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丛的身子触电般震颤了一下,感激地看着桃花。与其说桃花是在向他追问贵生的死因,倒不如说桃花是在替他解除心理魔咒。他的颓唐和刚强,中间只隔着一个魔咒而已。 周丛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弟妹,你们走后我接到情报,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下达十二月十八号侵略青岛的指令。我将情报告知沈鸿烈,沈鸿烈立即下令将日本在青岛的九大纱厂、啤酒厂、四方发电厂、铃木丝厂、丰田油厂、橡胶厂、自来水厂、青岛港口的船坞以及附属机械设备全部炸毁,又将二十多艘舰船沉没于青岛港主航道中间,让所属部队协助青岛市民有序撤离。十八号那天贵生没有跟随我一起行动,他在忙着把阳本印染厂和顺兴印染厂的物资设备移交给文登天福山抗日游击队。贵生告诉我,孙燕就是在奉命前往文登天福山,参加胶东特委组织的天福山武装起义途中遇害。他让我多批次安排军车,保障阳本印染厂和顺兴印染厂赠予天福山抗日根据地的物资设备安全送达。弟妹,你知道代表文登天福山抗日游击队接收物资设备的人是谁吗?” 桃花听周丛问得奇怪,料定此人肯定与她相识。她素来不喜欢与人无故来往,在人员复杂青岛更是收敛行藏,除了认识阳信路口开杂货店的嘉兴小夫妻,也就还认识贵州路八号院的工友家属,外加一个周浩然。对了,应该是周浩然。周浩然是周丛和贵生口中的“周小公子”,是天天写文章揭露社会阴暗面,指责南京国民政府不干正事儿的猛人。这样的人,适合去文登天福山参加武装起义。 “周大哥,”桃花问道,“您是说周浩然代表文登天福山抗日游击队,找到贵生接收物资设备吗?” 周丛摇头,说道:“不是他,他顾不得忙活文登天福山抗日游击队的事情。他已经离开青岛市区回到家乡,在即墨县瓦戈庄一带组织开展抗日救亡运动。代表文登天福山抗日游击队从贵生手里接收物资设备的人,是顺兴印染厂的王勇平。” “什么!”桃花惊叹,“勇平一个十七八岁的东北小伙子,连青岛城都没有走出去,怎么会和文登天福山抗日游击队搭上关系呢?” 周丛叹了一口气,又爱又怨地说道:“有了咱们家那位新女性,王勇平和文登天福山抗日游击队搭上关系,还有什么奇怪的呢?这才叫'有志不在年高'呐,能学着甘罗十二岁当宰相。弟妹,不但王勇平参加了文登天福山抗日游击队,顺兴印染厂护厂队里面的东北籍队员,全都参加了文登天福山抗日游击队。剩下的青岛籍护厂队员如果不出意外,也会就近加入崂山抗日游击队。弟妹,顺兴印染厂像一个合格的训练基地,为民族抗日救亡大业培养出一批优秀的战士,真是了不起。” 周丛带来的这个消息出乎桃花意料,桃花却感到几多欣慰。顺兴印染厂的工友弟兄们没有再一次扶老携幼举家逃难,而是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别说日本鬼子已经全面侵华,中华疆域之内再也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只说在逃难途中颠沛流离衍生的万般辛苦,就不是老人和孩子们能够承受的。与其饥寒交迫客死异乡成为孤魂野鬼,倒不如守家在地扛起枪来打鬼子。鬼子们知道了青岛周边有不怕死的中国人虎视眈眈,就会投鼠忌器,不敢随便虐杀青岛城里的老弱病残。 周丛看到桃花双眸之中神采闪烁,便知道桃花潜藏心底的英豪之气被他成功激发起来。桃花就是桃花,就是他记忆里和判断中的样子。给她一线光亮,她能够抓住了走到云开日出;给她一个支点,她能够让生活旋转得生机无限。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美好,让所有的希望有形可感,让所有的拼搏有体可依,疲惫会因此而减少,快乐会因此而放大。保护好她,就是为世界保留下一份温暖与复兴。 周丛压抑心头的窒息感觉突然减轻,嗓音依然沙哑,声音却响亮了几分。他看着桃花的眼睛,郑重说道:“弟妹,王勇平他们听到枪声赶到仓库的时候,贵生已经不能说话。两个日本特务倒在贵生身边,一死一伤。” 桃花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苦,咬着手帕泪如雨下。她看到了贵生的鲜血,贵生的鲜血像一朵硕大的、怒放的、永不枯萎的花,刺激着她清醒在锥心的疼痛里和刻骨的思念中。斯人已逝,斯人已逝,斯人已逝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活着。贵生会陪伴着爹娘,站在云端看着她和荣祖,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来和她依偎着说说心里话。她早已经习惯了贵生离家外出做事情,从新婚初嫁的时候就知道她和贵生的日子将会聚散两依依。如今就当作贵生是外出做事情了……不,不是就当作贵生是外出做事情了,而是贵生就是外出做事情了。有荣祖在身边,贵生就不会走远。 周丛不想让桃花过于伤心,他要让桃花尽快走出深重的悲伤。在桃花哭过最初的疼痛以后,周丛趁隙对桃花说道:“弟妹,日寇十二月十三日占领南京,令尊令堂跟随国立大学提前西迁……” 桃花“腾”地站起身子,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周丛,急促地问道:“俺爹俺娘咋样了?咋样了?” 周丛赶紧站起身来,抬起双手虚虚地下压,说道:“弟妹,弟妹,你别着急,令尊令堂一切都好。我哥哥在西撤途中找到了令尊令堂,已经把二老保护起来。现在两位老人被妥善安置在武汉,衣食无忧。” 听到周丛说爹娘被周丛的哥哥妥善安置在武汉,桃花狂跳到喉咙的心“咣”地一声落回胸腔,一时间额头沁汗,脸色煞白,嘴唇发乌,呼吸困难,倚着桌子微微颤栗。肖慧知道桃花被吓坏了,心脏瞬间出现问题,看到周丛止于礼法不好上前照料桃花,就一步迈过去伸手托住桃花的胳膊,引导着桃花坐回椅子里。 有肖慧贴身照顾桃花,周丛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弟妹,武汉现在是后方,日寇不敢进犯。等到咱们忙完家事,我送你和荣祖去武汉与令尊令堂团聚。” 周丛的话给桃花混乱的心里吹进一股清风,照进一束阳光。爹娘安然无恙,是桃花这些天来听到的唯一好消息。幸亏顺子和肖慧没有告诉她,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南京。否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对爹娘的担心中疯掉。周丛的哥哥不但是南京国民政府的大官,还是一个很有本事的大官。有周丛的哥哥保护爹娘,爹娘不会有任何闪失。周丛的哥哥既不认识她,也不认识她的爹娘,一定是看在周丛的面子上才会施以援手。周丛为她一家人做了太多好事儿,却因为贵生的离去在她面前诚惶诚恐。若不是周丛长着一颗仁慈之心,凭什么要承担这些原本与他无关的责任和伤痛?她不能再让周丛看到眼泪了,她的眼泪就是撒上周丛伤口的盐粒。她不能因为周丛仁慈,就随心所欲地欺负他、耗费他。仁慈的心应该被好好呵护着,用来温暖天下好人。 桃花的心思松动了,人就活泛起来,能够完整表达心中所想。桃花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周丛说道:“周大哥,俺想歇几天,缓口气儿,待到预备好了,再回官渡去。俺现在……不敢回去!” 周丛的心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捏住,疼得尖锐而又持久。他知道桃花害怕什么,在男尊女卑思想意识非常严重的鲁南乡下,女人是依附着男人而存在的。一个年纪轻轻的未亡人哪里有勇气为横死的丈夫扶棺进村,去面对婆家众人的诘难与斥责。谁家的孩子谁心疼,在官渡王家长辈们心目中,桃花再好也不及贵生份量之万一。或者说,没有贵生的存在也就没有桃花的存在意义。贵生的离去,会让桃花的生境变得异常艰难。桃花不愿意回去,那就不回去。他保护不了贵生的生命安全,就一定要保护桃花不受委屈。如果到最后桃花也不愿意回到官渡,他就把桃花母子直接送到武汉。他替桃花扶着贵生的棺材走一趟官渡,向官渡王氏族人解说事情的经过。王家人若是对他客气,他就以礼相待;王家人要是对他不客气,他甩手就走。小小的一个官渡村,还敢硬留他不成?纵然有心硬留,只怕也欠道行。 周丛思量明白,站起身来对桃花说道:“弟妹,回不回官渡,什么时候回官渡,你说了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告诉我一声儿就行。弟妹,我刚刚赶到滕县,好多事情亟待处理,得到前面去了。天气太冷,雪下得紧,你带着荣祖早点儿休息吧。明天就是冬至,我和顺子想吃你包的饺子了。” 周丛和顺子想吃桃花包的冬至饺子,桃花也想给周丛和顺子包冬至饺子吃,待到万事俱备,西风却替代了东风——二十二日上午,屯兵黄河北岸的日军矶谷廉介第十师团两万余人多有异动,持续向防守黄河沿线的韩复榘所部发起进攻。 闻听日军在黄河北岸向中国守军发起进攻,周丛、顺子和肖慧立刻扔下手里的活计走出家门。桃花本来就没有心思包饺子,发现吃饺子的人都匆匆离去,索性也就不再忙碌。桃花恨死了日本鬼子,热切盼望着中国守军能够把日本鬼子打趴在黄河北岸。然而,二十二日晚上,矶谷廉介第十师团一部却在惠民县东南部的清河镇强渡黄河,侵入高青县境内。 清河镇方向日军突破高青县境内黄河防线,山东战况迅速恶化。二十三日下午,矶谷廉介第十师团一部又在齐河境内强渡黄河,与高青县境内日军互为犄角,分别向济南和周村挺进。二十四日夜间,韩复榘下令烧掉富丽堂皇的济南珍珠泉畔省府各要害机关房屋,披着烟火,踏着瓦砾,率部向泰安、兖州撤退。 韩复榘还没有跑出济南府,复兴社的通报就传到周丛手上。尽管周丛早有思想准备,也忍不住心里暗骂:这个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混蛋玩意儿,当真是把军阀混战时期冯部“飞将军”称号,演绎成了另外一个极具讽刺色彩的版本。日军兵锋指向济南不假,只是连齐河境内都没有出去,离着济南尚且远着呐,你急三火四地跑什么?齐河至济南一线布置着你这个“山东王”的精锐部队,你的那些官兵手里面拿的都是烧火棍吗?连日本鬼子的面儿都没有瞭见,就一枪不放跑你娘的吗?委员长遏制不住正面战场颓势,丢了南京正窝着一肚子、两肋巴的火气,你就不怕委员长杀一儆百收拾了你呀?常言道:不打奸,不打懒,专打不长眼。我看你就是要被委员长专打的那个“不长眼”! 自“卢沟桥事变”爆发,全民抗战打响以来,日军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正面战场动不动就像是恶狼驱羊,让委员长“人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的训令,像笑话一样存在着。委员长也许不怕中国人笑话,却一定会怕外国人笑话。常驻中国的三十多家外国使领馆,代表着与南京国民政府建交的三十多个实力强劲的国家,都在近距离观察中日两国的侵略与反侵略战争走向。中国打得好,世界各国就会跟中国做朋友,出人出资出政策帮助中国取得反侵略战争胜利。中国打得不好,世界各国就会与日本政府暗通款曲,助长日本军国主义的嚣张气焰。还有一个最大的安全隐患,就是世界各个擅长见风使舵的国家跃跃欲试,趁机跑进中国来分一杯侵略战争的甜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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