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阿詹追上来,他追得急,边追边道:“大哥,大嫂,等一下。”
我脚上稍微一慢,老婆一记眼刀飞过来,我只好再朝阿詹挥手,示意他不要追。
老婆从没走这么快过,鞋底还那么高,我怕她摔倒,想拉住她,但每出手都被她用力甩开,最后她不耐烦了,低喝一声:“你给我老实点!今天你敢留下,往后就不要回家了!”
阿詹闻言也不嚷了,只跟在我们后面,等她走了一段,速度慢了一些,阿詹才冲到我们前面,张开双臂,拦住我俩的去路,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嫂,孙桢讲话有问题,但拜托你,听我说行不行?”
老婆也累了,左躲右闪避不过,索性叉腰站在路当中,隔开我与阿詹。她个子不高,与阿詹对视,哪怕踩着那双松糕底也得仰头,但她不输气势,这方面她是从来不输的。不像我,遇事先矮三分,遇人先让三分,不起冲突,不被注意,远离是非,对我来说,才是安身立命的法宝。
此时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虽然旁人看着我老婆嫁给我算是高攀,但高攀的其实是我,我老婆这样的人,只不过输在家境不好没上学,如果她能上学,不,就算她不上学,但凡她是个男人,以她的性格和作风,也会比我混得开,在哪里都能出头。她只是输在是个女人。
结婚这些许年,我庆幸过我有个贤惠持家的老婆,也庆幸过我有个孝顺善良的老婆,这是第一次,我庆幸她看得上我,愿意给我当老婆。我庆幸她不嫌弃我的懦弱无能,不嫌弃我的胸无大志。小妹说她是千军万马,她不单是千军万马,她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就算没有我,她也能运筹帷幄。就像此时此刻,也像每时每刻,她总是尽所能地保护我。我想要拥抱她,这显然是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因为老婆抬头对着阿詹,面色冷漠,姿态戒备,她道:“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行,你要说就在这里说,那个孙桢我是一眼都不想再看了。”
阿詹刚要开口,老婆又道:“丑话说前头,詹希耀,老段和小妹的事是我们自家的事,我也是失了算,当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我跟你明了讲,在我们中国,没结婚连你都不算自己人,这块天盖子底下,能说三道四我们家事的人,没有!从詹利瑞到孙桢,一个一个没完没了了还,老段是个读书人,我不是,小妹是老段从小带大的,小妹出事有谁能心疼得过老段?但小妹出事,没告诉老段,要走没问过老段,在加拿大,没理过老段,小妹去世,是因为事故,也不是老段。你要是再开口说阴阳怪气的话,当心我招呼你两耳光!”
我怕她真的出手,正要去劝,阿詹双手举在胸前前进了一步,语气更软了:“我不敢,连晓云我都不敢惹,你是她最敬重的大嫂,我哪里敢的?拜托你先不要走,听我说好不好?”
老婆盯着他,怒意褪去不少,但还是不动,外国人热衷于路边八卦,好奇的眼,风浪一样一阵一阵地扑来。再这样下去,怕是警察也要来了,我拉过老婆的手,紧紧握了握,然后低声对她道,“不然我们换个地方?”
她想了一会儿,松了肩膀,指着路边的长椅对阿詹说,“我们去那里。”
“孙桢的事比较复杂,”三人坐定,阿詹终于松了口气,才道,“我说这个不是为孙桢的行为找理由。孙桢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尤其对男人。但她和翟之柏的关系很近,手里有关键证据。晓云第一次与她见面,连我都不知道。晓云忽然离世,我主张让大哥参与进晓云的案件里,孙桢并不同意,我们争论过很久,最后作为折中,你们来加拿大时她要和你们同一班机,不是通过晓云或者我的描述,而是自己去近距离观察你们,再做决定。”
老婆嗤笑一声:“倒是没想到,没见面呢,就给我们安排了一局面试。怎么样?我们两口子算通过了?”
阿詹自然感受得到里面的嘲讽,但他浑不在意:“孙桢说,你们是可以信任的人。”
老婆一听这样话,反而讪讪,片刻才道:“刚刚她那个样子兴师问罪的样子,可没觉得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是个怪人,做事也没什么常理,想起什么做什么,今天也是忽然通知我要见你们,我其实也不知道她要来找你们做什么,我还劝过她,不如有个正式的邀约,但她坚持要现在。因为她去的诊所,在这附近。”
老婆气头过去,八卦的心思又升起来,闻言下意识地就伸手指向我们来的方向,问:“那个诊所?她身体不好吗?哪里不好?看样子倒是活蹦乱跳。”
她这个随意乱指的习惯到底是在人前破了相,阿詹面色尴尬,老婆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我正要转开话题。忽然一个清亮带着浑不在意笑意的女声忽然从我们三人的头顶炸响,“我有乳腺癌。”
我们三人都吓了一跳,但最心虚的老婆跳得最高,还伴着尖叫。
孙桢见状笑得更开:“我来加拿大,的确是想亲眼看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不过最重要的,是来参加一个靶向药的临床。”
也不知她在我们身后站了多久,手里捏着的两只饮料杯淅淅沥沥地滴着水,见我们有些狼狈,她得意地笑了笑,将其中一只杯放到我老婆手里,说:“大姐走得太快,现在应该是渴了。”
然后她坐到我们三人对面,又像是一场面试。
我老婆本来还想装装样子,但的确是太渴,没等多久,灌进去大半杯,舒泰地喘了口气。
孙桢这才开口:“大姐一定好奇为什么我会成为翟之柏的情人,但如果我说是我自愿的,大姐你又要跑。”
老婆只哼了一声,却没动。放平日她怕是不会这么好相与,但如今不同,她知道孙桢有癌症,这知道像一道符,贴在我老婆脑门上,镇住了她。
然而孙桢并不在乎自己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她把它当做一个达到目的的工具,有人以美貌,有人以才智,有人以暴力,而孙桢,仿佛破罐破摔一般,以癌症。她的视线在我们三人脸上划过,见我们都不动,才道:“我大学时,有一个男朋友,年纪比我大一岁,毕业后,在云柏隔壁公司做事,所以我毕业时就投了云柏。新入职的那年年会,我们约好去看午夜场电影。我记得很清楚,片名叫做,《真爱至上》。不过我没等到那场电影,年会那天晚上,翟之柏在走廊找到我,他说记得我很好奇蛋奶酒的味道,那天有材料他要调一杯给我。高高在上的翟之柏,记得籍籍无名的我的只字片语,我那卑贱的虚荣心膨胀之至,跟他去了小包厢。那夜凌晨时分,药劲过去,我连滚带爬离开酒店。
“段晓云告诉我,她很庆幸自己不记得发生的一切,我没有她那么幸运,我只是无法控制肢体,我记得意识与肢体的剥离感,我记得他把我扔到休息室沙发上时用力之大,我记得他跟平时完全不同的面目,我记得恐惧,我怕他杀了我,我怕还有别人加入,我怕有人忽然闯入又希望有人闯入,我听到了那专属于我男友的铃声,我怕翟之柏接起来,所幸他没有,他只是把我的电话静音,然后扔到一边……我记得眼泪没过头皮的感觉,我记得他趴在我身上时的笑,到现在,每一夜,翟之柏的脸都会和当时的脸重叠,每一晚,我看着他,都想要杀了他,但是我没有。我需要他的钱。
“我们那边女孩子都结婚很早,高考那年我爸让我不读书了嫁人,我妈不肯,我爸不给我学费,都是我妈打工供我的,读大学后我再没有回过家,和我妈见面都偷偷摸摸,只有这一晚,我像濒死的猫崽,去寻求妈妈的帮助,我知道我爸那晚上班,我就找到了工地的出租屋,好巧不巧的,我爸那晚下班早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我堵在门口要打死我,工地的路很黑,我妈带着我逃,慌不择路的时候,我冲到了十字路口,我妈为了拉住我,被夜里超速的司机撞倒了。
“现在想想,我犯的最大的错,不是喝了那杯蛋奶酒,是那时去找了我妈。找她又能怎么样呢?我难道不知道一个刚毕业的女大生,能有什么地方值得翟之柏那样的男人惦记?还不就是这具年轻的肉体?他是个已婚男人,我为什么要对他有非分之想?被这种人性侵,怨不得别人,害了我的不是别人,甚至不是翟之柏,是我自己的虚荣心。我只是不该找我妈,我可以自己躲起来,可以去报警,可以拿刀劈了翟之柏,但我不该去找我妈。我妈被送进急诊室,大夫说,手术费要几万,就算救过来也会失去劳动能力,生活无法自理。我爸不肯出医药费,我手里只有几千块,肇事司机逃逸,我等不了那么久。
“所以,我给翟之柏打了电话,他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能拿得出这笔钱的人。最初他接电话很警惕,但我跟他说话,像是之前的种种没有发生,像是那晚的一切都是你情我愿,我朝他撒娇,说我需要钱,他没想到我会这样,问我需要多少,我说三万块。他笑了。再往后,我从他那里不断地得到钱去维持我妈的生命。
“这三万块救了我妈的命,也买了我的命。我和我妈大约上辈子也不是什么好缘分,到了这辈子,她给了我命,又拼命留下我的命,再卖命救我不重复她的命,最后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我又卖了我的命换她的命。这曲折往复,其实算下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生来得利落。
“去年我妈死了,没多久我查出来乳腺癌,实不相瞒,这是我二十九年的人生里,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我已经做好计划怎么杀翟之柏,他不能轻易地死去,他要受尽折磨,他要求着我让我杀了他。但我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真有人要告他。
“我参与到这个案子里来,没想要代表任何人的正义,你们也别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想我,是不是觉得我脏,我活该,我不是好人。我只是要报仇,谁规定,只有你们盖章的好人才能复仇的?我只想让他痛苦,反正我已经无所谓了……”
“你不脏。”老婆忽然开口,她的声音轻,几乎被呼啸而过的轿车掩过。孙桢略转头带着疑问,看她一眼。
“你不脏!”老婆的声音提高了,又引得路人瞩目,她立刻缩了缩肩膀,又朝孙桢那边靠了靠,一只手伸向孙桢又放下,片刻才轻声道,“而且这不是你自找,害了你的是翟之柏不是你的虚荣心,他做这样的事,不论用什么手段,就是错,没得商量。你不脏,也不坏,更不是活该,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如果非要找出个毛病,只能说,生活对你、对你妈妈都太不厚道了。”
老婆说到末尾,自己先掉了泪,又狼狈地擦去,我和阿詹连忙找纸巾,孙桢却是一动也不动,她看着我老婆,带着探究审视,嘴角甚至有轻微的哂笑,像看一出闹剧。片刻她掏出一包纸巾递她,道:“翟之柏有一个离岸账户,我替他做的,这离岸账户是他的退路,他倒是不怕被起诉,这么多年了,他干了多少脏事数也数不清,他自以为滴水不漏,但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要告他,现在汪清有了机会,如果翟之柏不签这份离婚协议,汪清就会作证当年他用假章欺骗段晓云,翟之柏知道她见过段老师,也知道段老师已经准备提告,但是汪清没有告诉段老师的是,她有翟之柏伪造公章的证据,段晓云的版权案没有这样东西不好打。当年的合同是去过你家的那个姓李的拟的,挑不出错。现在段晓云刚死,你这个万年不露面的亲哥忽然跳出来要钱,看着着实是吃相难看。你有家有口还没有绝症,连可以接受怜悯的借口都没有,网民骂起人来的威力,以你的性格,未必受得了。”
孙桢说话有一种令人难堪的诚恳,但我此刻也顾不了自己的脸面,第一反应是看阿詹,阿詹也莫名其妙,朝我摊手,孙桢迅速道:“这件事连段晓云也不清楚,詹希耀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今天往后这就不是秘密了,我们坐在这儿说话的工夫,翟之柏几年来的迷奸药购买记录,已经被发到网上和大股东的信箱里,汪清没人谈条件了,以她的为人,只能断臂疗伤,她会和你齐心合力对付翟之柏的。段老师,我救了你,不用谢。”
我没想道谢,但她这样说,我反而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道谢,可谢什么呢?她看上去的确不是为了我而做,她笑得像是断头饭后抽了最后一支烟。
孙桢又道:“第二件事,汪清和你见面说的都是假的,当年你父亲的确是被翟之柏带着去找段晓云,但翟之柏得到你父亲的地址,是通过汪清。翟之柏自己出面被赶了出去,没多久汪清带着你的资料亲自上门威逼利诱,然后翟之柏才把他带去见了段晓云。当年的事,段晓云不是败在你或者你父亲或者翟之柏手上,段晓云败在汪清手上。你们的父亲很烂,但没有我的烂,他起码尝试过救女儿,但到最后,他没有别的选择……”
“你先等等,”我终于打断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和汪清说过什么?”
“我怎么知道?”孙桢瞪大眼睛,声音也高起来,似透着不耐烦,“段老师?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放你和汪清单独见面吧?”
这样令人尴尬的诚恳,近乎有蛊惑性,我索性也直接问出自己一直想问却总觉得不礼貌的话:“你是翟之柏的情人,为什么知道汪清这么多事?”
问出来我有些怕她发火,但孙桢不以为意,她笑道:“因为我是汪清的助手,我是翟之柏亲自送到他老婆身边的间谍,他们夫妻俩勾心斗角这么多年,全靠我兴风作浪,怎么样,段老师,是不是天道有轮回?”
而我说不出话。汪清的泪眼与孙桢的笑混在一起,一时间我不知该信哪个,这两张脸孔,似两只杖,打得我皮开肉绽,眼前发花,“可汪清如果撒谎,为什么不直接栽赃翟之柏而是我父亲?他都已经死了。而且,当时还有旁人在,只要我问到,就会被拆穿。”
“然而你没问。”孙桢带着得意的洞穿一切的笑容歪头看着我,“连我都知道你不会,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并不信任自己的父亲,他不得不养大你,你不得不送终他,真爱吗段老师?像你爱你的儿子,像你的儿子爱你?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吧?你也不必自责,天伦有时和乐没有关系,和爱与信任也无关,那就只是一种责任而已。你去见汪清,就是为了让她说出你不敢说出来的话。你让汪清看到软肋,她怎么可能不利用?”孙桢笑罢摆摆手,道:“至于你为什么会被骗,翟之柏你都玩不过,汪清道行也不比翟之柏逊色,也是人之常情,不用恼羞成怒。”
话虽这样说,孙桢似乎也不太在乎我的感受,她又道:“汪清和翟之柏已经是砧板上的鱼,早晚会被切一刀,我约的医生快到时间了。就这样吧段老师,如果还有机会见面,请当做不认识我,我会在加拿大待一段时间,如果还动得了,我会给段晓云送花。”
她这样对我说,然后我们握了手。
头顶是夏天的艳阳,她的手像一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