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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李晋成:太阳花(17)

 砚城文苑 2022-07-28 发布于山西

第十七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三场秋雨过后,晋西北的大地已异常清冷,不用说穿秋衣秋裤,人们连毛衣毛裤都穿上了,早晨起来还觉得冷,踏在满是露水的草上,鞋湿了,渗骨的凉气自脚底直漫向全身,禁不住打几个寒颤。只有到地里掰三五袋玉米,或抡起镢头砍几垄山药,身子才能逐渐热起来。王文彬在王家堰生活了12年,也就拔拔草、放放牛,即便抢收,也仅是跳上车帮踩踩胡麻莜麦,或慌慌张张地捡几窝山药,从来没有如此早出晚归、中午不回,整天钻在地里掰玉米。他不能要求韩少波、秦露一起来掰,这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再说站里还有一大堆工作。他来掰,是觉得承红走了,百十来亩地,刘有全一个怎么可能收回去。

刘有全还有高血压,万一倒在地里,跟前连个人都没有。承红家的玉米秆特别高,上遮太阳下掩畦垄,前望不见头后看不见尾。文彬在地里像掉进了深渊,孤独憋闷,没有希望,只有叶子哧楞哧楞的响声告诉他还有人与他一起劳动。他循着声音探头探脑地张望,想找到那些人影,哪怕看一眼,都觉得有些着落,但找不见,只有那枯燥的声音哧楞——哧楞——,好像他的心都块成玉米叶了,也跟着哧楞——哧楞——响起来。他真想大喊一声,把郁积的烦躁全部呼出去,又怕人笑话。实在撑不住了,向前走了十来步,见有全叔拉着半袋玉米正熟练地作业,看他的工夫已掰了两个扔进了袋子。有全叔憨憨地笑着问:“王书记,又追不上了?不着急,你慢慢掰,不用追我!”“我都落你整整一棒了!”“你哪能看我,我在地里30多年了,你才几天!慢些,不能累坏,你们三个能来,我已很高兴了!”“老支书说,承红不在,你又地多,没几个帮手怎么行?”“老支书这人真不赖,每年都这样,谁家紧帮谁家。虽说自己不种地了,可比种着还忙,非到村里人全收割完了,他才安心歇着!”“刘大爷也不错,慢是慢些,还好精神!”刘有全索性停下来,递给小王一支烟,他没接,有时真想抽一支。有全叔说抽烟解乏,起初他不信,现在他真信了,劳动累了,蹲在地畦间点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然后畅快地吐出去,心中的闷气、怨气也随着烟雾扩散到空气中,还可以变换一下吸的姿势,或大拇指与食掉捏着,或食指与中指夹着,或干脆不用手两片嘴唇一直含着;吐的趣味就更多了,或张大嘴一口吹出去,或小口慢慢吹出去,还可以像鱼儿吐泡泡一般调皮地吐几个烟圈,边吐边数,吐得越多,趣味越浓,吞吞吐吐之间,调节了心情,放松了神经,还借故小歇一会儿,这还不解乏?但他不敢破戒,让玉姝闻出他抽烟的煎熬可比在地里更煎熬,所以他忍着,已经戒了三年,他相信自己的毅力。

刘有全拉着他说去看看老支书、刘大爷,也是想趁机让他休息休息。老支书、刘大爷还在王文彬后边,一人掰着一垄,袋子放在两垄之间,边掰边说话,像是比赛。老支书说这次他快,刘大爷说下次他要更快,嘻嘻哈哈,各得其乐!王文彬有点羡慕,承青要是能来,他也有个伴儿,可惜承青家的地更多,自顾不暇!二老见他俩走过来问:“你们掰到地头了,小王今天这么快?”“没有,我比你们快不了多少。”“那快掰去哇,我们努力赶你们。”“不急,你们也累了,我去取干粮,吃点儿!”有全边说边走向地头。“小王饿了?”老支书问。“饿倒不饿,累了,腿疼、腰疼、胳膊疼,连脖子都疼!”“哈哈,你以为'第一书记’好当呀!”“不好当,早知这样,不来了。”“我看,现在赶你,你都不回!”“回了,只要乡里说明天回去吧,我立马回去!”“不等承红了?”是啊,他要等承红回来,承红回来才能撑起有全的家,他还要帮承红娶媳妇呢!“老支书,您说,真让我回,我会回吗?”文彬看向南方,玉米地一片跟着一片,盖没了沟岔梁峁,一直伸向远方,好像接着天边起伏的山。老支书见他认真了,平静地说:“说不准,你像坡上的那棵树,已在刘家沟扎根了!”刘大爷瞟了瞟文彬,没说话,自提亲后,老人见文彬总不自在,少足没手的,不敢与文彬正视。有人说,老人像小娃娃,所以称“老娃娃”,还真是!这有什么呢?王文彬想不通,也不能硬往刘大爷眼里闯。

刘有全过来了,将干粮袋放中间,取出一块月饼递给文彬,他接住一分为二,与有全叔各一瓣。他很爱吃月饼,尤其绥北的月饼是晋西北的品牌,皮酥软,馅儿甜香,用当地土制烤炉烤的更是一绝,以前每年他都要专门买两箱。今年,自进了八月,每天每顿都有这黄灵灵的月饼,放在稀粥里,泡在方便面里,尤其坐在这凉阴阴的地里,和着圪糁糁的泥土,他吃得胃里直泛酸水,看见就发愁,不敢多吃。有全倒起一杯热水正要喝,听到有哭喊声,问:“谁哭了?”二位老人说,没有呀!文彬说:“有,从那边传来的,”指了指东面。“这两天,谁家在上边掰了?”“刘蛮小,昨天从北梁倒过来的,又打老婆了?”“不像女人哭,蛮小的老婆哪敢这么大声哭?”两位老人也听到了,催促,“你们快去看看!”

刘有全在前,文彬在后,朝着哭声跑去,越近越感到那不是一般地哭,而是声嘶力竭地喊,一定出事了!文彬飞快地穿过玉米地,看见刘蛮小抱着老娘敞开喉咙嚎,他急忙跑过去推开蛮小,将老人的身子尽量放平,示意蛮小掐人中。蛮小说:“没用了,王书记,掐不过来。”王文彬拨通秦大夫的电话问怎么办,秦大夫要视频看看病人。文彬切到视频对着病人,秦大夫指导说:“我看见已将老人放平了,好,快找些秆子做个简易的单架,平着抬到车上送医院!”听到这,刘有全跑到上堰刘有文的葵花地里,将已砍倒的最粗最壮的葵花秆抱来一抱。他们仨将上衣、毛衣全脱下来,跟几根葵花秆绾结成简易的单架,将老人平放上去。蛮小与刘有全抬着,好在老人轻瘦,单架能勉强撑住。文彬飞一般冲下坡,先去开车。

老人平躺在后座上,蛮小在头前护着。王文彬开着车尽量躲过深坑大凹,实在躲不过便硬生生地碾过去,几次都被凸起的沙梁石块刮着了车底的护板。他开一段回头看一次,希望如上次一般,走着走着,大娘的脸由白变黄了;再走一段,由黄变红了;半道儿,大娘睁开眼,气息均匀了。他都看了五六次,大娘的脸色依旧黄而又白,蛮小一个劲儿地哭,都快到乡医院了,还不见老人缓过来。

车一停稳,李院长带领两名医生过来将老人推进去,蛮小紧跟着。王文彬正要跟去,被刘有全拉住,“交给医生哇!”见周围没人了,又小声对文彬说:“我看不行了,万一有个长短,你躲开些好!”文彬看着刘有全真诚的眼神,知道有权是担心蛮小再耍起懒来,牵扯到他。

蛮小会吗?王文彬由不住自问。从踢打公厕、搅闹体检两件事来看,蛮小虽是无理取闹,但闹过之后,还是能知理识体,承认错误的。况且,蛮小最怕老支书,只要老支书眼一瞪,拐杖一磕地,就头一缩再不支声。近来,他发现,蛮小对自己也有点儿像对老支书的味道了,只要他张口说话,蛮小就不再多言,倒不是怕,是老被他呛,有时被他的话噎得脸红脖子粗,半天挤不出一个字。主要还是蛮小知好歹,自被他从下水道口拉回来,蛮小明显对他不再敌对。

正思慕着,病房里传出声撕裂肺的哭喊声,盖过了所有的脚步声、嘈杂声。文彬嗖地站起来,还没等刘有全反应过来,早已跑进大厅、穿过走廊、来到病房。有全紧随其后。只见蛮小的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泛白,但异常平静、安祥,没有一丝痛苦的痕迹。蛮小跪在床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口水拉在胸前,鼻涕封住嘴巴。这时,老支书已赶过来,是有全电话通知的。韩少波、秦露也一起来了。老支书拍了拍蛮小的肩膀说:“蛮小,别哭了,这是医院。快拉着你妈回家,好换衣服。”蛮小像个懂话的孩子,一下停止了哭喊,用衣袖左右一抹口水鼻涕,轻轻抱起母亲。老支书急忙用一件衣服苫住逝者的脸。蛮小前边走,他们后边跟着,楼道里静悄悄的,没一个患者、一位医生。患者生怕沾上一点儿秽气,连门缝都关得严严实实;医生都怕蛮小不依不饶,躲得远远的。

而蛮小似乎忘记了应该要闹一闹,走得缓慢平静。直到下了台阶,将母亲安放在承青开来的三轮车厢里,一句话都没说,跳上车厢坐在母亲旁边。这显然不在众人的预想之内,众人还想着如何拉蛮小、劝蛮小,为医院、医生解围呢,都一愣。最先回过神儿的是老支书,他喊了一声承青,“愣甚了,还不开车!”承青噢噢两声,慌忙坐到驾驶位上,放开手刹,稍一加油,三轮车突突地开出大门。老支书转身去跟李院长打了声招呼,出来坐上文彬的车便往村里赶。

从乡医院回刘家沟,20多公里的路程,一半是通乡柏油路,一半是通村水泥路。承青开得慢,大约还没走出2公里,文彬、韩少波已追上来。文彬担心他俩着怕,不远不近地跟着,小车的远光灯照亮了整个三轮车及车前的好长一段路。文彬觉得四周的黑暗像加了高压的浓墨,快把车身挤扁了。他有点儿透不过气来,手不停在方向盘与控制台下乱摸,仿佛想找到一把巨斧,奋力一挥,结束这一切。但是没有,无边的黑暗像童年的噩梦缠绕着他,唯有这束光是脱离梦境的通道,所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一眨眼,光灭了,关闭通道,那样,他们就跟蛮小的母亲一起坠入了永恒的黑寂……

终于到了蛮小家门口。王文彬不敢关掉大灯,拉住手刹,刚跨下一条腿,老支书急忙走过来,将他硬塞回车轿里,叮嘱,“回去休息,这儿的事,你帮不上忙。”是啊,给老人整容、换衣服、点回头纸,那都是本家与孝子的事。

当他们仨放好车,回到工作站,已是晚上11点。秦露不敢下去,文彬、韩少波将她送到刘大爷家。刘大爷看他们的表情,知道人没了,安慰他们说:“人老一盏灯,说不准哪时就熄了!回去休息哇!”文彬、韩少波返回工作站,将门反闩上。这是来到刘家沟,第一次晚上插门。不知为啥,文彬有些怕,拉上窗帘,迅急地展开被子钻了进去。韩少波很平静,一熄灯便睡着了,没有鼾声。文彬蒙住头,又是无边的黑暗,索性支愣起耳朵捕捉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只有判断出那是风吹窗棂的声音,还是老鼠活动的声音,或是蜈蚣爬行的声音,他的心才能从紧张回归平静。老实说,他从来没有经见过死亡,自小胆儿小,连杀猪宰羊都不敢看,村里殁了人,他连棺材跟前都不敢过去。只有父亲去世时例外,母亲先将他托付给邻居,到入殓后才允许他到棺材旁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所以留在他记忆里的父亲是永恒的坚毅与微笑,与死亡没有半点关系。一想到父亲,他平静了——只见绿油油的草坪上,父亲正忙着给他找寻一种叫“沙奶奶”的野果,每摘到一个便高兴地喊:文文,又一个!文文,又一个!他跑过去,接在手中,想看一眼父亲的脸,可任凭他怎么绕着父亲转,看到的始终是父亲的背影,直到他实在跑不动了,顺势躺在草滩上,清风徐来,花香氤氲,他闭上眼,睡着了。[610]

END



李晋成,网名松竹,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06年开始陆续发表作品,中篇小说《心尘》荣获忻州市2017年“重点文艺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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