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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和桂兰

 玲珑君 2022-07-27 发布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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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和桂兰
 作者:夜航

在三棵树村,陈大安是个非常闪耀的存在。虽然在那个年代,无论男女,都穿着绿军装蓝制服,但是陈大安个头超过一米八,膀阔腰圆,长得也是浓眉大眼的,杵在人堆里就是“鹤立鸡群”。
陈大安祖籍山东,娶了个四川小媳妇,那个媳妇被陈大安护得不行。反正地里的粗活脏活都是陈大安去做,细活轻巧活才让他媳妇去做。只有一样,捡棉花,这个是陈大安媳妇的工作。她个头小,动作快,捡的也多。陈大安那么高的个头,弯腰是真的辛苦。不过,陈大安依然会估摸着时间到地头,帮媳妇把大包小包的棉花往家扛,就冲着这点,村里其他的女人们没少眼红。
陈大安心疼媳妇是出了名的,他媳妇生大女儿时,想吃鱼,大西北的数九寒天啊!陈大安二话没说,把冰河炸了,去捞鱼。
他媳妇生二小子出院前,他扛了把坎土曼(新疆特有的那种挖土农具),硬是把村前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修出去一里多。
那时候不流行说什么媳妇当成闺女养,但是陈大安的心里恐怕就是这样想的:俩闺女,一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疼都疼不过来。
不过手心肉手背肉还是有不同的,有冷暖之分,也有厚薄之别。陈大安的手心肉——那个二小子,是全家的宝,也是村里的小霸王,更是人人嘴里的“土皇帝”。
“土皇帝”读到四年级的时候,他姐姐应该准备读初中了。陈大安突然决定全家迁到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子里去,据说已经托好了关系。村里的人都喜欢陈大安,干活一把好手,人又和气,又乐心助人,都挺舍不得的,劝他留在三棵树村。毕竟那么多年了,乡里乡亲的,彼此好照应。但是陈大安说,那里离县城近,将来读中学方便,这样一说,大家也就不便劝他了。

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村与村之间有那种手摇的老式电话,都装在村委会里。所以彼此之间联系不多,不过一旦有消息传来,村里多的是大喇叭小广播的,分分钟就家喻户晓了。
大概一年后吧,传来消息,陈大安的小媳妇生病了,成了瘫子,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村里和陈大安相好的两家人去看了一趟,回来都说可怜,说陈大安忙了地里忙家里,人又黑又瘦,后悔搬家了。但是儿女不同意回三棵树村,陈大安给他们买了辆自行车,这倒好,他俩见天地骑自行车往外跑,家里的事是一点也不沾手。
村里的人都说,那里的风水不好,可惜了陈大安。究竟怎么可惜,我没搞明白。

大概又过了三四年吧,突然有一天早晨,村里就传开话了,说那两户和陈大安特别相好的人家,晚上不约而同地做梦梦到了陈大安。
一家说,他们当时还没有睡,就听见院子里狗叫得特别凶,从来没有过的事。晚上梦见陈大安了,但是隐隐绰绰的,看不真。
还有一家说,她当时还在纳鞋底,就看见陈大安站在她旁边,没有头。旁边的人就插话了:“没有头你咋知道是陈大安呢?”她说:“认识的人会知道的。你别打岔,听我往下说。我就说了,是陈大安吧?你没有头,怪吓人的。结果他就出去了,再进来有头了。他说:嫂子,我家箱子里有一件蓝卡其的衣服,还只穿过一次,你让桂兰帮我换上。” 桂兰是陈大安的小媳妇,不过村里除了陈大安,没人叫她名字,都叫她大安媳妇。
“我就说了,你自己和你媳妇说嘛!说完了,他就走了。奇怪,进来出去的,也没听到门响。”
村里的人就这样议论着,上工了。不到中午,陈大安的媳妇托人打来电话,说陈大安死了,晚上睡觉时,突发心梗,早上才发现的,人都已经冰凉了。两个孩子都住校,他媳妇直着嗓子叫人,也没人听见,直到有人看陈大安怎么没出工,从来没有过的事,过来看看,才发现的。
这两家人赶紧收拾了一下,带着村里的人托带的东西去看陈大安了。到了那里,据说场面一片混乱,两个孩子虽然回家了,但根本不管他们的母亲,饭倒是都吃了,邻居家做了端来的。试着问了一下,陈大安还真有一件蓝卡其的衣服,搁在箱子里,老舍不得穿的。大家手忙脚乱地给陈大安换了衣服,设了灵堂,两天后,陈大安入土为安了,他们才回了三棵树村,直议论说小媳妇哭得死去活来的,直叹气她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陈大安的大女儿正好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在村里务农了。
没想到的是,这个姑娘压根没得陈大安的一点遗传,根本不想劳动,见天地想往县城跑。伺候母亲更是不耐烦了:洗脸水冰冷冰冷的,饭菜也是胡乱煮了,盛在一个大碗里,放在她母亲的枕头边,然后一整天地不见人影,任凭她母亲屎尿弄了一身。
陈大安一向勤恳持家,小媳妇生病后,他更是想尽办法挣钱存钱。没想到自己突然死了,办丧事没花完的钱落在了子女手里,瘫了的小媳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眼看着一个家就这样塌了。
真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媳妇——还是叫桂兰吧,突然一天天地可以爬起来了。
一开始,女儿不管她了,她只能一点一点自己扎挣着爬。虽然身体就像山一样一动不动,慢慢地也能稍微移动一点了。一年以后,她可以自己爬着移到床边的便盆上,至少,不会再把屎尿糊一身了。再往后,她可以拄着双拐站一会了……人的求生欲是很顽强的!

我是在一个深秋的夜里见到桂兰的。那是在阿克苏的一个小招待所里。那时还很少有人想到旅游,招待所里几乎没什么客人。一个房间里放了四张床,我半躺在紧靠里面的一张床上翻看闲书。
这时,桂兰进来了,撑着双拐,背着一个小布包一个小马扎。不过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蓬乱的头发和红肿的眼睛。
我一向不爱和陌生人说话,几乎动都没动,继续看书。应该是眼睛看着书,耳朵却是警觉地听着她的动静。
她好像很累的样子,一下子把自己扔在了门边的一张床上,就像扔沙袋一样。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动了动,把马扎靠在床脚,打开布包,拿出个干面饼来。她四下张望着,好像找着什么。
我猜她是想找开水,正好我刚才泡了两瓶,就拿过去给她,顺便把招待所的玻璃杯也拿给她了。
她嘴唇动了一下,应该是说谢谢,不过没有声音,眼睛倒先红了。我没说话,我一直很害怕人际交往的,现在更是不知所措,就悄悄地坐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你认识当官的人吗?”
我吓了一跳,一抬头,桂兰正远远地冲着我说话。我是后来才知道她叫桂兰的,我摇了摇头。
她一下子哭了起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只是闹着玩的,那个老头又没死。”
没头没脑的话我自然听不明白,不过我有的是时间,就静静地等着。通常,像这样的情况,她会继续说一些的,她非常需要找人倾诉。
断断续续地,我终于弄清楚一些情况了——当然,期间我也在关键地方简单地发问了几句,引导了一下。
桂兰的儿子,就是那个土皇帝,也是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整天在县城混。奇怪,他们也不缺钱花。有一天,土皇帝正好路过一个涝坝(比水库小,蓄水的大水塘,不养鱼),看见一个老头路过,他就上去把老头推进涝坝里了,所幸的是,老头会扑腾两下,喊着救命时,被人发现,捞了上来。没想到,正好遇到严打,她儿子被判了无期,她现在是来为儿子上诉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听着她哭哭啼啼地说话,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干脆就八卦起她的家庭。这倒好,可能是太久没人听她说话了吧,她哭一阵说一会儿给我讲了半宿她的家事。
我知道桂兰的女儿嫁了,自己做的主,嫁给了一个“没有正经工作的人”。土皇帝总夸这个姐夫好。他们偶尔会回去看看她,拿点钱给她。村里把她养起来了,补贴虽然少,咬咬牙也能过,这次是儿子出事了,她来找人给儿子求情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继续我的旅程。此后当然再也没有见过桂兰,只是偶尔翻看自己的旅行笔记时,会想起她,想起她那双红肿的眼睛,想起她的故事。
原来,不管是谁,都会有一个故事无人倾诉;原来,不管是怎样的往事,最后都会消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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