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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于戍贵|投宿者(小说)

 家乡文汇 2022-07-29 发布于黑龙江


投宿者(小说)

文 / 于戍贵(黑龙江)

那时候我家住的三道岗子屯,只有两趟泥土房,十几户人家。屯子前面就是一条土公路,大人们都叫它电道。究竟是“电”,还是“垫”,还是“店”,还是“殿”,没人说得清楚。就像这个分明是坐落在平川上的小屯,为什么要叫“三道岗子”一样,这条公路为什么叫“电道”,满屯子人都说不清楚。有人说因为能跑电车才叫电道的。有人接茬反驳说,刚修这条路时连大车还没有呢,谁长前后眼了,知道以后能跑电车?
 
其实,对于这些,屯里人也真的没必要说清楚,天天劳作,年年生息,吃饱喝足,有繁有衍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长大以后,尤其是具备了一定文化及历史知识后,我分析这条“电道”称谓里的“电”字,极可能是个“典”字,是后来被人们错念成“电”的谐音了。我这样说的根据是,这条路曾经是大清王朝的驿道,沿途设有“头站”、“二站”、“三站”、“四站”、“五站”等好多处驿站(这些驿站至今早已衍变为规模不等的城镇了,可站名均沿袭没变)。有据可考的是公元1682年,康熙皇帝第二次东巡时,不但走过这条驿道,还在我们屯子驻跸过。
 
故此,这条驿道是受了皇上恩典的,叫“典”道应该是有道理,有根由,可信服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臆断而已。
 
后来日本人来了,建立了满洲国,抓了很多民夫,把这条古驿道加宽至十几米,据说刚要铺沙石浇沥青的时候,东北光复了,他们滚蛋了。
 
讲这些无非是要说明一下这条道路挺古老,挺重要,甚至挺繁华,连接着很多城镇,也连接着京城,皇帝都曾经走过的啊!
 
我记事起,就看到电道上天天有行人走过,也有大车走过。
 
大车有马拉大车,牛拉大车两种。
 
马拉大车多是由三匹或四匹马组成,这种车都是胶皮轮胎,跑起来轻快、有速度,多用于长途运输。比如去镇上或者县城买种子,卖粮食,卖猪羊,卖羊草,赶大集,买檩木,接新娘,嫁闺女;接送看病、看风水的先生,接生的牛婆婆,跳神的大仙儿,唱蹦蹦戏的艺人;也拉老(死亡)人用的棺材,又称寿材。
 
牛拉大车多为木质车轮,车轮外缘由一圈铁板箍紧,抗磨耐用,造价便宜。这种车也被称作“花轱辘车”,一般由一头或两头牛牵拉着,适合近距离倒短,比如从农田里往家里拉西瓜、蔬菜啦,拉秸秆、青麻、线麻啦,拉谷草、羊草、苫房草啦;春秋两季拉抹房子用的碱土、黄土,扒炕用的土坯啦。
 
当然,电道上也走毛驴车,到了冬天还走马爬犁,狗爬犁。后来又逐渐出现了自行车,再后来还跑起了大汽车、小轿车。这类车辆当时是不多见的,有时候好几天也看不到一台。
 
电道上过路的行人以各类匠人居多,有铁匠,铜匠,锡匠,木匠,皮匠,花匠,喇叭匠,货郎子,收碎铜烂铁,给牛、马、驴挂掌的,劁猪的,骟马的,说书唱戏、打把式卖艺的,还有钜锅钜缸的。他们有的挎着破旧包袱,有的肩挑担子,有的背着背篓,也能看到推着独轮板车驮着货物的。这些都是各自混饭的用具。
 
也有经商的,种地的,教书的,相亲的,投亲靠友借取、偿还的。这些人身上几乎没有过多的负担,或手提个布袋,或胳膊上挎只扁形柳条筐,或肩上搭着一个“钱搭子”,显得轻手轻脚。
 
走在电道上的人大多都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们的装束也淳朴素淡,一般都是斜纹裤褂,蓝士布裤褂,花旗布裤褂。装束最好的,就是一身“趟子绒”裤褂了。夏季大都戴着自编的草帽,有秫秸编的,有麦秸编的,有细柳条编的。冬季头戴狐狸皮帽子,狗皮帽子,兔子皮帽子,山羊皮帽子,也有少数人戴着的是狼皮帽子或黄鼠狼皮帽子。棉袄的布面有黑色的,也有深蓝的,藏蓝的,土黄的,也有穿着白花花光板羊皮袄的。脚蹬的靰鞡有猪皮的,马皮的,牛皮的,稍好一点要数野猪皮、黑瞎子皮和水牛皮的了。也有少见的胶皮底靰鞡。无论什么材质的靰鞡,里边都塞满靰鞡草,暖和且柔软,走多远的路都不冻脚,不打泡。
 
我们屯处在四站、五站两个城镇之间,距离这两个城镇都是五六十里左右的路程,等于是两个镇的中心点。一个行路人要从此镇到彼镇去,一天时间是难以到达的。这样,傍晚时分,过路人会走进沿途的村屯投宿,我们这里叫“找宿(发朽音)”。讨顿晚饭吃,歇歇脚,解解乏,实实在在睡上一夜,再吃顿早饭,继续赶路。当时,有句顺口溜说道:四站到五站,九十九里半,当天走到黑,找宿去打尖,天亮接着走,三天往回返。
 
行路人到我们屯找宿,自然会先到位置东头第一户的我家探询。我家不应允,或是家里没人,或是来了客(发且音),不便接待,他会去询问第二家、第三家,以此类推,直到安顿下来为止。
 
我妈妈非常好说话,对前来找宿的人基本都是热情容留的。有些经常过路的客人(称老客)宁肯贪黑多走一段路,或者提前歇脚少走一段路,也要赶到我家找宿,成了我家老熟人。
 
妈妈尽量把家里现有的,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拿出来,做了给客人吃。腌腊肉啦,咸鱼干啦,鸡蛋啦,粉条啦,干蘑菇啦;可多可少,尽量让客人吃好、吃饱。要是没有这些,也会在普通的炒菜、炖菜里多放一些豆油,让客人吃得可口一些。那时候豆油是经供销社限量供应的,每人每月才二两。几乎每个月领豆油的活计都是我去完成,所以记得仔细。
 
找宿的客人吃饭时,一向是爸爸陪客。妈妈跟对待亲朋好友一样,站在一边伺候着。客人不撂筷子,妈妈是不准许我们上桌子的。客人一碗饭没等吃干净,妈妈就会提前盛满一勺饭,快速准确地扣进客人饭碗里。还一再说好赖饭你得吃饱了,吃饱喝足赶路有力气。客人实在吃饱了,把饭碗掐在手里,左右躲闪着不让添饭了,妈妈会给他盛一碗热米汤递到手里。
 


值得一说的还有,冬天来了客人,妈妈在给客人做饭的时候,尽量可着西屋的锅台烧火,这样西屋的火炕会比平时热乎许多。妈妈还让客人睡炕头,我们兄弟几个睡炕梢儿。那时候的柴草和粮食、豆油一样,都是稀缺的东西,得掐着指头算计着用的啊。
 
爸爸平时备些散酒,装在一把椭圆形铝制酒葫芦里,平常舍不得喝一口。有找宿的客人来,爸爸会用一把锡酒壶把酒烫热,斟满两盅,与客人对喝几口。爸爸不多喝,推说自己肝疼,端杯的频率不少,喝进去的酒不多,沾沾嘴唇,看见客人喝进去,他又把杯子放下了。爸爸边喝边同客人说话儿,问询一下年纪,住址,家庭,人口,庄稼,牲畜,老婆孩子,生活状况等等。
 
客人答话时大多会顺带着夸一通爸爸妈妈咋咋善良,我们几个孩子咋咋样儿的机灵,将来能有啥啥样儿地出息。也有的客人会说两声谢意的话。爸爸妈妈倒是不太在意这些话,听完了,面相上还是一副挺舒展的样子。
 
也有的客人什么也不说,也不问,板着脸,低着头,蔫巴巴的,叽里咕噜吃完饭,就一个劲儿抽烟,不管不顾,没死拉活的,呛得我们咳嗽得直流眼泪。这样的客人,前脚迈出屋门,我们便会咒骂几句的。
 
妈妈要是听见我们背地里辱骂客人,就厉声斥责我们不懂事。说人家兴许有啥事不顺心,不说话没准儿是在心里打着盘算,琢磨事情该咋办。人家不说话肯定有不说话的因由。出门在外的人不都是舒心的,也有的是不舒心的。比如出去讨债没讨回来的,比如出去看病人的,病人严重了,或者死亡了;比如父母双亲病重着急要赶回去照料的……你们可不能看人家说话就是好人,不说话、闷头抽烟就拿人当坏人,可不是那么回事儿的。妈妈一向是对人和蔼,把别人也都想得一片美好。
 
这些话,一点点儿渗透着我们幼小的心灵,让我们逐渐懂些人世的艰难和待人要友善一些。
 
很多客人吃过第二天的早饭,离开时会抠抠搜搜,慢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一两角钱,一两斤粮票来,撕撕巴巴往爸爸或妈妈衣袋里塞,或是往炕沿上放。爸爸妈妈是断然拒绝的,急忙抓起来,撕扯着给他往回塞,边塞边说着出门在外不容易,咱们能认识都是缘分的话。也说谁没事儿能出门啊,谁出门也不能背着锅台赶路是吧?有啥麻烦不麻烦的,我们也就是多添一把米的事,将来我们有事路过你家门口时,吃顿饭你能好意思要钱吗?客人急忙说不能不能,那咋能要钱呢。爸爸妈妈就借机说,看看你这人就外道了不是,赶明个我们去你那里吃住你不要钱,那今个你来我们这里为啥就要给钱啊?
 
这番朴实的话语,基本上能让客人呈现出很感动的样子,把钱收起来,说以后吧,以后再过来一块儿算,以后大哥大嫂去我们那作客我们如何如何。
 
也有少数客人急头掰脸把钱扔到炕上,或撕扯到屋门口时随手扔到屋檐下,掉转身一溜小跑出门了。爸爸妈妈没法追上,也就收了这钱。
 
说实话,经历的找宿客人多了,我不感到稀奇了,甚至有些厌烦。起码家里的粮食,尤其一些好食物都被妈妈做给他们吃了,这是很可惜,对我们很不公平的事情。平时,我们哥几个哪怕偷吃几个冻豆包,都要遭妈妈斥骂一番的。偏心眼!狠心肠!
 
夏季里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找宿的客人,穿一身平时少见的衣服,好像是采矿的工服,挺粗糙,挺肥大,也挺肮脏的。他一只腿有些瘸,迈步很吃力的样子,进了院门,两手扶着院墙,拖拖沓沓推开屋门,连招呼都不打,一头扎在锅台上。脸色蜡黄,喘气很急促,满脸汗水,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疼的。
 
妈妈很惶恐,询问客人腿咋了,让我帮她把客人扶到里屋炕上。客人吞吐着说,是半路上被一辆“靴车”给撞的。“靴车”就是马匹受惊之后,不听从车把式吆喝、摆布、控制了,拉着大车毫无目标地疯狂奔跑。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最好的结果是惊马跑到精疲力竭时,自行停止下来。不好的结果是狂奔过程中把车拉到沟里造成翻车,车毁马伤。最可怕的结果是途中伤人,因为“靴车”撞坏人,压死人是常有的事情。
 
妈妈问客人严不严重,要动手看看他的腿。客人蚊子一般的声音连说好几次不严重,用力摇摆着手臂不让动,也不让看。妈妈只好给他找两片止痛片吃上。
 
我抻了抻妈妈衣襟,扒着妈妈耳朵说,这人挺难伺候,呲牙咧嘴的,怪吓人的。爸爸今晚又不在家,咱们别留他了,我把他送别人家找宿吧。
 
妈妈不爱听我的话,说他都这副样子了,够难受的了,你还往哪儿折腾他。妈妈给他特意做了热汤面片,打了两个荷包蛋。那人吃得不多,早早就躺下了。
 
第二天,那人没起床,一张脸红彤彤的,像被开水烫过了,浑身打着颤。妈妈把大哥二哥的被褥都给他加盖身上。他牙齿还是嘚嘚嘚打着颤。
 
妈妈找出一块干姜,一块板结的红糖疙瘩,熬了一碗水给他喝下,老半天也没有啥效果。
 
妈妈让我取来爸爸的铝酒壶,倒些酒热了,叫我帮着给他搓身子退烧。
 
那人不好意思,说啥也不让妈妈给搓。妈妈说都病成这样子了,还顾忌啥,好病要紧的。让我帮着退去他的衣服,把脖颈,腋窝,前胸,后背都搓得发红才住手。又让客人躺下,严严实实给他盖好被子。
 
第二天,客人的病不但没有好转,还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了。妈妈有些慌乱了。恰好爸爸出门回来了,妈妈让他赶紧去大队卫生所把大夫接来。大夫来到听了客人的前胸后背,量了血压,查看了腿部外伤。跟爸爸妈妈说这人腿骨不是裂了就是折了,好像受伤有几天了,已经发炎了才引起的高烧不退,肺部也有炎症了。得抓紧送县医院手术,要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大夫给留了一些消炎、退烧药物,告诉妈妈咋服用,用多少。
 
妈妈焦急了,冲爸爸叨咕,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爸爸两脚在屋地上走过来走过去,两只手轮换着挠脑袋,嘴里也叨咕着咋整呢咋整呢,要是知道他家住哪儿告诉他家人一声,可他啥也不说,这可咋整呢……
 
妈妈说,要不,去找孩子他老叔吧,他是队长,看看他能不能有啥招?
 
就他事儿多,找他他又得扒扯我,埋怨咱们胡乱收留陌生人。
 
都这节骨眼了,还顾上啥埋怨啊,救人要紧。
 
嗯,也是,我去看看吧。爸爸赶紧出门去了。
 
老叔来了,果真先是冲妈妈一通责备,说你们也太粗心了,这人没有介绍信也就罢了,连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问清就留宿他。你看看,这出事了连一点儿抓手都没有了不是?我开会时一再说要加强警惕性,你们就当耳旁风,这人万一要是个特务,反革命分子咋整?
 
妈妈说他老叔你可别扒扯我们了,人病成这样子,管他是啥咱也得救他一命啊!
 
爸爸附和着说你嫂子也是好心肠,他病这么重,咱们咋也不能把他推出门去啊。找你来,就是让你帮着想想该咋办?
 
老叔苦着脸,就你们土泥人心实,他腿上的伤就让我疑讳,他说是马车撞的你们就相信?没准儿是个专政对象被打坏的呢。没准儿是逃跑时摔的呢。你们这才叫没事找事。
 
爸爸说,也是啊,要不等他再醒过来,咱们好好问问他。老叔一扬手说,别问,这工夫不能问了,他来时你没问,现在问出情况来反倒扎手。眼下最好是赶紧把他弄走,越快越好。
 
妈妈有些吃不住劲了,说就算他是反革命,我和你哥也认了。眼下你就帮我们出个主意救救他,往后真要犯事,蹲大牢我去顶着行吧!
 
老叔点燃一颗烟,思谋老半天说,这样吧,今晚我开会时撂下话,就说这个人是学雷锋做好事,半路拦惊马受的伤,动员动员,让大伙给凑点儿钱,你家再拿点儿钱,把他弄去城里手术。
 
我家?我家啥样你也不是不知道。爸爸面露难色,吞吞吐吐说,队里能不能给出点儿?
 
队里哪有钱,再说队里花一分钱都要上账的,花公家钱给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治病,我咋向上面交代啊?老叔随后对爸爸说,你跟着去医院照顾他吧,队里按出工给你记工分。再给他开个介绍信拿着,就说是咱们队里的社员,看病入院能方便些。这件事你可别说出去,他要是坏分子咱们都得跟着吃“挂捞”啊!
 
妈妈拿目光拦阻爸爸,不让他再和老叔磨叽,开始掀开柜盖翻找钱。
 
爸爸还有些不死心,冲老叔说,要不你看着办,多给我记点工分吧,我去陪护他,也得有点儿花销的。老叔不耐烦地甩了甩衣袖说,到时候再说吧,你先按我交代的办就是了!
 
妈妈把家里大小钞票都凑到一起让我数,我数了两遍,十一元七角五分。
 
开完会,老叔挨家挨户去凑钱,凑回六十七块七角送过来。妈妈找出一块布片,把这些钱和家里的紧紧包裹在一起。
 
老叔说不早了,睡吧,眼下这几天抢着封垄,队里一匹马当两匹马用,不能出车送你们去。你明早去电道上拦个汽车,搭车走吧。
 
爸爸点头应承。
 


拦汽车的事并不顺利,爸爸在电道边足足站了一天,晒得满脸通红,汗水淋漓。直到傍晚才有一辆汽车驶来。爸爸连连挥动手里的汗衫,见汽车没有要停的意思,急忙往车身靠近。汽车没好气地鸣叫两声,呼啸而过,险些兜倒他。
 
我身小体灵,玩命地跟着汽车跑出很远,边追边挥动着手臂喊叫着停车停车,眼眶子,嗓子眼儿都呛进很多尘土,却把汽车喊叫得无影无踪了。
 
爸爸妈妈开始犯难了,客人已经两天昏睡不醒,没吃没喝了。如果再不能早些送到医院去,真怕性命难保的。
 
爸爸又开始挠脑袋了,挠完这一边,换手挠另一边,连连叹气,没有话说。
 
妈妈说实在不行,明天咱们全家人坐到电道中央,就不信他不停车敢往身上撞。
 
这咋行,这像是拦车吗,是劫道,惹急了,人家硬是不拉咱,不是白耽误工夫。要不,还去找他老叔吧。
 
快拉倒吧,还找他,你没看够他那副死德行啊,肯定骂你无能,连个汽车都拦不住。
 
我忽然脱口说出一个办法,挖坑啊,挖坑能窖住它!
 
爸爸吼叫道,小孩子家,都啥节骨眼儿了,还胡说八道跟着瞎掺和!
 
我分辩说我不是胡说八道。我说我和邹二小,三斌子他们玩时,挖完坑灌满水,在上面棚上草盖上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谁踩了掉下去,一时半会儿都爬不上来。要是在电道上挖个坑……
 
妈妈反应很迅速,没等我说完就咦一声,别说,这招真能行!
 
爸爸一拍大腿,冲我和大哥二哥一挥手说,挖坑,现在就去。
 
爸爸带领大哥二哥抓起铁锹离开家。我在院子里找了几根细木棍,又到柴垛抱上两捆柴草。
 
我的办法很管用,当天晚上就陷住一辆卡车。
 
司机一大早就敲我家门,骂骂唧唧说不知哪家有娘养没娘教育的兔崽子淘气,在路上楔橛子,误住车了。我对他的谩骂毫不在意,反而很开心。司机跟妈妈找饭吃,妈妈积极给做;司机又跟爸爸找人帮忙抬车,爸爸乐颠颠去办。
 
汽车陷得很深。爸爸心急,怕陷不住车,把坑挖得过大过深了。这是一辆载重车,车上满满一车煤,靠人根本抬不出来的。
 
爸爸又去找老叔,也不知老叔斥责他一些什么没有。早饭后,老叔出头,把队里的牛马全套在一起,拴在汽车前面。让全屯男女老幼一起在车后用力连推带抬。人喊马叫,一起用力,汽车嚎叫着冲出陷坑。
 
司机一脸感激不已,连连称谢。老叔说我们全生产队连人带马都给你弄车,耽误很多农活,要少打很多粮食啊。你开的是公家车,就给点工钱吧,反正回去也能报销。司机说报销是能报销,可是我身上也没带现金啊。要不给你们卸点煤吧,多点少点都行。
 
老叔想想说,无产阶级都是一家人,不要钱了,给我们捎两个人去县城看看病,我们这个社员可是个阶级觉悟很高的人,他是学雷锋勇拦惊马受的伤。你这样吧,回去跟你们领导说说,跟我们学习,也发扬一下阶级友爱,我们治疗费用不够时你们支援点儿,算借,秋后卖粮我们一定偿还。
 
我不知道老叔是真想要钱,还是虚晃一枪卖个人情。
 
只见司机连连点头,很爽快地说,小事小事,你就放心吧,我直接把他们送到医院里。
 
一个星期以后,爸爸回来了。说病人能下地迈步就说啥也不在医院住了。说要不是人家煤建公司的人给送去一百元,钱还真不够了。还说那个人出院时死死抓住他的手,哭得大鼻涕老长了,一个劲儿说咱们家,还有咱们屯子的人都是他遇到的最好的人,绝对不比敌后根据地的老百姓觉悟差。那个人把介绍信揣走了,还在背面记上了我的名字,说了好多遍以后一定要报答乡亲们。
 
爸爸跟屯里人说这人看样子真是个好人,说话肯定会作数的。没准儿将来咱们真会沾上他的光呢!
 
这件事过后,爸爸妈妈带领我们过着一如既往的日子。
 
全屯人也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
 
偶尔,也有人唠起那个人,问爸爸有没有他的音讯。爸爸都会很自信地说,快了,一定会来信的。渐渐地,问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了,爸爸也不再回话,摇摇头算是答复对方了。
 
几年以后,屯子前电道上突然来了一伙勘测的人,几十人,好几台大小车辆。吃住在我们屯子里,忙忙碌碌好一段日子,说是省里有人说话,让把这条电道修成柏油公路。还说要给你们屯子架电,打井,接自来水。这些人办事挺有效率,勘测之后,就开始备料。很快,电道两侧就堆积了很多碎石,白灰等修路材料。
 


不知啥原因,修路的材料刚好备到我们屯子头,工程就停止了。施工人员也一阵风般没影了。这项工程搁置了,以后再也没人过问了。什么架电,打井的事更不用提了。后来,这些修路的材料又被逐渐拉走了,不知道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人们闲唠嗑的时候,有人提到这修路的事,说省里那个让修路的人,能不能就是那年咱们凑钱救过的那个人呢?有人说要是他的话,咋会半道不作数呢?又有人说,不是他的话,咋会单单要给咱们屯子架电,打井,咋不一块也给东西南北屯子都架电,打井呢?
 
人们纷纷说,也是啊,也是啊!

(在线编辑  文童)


 作家简介

于戍贵1963年生,黑龙江省作协会员。肇东市作协副主席。多年来一直热心文学创作,有30万字作品发表在《北方文学》《章回小说》《小说林》《广州文艺》《百花园》、《北极光》等期刊。曾获黑龙江省庆祝建国60周年曲艺作品征文金、银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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