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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大水 爸爸真的从城里给我带回了书，一本破了皮的《汉语语法讲座》，还有一本更破，比砖头还厚的《辞海》，爸爸说把这些书看了我就不用上学了。我非常失望，这些书一点意思也没有，根本就看不懂。这也叫书？在我看来，除了小说，别的都不叫书。实在没书看了，就翻翻《汉语语法讲座》，那里面还有些例句是从各种小说里摘出来的。每次到河边洗衣洗菜我都到跃进家里玩。她家经常有书，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因为她哥哥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他有同学可以借到书。他家的镇宅宝书《水浒传》有时还能看上一两眼。河边只住着两户五七战士，四周空旷无人，杂草树木中常有野兽出没。黄鼠狼经常来访，大白天就敢进院，甚至进屋。跃进就亲眼看见一个黄鼠狼在她家的鸡窝里偷鸡蛋，它的两只前爪一边抱着一个蛋，跩呀跩地立着走。她不敢出声。山里人把黄鼠狼尊为“大仙儿”，不能得罪的，不然它放臭屁薰不死你，也会迷得你不省人事。跃进又在家里哭了，她家的鸡又被黄鼠狼咬死了一只。黄大仙儿偷鸡只是喝血，吸完血就走，不吃肉。她家最能下蛋的母鸡被吸干了血丢在了院墙外。跃进的姥姥做午饭时，就把那只鸡炖了。跃进闻到鸡味，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姥姥安慰跃进，说要去买一群鹅养着。听说黄鼠狼最怕鹅粪，踩上了烂爪子。鹅还能看家，见有生人来它就高声大叫，还会用嘴拧人的大腿，一拧一块青。跃进这才不哭了。她已经在想象着家里有一群大鹅咕儿呱儿乱叫，下河游泳，上岸下蛋的壮丽景象了。可是跃进家的小悲剧总是不断，新买来的小鹅当晚就死了两只。原来小鹅拥挤着睡觉，有两只被拱翻了，它们不会自己翻身，就那样两腿朝天地蹬着，委屈了一宿，死了。跃进又是一顿哭。我也陪她哭，我想的是自己身上的癌又大了些。跃进的姥姥见我坐在那里总是蜷着身子，就让我把腰坐直了，我不敢。身子挺直了，胸前那两个癌就突出来了，把薄薄的衣服顶出了两个小尖，很不好看。跃进的胸前就不这样，就是我这么奇怪，和别人不一样，可知病得很严重了。姥姥给了我一样东西，说这是胸罩，女孩子都要用的。我问跃进：“你也有么？”姥姥说：“她都戴上了。你们长大了，发育得很好，就要长出乳房了，你们就要慢慢变成女人了。”姥姥说以后我们还会有月经，她还要给我们准备月经带。我说不要，我不想长大，也不愿意当女人。老人笑了。我们两个小姑娘被姥姥一堂启蒙课弄得很害羞。本来那天很闷热，我们想到河里洗澡的。去年我们就是脱光上身只穿裤衩就下了河，像泥鳅似地在水里钻来钻去，并不在意有没有人看见。可今年这澡就不能随便洗了。我们顺着河边向下游走，找了个偏僻的苇草茂密的地方，穿着衣服就下了河。小河水很浅，坐在水里，水只没过脖子。我们索性屏住气，躺在水里，让河水随便把我们冲到哪里。河里的石头都很圆滑，从石头上面滑过很顺畅。我们在水里呆到打冷战了，就爬上河岸的石砬子，在一块被太阳晒热了的大石头上烙着肚子。天空晴朗无云，太阳烤得地面直冒烟，在石砬子上向四周一望，到处都是白亮亮的光，可我们又不能跑到树下去，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呢。我们一起抱怨当女的真不好，穿衣服洗澡真别扭，衣服贴在身上什么时候才能晒干啊。下一次记着要带一件替换的衣服。其实，我还是挺高兴的，我以为的癌症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我把自己以为得了癌，偷偷与妈妈诀别的事说给跃进听，跃进都笑痴了。我们俩正被晒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几个大水滴砸在我们身上，睁眼一看，不得了了，只一瞬间天上就乌云滚滚，大雨点儿把地面砸出了坑，把水面打出了泡。回家来不及了，我和跃进不知不觉走得离家太远了。河边附近有个队里养蚕的棚子，我们躲了进去。那里有个养蚕组，人们在伺弄秋蚕。 我们在那里看着蚕蛹变成蛾子从茧子里飞了出来，公蛾和母蛾交配，然后母蛾被放到笸箩里面产卵，这些卵会变成小蚕被放到柞树上吃柞叶长大，再变成茧蛹。正在忙活的富农女儿，给了我们几个茧蛹，让我们拿回家在锅灶底烧着吃，说是可香了。我们看过别的孩子吃茧蛹，吃得满嘴冒白沫，实在不敢仿效。我们想起了一个玩法，把蛹的屁股朝上，它就不停地蠕动，我们东西南北地乱喊，碰巧喊对了，它的屁股指向了我们说的方向，好像它听懂了我们的话，我们就得意地大笑。不知不觉间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的意思。跃进忽然想起，她家的小鹅还在院子里，下这么大的雨了，会不会淹死啊。富农女儿说，鹅不怕水，院里有水洼，它们会玩得很快活。养蚕的棚子建在河岸的高处，我们在门口看着渐渐涨水的小河。忽然跃进看见河里有一只顺水漂流的小鹅，是她家的，她用红墨水点了脑门的。她就要冲出去救鹅。大家把她拦住了，说这是山洪下来了，小孩掉河里就淹死了。大家都说，好多年都没见这么大的水，看样子，河边的房子危险了。这下跃进就急哭了，说：“俺姥姥还在家里呢。”她顾不得哭鹅了，死命挣脱就要跑回家。富农女儿在头上顶了个装化肥的塑料袋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替你去看看。”她冲进了雨中。其他人有的惦记着家里的鸡鸭猪狗，有的担心草房漏雨，也顶着化肥袋子往家里跑。不久，我爸爸来找我了。他气急败坏地对我吼：“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能跑这么远？”我们也不能对他说洗澡怕人的事。原来他们在田里干活的人遇上下雨就收工回家了。爸爸回家见我不在，就去河边找。他知道我一般总在跃进家附近洗衣服洗菜，或者就在跃进家里看书。他问了跃进的姥姥，知道我们去河边洗澡了。他就顺着河边找，找了一圈没找着，爸爸就慌了。眼看着河水暴涨，漫过了河滩，看不到孩子的影子，他高声喊着，慌乱跑着，一遍遍搜索河边的树林，草垛和石砬子后面。忽然他听见跃进的姥姥在喊救命。原来在极短的时间里，跃进家进水了，水都漫上了炕。这就叫山洪暴发，来得急去得快。跃进的爸爸妈妈都在大队部里学习中央文件，哥哥在学校宣传队排练节目，跃进又不在家，姥姥没办法，站在窗台上高声呼救。我爸爸跑进院子把姥姥背了出来，送到了我们家里。在路上遇见富农女儿，知道了我和跃进在蚕棚里毫发无伤。爸爸放下姥姥就来接我们了。跃进的姥姥十分感谢我爸，见人就夸我爸英勇救人，是个善良仁义，助人为乐的好人。我头脑里总算有了一点父亲的英雄事迹，觉得父亲形象有一点高大了，我觉得他绝对不可能是国民党。山里的洪水雨停即退，多亏了建房时用的是水泥和石头，要是我们住的那样土坯房早就被水冲塌了。跃进家的房子没倒，可是家里的东西都泡水了，天晴后，晒了满院子衣服和书。她家有一箱子书，平时藏得严严实实的，我去她家那么多次都没发现。原来那些所谓借来的书，其实就是她家自己的书，不想借给别人看才那么说的。看着那些书页在阳光下蒸发着湿气，慢慢卷曲变形，跃进难过极了。她说要是那天不去洗澡，她会把书抢救出来放在安全的地方。我却伤天害理地暗喜这场洪水发得好，让她家的书见了天，让我知道了有这么多的书我可以读。而且因为我爸救了姥姥，我再借书他们也不好意思不借了。想到以后再不用天天像要饭似的厚着脸皮赖在她家一次看一点，我可以抱着一大本水泡后像发糕一样膨松的书，肆无忌惮地从早看到晚一口气看完，想到我将要跟那么多书里的英雄走南闯北探奇历险快意恩仇同生共死肉山酒海枪林弹雨，那对幸福的展望使我差点儿丧心病狂地笑出来。我把她家的书翻了个遍，先看喜欢的中国小说，最后才看那些外国书。最最后才看苏联的书，天哪，人名太长，嘀哩嘟噜一大串，莫名其妙，不好说，也不好听，什么意思都没有。不像中国人的名，一听就让人有想法，就像小春燕，说的时候心里就有燕子在飞，喊跃进的时候眼前就有三面红旗，喊弯弯时就会想起我弯曲的小细腿。跃进家的鸡鸭鹅都被水冲走了，她非常悲伤。因为对她家的书灾有过幸灾乐祸的念头，我的心里十分愧疚，好像那洪水是我派来的似的。为了良心得安，我把我的两对小兔子分给她一对。跃进爱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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