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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这本书

 卷子路上 2022-07-27 发布于广东

我坦白,我蹭热点了。

这几天,别人的二舅火了,一些人在被治愈,一些人在激辩。

苦难的前面是什么,后头又是什么,的确是个问题。但单纯看他二舅这个人,还是让人充满敬意。

苦难不值得被歌颂,但人可以。

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到自己的二舅,那个远比他二舅更跌宕、更传奇、更苦难又更挺拔的一个人。

他被频频伤害,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他追求伟大,却被视作尘埃。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曾写过很多关于他的文字。

他是矗在我眼前的高山,又是历史的深壑。

2008年春节二舅在深圳

二舅这本书

卷子 

二舅这本书太重,太厚,我只能翻开几页,记一些他漫长岁月的零头。

二舅出生在1927年,今年95岁。

他身上几乎没几根骨头是完整的,最早的破损与断裂应该来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硝烟纷飞。

在他十二三岁还是一名小小少年的时候,就已经是战士了。

1940年、41年的样子,他是射阳很有名的儿童团长,带领一帮同龄孩子站岗、放哨、打游击、送情报、逃扫荡、搞宣传工作,他腰上时常系着一颗手榴弹。里下河平原是块多难的土地,那里的黑土地和芦苇荡里有太多的故事,抗战胜利前后尤其复杂。有些人一会儿是共产党,一会儿是国民党,二舅险些被后者镇压,又险些被前者抓捕,当时只要有一位生杀权在手的干部就能决定一切。

二舅带着腿上被日本人刺的一刀,后来进了乡公所任宣传干事,大舅是组织干事。抗战胜利后,大舅一门心思做他的教书先生去了,而二舅选择了入伍。

1947年二舅正式成为华野12纵队的一员。

然后便走进了枪林弹雨血雨腥风的战场。历经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他的听力也在这些连绵的炮火中逐渐下降,最后近乎于零。二舅是第一批渡江南下进入南京总统府的,他还记得挥舞旗帜时的兴奋。前些年,他被邀请去渡江战役纪念馆,一说起来还是激动不已,那是他生的意义。

1949年,二舅从南京打到上海。上海解放,他作为三野30军的一员,又参加了环境极其险恶的新区开辟工作,当时武装匪特勾结,暴动暗杀不断,台风又破堤淹得一片汪洋……他的命捡回了一次又一次。

上海战役结束后,二舅从陆军第三十军政治部调到华东海军政治部。

1951年8月他又奉命到舟山基地随海军温台大队在东海前沿朱家尖、中街山列岛等地执行清剿海匪,以及台策反工作去了。

革命终于胜利了,英姿飒爽的、冲锋陷阵的二舅也应该到了享用胜利果实的时候了。当时许多南下干部脱下军装,真也就成了地方一官,在金陵的悠悠古韵里、秦淮的涓涓秀水里、黄浦江的哗哗涛声里,开始了美好的新生活。

但是二舅不。他在枪炮里走,在懵懂的人事里走,在纷繁的天地里走,走来走去还是赤子一个。

他觉得天下太平了,就应该读书学知识搞建设了。只是没想到,人生最惨痛的一笔在黢黑幽暗处等着他。

1953年二舅转业,他当时拒绝去政府机关,强烈要求读书,刚好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要调一批经过战争考验、有一定文化的年轻助手,二舅即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上海冶金研究所当学员,师从吴自良老师。教授见他白天黑夜都在实验室读书做试验,从不参加周末晚会,认为这个年轻人好学求上进,就推荐他进了上海交大进修学习。

二舅是用打仗的劲头来学习的,他以军人的激情、豪迈和知识分子的睿智、务实,开始了他的和平岁月的建设之梦。在那儿,他娶了漂亮的妻,生了可爱的儿。

可是美满日子刚刚开始,就风云突变了。科学的春天没有到来,人生的寒冬突然降临。

1957年,就在他快毕业拿到文凭的时候,在他的儿子不满两周岁的时候,他被打倒了,作为右派反革命,被送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 

据说右派是有指标分配的。新中国刚刚成立的研究所,能有多少历史悠久的问题?排来排去,二舅就被排进去了。后来才知道,当年领导是心有觊觎,早就心怀叵测了,是反右给了他一个天赐良机(文革中有多少这样的个人恩怨借运动来抒发的呢?运动总会给别有用心者搭建平台)。

二舅就这样被莫名其妙打倒了,——除了时代,或许也和他耿直的性格有关吧。

二舅来深圳小住时说起这段陈年旧事。他提到当初大鸣大放时,他是如何忍住坚持不说的。后来被一人连续跟踪,紧逼劝说,最后不得已鸣放了几句,然后瞬间成为右派。平反后二舅去找当初那个紧逼他的人,那人大哭,言右派早已在党委会上内定,他只是执行而已,然后声泪俱下诉说自己母亲和弟弟又是如何在运动中被迫自尽的,理由更为奇葩,——你丈夫是共产党员,在“四一二”大革命中被国民党杀害;你同为共产党员,为何独存?可见你是个叛徒。

其中的荒诞,历史也无法解答。

后来二舅从提篮桥监狱被转到安徽白湖监狱,直到1979年平反,80年出狱。

在这期间,他相恋7年、新婚3年的妻子被迫改嫁他人;尚未记事的儿子成了别人家的儿郎,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提篮诀别痛悠悠,海誓山盟一笔钩;血染别绪撕心碎,泪淋离情逐梦流。消却前缘斯地日,重逢骨肉难知秋(噬骨寒流左漩疾——这是他没敢讲出来的),怜妻爱子难到头!”这是当时二舅给爱妻的诀别词,他痛入骨髓,撕肝裂肺。

但时间从未停滞,生命也是。

1959年,苏联停供中国急需的镍鉻,二舅在提篮桥监狱研制成功 “铅—铁氧体无镍磁性材料”,获大奖。 与此同时,他在空闲时间帮助狱友学文化,花了两年时间,教完一狱友《技工数学》上下册;花四年时间教完一监管人员中学数学和大学的微积分。 

1973年在白湖监狱,二舅参加技术革新小组,建议用“臭氧送风”和“二次风”的办法,改善环境污染。他绘制出“臭氧发生器”草图,焖火炉的“黑龙”在试用“二次风”三天后,被降伏。……

二舅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充满了骄傲。他说,有人认为他在监狱里搞研究是一种很羞耻的事情,但是他不认为,他觉得能在任何环境下不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情,并做出成绩,这是一种荣耀。 

他在监狱做研究一事,很是冲击我的认知和思维,尤其是他仰着头叙说的神态,这让一段悲情历史刹时转化成了豪情历史,让我一边心酸,一边仰望。

1979年二舅平反。出来时,他回了趟上海,物是人非,岁月不堪。他决定不再和历史纠缠,决定放弃上海而留在羁困了他近三十年的安徽。

1980年,二舅以技术人员的身份被安徽省劳动厅留用,从事特种承压设备的安全技术监督和研究工作。由研究冶金材料到研究压力容器,二舅似乎从没去抱怨过历史,在伤痕文学流行的时候,二舅正在闷头搞研究。

他对手中掌握的一些特种设备安全资料进行分析、整理,并写成学术论文,到1993年已在《中国锅炉压力容器安全》等刊物上发表了学术论文20余篇。

他说人总是要做点什么有用的事,历史不可追,时间可追。

唯一牵挂的就是前妻和儿子。二舅费尽周折,托人又托人,终于找到他们的信息,兴致勃勃赶到上海。不久妻子就突遇车祸,从他的世界彻底消失,天不开眼人奈何。

儿子从襁褓时分别,到已是三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时空及信息的阻隔,让这个年轻人除了血管里流淌着二舅的血之外,似乎和这个佝偻的老头没有任何关联。几次见面都沟通不畅,父子的人生观也发生了龃龉。孤独、刚硬惯了的二舅根本不知道如何跟陌生的儿子、新时代的年轻人去交流。加上母亲离世的错误归因,见过次后,儿子狠心断了联系,从此在二舅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后来,现在的二舅妈走进了二舅的生活。这位瘦弱的女子看见报上一篇二舅的文章,千里迢迢追寻而来,开启了二舅冰冻已久的心。

我二十岁时才第一次见到二舅,他给我买了条蓝色的连衣裙,嘱咐我毕业一定要找个实在的事,别沾政治。以后有孩子就是学剃头、学修脚,也别沾政治。

1992年二舅离休。他每天读报,学英语,写东西,还说要出去看看。 

我跟二舅真正熟悉,是二十世纪后,他老了,经不起黄淮冬天的冷,到我这儿来过冬。

那时,他已年届八十,他反复跟我说要找儿子,并把他写的一篇篇东西给我看,每一篇都催人心肝。

2008年,他和二舅妈再次来到深圳。他跟我说要写自传,他给自己罗列的内容竟然全是那些科研项目,他把自己抛头颅洒热血出生入死的功绩全隐没了,和革命相比,好像他更爱科研。

但这和他关心政治又似乎并不矛盾,八十岁之后,他的回忆与关切中,总还是有战场的影子。

在我这里小住时,每天出去买环球时报、参考消息等,他对晚报上的那些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基本没有兴趣,他关心国家大事、台海局势、国际风云。他喜欢看《炎黄春秋》,每天必看《海峡两岸》,对复杂的台湾局势了然于心。我都不知道,他那老脑袋瓜里,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历史与政治风云。那段时间,他特别爱谈东海舰队的往事,那是他的光荣与委屈。

他一直宣称要远离政治,逃离政治,可是政治已经渗透进他的血液。

二舅在合肥最核心的区域有套房,晚年时他曾经跟我说,死后要把房子作为党费交出去,以证明他对党一片忠心,证明以前整他是错误的。——没想到,后来这个房子竟开启了二舅晚年另一则痛苦的故事。

2009年,二舅妈的帕金森症已经很严重,二舅在广州做右肾癌根治性切除手术,那年他已82岁。

渐进老迈,无儿无女,病魔缠身。想见儿子一面的渴望更加强烈。他一遍遍地说,我一遍遍地听。我以为想当然可以实现的事情,却到今日仍是无奈。

他回到老家射阳,把自己的墓买在了外婆旁边,并提前刻好了墓碑。 

2015年之后,他已不便出行,便在合肥找了个保姆,我每年寒暑假去看他。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渐渐变得有点糊涂,只记得从前的事了。一坐下来,便是没完没了地说打仗的事。

2017年春节他还能顺利喊出我的名字,2019年他已经不太知道我是谁。

保姆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主角与主宰。在若干个颠颠倒倒中,二舅房本上的名字变成了保姆的儿子。表妹气不过,和保姆进入了漫长的拉锯诉讼中。

诉讼结束后,二舅妈家那边的孩子又和保姆大战了一场,甚至惊动了媒体和警察,说是把老人从保姆手中抢回了广州。

被历史揉捏了一辈子的二舅,又被现实揉捏了一回。——他完全不懂今天这个世界,他是我见过的唯一没有一丁点物欲的人,所以被物欲横流的世道又狠狠地捅了一刀。

去年春天,二舅妈过世,二舅住院。在两位老人最后是回哪里落叶归根的问题上,两边又出现了不同意见,陷入了拉扯中。

我站在外面,无言以说。无儿无女的悲惨,非亲历不得知。

没想到二舅的苦难,在人生落幕前,还不得停歇。几经生死,饱经沧桑,大难不死,却未能修得后福。 

好在他已经不知、不觉了。

2021年5月9日,我在医院见他,帮他剪指甲。他已瘦成了竿,完全不知道我是谁,却还在一个劲地说着打仗的事。

他已不会清晰地去回忆那些有声和无声、有形和无形的枪林弹雨。他的慈悲与刚强,都化作了时代的一抹风散去。一个赤胆忠心的战士,一个认真严谨的学者,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生活却没给予他应有的回馈。

他没有儿女,所以把我们都看成了他的儿女,他以前喜欢亲我的额头,喊我“娟子”,那个时候他柔软得如同三月花四月雨。

他曾跟我说,年少时好想当个伟大的人啊,可是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这个世界谁曾经靠近他、谁曾经花工夫去靠近他了呢?

其实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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