄悄

运营  龚禧

实习  吴问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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