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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电影剧本—克雷默夫妇

 张志军_甬上 2022-07-27 发布于浙江

Kramer vs. Kramer (1979)

编剧:罗伯特·本顿

特写:一个女人的脸……她是泰德·克雷默夫人、比利的母亲——乔安娜。她那深感疲倦的眼晴里,噙着克制住的眼泪和无法倾吐的叹息。暗淡的脸部的侧影。光彩暗淡的结婚戒指——
“妈妈可爱你啦,比利。”
孩子的房间里。天蓝色的墙壁上画着朵朵飘浮的白云。比利和往常一样,在母亲的爱抚下,正要入睡。
“我可爱妈妈啦……”
“睡吧,睡得美美的。”
比利仿佛要甩开母亲轻轻地搂着他肩膀的手似地,一骨碌把身子转向墙壁。
“明天早晨见……”
乔安娜刹那间愣了一下,但比利已沉沉入睡,什么也听不见了。
“……妈妈可爱你啦……”
乔安娜走出孩子的房间。她表情严峻,从衣橱里随便取出旅行用的皮箱来。
同一时刻。美国广告业中心的纽约麦迪逊街的办公室里,精明干练的泰德·克雷默正和上司欧克纳纵声谈笑。
泰德:“我刚当上美术主任助理的时候,去买一件防水布的风衣,想不到紧张得冒汗,连手都发抖啦……”
欧克纳一手拿着酒杯,倾听着泰德的谈话,显得非常理解的样子。
工作完毕下班的男职员们——
回家途中,欧克纳告诉泰德:提升他为大西洋中部沿岸地区的业务负责人。
乔安娜继续打点行装,她从柜子里随便挑了一些衣服扔进箱子里,最后把搭在肩上的那件孩子穿脏了的圆领衬衫拿下来盖在上面,拉上拉链,然后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纸烟来排遣焦躁的心情,等候着丈夫回来。
门铃声。尽管这正是她期待的声音,但她还是吃了一惊。她给他开了门,泰德匆匆忙忙地一进来就直奔厨房去挂电话,因为他有紧急的事情要立刻和公司联系。原来,有个叫杰克的同事自杀了。
乔安娜紧张地注视着丈夫。泰德在电话上不紧不慢地叨叨着,似乎容不得她插一句话。乔安娜对着他的背说:
“我要走啦!”
是没听见呢,还是听见了?泰德挂上电话还是照样地忙忙活活。“你们晚饭都吃过了吧?”
“我走啦!”
乔安娜的身子简直要发抖,她直勾勾地走近早已摆在门厅旁边壁橱上的那许多东西跟前。
“这是我的钥匙,这是信用卡,还有支票本,我的存款两千元已经取出来啦——”
“干嘛?开什么玩笑?”
“这是洗衣票。这是洗衣房的收条,星期六就给洗好。房租已经付过了。电费、水费还有电话费,也都……”
乔安娜仿佛赶忙逃避开似地退到门旁。泰德的脸色显得可怕——
“喂,为什么这时候……知道啦,我错啦,不该回来得这么晚,可我是为了一家人才这样奔忙的啊。呶,懂了吧?”
乔安娜打开门。泰德跑上去夺下她的皮箱,但妻子空着手来到了走廊。
这是纽约东部的高层公寓。夫妻俩就在狹窄的走廊里压低声音争论起来:
“我做了什么错事了?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倒是说明白呀!”
“你没有什么不对……是我不对。是我错把你当成结婚对象了,就是这么个问题。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啦,不行啦……我也想忍耐下去,可是……请你原谅……”
泰德伸手去拉她,但乔安娜歇斯底里地避开了他,她不让碰她。
“不行,不行,求求你,我不进去,我不进去……要是你硬把我拉进去,总有一天……我会从窗口跳下去!”
“比利怎么办?”
乔安娜就像脊背上给浇了一盆冷水似的走进了电梯。
“我不带走他……这对他没好处。我太忍心了,不过我实在受不了……那孩子还是离开我好……”
“乔安娜,求求你!”
“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
“……你上哪儿?”
“不知道。”
眼泪从乔安娜痉挛着的脸颊上流下来。她转过脸,关上了电梯门。
门铃声。泰德看了一下手表,前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泰尔玛,她嘴里还在叨咕着:“哎呀,乔安娜,怎么这样糊涂……”泰尔玛是和克雷默夫妇住在同一个公寓的邻居。她接到了泰德打给她询问乔安娜去向的电话,大吃一惊而赶来的。她是乔安娜的至交,但似乎并不是泰德的好友。
“她给你讲过什么了吧,究竟为什么呢?”
“我怎么能知道呢?”
“你跟我老婆一年到头净讲我的不是吧?这个问题呀,我早就想和你坐下来谈一谈。你知道,总得有一个人出去挣钱吧……这就得我去。好,算啦,你就快点儿回去钻被窝睡觉吧!”
“泰德,事实上,乔安娜她……”
“你听我说,事实上,这半年以来,我为了努力给我们的公司打通各方面的路子,真可以说是耗尽了心血!到今天下午五点钟,总算把一切都安排好啦!八点钟,副经理跟我谈了提升我当部长的事。我正想回家来和老婆分享这个人生中最愉快的时刻呢,可哪里知道,这家伙却满不在乎地说,不愿意再和我一起过日子啦。你懂了么,这家伙给了我多大的打击啊?!”
“……这么说,你那人生中最愉快的时刻吹啦!”
泰尔玛本不是来安慰这位陷于窘境的男主人的。泰德淮备把她赶出去,他一面开门,一面说:
“你和查理分手之前,乔安娜和我之间本来是什么问题也没有的……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在背后唆使的?”
“不……乔安娜和我确实谈了很多。乔安娜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幸的女人。而且……她要离开这个家,需要非同小可的勇气啊!”
“甩掉自己的孩子要多大的勇气?”
张口结舌无言可答的泰尔玛的面孔。
第二天清早,扫街车的噪音闯进了好梦中的孩子的房间。比利醒来了,他睡眼惺忪地上厕所,然后就便到父母的卧室。
双人床上零乱地扔着许多照片,父亲外衣都没有脱,他一个人吊儿郎当地睡在床上。
“妈哪儿去啦?妈哪儿去啦?”
泰德被孩子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睡眼,立刻回到了现实的情境中。他走进盥洗室,一面小便,一面和等在外边的孩子说话:“吵了架,总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呆些日子吧?妈妈就是为了这个走开的。”泰德说着用手指打着响,故意装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哄着比利来到厨房里。
“早饭想吃什么?”
“法国煎面包片。”
“你要吃什么爸爸都会给你做。”
胡子都没刮过的父亲忙忙碌碌地干起来,嘴里还在给孩子讲着:“你看着啊,一只手,就用一只手啊!”他拿起一只碗,用一只手打碎一个鸡蛋,把弄碎的鸡蛋倒进碗里。
“世界上最好的厨师都是男人,你知道吗?真愉快啊,一年到头不干这可不行啊。”
“鸡蛋壳都掉进去啦!”
“那没有关系。把法国煎面包片做得又松又脆。”
泰德把搅拌鸡蛋的活儿交给儿子干。“好玩儿吧!”可是当他把面包切好准备浸到鸡蛋里去时,才发现碗太小了。于是就用一双脏手把面包撕成两半硬塞进碗里去。
“是不是忘了加牛奶啦?”
“牛奶是必需最后加的……人是太高兴的时候就会把重要的事情给忘了的,爸爸是想考验你的注意力啊……怎么样,好玩儿吧?妈妈呀,她是不会让你到厨房里来的吧……做法国煎面包片就得把面包辦两半,这是常识。第一流的饭店里就是这么做的。”
煎锅里的牛奶鸡蛋还盖不过面包片;咖啡壶里却是几乎放了半壶咖啡粉。对于父亲这种手忙脚乱的状态,比利都是带着一种不信任的心情,用挑剔的眼光注视着……突然比利叫:
“爸爸,糊啦!糊啦!”
泰德看到煎锅里冒烟,一着急,就伸手去拿煎锅的铁柄,烫得受不住,“哇——”叫喊着一松手,“哐啷!”一声锅子掉在地下发出刺耳的响声,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这浑蛋女人!”他不禁失声骂了一声出走的妻子。比利吃惊地仰脸望着他。他又用力去踢那只煎锅。孩子吃惊的表情又使他惊醒过来,连忙重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关系!没关系!一点问题也没有,没事儿!”
上课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泰德自己也怕上班迟到,他拉着孩子赶忙向前走着。比利甩开父亲牵着的手(爸爸满手是汗),一面反复地问着同一句话: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放学的时候来接我吗?”
“大概会来。不来的话,爸爸会来接你的。”
“爸爸忘了怎么办?要是爸爸被卡车碾死了怎么办?”
泰德对这种丧气的话也不介意,只是拼命赶路。来到学校门前,想起来问了一声:
“你几年级啦?”
他这才(第一次)知道儿子是一年级。于是他把孩子向正好走过的一个女人身边一推说:“这是一年级比利,劳驾带他进去吧。”自己一转身,喊住一辆出租汽车走了。
欧克纳的办公室。泰德正在向上司讲述妻子离家出走的经过。他的右手搭在漂亮的皮沙发背上,富于表情地挥动着左手。左手指上戴着那只闪闪发光的结婚戒指。
“……这家伙实际上是非常和善的……平常我总是问她:有什么不称心的吗……她有个朋友叫泰尔玛,就住在我们楼下,两个人非常谈得拢。可是,那家伙是'妇女解放运动’里边的人啊。我怀疑,这次的事情可能就是她们俩商量好干的……难道这会是出于她的本意?简直是发疯啦。”
欧克纳听着这位同事的诉说,也只好笑笑。但是,他这位上司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
“泰德,我是完全仰仗你的啊。百分之一百,一个星期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依靠你啊。可是你让一个拖鼻涕的娃娃拖住手脚,我可不能不担心哪。”
泰德站起来。他并不想把孩子托个人给管一管。
“好啦,一天二十五小时,一星期八天都没关系。我决不会让家务事干扰工作……我精力充沛!”
某夜。起居室里。泰德坐在沙发里,正埋头研究一张漂亮的广告照片,拼命地想搞出个处理办法。搭着两只脚的桌面上散乱地放着许多资料和底片等等东西,一只塑料杯子,里面盛满比利喝的红色果子露。比利正在用玩具飞机玩字宙航行的游戏,一面想方设法吸引父亲的注意。
“爸爸!爸爸!大象是什么时候进院子里去的?是新墙造好之后吗……”
“喂!别打扰我好不好……刚刚好不容易想起一个好办法,可你……”
比利的飞机把很轻的塑料杯撞倒了,红色的果子露泼了一桌子。“爸爸!”孩子的这一声紧急的呼喊总算把泰德惊醒了。他这才抬起头来,只见许多重要的资料都被果子露浸湿了,禁不住心头火起,“浑蛋!”他从厨房里抓了一把餐巾纸,胡乱地揩着桌子。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在厨房里喝!”
“请原谅。”
“领你上公园去玩的是谁?”
“爸爸。”
“给你买雪糕的是谁?”
“爸爸。”
在父亲的盛怒之下,比利只好蜷缩在沙发里,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目光还表现出藐视泰德。那些宝贵的底片都不能用了。泰德看到那种反抗的神色,自己的怒气也被压了下去,只好上床去。比利沮丧地朝自己的寝室走去,泰德望着他那幼小的背影,觉得一切都实在不妙。
乔安娜出走后不到一个星期的某个休息日的早晨。泰德从邮件中发现有一封是乔安娜寄来的信。虽然是休息的日子,可是比利还是抱着洋娃娃坐在床上,很不高兴地看着电视中的漫画节目。一听到母亲有信来,开口就问:“妈妈说几时回来?”泰德就在枕边把妻子写给儿子的信念给比利听:
“最最亲爱的比利:妈妈离开了家……为什么呢?因为妈妈觉得有必要寻找这世界上能给自己带来乐趣的某些东西。世界上任何人也都必须这样做。我虽然是你的妈妈,但也不能只做你的妈妈。妈妈必须这样……今后我仍然永远是你的妈妈,永远地爱你……但我已经不是关在家里的妈妈,我是你心里的妈妈……”
“心里的妈妈”,泰德向儿子微微地笑着,仿佛在说,你听了一定很高兴吧。“心里的妈妈”,对丈夫泰德来说,这也是一个最后通牒。比利不等念完,很不高兴地扭过脸去,他把控制音量的键钮一拧,让电视的音量增到最大限度。念信的声音听不出了。但是泰德也不好叱责他,只是说了声“以后再念吧”,就站了起来。
“我不要!”
作父亲的也只好留下这七岁的儿子,独自走开了。
泰德把妻子的衣服、书籍、例假用品、化装品等等全都装进纸箱藏起来,使它们全部从家里消失。这样一来,可诅咒的对方,可诅咒的命运,也就开始渐渐地从他脑海里消失了。
某个星期六的下午,泰德急急忙忙地正要离开办公室。欧克纳从邻室探出头来,遨他参加正在那里举行的一个小小的集会。
“我本想来参加,可是还得赶着去接比利……到星期一再……”
欧克纳不安地注视着以接孩子为理由急急忙忙向外奔的自己膀臂的背影。
泰德雇了出租汽车赶到比利的朋友的公寓。孩子今天是被邀去那里参加他朋友的生日茶会的。泰德到那家一看,来客就剩下比利一个人了。他在大耍脾气,主人好像颇感为难。父子俩来到走廊里,泰德正想安慰他,比利却对爸爸说:
“爸爸迟到啦!”
“最多不过二十分钟吧,比利。”
“你敢打赌?别人的妈妈都比爸爸来得早!”
比利说着快步走进了电梯。
同一天晚上。父子俩坐在晚饭桌前。桌面上是装在分格而能转的盘子里的现成晚餐(这种饭菜叫作“电视晚餐”。意思就是说,只要在烤箱里放三十分钟——一档电视节目的时间——就可以拿出来吃的。是一种没有什么味道的晚餐)。比利大概还是为了今天的事情在闹别扭吧,没精打采地一直不开口。尽管泰德已经给他把肉切好了,但他还只是用手指拨弄着不想吃。
“不能用手指头夹着吃啊。比利,乖孩子,你坐好。学校里怎么样啦?”
“还是那个样。”
“噢,尼克丝(纽约曲棍球队)终于打赢了,怎么样?”
“没什么了不起……”
“为什么?”
“我是支持波士顿队的。”
“波士顿队?怎么又支持起波士顿来?”
“那是妈妈出生的地方……可以走了吗?我想睡啦。”
泰德望着慢腾腾地向卧室走去的孩子的背影,说:
“恐怕是生日蛋糕吃多了吧?”
“哦,大概是。”
比利的毛衣下边露出了衬衫下摆。泰德看他走后,自己也把叉子一放,低头久久沉思。
当晚。已经夜深了,泰德收拾起散在各处的玩具和小衣服,拿到孩子的卧室里去。他在门廊处把衣服叠好,打开衣柜的抽斗。抽斗里放着他早已藏起来的琼娜的照片。他心里一动,回头看去,只见孩子连衬衫也没脱,蜷起身子睡着。他把照片放在比利的枕头边。这时比利一骨碌翻了个身,眼看要从床上掉下来。到这时,泰德还不懂得做父亲的应该怎样来对付一个熟睡的孩子。他轻轻地拉起被子给他盖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比利的卧室。他没有关上衣柜的抽斗……就像刚才使他吃惊时那样开着。
比利卧室的墙壁上,堂而皇之地贴着母亲的来信和照片。
只有父子两人过生活的早晨。比利先起床,撒完尿,拿着炸面包圈、盘子和漫画书来到饭厅里。接着泰德也起床了。他睡眼惺忪地走进浴室,撒尿的声音比孩子响得多,然后他出去拿报纸,套衫是反穿的。他拿着玻璃杯、牛奶和果汁来到饭厅里。父子俩一面吃早饭,一面各读自己的报纸和画册。父亲喝了可能是维生素之类的东西。谁也不说话,几乎彼此连看一眼都不看。
泰德连一些重要会议似乎也迟到了。还常常带着到超级市场去买东西的口袋离开办公室。秘书小姐给他记下的电话,要他去开家长会或参加祝贺生日晚会的通知等等私事,也增多了。
周末的中央公园。泰德带着比利来玩;同抱着孩子来的泰尔玛坐在一张长椅上。这个和丈夫分离了一年半之久的女人,据说是不想再结婚了。她说:
“要是没有孩子,也许又当别论……尽管不在一起生活,尽管各自都在和自己的相好睡觉,即使查理已经再婚,可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啊。所谓'死了有能分开’,这倒是真话。”
“如果查理来向你赔罪呢?”
“如果他真的爱着我的话……我想他也不会跟我离婚啦。”
泰德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位朋友的脸颊。
“还在想着他吧?”
“常常想他,你不想乔安娜?”
“一点儿也不。”
“说谎!”
“咱们处境相同啊!”
两人同样像自嘲似地笑着。
乔安娜出走八个月之后。欧克纳对于泰德的工作情况颇为生气。甚至当他把泰德叫到办公室里正提出警告的时候,那孩子也会挂电话来,而泰德即使在上司面前,也很耐心地教育着孩子:
“看电视的时间每天只准一小时,这是规定好了的嘛。”
这一天晚上。晚饭桌上的盘子里盛着煎牛肉饼,似乎是冷冻食品。比利穿着肮賍的衬衫,把玩具飞机也拿到餐桌上来了,还在玩个不停,不肯吃饭,而且有意难为父亲。
“这是什么呀,脏得要命。我不爱吃!”
“上星期不是说挺好吃么?”
“我讨厌这黑糊糊的颜色,好脏!”
“这是葱头和牛肉汁嘛!”
“我一吃葱头就有反应。”
“胡说!上星期就吃过啦。我说这是爸爸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你还说'我也是’哩。”
比利还是以什么噁心啦等等的话来搪塞。
“给我买巧克力粉的雪糕了吗?”
比利好像懂得爸爸那一套,照旧撒娇。
“那是饭后吃的。”比利听到爸爸这么说,便以挑战的姿态站了起来。他端着椅子到冰箱跟前,一边看着父亲那种警告的眼色,照旧爬上椅子,从冰箱里拿出雪糕,大模大样地回到餐桌边。
“好!你吃一口试试!吃那一口就拉倒……放下!放下!……听见没有!你只要一吃,那,那,那就准倒霉!”
比利仿佛看穿了父亲毫无办法似地,便一匙一匙地吃下去。
“不能再吃啦!这是最后的警告!”
警告似乎相反地起了触发的作用,反倒弄僵了。泰德怒不可遏,站起身来把孩子打横托起来,向孩子的房间走去。比利大声哭喊,拼命用脚踢父亲。
“我顶讨厌爸爸!”
“把你惯坏啦!将来准是个没出息的坏蛋!”
泰德把比利往床上一扔。
“我顶讨厌爸爸!”
“我也顶讨厌你!你这个浑蛋孩子!”
“我要妈妈呀!”
“你只有爸爸!”
泰德走出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只听得房里还是“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呀”地哭喊着。父亲自己哭不出,只好大口大口地喝闷酒。
这一天的深夜。泰德把厨房收拾干净后,又去看看留在黑屋子里的孩子,看他似乎睡着了,转身要走,忽然听到:
“爸爸……请原谅我吧。”
“我倒是求原谅哪……好,晚啦,睡吧。”
泰德又准备走时,又听到:
“爸爸!……”
“这回又有什么事?”
“爸爸也要离家到那儿去吗?”
“不,我和你一起呆在这里。爸爸是赶也赶不出去的啦。”
“妈妈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才走的么?”
“你觉得是这样吗?”
在昏暗中,可以看到比利在点头。
“不对,比利。妈妈非常爱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给你讲讲好吗?”
比利又深深地点点头。
“妈妈离家出走的理由,比利,据爸爸想……那是因为长时期来,爸爸总是想使妈妈成为某一类型的人,爸爸认为她应该成为某一类型的妻子……可是,你妈妈却并不是这样的人……完全不是这样的人。长时期来,你妈妈一直努力要使爸爸幸福,当她觉得她做不到的时候,她就想告诉爸爸,你懂么?可是爸爸不听她的话。我太忙啦……我净想自己的事。因为我认为自己幸福了妻子必然幸福。可是我内心深处总觉得你妈妈是非常痛苦的。她是因为爱你所以才勉强耽在家里。她所以耽不下去了……就因为她对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啦。比利,原因不在你,原因在爸爸啊……好啦,该睡啦,已经很晚啦。”
父亲第一次把内心深处的话说了出来。比利流着眼泪在倾听他的低语。
“睡吧,睡得美美的。”
这话本来每天是母亲说的,今天由父亲来说了。
“明天早晨见……”
父亲这样说着,向昏暗的门廊处走去。
“爸爸……我爱你呀。”
“我也爱你的呀。”
泰德关上门时,看到孩子搂住枕头躺着,脸颊上淌着泪水——
万圣节前夕(注1)的演剧晚会上,比利担任报幕员。来宾席上都是孩子们的母亲,泰德也坐在她们中间。他看到儿子一出场就忘了台词,不禁为他捏一把汗,虽然父亲为他提词,可是比利听不到。
一天晚上,泰德把最肉感的女同事菲利斯带回家来共衾。第二天早晨,她光着身子上浴室,在走廊碰见睡眼惺忪的比利。比利问她叫什么名字,问她喜欢不喜欢吃炸小鸡,等等。卧室里的泰德看到这种情况,吓得脸煞白。
周末的中央公园。比利在父亲的帮助下刚学会骑自行车。过了一会儿,不用父亲扶着就摇摇晃晃地拼命蹬车向前。泰德看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乐得不可开交,连忙把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他。
送孩子上学的时间。泰德认真地听着比利对他讲的话,不慌不忙地和孩子道别之后,一面走着一面又不时地回头看等他进了学校之后,才招呼一辆出租汽车。马路对面一家咖啡店的玻璃窗里,可以看到乔安娜的身影。
某天的中央公园。泰德和泰尔玛照看着玩耍的孩子们,泰德也像个妇女似地同她闲话家常。比利爬到攀登架的顶上,想让飞机从最高的地方飞下来。听到孩子在喊:“爸爸,你看哪!”泰德抬头一看,发现孩子那种危险的样子,吓得手足无措。泰尔玛向攀登架跑去,但在她没有注意到的一瞬间,比利脚底一滑,从架上摔了下来,在接触地面时,手里的飞机把眼睛戳伤了……
“爸爸!痛啊!痛啊!”泰德两臂托着孩子,拼命在纽约的街道上向前狂奔……
急救医院。医生说:还不致于失明,但脸上要缝十针,只要十五分钟就做完手术,让他到外面去等着。可是泰德坚持说:
“这是我的儿子,我一定要看他的手术过程。”
手术过程中,泰德一直在孩子的耳边亲切地给他鼓励。他捧着比利的头,看他每缝一针都要痉挛一下,比利的叫声刺痛他的心。
当天晚上。比利总算睡熟了。泰德在他那赤裸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身上还是穿着白天那件染有孩子血迹的衣服,脸色显得很憔悴。
厨房里,泰尔玛正在洗碟子:
“……怎么样?”
“不要紧,已经睡着啦。碟子我来洗吧。”
泰尔玛非常激动地转过身来:
“泰德,真是对不起。这完全是我的过失……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该怎么办,孩子已经摔下来了……”
“哪里的话。泰尔玛,你听我说,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是我有个万一的话,比如说大楼塌了把我砸死……你能替我照料比利吗?……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以信得过的人。是你的话,比利也会放心的……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啊。”
泰尔玛平素很少淌眼泪,这时一阵激动抽泣起来。泰德立刻笨拙地洗碟子,好像是说,你看起柴笨手笨脚吧,以此引她发笑。
“O—K—?”
“……O—K。”
泰德抱了一下泰尔玛的肩膀,接着在她身边开始抹碟子。泰尔玛也搂了一下泰德的肩膀,用餐巾揩着眼泪。
某天。办公室里。泰德一边吃午饭,一边处理积压下来的工作。电话铃响。也许因为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女秘书不在。泰德拿起话筒:“喂!喂!谁啊?”他的脸色忽然一变:
“……是乔安娜?”
餐馆里的一个角落,乔安娜在等着。她看到泰德,先是笑脸和迎:“精神不错啊,工作怎么样啊?”双方的笑容都有些勉强。桌子上是两只盛着白葡萄酒的玻璃杯,谁也没有去碰它。
“……比利,身体好吗?”
“好,好。不过……大约在两星期之前吧,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事故,受了一点儿小伤……都是我没有照看好,所以……”
“是吗?隔得太远了,我倒没有看出来哩。”
泰德不禁吃了一惊。他这才知道,原来妻子在暗地里看着这孩子呢。据她说,她在两个月之前就回到纽约来了。泰德催促之下她才开始谈起来:
“过去,一直想着:我是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女儿啊……和你一起生活的这一段长时期里,我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所以,我就离开了这个家。在加利福尼亚,我终于发现了自己。我有了工作,还就医于一个非常好的精神疗法医生……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建立起了自信感,懂得了许多事情。”
“比如……噢,真的,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学到了些什么。”
“是的。我学到了……我爱自己的孩子,我有能力抚养他。”
“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孩子!”
气氛顿时一变。泰德绷着脸,摆出防卫的架势,两个人压低了声音争论起来。
“……就来过两三张明信片,你算个什么母亲?!——”
“我始终是想要这个孩子的。”
“你能满有把握地说孩子喜欢你吗?”
“那么你能有把握地说孩子是不喜欢我的吗?……我知道事情是会这样的。”
泰德蓦地站起身来,威胁地说了声“再见”,随手把桌面上的玻璃杯用力向横里一扫,转身向外走去。玻璃杯撞在墙上碰得粉碎,发出刺耳的声音。乔安娜气得发抖。
“我不懂得法律上的专门用语,但认为这明显地是非法的遗弃行为。”
泰德正在访问辩护律师商纳西。但律师告诉他说,抚养权的问题非常复杂,关于这方面的争执很难处理,不但必须在法庭上进行艰巨的斗争,还需要花很多钱。而且,如果孩子年纪小的话,法院往往站在母亲一边……
当天晚上。泰德根据律师的忠告,把一切有利的和不利的条件都写在纸上研究,结果只是不利的项目一条条地增加。他背后的墙上贴满了比利画的画……
孩子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孩子的头枕在泰德的臂弯里,已经睡熟了。泰德轻轻地摇着他,嘴里喃喃低语:
“我爱你啊,比利……你睡着了,听不见吧,可是……我打心里爱着你啊……”
第二天。餐馆里。欧克纳邀请泰德共进午餐。泰德还在这位上司面前夸耀自己孩子如何料理一些事情的本领,不料欧克纳却带着痛苦的心情突如其来地宣布了辞退泰德的消息。他说,上面的人们对他意见很多……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泰德的表情是不相信果有其事。
“我正准备跟老婆在法庭上争夺抚养权呢。要是这时候失业的话,你想一想,将会有什么后果啊!求求你,帮一下忙,看在朋友的情份上……”
“你是一个非常有才能的人,一定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克服难关。”
欧克纳接着拿出一个装着现金的信封来,说是公司里的照顾,估计到他目前正需要钱用。
“可耻!”
泰德怒骂一声,愤然离去。在接近年关的纽约街头,泰德彷徨在刺骨的寒风中,身上还穿着那件适合于麦迪逊大街的广告商身份的英国防水布风衣。
当天晚上,泰德和往常一样的表情和比利一起布置圣诞树。律师来了电话,告诉他已经决定一月九日开庭。律师说,延至找到工作以后再开庭的要求办不到。
“好!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到工作!”
十二月二十二日。圣诞节休假的日子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年中最难找到工作的季节。报纸上一小格一小格的招聘广告,泰德一个个地用铅笔划上杠杠。他毫不气馁地努力活动。职业介绍所里的职员们也在忙着擦桌子,但经不起泰德死乞百赖,终于给他接洽上了一个地方,约好时间去面谈。泰德想到,此去即使合格录用,像他这样一个过去指导创作的人,这回肯定非搞制图不可了。他带了一个装着过去的作品的大皮包走出电梯。这是圣诞节前的星期五,广告代理公司的大厅里已经布置了好大的圣诞树,人们都是高兴地忙着。前来接见泰德的人也是忙得站不住脚,站着和他交谈。对泰德那份了不起的履历,似乎并不惊异,他被泰德要见一见负责人的要求逼得没有办法,只得打开了通向邻室的门。那屋里正举行联欢会,部长跟着刚才那个人走出来,他已经玩得疲倦,准备回家了。边走边说,“只能谈十分钟啊!”
“克雷默先生,我们这儿的职位显然比你的资历低了一些,你怎么也会感兴趣呢?”
“我急于要有个职业。”
果然不出所料,对方的意思是等些时候再说。于是他说:
“这可让我为难啦。我只有今天能来应募。我的作品两位都已过目,肯定已经知道我对这份工作是可以胜任的。工资低一些我也决不计较。希望就在今天决定了吧。”
泰德在集会的人们的小声谈话中,独自坐在角落里,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的决定。不一会儿,邻室有人来喊他进去,通知他决定“录用”。泰德放心了。他重新来到联欢会的人们中间,走近一个他认为最美的女人,上前去说了声“祝你圣诞愉快!”冷不防地吻了她一下,转身就走。
某个星期六。泰德带着比利到新职业岗位的公司去。他的办公室在超高层大厦的最高一层,从那里可以眺望整个纽约和遥远的地平线。比利快活得不得了。他们俩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
“这牌子上写的什么?”
“克雷默。”
“那是指谁呀?”
“就是我们啊。”
泰德麻俐地打开门。比利一声欢呼,直奔到窗子跟前,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向外望着。“小心啊!”克雷默喊着,心里感到无比喜悦。
“……那里是东河,过了河便是昆士区,打那儿再下去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布鲁克林,爸爸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对。这儿就是爸爸工作的地方。”
“嗬!太好啦!这是爸爸的办公桌?”
这是一张摆列着画广告所用颜料的廉价制图板。孩子在这里坐下,心情很激动:
“爸爸……还结婚吗?”
“……这个,我可没有想过哪。”
“和菲利斯结婚?”
“不……她只是我的普通朋友。”
“再和妈妈结婚?”
“不……妈妈和爸爸绝对不会再结婚了。”
泰德在观察孩子对这句话的反应。
“要是妈妈看到这个房间,一定会再和爸爸结婚的。”
上学的时间。泰德带着比利一面走,一面责问他为什么没有实行每周洗两次头发的规定。他想和孩子谈好这个问题,到了学校门口,泰德蹲下身子跟孩子谈判。他的眼光越过比利的肩头,看到马路对面咖啡馆里的乔安娜。泰德吻过比利,目送着他跑进学校去时,忘了刚才叱责过他的话,喊着:
“喂……你是个好孩子啊!”
当天晚上。泰德和往常一样在比利房间里给他念书上的故事。电话铃响。泰德一面在回答孩子提出来的问题,一面奔向电话机。电话是辩护律师挂来的。据说乔安娜向他提出要和孩子会面的要求。泰德抑制着不安的心情,又回到比利的房间里。
星期六的上午。中央公园。泰德带着比利走来,比利还在一味缠着父亲讲玩具的事情。泰德显得心神不定。在他们前面的路上站着乔安娜。她实在太紧张了,干脆坐了下来。“比利!比利!”是母亲的呼唤声……父亲刚准备给孩子整整衣服让他前去时,不料比利一下子甩开父亲的手,径自向前奔去。他向着母亲拼命奔跑……含着眼泪的乔安娜等他一到面前,就把他紧紧抱住举到空中,就这样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临走时说了声:
“下午六点钟让他回来!”
泰德站在原地望着这母子相会的场面,直等她们走远之后才没精打采地回去。
法官根据原告方面辩护律师格雷逊的要求,同意开始对乔安娜质询。从乔安娜的回答中可以知道:在八年的结婚生活中,头两年过去之后,她就感到苦恼起来。结婚前,她从斯密斯女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闺秀》杂志的美术部工作。结婚后,由于不能取得丈夫的理解而退职。现在的工作是赛尔克公司的运动衫设计师,年收入三十一万美元,等等。(泰德的嘴里漏出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的“狗屁!”)乔安娜一直抑制着紧张的心情平静地回答问话。
格雷逊:“你爱你的儿子吗?”
乔安娜:“是的,我爱他,非常非常地爱他。”
格雷逊:“尽管如此,你还是把他撂下啦!”
乔安娜:“是的……事情是这样的,在这五年的结婚生活里……我渐渐地产生了不幸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愈来愈严重了。我需要有人能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我向泰德要求援助……他根本不理睬我。这样,我们两人之间就渐渐地产生了隔阂,互相处于离心离德的状态……他一心一意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中。我感到害怕,因为他对于我这种心理所采取的态度,以及他在处理我这种感情的无能,甚至使我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我感到恐惧……感到实在太不幸了。因此就想到,除了离开这个家,没有其他的办法。那时候,我感到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严重的缺陷,所以,觉得儿子还是离开我好。可是,后来到了加利福尼亚,接受了精神疗法之后……我这才省悟到,我自己并不是那种有严重缺陷的人,我不过是除了孩子之外,还想为创造方面以及感情方面寻求一个出路和寄托,因此,我并不是一个不够格的母亲。”
乔安娜提供了精神治疗医师的报告书。
格雷逊:“你提出抚养权的理由是什么呢?”
乔安娜:“因为他是我的儿子……而且,我还爱着他。我自己也明白,撂下孩子出走是多么无情的行为。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我认为,为了孩子,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在那个家里,无法尽到我的责任……可是,我求得人们的帮助,使自己成为一个完善的人,在这方面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我相信,我曾经撂下孩子离家出走这件事是不应该受到惩罚的,那么,我的儿子当然也不应该因此而受到惩罚。比利还只有七岁,他需要我。当然,他也需要父亲的吧。但是我相信,他更需要我……我做了五年半的妈妈,泰德只是接手十八个月。难道因此就可以说,我作为孩子的妈妈,竟没有克雷默先生做得好吗!……我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啊……”
格雷逊的质询完毕。乔安娜正要站起来时,却受到被告律师商纳西的阻止。他开始对乔安娜提出相反的质询。乔安娜立刻采取应战的态度。商纳西旁敲侧击地向她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丈夫是否对你使用过暴力?他虐待过孩子没有?他是否酒精中毒者?是否经常酗酒?有没有对妻子不忠的行为?等等。乔安娜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一个字:“不”。她面带冷笑。
商纳西:“丈夫没有尽到抚养的责任?”
乔安娜:“不是。”
商纳西:“这就明白啦。你是为什么才会离家出走的。”
接下去就问到了过去和现在有没有情人的问题,每句话里都带着讽刺挖苦的语气。泰德不禁回过头去向旁听席上望了一下。可以看出,妻子是有一个男人和她在一起的。
商纳西:“你除了父母和女性朋友之外,和哪一个人的关系维持得时间最长?”
乔安娜:“我想是和我的孩子。”
商纳西:“不是说一年中只见过两次面吗?……关系最长的不是和你现已离婚的丈夫吗?……请大声一些,听不清楚啦。”
乔安娜:“是。”
商纳西:“你是在这个最重要的人与人的关系上失败了吧?”
原告律师提出抗议。法官驳回,命令质询继续进行。
乔安娜:“我并没有失败。”
商纳西:“那么是成功的?这种以离婚告终的结婚是成功的么?”
乔安娜:“丈夫和我是同样的失败。”
商纳西:“那就太好啦。是你现在把婚姻法给修改了,成了双方各自提出同意离婚的啦……在这一点上,是失败了吧?”
乔安娜:“是结婚的失败。”
商纳西:“不是结婚的问题,而是在最重要的人和人的关系上失败了吧?”
乔安娜的眼眶里渗出了泪水。在商纳西接二连三进逼的质问之下,她不禁神经质地转脸望着泰德。泰德带着充满同情的表情摇摇头,似乎在说,不是那样的啊……
商纳西:“怎么样啊?”
乔安娜仿佛在发着高烧似地微微点了点头。这一天的审询就到此结束。
律师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后,泰德悄悄地对他说:
“用不到逼得她这么凶啊。”
“你不想要孩子了吗?”
当天晚上。和乔安娜出走后不久的那些晚上一样,泰德坐在起居室的沙发里做自己的事情。比利就在他身旁,也和那时候一样,老是纠缠着想吸引父亲的注意。泰德放下手的工作,把孩子抱到膝盖上,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孩子不一会儿就开始打起哈欠来了……
“泰德先生真是一位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父亲。他长时期来和比利过着共同的生活……是一位了不起的爸爸。”
这是泰尔玛回答商纳西质询的话。她是泰德方面的证人。证人的发言台就靠近原告席。泰尔玛说话时,眼睛望着面前那位曾经是她亲密朋友的乔安娜的苍白的脸。格雷逊提出的反质询,几乎不许泰尔玛说一句同情泰德的话。她的每一句回答,几乎都被像剃刀一样锋利的攻击所打断。当法官命令泰尔玛离开证人发言台时,她还是暂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乔安娜,开始向这位朋友倾吐着心里的话:
“情形变啦!泰德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啊。你真不知道他是多么努力哩……他们俩太好啦。真是太好啦。要是你看到他们俩多么好,乔安娜,你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坐在这里啦!”
泰尔玛不顾法官的再三阻止,毫不畏惧地一口气讲完了她要讲的话。乔安娜显出非常苦恼的表情,她突然把目光转向别处。
泰德在证人发言台坐下。他态度镇静、真挚,与其说他是在回答商纳西的质询,还不如说是在向乔安娜说话: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已经没用啦。我的妻子……我以前的妻子爱比利,我相信这是完全真实的……但今天要弄清楚的不是这个问题。今天最重要的问题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比利,应该怎样做最好。难道不是这样一个问题吗?我妻子经常说,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和男人一样有自己的事业心呢?一点儿不错,我体会到了。可是为了证明起见,我想知道法律上是否也有这样的规定,仅仅因为是一个女人,她就比男人更有资格作孩子的家长?好的家长是什么样的家长?我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好的家长必须以经常不变的心情……必须有很大的耐心。必须能够倾听孩子的话,即使是不愿意听,也必须做得好像在倾听一样,要满怀爱情……就像她所讲的那样。关于这一点,要说女人的能力比男人高一手,男人的诚意要比女人少一些,请问,哪里有这样的明文规定?比利和我两个人有我们自己的家庭。我尽了全部精力来建成和维持这个家庭。当然不是十全十美,我也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家长。我也不时地会表现出焦躁……忘了我的对像是一个幼小的孩子。但我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成员。清早起来……两个人一起吃早饭,他和我谈些话,然后我送他去上学……晚上我们又在一起吃晚饭、聊天。然后我给他念书上的故事,然后……我们就这样建立起了两个人的共同生活,我们相亲相爱。一旦这种生活遭到了破坏,那恐怕是无法恢复的了。……乔安娜,请不要这样做吧,不要让这个孩子再次遭到这种不幸吧!”
乔安娜睁大眼睛紧张地听着,逃避什么似地突然低头垂下眼帘。接着是格雷逊提出反质询。他一开始就提到了过去的薪水和现在的薪水问题……
泰德:“嗯……大约二万九千元左右。”
格雷逊:“请把数字讲得具体一些。”
泰德:“……是二万八千二百元。”
格雷逊使用冷酷的质询技术,企图证明被告在工作和抚养儿童二者之间不能两立的事实。对于他被原来的公司辞退的事情,格雷逊一件一件地进行了盘问:有些重要的会议你都撂下不管吧?办事浄脱期吧?等等。而且,对于这些质问,都不准申述理由,因而使泰德恼火了:
“我是准备来回答你的质询的!但这些都不是简单地用一个'是’或'否’字说得清楚……孩子发烧到三十八度躺在家里呢,这种时候,我还不应该回家吗!”
静静地坐着的乔安娜仿佛感到该提出质问似地望着泰德。
格雷逊:“克雷默先生,你认为自己是既适合作家长又有责任感的父亲吧?”
泰德:“不错,我是这样想的。”
格雷逊:“那么,你的儿子在你的监护之下,几乎遭到失明的危险,这是不是事实?”
泰德吃了一惊,转脸望着乔安娜。
乔安娜仿佛感到寒冷似地捂着胸口。
质询宣告终结。泰德和商纳西握手,然后迈着疲乏的脚步,向法院里那架旧式的电梯走去。坐在长凳上等待着的乔安娜起身来到泰德身边。
“泰德……请你原谅……我万没有料到他会把那次事故提出来……真的,早知道他这样,我不会告诉他。”
徒劳的谢罪……泰德一声不吱地走进了电梯。“请原谅,我……”她眼看着那架旧式的铁笼似的箱子带着丈夫下沉、消失,电梯再一次把这两个人分开了。
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泰德拿了洗好的衣服往回走,他和抱着一个大纸袋回家的泰尔玛走在一起。
“想不到吧?我和查理可能言归于好哩。”
“真的?他挂电话来啦?”
“哦,是我给他挂的电话。”
“怎么又想要这样做啦?”
“啊……那次出庭以后,我想到了许多许多事情。不一定能实现,但看来他倒是像有这个意思。所以……”
“这,不是太好了吗?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觉得有些害怕。”
餐馆里。商纳西坐看,面前放着一坏威士忌。泰德进来,看着辩护律师的脸色:
“败诉了吧?”
律师告诉他,法院是母性的朋友。判决的内容是:泰德每月交付孩子四百元抚养费,准许他每隔一周去探望一次,孩子在休假期中有一半的日子和他在一起,等等。泰德对那份判决书连看都不看一眼。
“再打一场官司怎么样?”
“可以上诉,但不一定有把握。”
“碰碰运气吧,花多少钱都可以!”
“泰德,我可说在前头,要再上法庭的话,比利也得出庭,就得让孩子出来作证啦。”
“那可不能让他这样……不行,我不愿意让他这样……谢谢,我走啦。”
这天晚上,泰尔玛奔进公寓,来到泰德家门口,敲门。
“泰德,我刚才才听到……不要紧吧?”
昏暗的屋子里,只有泰德一个人坐着,连外套都没脱。泰德说:“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泰尔玛走到门口,把前额靠在门上啜泣。
某个周末的中央公园。父子俩散步来到爬蔓花草已经枯萎的棚架旁。泰德让比利坐好后,带着平静的笑容,以谆谆教诲的口气把事情给他讲明了。
“……所以,只好让那位法官先生来决定了,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聪敏而且经验丰富的人啊……这样,他同意了妈妈的意见。不过,爸爸实际上还是跟着你的啊。每隔一个星期都要跟你一起吃一次饭,每个月还可以有两次和你一起度周末哩。”
“……我的床呢?我睡在哪里?”
“这一切,妈妈都会给你安排。”
“玩具呢?”
“那你可以全部带到妈妈那里去。而且,要是听话,妈妈还会给你买新的哩。”
“晚上睡觉,谁给我念书上的故事?”
“当然是妈妈。”
“那我睡觉前,爸爸不再吻我啦?”
“那,那……当然不行啦。不过,我会来看你的啊,不是很好吗?”
比利眼眶里噙着泪水。
“不愿意的话,还可以回来吗?”
“怎么这样说呀?和妈妈在一起可真快乐哩。真的,妈妈是多么爱你啊。”
“呶,爸爸一定要挂电话给我啊!”
比利用小手的手背抹着眼泪。泰德抑制着激动,强作笑容:
“好啦……好吧,咱们买雪糕去!”
父亲让儿子骑在肩上从花架下走去。
离别那天的早晨。父子俩做法国煎面包片。收拾得非常整洁的厨房里,泰德和比利都打扮得很整齐。泰德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和两个鸡蛋。双手把鸡蛋打碎后放进碗里。加好牛奶后交给比利。比利拼命搅拌鸡蛋牛奶。同时泰德把煎锅烧热,化开奶油。比利把浸过鸡蛋牛奶的面包一块一块地放进锅里。泰德握着煎锅的柄,那上面当然已经加了预防烫手的套子。……两人的动作非常协调,比利的表情是偷快的,泰德也面带微笑。
“好,行啦!全部吃光!”
泰德把比利抱起来,他抑制着啜泣。他把孩子抱得更紧了。在收拾好的行李面前,父子俩紧张地等待着。不一会儿,楼下的服务台挂来了电话。是乔安娜,她说要泰德一个人下去。泰德来到楼下,看到前妻乔安娜被苦恼折磨得非常憔悴的样子。
泰德:“咦……怎么啦?”
乔安娜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
“今天早晨起来之后……我一直在想着比利的事。这孩子早晨醒来……在我给他画着飘浮的白云的房间里醒来……要是我那里也能画些白云就好啦。因为……这样一来,可以使他醒来时感觉到在家里一样……我到这里来是想把孩子带到家里去的啊,可是我想到,他现在就是在家里啊——”
乔安娜克制不住,伏在泰德肩上哭起来:“怎么办,我是多么爱着这个孩子啊!……”乔安娜的话,同样刺痛泰德的心。
在同样痛苦的心情中,两人拥抱在一起……
“我不带孩子走啦……让我上楼去……和他谈一谈行吗?”
“那还用说!”
乔安娜正要走进电梯时,泰德又说:
“噢,你……如果一个人去和他谈,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乔安娜顿了一下,一面用手心抹着脸上的泪痕,一面说:
“我的脸,怎么样?”
“……很美哪……”
乔安娜把头略略歪了一下,似乎是在说“真的?”带着一丝不自然而又美丽的笑容……关上了电梯的门……
全剧终
注释:
注1:西方习俗,每年十一月一日为万圣节,十月三十一日晚上为万圣节前夕,这天晚上儿童可以纵情玩闹。
安可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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