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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西苑”有多神秘?从绘画中体会明代皇家园林的三种形象

 北京的骑士 2022-07-28 发布于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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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宫的御花园漫步,在景山观日落,或到北海公园荡起双桨(民国时中南海也对外开放),是令人神往的事情。不过,明代皇家苑囿那份曾经的神秘给人带来的无尽联想已不复存在,或许只能在图画中体会了。

 百 姓 的 奇 想 

皇家园林和宫殿尽管与世俗百姓的生活只有一墙之隔,但人们只能像1635年刊行的《帝京景物略》中那样感慨:“至尊内苑,非外臣见闻传闻所得梗概。”虽然难以观瞻其中美景,人们还是能够感受到这片空间的特殊性。英国公张维贤(?—1630)有一座园子建在什刹海旁边,和被称为“西苑”的皇家园林只有几条街的距离,在其中可以看到北海的万岁山,即琼华岛。“望云气五色,长周护者,万岁山也。”在人们眼里,皇家园林和宫殿的上空常常是五色祥云缭绕的,是所谓的“王气”,但肉眼如何看得见?

万历年间的宫廷绘画《出警图》《入陛图》,描绘了皇帝赴皇陵祭祀的来回旅程。《出警图》的终点是山中的皇陵,笼罩着云气。《入陛图》的终点是紫禁城,云气更为浓郁,仙鹤飞翔,有如仙境。这种传统历史久远,更早的例子见于宋徽宗《瑞鹤图》,画中皇宫的宣德门云气骤起,一群白鹤盘旋飞翔。又如传为赵伯骕《万松金阙图》,海上升起一轮明月,照耀着云气笼罩、仙鹤飞翔的南宋皇宫后苑。明代的皇宫大内,同样笼罩着层层云气。日本东北大学图书馆藏有一幅套色版画(图1),透露出明代后期有关皇宫的图像和知识在民间广为流传,虽是版画,但大小和形式均仿照一幅小挂轴,很可能是用于张贴欣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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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京城宫殿之图》,明,99.5×49.5厘米,日本宫城县东北大学图书馆藏

诗塘有一段韵文,有大字图名“北京城宫殿之图”,韵文中有“万历当今福寿延”一句,表明刊行于万历年间(1573—1620)。这幅版画很像地图,用平面化的手法,突出了紫禁城的宫殿及重要衙署和坛庙。仔细看,各处殿宇均覆盖着云气。

民间对于皇宫的知识和想象,更清晰地体现在一种特殊的官员肖像“金门待漏图”中(图2)。说是官员的肖像,其实他们只在画中占据很小的位置,大面积的空间都在以一种地图式的手法描绘皇宫,以显示这些通常品级不太高的官员当有机会面见天子时的自豪与欣喜(注1)。

无论是版画还是绘画,在平面地图式的紫禁城的西边(画面的左边)都可以看到一片水域,这就是“西苑”。西苑包括北海和中南海,面积相当于两个紫禁城,但在两种图中,都画得很小,显然是因为着力突出的是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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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佚名,《北京宫城图》,明,绢本设色,183.8×156厘米,南京博物院藏

民间知识中,对于西苑的理解有些根据:西苑有三海,水域占据一半以上的面积,所以画中的西苑就是一片布满莲花的湖面,南北走向,蜿蜒流淌。可以看到,大体上水域分成南北两个部分,中间由一座桥分开,北部是北海,南部是中南海,而中南海部分又由楼阁式建筑分成了两块水域,恰可对应中海和南海。最南部水面截止处有一座高台建筑,写着“兔儿山”,正是西苑南部的制高点。虽然地理环境有一定的真实性,但西苑水面上的活动具有更多想象色彩。在西苑水域的北部,即北海的湖面上,有两艘红色的大船,一艘是龙头,一艘是凤首,即一对龙凤舟。

赛龙舟是端午节的一项重要活动,水面上的莲花正是初夏的标志。陆容(1436—1497)《菽园杂记》中说,自宣德皇帝以来,每到端午节,文职大臣都要从驾西苑,“观武臣射柳”,然后皇帝“迎母后到内沼看划龙船”。明末宦官刘若愚撰写的记载皇宫秘闻的《酌中志》中也说,“斗龙舟”和“插柳”是端午节中西苑的两项主要活动。对比《北京城宫殿之图》版画,虽然画得十分减省,但依然在北海水面貌似琼华岛的椭圆形中标出了“棹龙舟”三字,却没有提到凤舟。明代宫廷中,到底有没有凤舟呢?

正史《隋书》中记载,隋炀帝派人到江南采集大木,建造“龙舟凤艒、黄龙赤舰、楼船等数万艘”。所谓的“龙舟凤艒”,不一定是指龙凤形状的船,也可以形容装饰华丽的画船,但到了宋人编的《大业拾遗记》中,就变成了龙形的船和凤形的船,“隋炀帝幸广陵,至汴,帝御龙舟,萧妃乘凤舸,锦帆彩缆,穷极侈靡”。小说的取材来自更早一些由唐代杜宝撰写的《大业杂记》,书中对隋炀帝巡幸扬州的描述极为夸张:

(隋炀帝)御龙舟,皇后御翔螭舟。其龙舟,高四十五尺,阔五十尺,长二百尺,四重……

皇后御次水殿,名翔螭舟。……并三重。……诸嫔妃所乘,又有大朱航三十六,名漾彩舟,并两重……。又有朱鸟航二十四艘,苍螭航二十四艘,白虎航二十四艘,玄武航二十四艘,并两重。……又有飞羽舫六十艘……,又有青凫舸十艘……

“等级”是关键词,不同等级的人乘坐由不同等级的动物装饰的不同等级的船:1.龙舟(皇帝);2.翔螭舟(皇后);3.大朱航(嫔妃);4.朱鸟航;5.苍螭航;6.白虎航;7.玄武航;8.飞羽舫;9.青凫舸。大体上是两种龙,加上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神”,再加上两种普通水鸟。这虚虚实实的描述,使得本来作为形容词的“龙舟凤艒”或“龙舟凤舸”变得具体,给绘画创作带来许多灵感。更清晰地想象皇家园林的是晚明众多仿本《清明上河图》,尽管不完全一致,但图本大同小异,都会在尾段画出一段拥有辽阔湖面的宫廷园林,湖面上有龙舟和凤船嬉戏(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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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仇英(款),《清明上河图》卷,局部,绢本设色,30.5×987厘米,辽宁省博物馆藏

在有些版本中,还出现了第三种“虎舟”。这场景可以追溯到所谓北宋张择端的《金明池争标图》,而托名王振鹏的多本《金明池争标图》,可能是元代对张择端的另一种模仿。在王振鹏的版本中,尽管没有出现凤舟,但出现了类似虎舟的船。明代比王振鹏、张择端名气大得多的前朝画家的龙舟竞渡图像在市场中广为流传,比如李昭道《龙舟竞渡图》(故宫博物院藏),是一件明代的托名之作,所谓唐朝皇家园林的水面上,就有一对龙船和凤船,此外还有两只小船,也都是不同的动物形象。这些图画,都可以追溯到笔记小说中隋炀帝船队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影像。

事情的复杂之处在于,有两位明代人说西苑有装饰成凤鸟形的凤船。最重要的记载出自嘉靖年间文官马汝骥(1493—1543),他在得到一次机会游览西苑后,为所游览的西苑景观一一写下诗歌,其中有一景“藏舟浦”,是停泊西苑游船的船坞。他写道:“琼华岛东北过堰有水殿二,一藏龙舟,一藏凤舸,舟首尾刻龙凤形,上结楼台,以金饰之。又一浦藏武皇所造乌龙船。岸际有丛竹荫屋,浦外二亭横出水面。”(注2)另一条记载见于比马汝骥晚得多的周梦旸(1574年进士)编纂的《水部备考》,书中说西苑的“龙凤船,肖龙凤形,饰以五彩,置坞二处居之”。

西苑的船坞中真有凤舟?未必。那天和马汝骥一同游览西苑的还有文徵明,回家之后他也为同样的十个景点写了诗,其知识和马汝骥有相似的来源,但马汝骥笔下的“藏舟浦”被文徵明称为“龙舟浦”。“在琼华岛东北,有水殿二,藏龙舟凤舸”,文徵明虽用了同样的词“龙舟凤舸”,但并未说二者分别呈现龙形和凤形,而只是一种形容词。文氏晚年尤以曾经游览西苑自豪,屡屡抄写自己的西苑诗,在故宫博物院所藏的1554 年所书的一卷中,甚至没有写“龙舟凤舸”,而代之以“御舟”。

马汝骥在这次游览中真的看到了凤形的画船吗?还是说他的记载得自其他人的转述?向他转述的人又真的看过凤舟吗?又或者是一种夸张的形容?不管明代宫廷中是否真的有凤凰形状的游船,在明代人的想象中,太液池的水面上一定要有这样的华丽画船,它们承载着人们对于皇权的想象。

 文 人 的 实 景 

有机会见到皇帝并进入皇宫和皇家园林的文官,绝对不会在西苑三海上画龙舟和凤船。文官画家笔下明代皇家园林最早的例子是传为王绂(1362—1416)的《北京八景图》卷,其中《太液晴波》(图4)、《琼岛春云》两段画的就是西苑,“太液池”指的是西苑三海的水面。如果王绂能看到西苑,看到的也是元代时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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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传)王绂,《北京八景图》卷之《太液晴波》,明,纸本水墨,42.1×2006.5厘米,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画中用的是山水画固定的表现手法,也结合了一些实景描绘。《琼岛春云》画的是琼华岛上的万岁山,弥漫的云气既是山水画的一种表现方法,也暗示着王气。《太液晴波》中的小山也应是万岁山,只不过关注的焦点在水面,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荷叶,以及一艘供人游湖的大船。两段景色中,都出现了不少规格很高的皇家建筑。比较起来,《太液晴波》比《琼岛春云》更有实景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画出了环绕西苑的宫墙,不但使园林的感觉骤然加强,还因为较为仔细地画出了宫墙的样式,使得皇家的性质显露出来,因为宫墙作为皇家建筑的一部分,是皇权的体现。

水墨画宫墙,并不能完全体现宫墙的视觉特性,因为它是红色的。这种视觉感与私家园林截然不同,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传为文徵明的一幅青绿设色《西苑图》(图 5)中体现得非常清楚。根据萧意茹的研究,画面以一种俯瞰视角画出西苑中以北海和中海为主的景观,画家仿佛是站在景山的最高处向北海和远处的中南海望去(注 3)。红色的宫墙相连,红黄色构成了画面中建筑的主色。和《北京八景图》不同,画中的西苑出现了一些游人。文徵明的确进入过西苑,如果他真的画过一幅这样的“西苑图”,画中游人中或许有一位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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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传)文徵明,《西苑图》卷,局部,明,青绿设色,26.2×76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徵明在北京做过几年官,他珍视的记忆中,游览西苑可以排在首位。在明代,除了高级官僚在重要节日可以陪帝王在西苑活动之外,像文徵明这样见不着皇帝几面的江南文人,一辈子也许只有一次。根据文徵明对《西苑诗》的说明可知,他能进入西苑,是搭了同僚好友陈沂(1469—1538)的顺风车。陈沂结识了一位守西苑的宦官王满,于是在嘉靖四年(1525)春日的某一天,陈沂叫上文徵明和另外两位同僚马汝骥、王同祖(1497—1551),由王满做导游,领着四人西苑一日游。

不过这幅《西苑图》以及图后的《西苑诗》,并非文徵明亲笔。皇家园林的魅力,加上文徵明的号召力,这类作品在晚明的江南应该十分畅销。和文徵明同为“吴门四家”的仇英,也加入其中。明末的书画著录书《珊瑚网》中著录了一件仇英《西苑十景图》,有文徵明题字,是一件在当时市场上十分流行的“文、仇合作”之作,画的就是文徵明游览过的十处景观,分别是万岁山、太液池、琼华岛、承先殿、龙舟浦、芭蕉园、南台、乐成殿、兔园、平台。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这幅《西苑图》,恐怕就属于晚明时期借助文人声望大卖的图画之一。

与描绘苏州私家园林的图画相比,《西苑图》场面要大得多。画家采用描绘苏州山水名胜的手法,如文徵明对石湖的描绘、鸟瞰的视角与《西苑图》有类似之处。画中众多的红色宫殿和宫墙,与小青绿的山水相得益彰,烘托出一种独特的皇家气象。苏州绘画中对于私家园林的描写,常会出现园林主人,他或独自一人看书,或招待访客,在园林中一起谈天、喝茶。西苑却并不属于这些文人。《西苑图》更像是一种“纪游图”,图中突出了景观的宏大,渺小的人物只是游人。或许,这种图像的潜在观者,有一部分就是那些雄心勃勃、期待像前辈文徵明一样在帝都获得成功的士人吧。

 天 子 的 面 容 

无论是普通民众还是文人官僚,对于皇宫和皇家园林的好奇,从本质上来说是对于帝王的好奇。人们好奇皇帝在什么环境中生活,也好奇皇帝究竟长什么模样。晚明时代皇帝的相貌并不完全是禁区。《北京城宫殿之图》版画中,在正中心的“奉天殿”内出现了皇帝的形象,这是一位年轻的皇帝,无须,身穿绣有团龙的黄色龙袍,戴明代皇帝常戴的子“翼善冠”,显然是万历皇帝。皇帝桌上放着砚台和笔架,他正手持一短卷,上书“天下太平”,应该是暗示皇帝刚刚写好这四个字,类似新年祝语,将要把美好祝福送给他的帝国和每一位子民。从韵文中的“静鞭三下珠帘卷,大明皇帝正当朝”来看,画的正是新年元旦的早朝,意味着版画的性质或许是一幅年画。

一瞻龙颜是许多人的梦想,晚明民间对帝王像的描绘,可能已经成为一种公共知识,如1609 年出版的百科全书《三才图会》中专门有历代帝王谱系和画像,明代三位皇帝——洪武、永乐和嘉靖都有画像。永乐皇帝好似鲤鱼须一样的胡子很特殊,恰可以与他存世的宫廷画像相比,可以证明对于皇帝容颜的关注一直是民间极大的兴趣。万历朝的高官徐显卿(1537—1602)请画工将自己的仕宦经历画成图册,其中有多幅表现他在紫禁城中得到万历皇帝的召见,也画出了年轻的万历皇帝的肖像,与《北京城宫殿之图》有些相似。总之,对于皇帝容颜的兴趣,与对于皇宫大内、皇家园林的兴趣,都反映出晚明时代的社会新风。

作为皇家园林的主人,皇帝在《北京八景图》或《西苑图》中都没有出现。北京城或城中的西苑,是和抽象的皇权联系在一起的,它们并不属于哪一位帝王个人所有。倘若从帝王的角度来说,每一位帝王都是活生生的个人,他们一出生就生活在抽象的皇权之中,帝王们如何来表达自己呢?或许园林是一种很好的渠道,退朝以后,皇帝可以在园林中过着休闲的生活。他们上朝时是天,退朝后是人。自古以来,很少看到描绘帝王在朝堂上正襟危坐处理朝政的画面,更多的是帝王们的各种娱乐和宴游,这个传统在明代同样有效。

明代的宫廷绘画中,有相当一部分以宫廷园林为中心,发生在大殿中的朝仪却很少得到表现。换句话说,帝王们似乎不想过于表现其在正式场合的活动,而想展现其娱乐精神,这种情况有许多先例。南宋宫廷绘画中,帝王在皇家园林中的休闲生活也是一大主题,如马远《华灯侍宴图》、马麟《秉烛夜游图》等,但在这些作品中看不到十分确定的帝王形象。明代的园林,则成为帝王画像的超级背景,变成一种帝王的“行乐图”。

商喜《宣宗行乐图》(图6)是一件巨幅画作,表现了宣宗在宦官簇拥下游春打猎的景象。宫廷狩猎场所有两个,一个是西苑,一个是位于北京城南几十里处的南苑。南苑也称南海子、上林苑,面积相当于西苑的一个半,也是宫廷重要的食物产地。西苑里水面居多,只能狩猎一些小型动物和鸟类;南海子则以原野居多,有很多大型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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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商喜,《宣宗行乐图》卷,局部,明,绢本设色,211×353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商喜画中多是珍禽异兽,如白鹤、白兔、白鹿、白雉、天鹅、孔雀等,更像是豢养动物的园子,应该是西苑。画中还出现了一段红色宫墙,意味着园林与宫殿的一体化。画中的小桥流水景观设计得很曲折,与南海子多是大面积的草原不同,陪伴宣宗左右的全是宦官内侍,没有专职的皇家卫队。宣宗一身戎装出现在画面最上部,他有虬髯,面色微黑,与他的宫廷朝服像十分接近。他在西苑中缓辔而行,身体比其他人都大一圈,扭转的头部与身体形成戏剧性的角度,呈现出强有力的姿势,注视着园林中的一切。画面主题因此变得很明显,反映的是治国之余对武力的践行以及德政下的各种祥瑞。宣宗也用南海子作为肖像的背景,与商喜的画相比,《明宣宗射猎图》(图 7)是一幅很小的画,画中只有一身武士打扮的宣宗一人一马,他已顺利捕获一头鹿科动物,正弯腰提鹿准备放到马上。另一头鹿正逃向草原深处,宣宗扭转身,以正侧面平静地注视着逃走的猎物。这幅画让我们想起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的《番骑图》,画的是无名的辽金武士一人在草原上猎天鹅。宣宗的狩猎,既是他在南海子的正式肖像,也是他扮演一位得胜猛士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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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佚名,《明宣宗射猎图》轴,明,绢本设色,29.5×34.6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比宣宗还喜欢在园林里画肖像的是他的孙子明宪宗。宪宗长得和宣宗很像,只是肤色白净很多,他会像《宪宗调禽图》那样在园林里教八哥说俏皮话,也可以像《宪宗斗鹌鹑图》那样在园林里充当比赛的裁判。画中均有一段红墙,连接宫殿与园林,暗示着皇帝在西苑的生活。宪宗也会像宣宗一样在南海子狩猎,他沿着一条小河策马疾驰,紧盯前方芦雁,正瞅准时机放出猎鹰,出色的骑术显露无遗。

大约在成化二十一年(1485),宪宗皇帝授意宫廷画师制作了一系列园林娱乐图像,同时也是他的肖像。目前可知有四件:《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图8)、《宪宗行乐图》图9,原题为《宣宗行乐图》,注4)、《四季赏玩图》《御花园赏玩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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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佚名,《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卷,局部,明,绢本设色,37×624厘米,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其中,《御花园赏玩图》可以确定是在紫禁城北部的御花园,其他三件应该都在西苑,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宪宗行乐图》。《宪宗行乐图》中,在观看了射箭、蹴鞠、马球,并亲自尝试了投壶、槌丸等活动之后,画卷最后一段宪宗正乘步辇离开,他将要跨过护城河上的金水桥,这意味着之前在西苑,现在正要回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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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佚名,《宪宗行乐图》卷,局部,明,绢本设色,36×688.5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西苑与紫禁城的关系,还可以在《宪宗行乐图》观射箭一段中皇帝身后的一面屏风上看到。屏风上烟云掩映,青松摇曳,烟云掩映着的是一字排开的四重宫殿的屋顶,红色墙体、黄色琉璃瓦,暗示是皇家建筑,可辨认出右数第二殿最壮观,清晰地画出了重檐,而一头一尾两重宫殿也显得体量壮观,唯有右数第三重宫殿是圆顶。这四重建筑,很像紫禁城三大殿的布局,即三殿加奉天门,也有可能是内廷三大殿加上乾清门。无论是外朝还是内廷,描绘的应该是紫禁城。这幅屏风画的视点很有趣,仿佛是从紫禁城的正西边看向三大殿。这个正西面的视点,不就是在西苑的视角吗?

这几幅行乐图的主要构图方式,都是由一道道宫墙和宫殿建筑的一角把长卷分割成不同段落,皇帝的身姿出现在不同的空间中,进行不同的活动。《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宪宗在西苑观看元宵鳌山和元宵表演的场面热闹非凡,但在《御花园赏玩图》中观狸猫、观鱼、观鹦鹉、抚琴、弈棋、斗蛐蛐、斗鹌鹑等各种活动也令人目不暇接。

《四季赏玩图》稍有不同,画的是他一年四季在园林中赏玩不同的花卉和进行不同的活动。这些活动看似和治国没有关系,但其深层主题却相同:正因为治国有方、天下太平,才能有这样的活动。宪宗皇帝的“行乐图”,既展现出他宣“武”的一面,如射箭、马球;也展现出他崇“文”的一面,如弹琴、下棋。

除了文武双全的帝王形象,画中还特别展现了祥瑞频现的奇观。《宪宗行乐图》和《御花园赏玩图》中都出现了连理树,连理树是上天对帝王统治的嘉奖。前者出现在西苑槌丸的球场,后者出现在御花园的鱼池旁,都是连理的柏树,树根不连,但树枝在顶部交叉会聚。此外,御花园中还有一个云龙吐水、万松会聚的假山与水池景观(图10)。奇石堆叠而成的假山上,在孔窍中种植了不少迷你松树,在最高的山峰两旁有两组松树,也都是根部连在一起的连理松。

图片10. 《御花园赏玩图》,局部,明,绢本设色,36.7×690厘米,私人收藏

最为奇特的,是在最高的山峰中央开了一个洞,一条汉白玉雕成的白龙从洞中探出身来,龙嘴里吐出水,水在假山石上激荡成多叠的瀑布,最后汇入地上的长方形水池中。这种由机械化装置搭配假山石和盆景综合制造出来的微型景观,十分清楚地体现出帝王的德政所带来的祥瑞。与这个景观有些类似的,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一幅传五代人的《浣月图》,其中也有类似的安有龙吐水装置的假山景观,只不过规模要小许多。根据扬之水的研究,画面应当是描绘“掬水月在手”的诗意。从出水龙景观来看,也不排除是明代宫廷仿古之作的可能性。御花园中,在出水龙景观的旁边还有一棵奇特的松树,从靠近根部不远处开始,树干有一段水平生长,上面放了坐垫,形成一个“御座”,虽是皇帝的休闲坐处,也可说是一种祥瑞,让我们想起马麟的《静听松风图》。

根据学者的研究,画的可能是宋理宗,他正坐在相同姿态的树干上。此外,宪宗在御花园中观看的那些花纹奇特的狸猫和颜色鲜艳的鹦鹉也属于祥瑞,鹦鹉让我们立刻想起宋徽宗的《五色鹦鹉图》。明代的皇家园林确实是盛产祥瑞的地方,比连理树更奇特的是祥瑞化的文字,或文字化的祥瑞,譬如由树木所构成的“寿”字等。在永乐年间的漆器上或嘉靖年间的瓷器上,都可以看到类似的祥瑞文字。

在这一系列帝王肖像中,对皇家园林的展现都是局部式的,具体的园林设计似乎无关紧要,这与人们所熟悉的对江南私家园林的展现大不相同。或者可以说,园林能成为景观,是因为园林的主人。他在朝堂上的活动使园林中祥瑞频现,而他在园林中的休闲更彰显出其治国成绩。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帝王也在这些园林中展现了自我。神圣的皇权与个性的追求在这些绘画中融会在一起。

文·图∣黄小峰,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人文学院副院长

注释

1. 参见黄小峰,《紫禁城的黎明:晚明的帝都景观与官僚肖像》,收于李安源主编,《与造物游:晚明艺术史研究》,湖南美术出版社,2018年。

2. 马汝骥,《西玄诗集》,收于《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3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 670页。

3. 萧意茹,《明代西苑研究》,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硕士论文,2011年,第139页。

4. 确证画中人是宪宗而非宣宗,可参见吴美凤,《谁是画中人——明人〈四季赏玩图〉卷探讨》,《故宫学刊》第16辑,2016年第1期,第21—49页(40)。

本文刊载于《典藏·古美术》中文简体版2018年7月刊,原标题:《太液池上龙凤舟——明代图画中皇家园林的三种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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