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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斌昆（1902—1990） 江南名丑刘斌昆生于1902年，今年88岁。他7岁登台，积有丰富的舞台经验，文武昆乱不挡，长期与周信芳等艺术名家同台合作，对丑行艺术作出卓越贡献。去年以87岁高龄，依然粉墨登场与著名旦角孙毓敏合演《乌龙院》，饰演张文远，丑中见俊，确属大家手笔，不同凡响。兹将刘老的艺术生涯，表演艺术以及他对丑行艺术的一些见解，作一简略介绍，以供研究丑行艺术者的参考。 一、刘斌昆和他的师父们 刘斌昆是河北丰润县河头小荣各庄人氏，荣各庄是一个村落，因黄河泛滥，大水从村流过，将村一分为二，一为大荣各庄，一为小荣各庄。小荣各庄的子弟学戏的很多，出了不少评剧演员。 【音频】童芷苓、刘斌昆《十八扯》 刘斌昆的伯父名叫刘祥云，艺名九仙旦，曾在清海军提督丁汝昌办的老永胜和科班学艺，工武旦。刘父名刘艳云，艺名六阵风，也跟兄长一起在科班学艺。刘的伯父功极好，能踩着跷，从四张台子上“云里翻”下地，两腿不弯。他的长女嫁周信芳，为周的原配。他的儿子就是著名的京剧演员刘奎童。 刘斌昆从小随父亲学戏演戏，曾于谭鑫培第二次来沪在天蟾演出《桑园寄子》《扫雪打碗》中，扮演娃娃生。那时周信芳、刘奎童也在同一个戏班里，他原用名“小客串”，周信芳替他改名“小幼童”，正好三人名字各有一个“童”字，合称“三童”。
《打渔杀家》 刘斌昆 饰 大教师 刘斌昆学艺拜过很多名师，徽、梆、昆、汉、京他都学过，所以他会得多，见得广，综合了各家之长，为他的丑行艺术打下广阔、深厚的基础。 他请益过的老师计有：童紫红（梆子）、赵桐顺（徽班）、克秀山（京剧）、陆寿卿（昆剧）、李春森（汉剧）、孙履安（京剧）、徐凌云（昆剧）、任长海（京剧老旦）、萧长华（京剧）、郭春山（京剧），共计十位。 童紫红是河北梆子的名丑，是他的启蒙老师，曾教他《小磨房》《顶灯》《跑楼》等戏，各有高难度的表演技巧。《小磨房》是男女二人在磨房推磨逗趣，老婆找来，男的急躲上梁，戏中用三根横杠分三级串挂在一起，名叫“轴杆”，表演时在上面翻爬；《顶灯》演一个怕老婆的汉子被罚头顶油灯，作“拿顶”等动作而油灯不翻落；《跑楼》是《祥梅寺》一折，和尚闻听黄巢起兵杀来，在钟鼓二楼之间来回奔跑躲藏，其中有不少丑角身段。这都是丑角的基础戏。 他14岁随父在武汉、荆州、沙市、成都（悦来茶园）等地演出，因饮食不周、演出过累，病倒了，再加上倒仓，只能离开戏班寄居在苏州外婆家。外婆家开饭店，名“鼎和居”，每逢吃饭时，端起饭碗外婆就骂，骂他没出息，在家吃闲饭，他受气不过，决意出去自谋出路。父亲介绍他去找在镇江一个京戏团任管事的把兄弟宋双福处搭班。宋双福是徽班出身，见他人小，行头都不能穿，为他今后前途考虑，要他投师学艺，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喜欢丑，宋双福就介绍他去投拜徽剧名丑赵桐顺。
《下山》 刘斌昆 饰 本无 提起赵桐顺，在徽班中是赫赫有名的丑角，家住安徽皖南大通县荷叶洲。刘斌昆上门投拜，递上宋双福的介绍信，赵桐顺看了不置可否，只说：“你暂时留下”。赵桐顺并不马上答应他拜师学艺，他艺不轻传，要考察这个青年人的为人，是否真心诚意、有恒心。每天，刘斌昆只是做家务，买菜、煮饭、洗衣、沏茶、烧火……其他时间就是蹲在地上练矮子功，甚至在做以上这些家务时也尽量用矮蹲功，只在开饭安置碗筷时才站起来片刻。逢到师父演出，就随去后台，在台边找个不显眼的地方蹲着看戏，这就是说整天都离不开矮子功，连看戏也不例外。这样过了三年，这三年日子不容易熬。他曾四次动摇，坚持不了，开小差，最后一次，已离家走到了安庆船码头，但想想这么回去没脸见人，当初离家曾立下誓言，不成角儿不回来，现在一走不是半途而废吗？想到这里只有狠狠心，再踅转回去。其实，这一切师父都看在眼里，见他回来了说：“你还是回来了，这就对了，有出息，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从今天起，我正式收你为徒。” 于是择个吉日，焚香点烛，由师叔顾全福（净行）举香向祖师爷叩头，拜了师。 师父不光教戏，还教人，他说：不会做人就不会演戏。还经常教他到茶棚酒肆注意观察那些算命的、说书的、挑担的、推车的、赶骡的和轿夫，脚夫、船夫等等三教九流诸色人等的行动特点，学习推车是怎么起步，挑担怎么显出担子的份量。这样又过了三年，首尾是六年，该满师了，师父说，再留你八个月，愿意吗？”刘斌昆说：“别说八个月，八年也愿。”于是师父传给他廿四手丑角基本功，这廿四手又化出一百多手；另外又教了他许多演戏的口诀要领，都是表演中更高级的表演方法。
《审头刺汤》 周信芳 饰 陆炳、刘斌昆 饰 汤勤 出师后，刘斌昆第一次演出是在巢县。演出后大家都说演得好，可是师父不满意。刘斌昆感到纳闷，心想我都是按照你教的演怎说不好呢？师父说：“你年轻不懂，我说给你听，你要记住。学戏有五个字：'学、会、精、通、化’。你不能一味学我，演得与我一个样，就没有出息，要会化，把学到的东西，结合自己特点，加以变化，这才与众不同，是你自己的东西。” 出师后，老师给了他一箱子“总纲”（戏曲演员把手抄的剧本叫“总纲”），有好几百出，全是徽剧的丑角戏。他接受了师父这笔珍贵的财富，其中他会一百余出，看过一百余出，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作为“四旧”，被没收当作废纸三分钱一斤卖给废品回收站了。 刘斌昆离开师父搭了班，工作有了着落，生活比较安定了。但他时时不忘师父对他的培养，为了报答师父的恩德，他平时省吃俭用，不去浴室洗澡，用萝卜干下饭，积下几十元，加上出堂会得到的赏钱，共计一百元，他留着等待师父七十寿诞前去祝寿。 师父寿诞那天，他戴着呢帽、身穿袍子马褂前去拜寿。几年不见，师娘开门，年迈老眼昏花竟认不出他了。他自报家门说：“师娘，我是幼童呀！”师娘方才看出面前站着的这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就是当初在她家学艺打杂工的穷孩子。刘斌昆请出师父，翻身下跪，恭恭敬敬给师父拜寿请安，并献上百金祝寿。师父不肯收，他说：“我的本事全是师父教的，没有师父哪有我今天，师父的恩德，我是永世不能忘的”。 【音频】刘斌昆《九锡宫》选段 不仅对赵桐顺如此，对其他老师他也是这样的，例如他后来在上海，为了学习昆剧，拜昆剧名家陆寿卿为师。昆剧名丑王传淞也是陆的弟子，与刘斌昆是师兄弟。陆寿卿教了他二十余出昆剧，陆晚年无人奉养，刘斌昆就全力承担师父的生活费用。陆抽大烟，五元钱买二两烟土，抽一个星期，这笔开销他也承担了，一直供养到师父去世，为之置办棺木衣衾，葬在上海真如的伶界联合会坟地，并立墓碑一块。 刘斌昆就是这样一位尊敬师长，不忘师德的人，这在戏曲界是不可多得的。 刘斌昆学了几年戏，以为从此可以凭本事吃饭了，哪知道学无止境、艺深如海。他出师搭班是在南京搭的一个龙虎班，班规严格。演员每天的戏码写在班规牌上，而这班规牌要等打完“闹台”方才由管事插在书案的红木架子上。戏班规矩，分行归路，一个演员是哪个行当，这个行当的戏就得会，如果不会就得辞班走路。这天分派刘斌昆的戏是《临江关》（程咬金盗马的故事），这出戏他不会，急得差点儿尿裤子。幸亏他平时尊敬前辈，自己睡风口，将好的地位留给老前辈睡，有时给他们擦擦烟盘，倒倒夜壶，跑跑腿，所以老先生们都比较喜欢他。这时一位老旦王芸甫看他这副急相，就安慰他，帮他临时攒锅，在后台现说现卖，教一场演一场，总算把这难关渡过，从此他再不敢自满，努力学习，投师访友，不断充实丰富自己。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有那许多名师的由来。
《扫松下书》 周信芳 饰 张广才、刘斌昆 饰 李旺 他出师后先在南京搭班，后来老三麻子（王鸿寿）来南京演出，他加入他们的班子，随班去镇江、常州等地演出，然后碾转来到上海，在更新舞台演《天下第一桥》，1928年进天蟾舞台，参加连台本戏《封神榜》演出，从此开始了他与周信芳的长期合作。 在南京期间，他遇见京剧名丑克秀山，克是旗人，原在北京傍谭鑫培，后随谭来上海，就留在南方了。克秀山不但艺术好，文化水平也高。克秀山对他说，徽剧吃不开了，现在观众爱看京剧，你的戏我看了，功夫不错，劝他改演京剧，他就拜克为师，向他学京剧。从克秀山那里他得到最大的影响，就是演戏要合情合理，要不断改革适应时代要求。例如《失印救火》，这是丑角常演的戏，戏中丑角出场的定场白老词是：“我名金祥瑞，好酒又贪杯，不理黎民事，一天三个醉，醒了我就喝，醉了我就睡。”老师说这词儿不合人物身份。金祥瑞是二榜进士，三考出身，只因年幼时患风湿病，吃药酒，影响生理发育，所以身体畸形不好看，不是胡涂官，因此他的定场白应改成：“白马青鬃绿辔头，坐在堂上赛马猴，堂前衙役都笑我，笑我口吃短舌头。”显然这一改切合人物身份了。但他还不满意，以后又改成“铁砚磨穿毫秃头，十载寒窗度春秋，八股文章中二甲，圣上恩赐百里侯。”这就比以前更好了。这些给他很大启发，以后他学习师父改戏精神，重视研究书文戏理，改革老戏不合理的地方。 【音频】周信芳 、刘斌昆《扫松下书》 选段 在上海，他又拜丑角名票孙履安为师。提起这位孙老在梨园界大大有名。他是安徽合肥人，原是宦门子弟，他父亲是两江总督孙家鼐，他自己曾任开封与嘉兴知府，卸任后任盐业银行总行长，与名票张伯驹是知交。他生平爱戏，曾得罗百岁的亲授，与名丑王长林是把兄弟。他因为票戏入迷，把官也险些被革掉。据说他在开封任上，登台票戏演《皮匠杀妻》。他的佣人名叫“套子”，赶到后台对他说：“老爷，大事不好，角书上登出来，因为你唱戏，翰林院把你给参了，戏别唱了，回去吧！”他听了说：“别急，等我把戏唱完了再说。”可见他把唱戏看得比做官还重要。据说后来因化装私访，断了个无头案，立了功，方才官复原职。 孙履安虽说是票友，但玩艺比内行还地道，他又特别爱才。刘斌昆在黄金大戏院当班底，戏码虽在开锣，他欣赏刘的艺术，特地包了前二排座位，请客看戏，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传人，我看你不错，你愿学我教你。于是刘就拜他为师。这时正好钱宝森（名净钱金福之子），王福山（名丑王长林之子）也在，拜师后刘斌昆又与他们二人义结金兰，钱宝森是老大，王福山是老二，刘斌昆是老三。拜师后，孙履安教了他《百万斋》《双钉记》《双铃记》《定计化缘》《老黄请医》《连升店》等。其中有的虽然他过去在徽班学过，但他们过去学的与现在学的对照，取长补短，使演出更完美了。
20世纪30年代，与前辈同仁合影 汉剧名丑李春森（艺名大和尚）刘斌昆景仰已久。刘斌昆年轻时随伯父在武汉参加刘艺舟的戏班演戏，刘艺舟曾收他为义子，这戏班是京汉二下锅，汉剧名丑李春森也在这班子里，刘斌昆看了他的演出，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拜他为师，但不敢向伯父提。这是第一次。二一次是解放前，他又去武汉演出，下决心要投拜李的门下，但李春森出门去了。第三次，解放后1958年他随周信芳巡回演出至武汉，他提出拜师，周信芳极力支持，恰巧汉剧名丑李罗克也要拜师，于是二人联合一同举行了拜师仪式。这个心愿经过几十年方才如愿以偿，由此可见他求师学艺的热忱。李春森教了他《疯僧扫秦》《收痨虫》等汉剧丑角戏。疯僧是地藏王化身，要变脸，双手颤抖，一副疯癫像。《收痨虫》的济公，背着身子出场，让观众从背上看耍肩表演，至台口先亮半边脸，歪嘴，再亮半边脸，面部肌肉不住颤抖，难在要随着锣鼓有节奏地跳动，这全靠演员面部肌肉的控制功夫。 另外他还从任长海学老旦，从徐凌云学昆剧，从萧长华、郭春山学京剧。 他从这十位老师身上，接受了徽、汉、京、昆、梆的丑角表演精华，这也说明他虚心求艺，博取众长的精神。 二、他的演出和体会 刘斌昆的表演善于运用丑角的表演手段刻画人物，展示人物的精神面貌，喜剧风味浓郁，但并不过火，幽默而非恶噱，的确达到雅俗共赏的要求。前面提到的《乌龙院》中的张文远，一出场就令人感到不同凡响，叫人承认这就是能让阎惜姣为之倾心的人物，不像一般的演出，总叫人感到阎惜姣怎么会爱上一个丑陋的小花脸？我曾经向刘斌昆请教过，他是怎么取得这种效果的。刘老谈了他对演出的一些体会。
《活捉三郎》 林敏兰 饰 阎惜姣、刘斌昆 饰 张文远 他说，演张文远首先要掌握一条：丑戏俊演。他脸上的豆腐块是表示他内心龌龊，外形是很俊的，否则阎惜姣怎会看上他，要是把他内外都演丑了，就不符合人物要求了。要知道他是个文人，喜欢寻花问柳，属方巾丑，但光用一般方巾丑的表演方法还不行，还要演出这个与众不同的方巾丑，那就是在他身上既要有点书卷气，同时还要再有点流气。这书卷气与流气二者似乎是矛盾的，但却在他身上统一起来，难就难在这二者的分寸掌握上。 其次要分清人物心理发展的几个层次，出场、进门、入房、出门，各有不同的表演特点与方法。 出场时从衙内走出，想到乌龙院去私会阎惜姣，但又怕被人看见，他是带着这个思想动机走在街上的。行话说“门帘里头要做戏，进了门帘才松气”，人物在出场前就要生活在戏的情景中，然后才能带戏出场。 张文远在小锣声中走上，手执折扇横搁在胸前，在“五锤锣”中用中指轻轻从下面将扇打开，斯斯文文地向台下亮一个相，随即又用眼左右两瞟，明明见街上两旁有人在看他，他只装着没事似的用扇在胸前轻搧几下。这扇子的用法有讲究，各类人物有不同的搧法：“文胸”（文人搧胸口），“武肚”（武人搧肚子），“僧领”（和尚搧衣领）“道袖”（道士搧袖口），地痞流氓下三路则搧裤裆，多数妇女搧下部。张文远是文人所以要搧胸。然后才开念那段“娇滴滴，脆滴滴，心中思想阎婆惜……”的数板。念完，用左手将扇骨向下推压，缓缓合上，动作要轻巧，雅致，不能有半点粗野。 【音频】赵晓岚、刘斌昆《乌龙院》选段 来到乌龙院敲门，阎惜姣开门，张文远回首两边看看，要是被人发现告诉宋江不得了，然后让过阎惜姣，背手，撩褶，溜了进来，阎惜姣赶快把门关上。 二人坐定，一番对话后，张文远说有许多言语要对她讲，阎惜姣叫他到房中去讲。这实际含义是进房私会。虽是风流事，但表演上不能搞低级趣味，只能点到为止。二人进场时，张文远在台口，先将扇子一掂，接住，向颈后领口一插，这时阎惜姣走在他前面引路，他将褶子从两旁由下向上一捋，两臂夹住，然后双手向阎惜姣腰间一探，阎惜姣回首一笑，他接过阎惜姣抛来的汗巾，蹲身、满面春风地随她下场。这样的表演叫做“暗春”，搁在现在，就要借此大曝光，大做床上戏了。戏曲讲究含蓄，点到为止。刘斌昆打了个比方说，味精只能用一点调味，一瓶全倒进去就难吃了。 最后，阎惜姣在送走宋江后，把藏在内室的张文远叫出来，约定今后要做长久夫妻，就要设法除去宋江。送出门时，张文远这时的心思与来时不同了。来时是寻欢作乐，现在阎惜姣要与他动真格的，他却有点胆怯了，一来宋江与梁山有关系，不好惹；二来感到阎惜姣这女人真凶，敢下辣手，这种女人不好对付，她今天能害宋江，将来就能害我。这就显出张文远对阎惜姣本无真情，只是吃吃豆腐而已。所以下场时，口中虽答应但内心神气却流露了慌张与不安。只有这样才能深刻地演出张文远这个人物。 《打严嵩》中的门官，是他与周信芳同台合作常演的戏。他说这门官是严府的看门狗，势利小人，要把他演得越势利越好。对戏中人物来说，这样才能激起邹应龙的怒火，邹应龙不能压倒他怎能去骂严嵩。对观众来说，让人感到严府的一个门官尚且如此，严嵩的可恶更是可想而知了。 【音频】周信芳、刘斌昆《打严嵩》片段 这门官名叫严侠，相府门前七品官，在门前一站，邹应龙上前向他施礼，他正眼也不看一看，站着身子不动，只用眼睛“眇”一下。一看，服装气派不是个大官，听邹应龙说“有好心相献”，以为有好处可捞，脸上马上变，打着手势问“你带来没有？”邹应龙将名帖递给他，他先用手一摸，没有门包，再翻开名帖看看（也给台下观众看），也许里面夹有银票，也没有，再抖抖，还是没有，也许他带在身边忘了，提醒他一下，“邹老爷，八成你没有来过吧。难道我们这里的规矩你都不知道。”邹应龙假装不知道。他爽性说明了：大礼三百二，小礼二百四。邹应龙说改日奉上。他脸一板，一声冷笑，“那就改日再见！”说完将帖子向地上一掷，理也不理他。 这样一个势利小人，邹应龙制服了他，下面再打严嵩，就更显出邹的智勇双全了。 《群英会》的蒋干，也是他的拿手戏。他说演蒋干要掌握人物的“三气”。初到东吴要有点“骄气”，因为他是曹操八十三万大军中的谋士，是曹丞相派他来的，东吴是个小地方，不在他的眼下，见了周瑜要有点“儒气”，因为他与周瑜是同窗好友，都是江东有名的才子，不能因为是丑，就挤眉弄眼的。不料周瑜开门见山当头给他一棒，问他敢是来做说客的，这一下子捅到了他的要害，他给打懵了，所以要有点“呆气”。这呆气还表现在他急于求功，说降不成，发现书信就急忙偷了连夜逃跑，自以为立了功，岂不知中了周瑜的计谋。如果当时仔细对一对蔡瑁、张允的笔迹，就可以发现是假信，不会上当了。 他在《金玉奴》中演的金松，是一个叫人笑着流下眼泪的喜剧人物。
《金玉奴》 他演金松扮相与众不同，一般演戴红缨帽，穿外褂，他说这是清朝打扮，这戏出自《今古奇观》应是明朝打扮，所以他演是头戴鸭尾巾，身穿茶衣腰包，外加老斗衣。过去出场台词是：“每日里吃不尽残茶剩酒，走大街穿小巷好不风流，管花郎比做官还要拿手，回家中坐草堂亚赛王侯。”他认为这样把金松演成是封建把头了。他将台词改成：“每日里吃的是残茶剩酒，父女们相依为命度春秋，为人家婚丧事冒雪奔走，回家中见女儿暖在心头。”踩着这台词的意境，他将一般丑角喊着“啊哈”的出场，改成出场时一阵风雪，他侧身避过，掸掉身上的雪花，踩着雪走回家，这就把情景表现出来，并与莫稽在冰雪中乞讨倒卧雪地的事呼应起来。 【音频】童芷苓、童寿苓、刘斌昆《金玉奴》 他的金松是风趣可爱，但又是个忠厚长者，因此他在救了莫稽，把女儿嫁给了他，最后竟受到莫稽的冷落和谋害，才能激起人们的同情与愤恨。
《四进士》 刘斌昆 饰 刘二混 《四进士》中有个刘二混，是个无赖，追赶杨素贞被宋士杰拦阻，戏不多，但刘斌昆寥寥几笔就把这个无赖的嘴脸勾勒出来。他说这个人物出场就要有个突出的样子，他斜着身子出去，像蟹一样横着走路。拿着把大扇子，不住地搧下身（搧裆），口念：“时不行来运不通，押着白虎开青龙。在下刘二混，自幼游手好闲，专以蒙、混、拐、骗为生，这两天'碟子里扎猛子——浅住了’弟兄们，城门口溜溜，找几个零花儿去……”过去老的演法，关于赌钱事说了不少废话，刘斌昆将这些都删除了，他认为刘二混在这里是个小配角，演出要爽快麻利，三下五除二，几下子说明问题，不要拖泥带水废话连篇。演好这个小人物是为了烘托后面的宋士杰。关于配角烘托的问题，他有独到的见解，下面再谈。 总之，他会演的丑戏很多，难以尽述，这里择要介绍以上几个戏，可以概见他以人物为依归的表演方法，但作为丑角它们又都具有浓郁的喜剧色彩，丑中见俊、喜中见悲，这就更显见他在喜剧表演上的深度。 三、丑行艺术的见解
《打渔杀家》 周信芳 饰 萧恩、刘斌昆 饰 大教师 什么叫“丑”，刘斌昆有他自己的见解。他认为生、旦、净、丑，丑是一个行当，也就是说生活中有这么一种类型人物是适宜用“丑”行来表演，而丑行的表演自有它与生，旦、净不同的表演特点与方法。但是演丑，与其他行当一样，同样要求表现美，不过这个“美”，与生旦净的“美”不同，给人的美感不同，是丑的美，它幽默、夸张、变形、讽刺，因此“丑”不是“鬼”。有些人物不但不能演鬼，相反要演得“俊”，例如《乌龙院》中的张文远，正因为俊所以阎惜姣才看中他，因为他心地不正才归入丑。武大郎也是丑，但他为人忠厚善良，不能把他性格也演丑了。根据他几十年的舞台经验，他认为演丑要注意几个事项：一、要演人物，不要尽在台上咯吱人，硬逗人笑；二、要净口，就是台上口中不带脏字，三、演员要有自己拿人的东西，但不到时候杀手锏不拿出来；四、讲究身段，身上要边式。 身段边式要练，丑行的“五毒”身段就是帮助演员找到恰当表演人物形式的一种方法。这“五毒”是：蜘蛛（武大郎），蜈蚣（《问探》的探子子），蛇（《羊肚》的张妈妈），蛤蟆（《下山》的小和尚），壁虎（《盗甲》的时迁），此外，鸡、鸭、鹅、猴、犬、猫、鼠、马、虎、鹤等飞禽走兽都可以采取它们动作外形特点，作为丰富表演手段的借鉴。
《清风亭》 周信芳 饰 张元秀、刘斌昆 饰 贺氏 丑角如药中甘草，是戏中不可少的，很少有戏中无丑行的，这说明丑行的重要。但丑行除了丑角戏是以丑为主的外，大多戏中都居于配角地位，这里如何看待主角与配角的正确关系问题，很重要。 首先，他认为角色无大小，一台无二戏。上了台你就是戏中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属于你演，你就得把他演好，因为你是演员，你得够得上这个“演员”的称号。 【音频】周信芳、刘斌昆《清风亭·哭相思》 其次，一出戏，人物有主次。配角是次要人物，在戏中起烘托作用，要将主要人物烘托出来，以求完成整出戏的任务。一个演员在演剧道路上有他发展的程序，不能一出道就想唱中间站的，如果连次要人物，零碎儿都演不好，这主要人物就演得好了吗？反过来，主要演员也应该看到次要演员的作用，好花还得绿叶扶，光你一个主要演员，这戏能唱么？演员要循序渐进，想当初周信芳给老三麻子当配角，《古城会》中去刘备，名净冯志奎也是配角，演张飞，人称“活张飞”，他们都演得非常出色。可见戏在人演，配角照样可以叫好。冯志奎老先生曾经给他说过一个故事。当年贾洪林陪谭鑫培演《打侄上坟》去老家院，每当员外责打大官人，起身关门时，台下总是满堂好，几次下来谭鑫培感到奇怪，想想这里表演平常怎会有好？心里纳闷。再一次演出，他留意观察，发现观众叫的好不是冲他，而是他身后的老家院。原来贾洪林扮的老家院见员外要打大官人，这大官人是他从小带大的，他想护他，又不敢，急得将家法夹在胁下，朝台内呼唤夫人，可又不敢大声，那一副老家人疼爱小主人的心情，恰如其份地表现出来了，并将员外关门即将严责官人的舞台气氛给充分掀扬起来，所以赢得观众的满堂好。他的戏演得是地方，起了很好的烘托作用，但并不是“抢戏”。
《蝴蝶梦》（《大劈棺》） 刘斌昆 饰 二百五 刘斌昆也这样，有些不起眼的角色，经他一演就大为生色。解放前红极一时的《蝴蝶梦》，戏中有个纸扎的人形——二百五，这本是一个极普通、无俏头，形同道具的角色，归三、四路丑应工。可是刘斌昆模仿纸人特点，大加发挥，成了这戏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特色，很多观众都是为了看这二百五而去的。从此，不少丑行演员也都按照他的路子演出了。 演好丑角，要苦练、要会得多，不能小看零碎活，舞台上的旗、锣、伞、报、车、船、店、脚、衙，都各有各的要求，有一定之规。旗，分顺风旗和大纛旗，顺风旗是三角形，拿法是一手执旗角，一手执旗杆，大纛旗要双手捧旗杆；锣，是开道的，知县开道敲三锣，知府开道敲七锣，宰相开道敲十三锣，而且各有不同音节打法，不能乱来；伞，有万民伞与黄罗伞，万民伞要缓缓转动，展示伞上的名字，黄罗伞是给皇帝遮阳的，执伞者要离皇帝远一点，报，是探子，他手中的探字旗不能高举，要向下拿平，带有暗藏遮掩的意思，也不要大声嚷嚷，因为他是暗探，是报的机密军情。这些作为演员，作为丑行，都是应该懂得的。 为了丰富表演技术，刘斌昆练过脸上的颧骨以控制面部肌肉。刘二混下场，一面横行，一面半边脸就在不住地抖动，给人以滑稽而又霸道的混子形象。另外，他还向名净顾春宝学习耍牙。这耍牙是净角的绝活。顾春宝是他师伯，向他学这干什么？他说学了总有用处，将来有诚心求艺的对象，我再传授给他，也是替你传道。这耍牙要将两只假獠牙咬在口中，一边耍弄，一边还要能念能唱。这绝活后来他传授给袁世海，袁世海演杨七郎时用了这技巧。他还教过李少春，李用在金钱豹上。现在会这技巧的人已是很少了。
京剧电影《尤三姐》 他还向外国喜剧大师卓别林、冷面滑稽裴司开登、千面人郎却乃学习。他吸取卓别林的企鹅步形化用在蒋干盗书逃走时的下场；受郎却乃的创造精神启发，化用在二百五的身上。 在表演方法上，刘斌昆说演员既要有“艺”，又要有“术”，“艺”加“术”才成艺术。术是引导观众的一种方法，有术无艺固然不行，有艺无术就抓不住观众。譬如在台上要指一件东西，演员要先用眼向那个方向看过去，这是领观众的注意力，然后再说“在那边”。《乌龙院》中阎惜姣招呼张文远随他进房，张文远为什么要先将手中扇子向上一掂，接住扇子向后领一插，这也是引起观众注意，告诉观众：下面有行动要来了，然后才是捋褶子，夹褶子，伸手探向阎惜姣的腰间，这一系列带有调情意味的动作。为什么有些演员艺术功夫都不错，但往往唱不过功夫比他差的演员，这就是不懂表演的“术”。那功夫较差的演员“术”比他强，台上能抓观众。所以“艺”不易得，“术”也难求。要二者兼备，方才是个整的。他认为麒麟童、马连良、童芷苓都是在这方面深有造诣，既有艺，又有术，善于抓观众的演员。他与他们长期同台合作，对此深有体会。 【音频】陈大濩、刘斌昆《奇冤报》选场 刘斌昆是当前丑角的大家。他的艺术经验是十分丰富的，这里只是概略地介绍，还有待更全面更深入地研究，特别是他肚子里少说有上百出丑戏，这都是戏曲宝贵的财富。丑行艺术目前感到剧目十分匮乏，为了振兴京剧、发展丑角艺术，如何将他身上这些宝贵的民族传统继承下来，传之后世，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事。这里我希望能引起文艺领导的重视，我们民族文化实在经不起损失了，时不我待，迅速抢救吧！ （摘自 《戏曲艺术》 1990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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