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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伟 | 赴西安拜访贾平凹先生(选自《长城文艺》)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2-07-30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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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长城文艺》2022年第2期




赴西安拜访贾平凹先生





01


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面世的时候,我刚成为一座青山里的初中生,开始被文字的世界深深吸引,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诞生了一部惊世之作,更不知道这部小说当时对社会的冲击有多大,之后的若干年会遭遇了什么样的波谲云诡。那时候,只能接触到《丑石》《月迹》这样的清新散文。那时候,竟然不觉得贾平凹这些出现在教科书里的作家都是活生生的人。常常懵懵懂懂猜想,他大概像鲁迅、朱自清一样,活在另一个遥不可知的天域神界,写出来的字只是启迪我们这些凡人的思维,给我们长知识用的。

等到后来长大,陆续遇到《白夜》、《土门》、《高老庄》、《商州》、《秦腔》、《浮躁》等一系列名噪文坛的大部头小说,一篇一篇一本一本,端坐在校园图书馆的窗前、躺卧在学生宿舍的双层铁架子床里,无休无止疯疯癫癫地读了许年多,直到自己有一天开始写作,贾平凹的名字依然是以神和山的形象遥遥地盘居在心里,越长越大越来越厚重,同时也日渐遥远。从没联想过有没有见到神的可能,凡人只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草莽世界里蚍蜉浮萍一样拼命生长。

直到庚子之年的春天,我和久居京城的同乡前辈作家野莽老师,及出版社的编辑宋小姐,一起讨论他新写的一部长篇小说时,才意外发现,与贾平凹的距离居然只差一个野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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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人的微信群里,我亲爱的莽叔豪气地说:小宋,改天时机方便了带你见贾平凹吧,有什么出版新创意你直接和他交流……

贾平凹?!莽叔与平凹先生居然是深交多年的铁哥们儿!我心里猛一惊,俺的娘啊,哼,重女轻男的莽叔!即便与野莽老师一见如故“臭味相投”,初识便亲切地以叔侄相称了,但是处于新认识的礼貌和矜持,还是没有唐突地请莽叔捎上我。只能默默地羡慕宋小姐,开始遐想某天莽叔突发奇想顺便捎带上我。 

这个“谋”便这样悄悄蓄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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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个月,另一位我尊敬的同乡前辈作家梅洁老师的文学馆快建好了。返乡办事的我自然要协助筹备开馆仪式。梅老师给文学馆取了别名“梅苑”,该请谁题字呢?

查了查地图,梅洁文学馆距离平凹先生所在的西安,只被一道秦岭隔着,不过三百公里,四小时的车程,半日即到。生平第一次知道我心仪的大师在哪座大庙里盘踞着了。

听梅老师说,三十多年前因为初遇他的散文集《丑石》与先生书信往来过,十余年前在北京开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在西安参加颁奖大会也仓促合影过,可惜后来没了联系。

我新蓄的谋只能指望莽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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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疫情已经完全解除。我和梅老师都回了故乡十堰,全身心投入筹备文学馆开放事宜。被困在家乡竹林别墅里,一边独自陪同九旬老父过年,一边闭关撰写百万字长篇小说的莽叔,终于要路过十堰返京了。莽叔不熟悉网络购买车票,托我代购,便被我“机智”地错着时间差拉着欢聚了一场。散场回了家,已是子夜,乘着酒胆电话莽叔:能不能请贾大师帮梅苑题个字?还没等我忐忑,莽叔已经爽快答应了。但又说,时间不好定,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看来,可能赶不上开馆仪式了。我才开始忐忑。

即便这样,莽叔终归是答应了;没按捺住激动,半夜,我把喜讯微信告知了梅老师。梅老师惊喜不已,连连感谢我们叔侄。

莽叔最终“食言”了,返京才一周,大师就把写好的“梅苑”二字,托深圳青年作家陈泽快递到了十堰,恰好赶在梅苑开馆仪式前。这是我第一次亲身验证,课本上写丑石那个神佛一样的人物,是个会写毛笔字会邮寄信件,和我们一样的肉体凡胎。我和梅老师拿着墨香荡漾的真迹,像珍宝一样细细摩挲研看许久。

有朋友告诉我们,贾大师一字几万金,这副题字在书画收藏界的市场行情会十分可观。吓得开馆仪式后,为了多挂几个摄像头加强防盗措施,我没少和对接单位费口舌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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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我依然没忘掉出版社尚未被莽叔带到西安的宋小姐。莽叔不知道,有个小伙子撸起袖子像训练有素的狙击手一样在深草丛里潜伏等待。

夏初,经过一场又一场艰苦卓绝的奋战筹备,梅洁文学馆正式对社会开放了。大师的“梅苑”之匾,挂在文学馆大门上,像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心里开花。

返沪前,我掐指一算,提醒梅老师,今年是您文学创作40周年哦,咱们该有点动静吧。梅老师说,你又有啥创意了?我笑笑说,保密。

金秋十月,这个没保成的密——梅洁文学创作40周年研讨会落地了。提前两个月,开始邀请全国各地的名家,当然包括秦岭那一侧的大师贾平凹。碍于辈分轻又不熟悉,我们还是请了莽叔来邀请。几番电话和短信,大师说时间尚早不敢确认,但也没推辞。我又过上了忐忑的日子。在梅苑二楼的落地大玻璃窗前,我常托着腮设想大师驾临梅苑的各种场景和接待细节,天天地等大师的最后回复。最终,因为家人健康和工作原因,在活动开始前几天明确告知无法出席了。

全国来了二十余位文坛大家,唯独秦岭群峰那一侧的盛唐长安,稳稳地盘踞着我的大师。我想,我差不多可以放弃这个梦想了。再抬头看看文学馆的题字时,我发现与大师的距离远不只一个野莽,还有一群巍峨的山和一个远逝千年的盛唐。梦,终究只是场梦。

十一月初,研讨会结束,又返沪了。回到上海滩继续做我的策划工作帮企业指点江山,继续和全国的客户们维护那个纷繁的世界,回到一个没空隙想念文学大师的世界。

月底,梅老师从北京打来电话:一周后我去西安开会,想当面感谢一下贾平凹,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瞪着眼睛大呼道:必须有空!

挂完电话我像平时一样冷静地开车,冷静地和客户通电话,冷静地去接送放学的儿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没人知道,我把车停在楼下,一个人在车里嘿嘿地笑了好几回。

迅疾订完机票,剩下的时间全是琢磨该给偶像带点什么谢礼呢。一周的准备时间,每天像我六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儿子要奔赴迪士尼乐园前一样,斗志昂扬地哼着小曲度过。不喜唱歌的人独自哼小曲,曲目一般不便曝光,比如:小学时代的《妈妈的吻甜蜜的吻》、中学时代《今儿个真高兴》……

专门打了电话告知莽叔,他在北京的电话里听起来心情不错,大声地说,很好,你和梅大姐是重情义知感恩的人,你顺便帮我带幅画,我有本新书出版需要插画。我说,遵命。

尚未出发,出版社宋小姐来电话讨论我新书出版事宜,她不知道,我是靠在客厅沙发上通完电话的,还抖起了平时极其讨厌他人抖动的二郎腿。娘子满是疑惑:这位朋友,你咋突然像个八十年代农村合作社里的售货员?我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严肃地纠正道:错了,更像村干部。然后,我又改编了一首小曲儿:我要去西安呀我要去西安……


02


人这一生何其忙碌,命运像只无形的手,让我们走到一些城市和遇到一些朋友,听说都是前世修了几百年的机缘。

在庚子年之前,我甚至都没关注过出产那么好吃的凉皮的陕西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也不知道玄奘西天取经的起点西安距离我的家乡十堰近在咫尺,更没想过有一天有缘踏足那片宝地。中国地大物又博,西安像其他众多的历史文化名城一样,静静地躺在生活的遥远处,与我各自相安。39岁统一七国的秦始皇,28岁登基的李世民,战马嘶鸣的咸阳战场,燕瘦环肥的盛唐史卷,唐僧译经的大雁宝塔,目不暇接的天堂面食,李白杜牧们诗句里的千古长安……让西安如同一片辉煌缥缈的海市蜃楼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盘桓几世,篆刻在骨血内发酵充涨无处倾泻。如今,再加上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一众降落凡尘的文曲星,这座十三朝的古都更是闪烁着斑斓迷人的醉梦之光。这一次,我寻着那片星光腾空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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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一天,我飞到了西安。

下了飞机,已是午夜子时。透过的士车窗,看到一群一群怒衣鲜马的年轻人居然还在古色古香又时尚新潮的街区汹涌澎湃,即便零度的寒冷来袭击,也很轻易就被这个城市感染着。

在建国路住了下来,那是我给贾大师邮寄研讨会邀请函的地方,夜色让陕西省作家协会的大门更显神秘深沉。在百度地图上看到它的名字距离我的酒店不到五十米,倍觉心安。想到路遥、陈忠实他们生前曾经常抵达这里,想到他们的挚友贾平凹如今在这里继续执掌,建国路的夜色似乎也充满了兴奋的墨香味道。

看见酒店门口一家灯火通明的面馆叫爱菊,雅致干净,仿佛等我已久。看到biangbiang面的广告招牌,想到中南海的领导人几年前回西安用此美味来招待美国领导人奥巴马的场景,辘辘饥肠已狂舞得无法控制。爱菊面馆听起来柔美,老板却是个精干的汉子。本想像侠客一样豪放大吃一碗的,看到旁边的食客面前,碗比盆大,吓得我这个从小被面食养大的湖北人懦懦地像书生一样点了个小碗。即便如此,爱菊汉子送上的这碗面依然碗比头大。馋嘴的腊汁肉,五彩的豆干菜丁,一根长如手臂宽若腰带的面条柔韧又散懒地匍匐在大海碗里,不怎么辣的油泼的辣椒面透着非同寻常的异香,仔细搅拌,梦境里的整个西安就这样被一碗面先诠释了。

认真对比了下,同样标准的装修店面和同样的分量,这碗面在上海至少得三四十元,这里却只收十三元,感觉老板凭空多送了一碗。谁知第二天,当地的的士司机骄傲地告诉我,三年前只要五六元,再往前更便宜,我瞬间有了一丝移居西安的冲动。不得不感叹,物美价廉的西安真是美食家的人间天堂。

biang字难写、连电脑也打不出来,有说56划,有说71划,竟然也以此著称于世间。以此文字特色构成美食奇景的天下美食恐怕也就这一种了吧。面馆老板告诉了一个顺口溜,说可以帮我们学写字:一点飞在天,黄河两道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左一扭,右一扭;西一长,东一长,中间加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勾搭挂麻糖;推个车车逛咸阳。幸好它还有个很形象的别名,叫裤带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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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我像个理论家一样思考,如此宽博朴实的面,如此独特的文字,养大了磅礴独特的文学大家贾平凹,应该是有内在逻辑的。

同天到达的梅老师因为次日有其他会议,便让我在见到贾大师前有了西安一日游的大好时机。 


03


西安有风景多姿温泉喷涌的帝王休养地名景骊山,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纪念地华清池、婉转悱恻的大明宫、悠远厚重的鼓楼和城墙、隋文帝的诞生之地青龙寺……每一处都让我留恋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里乐不思沪。与我而言,最想走近的是世界八大奇迹之一的秦始皇兵马俑和大雁塔里的唐僧原型玄奘大和尚。这一武一文,一俗一佛,无论雄霸天下还是佛光万丈,都让西安在世界上都如此独特地闪耀。

从小学地理课本上就开始学习世界八大奇迹之一秦始皇兵马俑,荧幕上领略千古一帝的秦始皇,不想,人到中年才真正走进秦朝。而秦始皇13岁继位就开始建设陵墓,21岁亲政治理国家,39岁统一六国。而2400多年后的我们,13岁还是个哆嗦着向父母要10元零花钱的初中生,21岁还没解决个人温饱,39岁不少人还在为碌碌无为而迷失叹息。嬴政逝世2230年后,一个不惑男子从上海来到西安,从西安颠簸一小时到咸阳,凭吊另一个统一七国的不惑之男,历史的鸿沟感竟然悄悄消失了。

游走在四个总面积2.5万平方米的兵马俑坑周围,伸长脖子仔细靠近7400余件真人真马一般大小的陶俑陶马和战车,似乎能听到昔日横扫六国的虎狼之师正从烽火狼烟里呼啸而过。陶俑们平均1.8米的身高,7000余尊不同面相、服饰、手纹、身体特征的兵俑,复活到当今军队,也是一只不可小觑的威武之师。嬴政的丞相李斯,不仅为他的王设计规划了一城惊世传承的陪葬品,也用雕塑艺术记录了那个卓越的王朝。统一货币、度量衡、文字……每一项创举都让后世惊叹。我们这些如今自命不凡的后世子孙,如果生存在那个混乱的战国时代,尚不论有多大智慧贡献给后世,能生存下去恐怕都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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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5日的西安,气温降至3度。枯叶在街边随寒风翻卷。心里默默向这位令万世景仰的秦朝王者致敬。我知道,我会带着我的子女们专程再访的。我会带我的孩子们像我一样,尝试和一个不凡的灵魂隔着时空在心里轻轻地握一次手。

晚上,留意到视频网站上首播了电视剧《大秦赋》,演员们精湛的演技、逼真的道具、与历史积极接近的故事情节,世界似乎有意识地让我沉沦在秦王朝的浩瀚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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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以为除了秦始皇和贾平凹之外再也不认识一个西安人时,贾平凹先生一个年轻的朋友,刘泽瑜已经提前三年在深圳与我悄悄相遇了——

2017年,北京大学一位新毕业的研究生热血沸腾地飞到深圳湾体育馆,像我拜见贾平凹一样涌向他心中的精神领袖罗永浩,聆听他三小时单口相声般的锤子手机万人发布会。

发布会开始前几个小时,在一个麦当劳店里短暂休息间隙,胸前没遮挡严实的工作牌无意暴露了我发布会工作人员的身份,视力颇佳的泽瑜瞬间发现了,于是,就攀谈了起来。发布会结束,各自返城后,受泽瑜提议,我计划配合他接受西安市领导的邀约,牵线锤子手机这个全国网红科技公司到西安开分公司。不幸的是,之后随着锤子科技的命运之舟颠覆沉没,此事不了了之,但是我认识的这个西安朋友倒就此生根了。

两三年过去了,我差不多快忘记了微信里被三千多联系人淹没的不发朋友圈的泽瑜。临行前,他却奇迹般地从人海里跳了出来,像是充满了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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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平凹先生前一日的下午,我们在大雁塔外玄奘高大的雕像前终于再会了。夜幕下,冬季的长安在五光十色的灯光音效里震惊了我。红墙墨瓦,佛塔耸立,玄奘手持禅杖在金光里似祷似语,贞观之治的李世民身骑大马在皇家仪仗队里如星拱月高耸如云,奔放的李白、温婉的李清照等几十位中华文化巨匠在幽幽的石台和发光的喷泉里翩然走来,身着唐装高鬓的女子婀娜地扭着腰肢在高大炫目的鼓楼上深情吟唱,人头攒动处是一大片手机在录像喝彩,长安大道两侧林立的火树银花如满天星辰流光溢彩,足足五里有余……即便繁盛如上海的南京东路、北京的王府井,与之对比也黯然失色;再讨厌诗词的人都会被这番长安梦境震撼,喜欢诗词的朋友可能会忍不住默吟一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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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九零后的兄弟言辞精准行事老练,绘声绘色地给我介绍他的团队协助西安打造的大唐不夜城,然后到全国各省和世界各地推广西安。说到国家领导人此年四月来到参访高度赞赏时,泽瑜的脸上全是的骄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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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瑜说,我和贾平凹老师也是朋友,也时常见面,他很平易近人,你们明天的见面一定会收获巨大……我的爷爷也是湖北人,血缘上讲,我们是老乡……萍水相逢的泽瑜,越聊越让我与西安这座古城越亲近了。西安的历史和文化当然世所罕见,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一众名家自然让人神往,但是泽瑜这样普通年轻人身上散发着的沉着、远见、睿智和热情,让我仿佛看见了西安更非凡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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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瑜细细地讲述到深圳到韩国如何推介西安的城市之光,讲述他与我此生永无法相遇的作家陈忠实先生病故前两个月最后一次相见,带我品尝生平从未见过的驴蹄子面、疙瘩菜、贵妃稠酿,看陕西皮影,一如在当代长街和盛唐深处随意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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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醉的秦唐,琳琅的美食,神往的大师,重逢的友人,让人沉醉不知归路,他们和着路遥、陈忠实和贾平凹,构筑了我心目中一个更完整的古都西安。这无尽美好的西安之旅,也算是对我见贾平凹先生前初做的功课吧。


04


庚子之年的春夏之交,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文学与故乡》纪录片里,有两集是贾平凹先生的。看见他在一个满是佛像的书房里,写作前虔诚上香拜佛后,拉紧窗帘点起香烟,在烟雾缭绕里奋笔疾书的场景让人震撼。难以想象,已经有巨大成就和影响力的大师级文学家,如今还如此不忘初心虔诚写作,我辈后生做到了吗?自问有愧。随之,那个神秘的书房也让人心生仰慕,却不敢奢望有走进的机会。而明天,我却要真正实现这个夙愿了。

深夜12点,梅老师终于等来了贾先生的回复短信:明天9:30后请到我书房见面吧。在此之前,梅老师一直忐忑不安地想:我把成伟从上海叫来了,如果先生突发急事不便见面如何是好?

12月6日上午,我们准时来到永松路贾老师的住处。这是一处其貌不扬的住宅小区,从外观看,实在看不出这里住了一位世界级声誉的文学大家。我想,也许这就是“大隐隐于市”吧。

正愁着没买到贾老师的书,在小区门口却遇到一家尚未开张营业的书店,里面竟然全是贾老师的书。尚未来得及阻止,我已遇见救星般闯了进去。店主见我真心喜欢,便和蔼放行。我一口气买了《暂坐》、《极花》、《废都》、《秦腔》和《自在独行》五本。三千里奔赴,要大师的签名,自然得多买几本。

来到门禁处,梅老师说她心跳得厉害。我挺起胸膛假装镇定地保持着大将之姿,笑笑说,我还好。按了门铃,打了电话,贾老师乘电梯下来,开了门禁,大家一阵寒暄。先生引领,沿着微暗的楼梯台阶,我扶着右膝受伤多年的梅老师爬上二楼,走进电梯,才有机会悄悄打量我这位仰慕多年的大师:一身蓝衣整洁精神,皮肤红润干净,眼神里满是睿智豁达,似世间万物都逃脱不了他的炯炯目光,却并不逼人,温和儒雅谦逊至极;和蔼亲切如寻常邻家大叔,身形神态却满溢着隐藏不了的哲人之光。

来到顶楼,贾老师开了门,盈眶而入的书房让我们忍不住大声惊叹。两三百平方米的两层书房,从门口到茶房,从书桌到储藏室,墙壁上、柜子里、柜顶上、阁楼的楼梯上,每一处都是佛像;陶土的、木质的、黄铜的,横躺的、肃立的、半身的、缺了半边的额头的,几百尊,把每个空间都塞得满满的。完全就是一个私人艺术品收藏博物馆。这个装满雕塑和石刻的书房,让人迷幻、震撼,像走进了一个庄严神秘的神宫。

书房,常常能观察到主人一些精神追求;尤其是作家的书房,总是可以察觉到作品与现实的内在哲学。从书房似乎能看到平凹先生,和一个浩瀚的宇宙星空保留着随时来去自如的行走与交流,像他最新散文集的书名,《自在独行》。

引领我们在茶桌旁安顿我们坐下,贾老师起身去端茶。身为晚辈,又在大师面前,我没道理端坐静候,忙起身帮忙,贾老师客气地说不用,你坐嘛,你坐嘛。地道的陕西话从大师嘴里说来尤其温暖。

长条板凳是原木黑漆的,暖水瓶用细竹片编织包裹得很是自然,陶瓷的茶碗,每处细节都传递了主人大拙至雅的心性和审美,一如他赠送梅洁文学馆的“梅苑”题匾。“耸瞻震旦”四个雄浑厚重的大字挂在墙壁气象万千。实在不懂什么意思,可是看两位前辈聊得开怀,不忍心打断他们,事后悄悄百度才知道,根本搜不到这个成语,这是先生独创自造的,大意是踮脚耸肩眺望东方的太阳。

来不及揣度深意,便拿手机拍摄了起来这次珍贵的探望。

梅老师说,1982年《丑石》出版后,我激动地给你写了封信,没想到你收到了,还给我回信了。这次我的文学馆建成,到处找这封信,没想到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们确实有缘啊。贾老师说。

十多年前在西安和北京的会议上合过影,我都是小心翼翼地,一直心心念念和你见面好好聊聊,可惜一直没机会。没想到今天终于见面了。你帮梅苑题字,真是让我的文学馆蓬荜生辉啊,心里感谢得不得了……七十五岁的大作家梅洁老师激动起来和我这枚小粉丝并无二致,不停提醒我拍照录像。

我见到你们也开心啊,你是大名家嘛。贾老师谦虚地说。

你才是大名家,在你面前,我啥都不是。梅老师谦虚地说,捂着嘴像少女一样笑得合不拢。

来,我们以茶代酒,庆贺今天见面!我左手举手机把这珍贵场景拍摄下来,右手举起茶碗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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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青花茶碗轻轻相碰,清脆悦耳,叮咚作响。平凹先专门泡好的48年珍藏版陈年普洱,冒着腾腾的热气,浓郁的茶香让开着暖气的书房馨怡如春。

我很纳闷,记录片里爱抽烟的贾老师,今天的书房为何没有一点烟味儿?

贾老师说,这两年医生已经不让抽了,就戒了。

听我说和我父亲同龄,平凹先生反复确认是不是属龙,我说是,他才放心下来。

我们不停的合影、举杯,聊秦楚往事聊文坛记忆,开心的像忘记时间的小朋友,三个写作生命之间的友谊也在热烈地滋长着。

贾老师说,我带你们看看我的书桌吧。我和梅老师欢呼,终于可以看到央视记录片里的那个烟雾腾绕的书桌了。

密密麻麻的佛像和雕塑间,只留下一条通道,窄得只容一个人可以到达他的书桌。我和梅老师小心翼翼地前行,先后来到书桌前,与贾老师合影留念,如同曲径通幽来到一个豁然见到光亮的隧道洞口。这张影响全中国无数读者的神秘书桌上,也摆满大大小小的佛像,有的低眉垂目,有的怒目圆睁。一个书写人间百态的大作家,端坐伏案其中,终年不问尘事在稿纸上奋笔疾书,何尝不是一尊文字神佛啊,他用文字照耀安抚着凌乱的世间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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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老师邀请我和梅老师轮番试坐体验那的书桌,我们一边惊叹书桌之大之繁,一边惊叹书桌后舒适的皮毛椅子宽大得像威虎山上座山雕的王座,一边感受大师满屋鬼斧神工般的文字灵气。

书桌前,立着一尊一米多高的骑马秦佣,威风凛凛。贾老师把笔抽掉说,这里原来是一柄长枪,我换成了毛笔,给他取名“一马当先”。严肃危坐撰写传世之作的大师,可爱起来也是一览无余啊。

梅老师笑道,你在文坛也是一马当先的……

听我提到今天碰巧是梅老师生日,贾老师当即说,我要送你们几幅字当贺礼。便带我们来到二楼。

楼梯两旁也摆满了佛像雕塑,我们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贾老师自如地裁纸研墨,问我们写什么。梅老师说:应无所住。这句佛语的意思是对事情不能过于执着。贾老师簌簌几笔就写好了,但落款时间是“二十年”,我们大惑不解。他说,今年是2020年,两个“20”相连,便简称二十年;一般人活一百岁,除去吃饭睡觉,真正的精华可能也就浓缩在那二十年。大师的观点总是出乎意料又很有哲理。

贾老师问,还要个什么字,我说:梅洁这四十年,这是我正创意策划的梅老师文学创作四十年的书名。贾老师一气呵成,梅老师开心得欢呼鼓掌。

贾老师问我要写什么,我说:陪你走山河万里,这是我正要出版的新书。贾老师欣然提笔。贪得无厌的我又提:可否帮我写个“四十不惑”?贾老师依然慷慨应允。梅老师也客串起了摄影师,帮我和贾老师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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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老师看着梅老师,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我再写一张吧。于是,“德寿·梅洁生日好”便应运而生了。本来要写“快乐”,可是纸幅却不允许了,灵机一动,就改为“好”了。我们都明白,这一个“好”包纳了比“快乐”更多美满寓意的祈祝。梅老师看着贾老师的赠礼,连声叫好,感激不尽。

贾老师仔细地按人分装了两个大信封,交给笑盈盈的客人。

本来是来拜谢的,结果我们又满载而归。这就是传言中豪爽淳厚的平凹先生!

突然想起莽叔交待给我的任务,索要一张画。贾老师遗憾地说,他已三四年没画画了。我打通电话,让他们老哥儿俩现场直接通话。贾老师说,莽兄,你亲自来趟西安嘛,好久没见了,你过来我现场画。挂完电话,贾老师笑着说:我就是想见见他,不然他难得来一趟。兄弟情深,溢于言表。

下到一楼,大家继续喝茶聊天,聊战国时代秦楚两国曾经深远的交往史,聊湖北和陕西的文化名流。贾老师一一将我备好的新书一一签上大名,又拿出两册自己新出版的画册《云层之上》赠予我们。

眼看快到中午,贾老师愧疚又遗憾地说,家人刚动了大手术二十天,还躺在医院,中午要赶去照顾。我和梅老师大吃一惊,不忍再耽误他的时间,赶紧告辞。

贾老师把我们送上电梯,送出小区。指着我对梅老师说,这小伙子很有灵气。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受宠若惊。离开后我反复追问梅老师了好几遍,刚确定是贾老师夸我了?梅老师笑着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直到返回上海好几天,我都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夸我,心里乐滋滋的。

贾老师一直把我们送到马路边。路上我说,如果中国诞生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应该就是您了。他淡然地说,这东西随缘,不强求它。

我们穿过马路,上了专车,他还在远处遥遥地挥手离别。那番认真那番讲究,本来只是初见,却像一见如故的老友,让我们深深感动又铭记久远。

回到酒店,我和梅老师如佳梦初醒,大声欢呼庆贺人生中这不平凡的一天。

因为先生和莽叔是兄弟,我当晚发短信时不由自主地把“老师”改为“叔”了:祈祷阿姨身体早日康复,祝凹叔在文坛继续一马当先!贾老师客气地回复:见到你很高兴,以后多联系,争取再聚!

此后的时间里,我们确实保持着经常的联系。遇到他的新小说领衔文坛金榜了,或者逢年过节了,我们总在短信上问好。我祝“凹叔新年快乐”,他致“成伟万事安顺”;我祈他“不被尘事干扰”,他愿我“万象更新”……尽管贾老师至今仍然不肯使用微信、QQ、邮件、电脑等网络时代的电子产品,仍然坚持在稿纸上手写一切文字,但是要传递美好的友谊,怎会会受介质和方式的影响呢。在家里时时看到他馈赠的亲笔题字和签名书籍,偶感不足与世人言道的疲惫和纷扰,也如见空谷幽兰,倍觉温暖的勉励和坚持的力量,似乎就超然宁静淡泊了许多。

2020年12月9日初稿
2021年7月17日修改

于上海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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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成伟,湖北十堰人,现居上海。作家,知名策划专家、大型活动导演。在全国多家杂志和媒体发表文章多篇,《给母亲送束花》等文曾入选中学考试试卷和选刊,著有散文集《陪你走山河万里》,策划主编有《指鼻书》《亲爱的柴桑》《梅洁这四十年》等文学专著,创意摄制了纪录片《汉水女儿》和浙江城市广告片《在世界的中心呼唤你》等各类电视片,导演执行了梅洁文学创作40周年研讨会、雁荡山文化旅游节和手机品牌发布会等国家级影响力的文化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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