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而为人，当如息壤。 《山海经》源说:“红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红水，不侍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鱼渊。”晋郭璞《山海经注》：“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所谓“息壤”，即可自我生长且无限生长的土壤。 做老师久了，常遇到天生有所缺憾的孩子，难免有许多悲悯心肠，也暗中做过菩萨，诸如给眼睛天生弱视看不清课件的女生课下再讲一遍，给家境困窘交不上某些费用的男生垫上钱，并告诉他是他亲戚代交的，偷偷给家里突遭惨事的孩子匿名递一点点钱，更多的，是额外关照这些孩子的心理，情绪，给他们更多和颜悦色的疏导，仅此而已。 然而我还不是最慈悲的，我的一个旧同事兼好友，初中教到一个身世不幸家庭贫困的女孩，便一直资助她，除了给钱，生活衣食日用，无一不给，到女孩上了高中，好友来看她，找不到她的新教室，找我引路，我才知道她多年来的助人为善，当然，其他人依然无从知晓，当时，她给那女孩带了一大包日用吃食，甚至包括一瓶豆瓣酱…… 我因此对我这好友更生敬意几分，自然也不会帮她刻意宣传，直到后来有一天，朋友圈里纷纷转发一则媒体新闻:某女大学生村官拿出一个月的工资资助某贫困生，如何高风亮节道德标兵云云，打开一看，那在镜头前拘谨地笑着接受大学生村官资助的女孩，正是我好友送豆瓣酱的那个，一时间，五味杂陈。 不能说，那大学生村官善意不纯，我只是私下想着，这一个月的工资在报端高挂的含金量，与我那好友多年默默无闻，今日只给二百块钱，明日只给买件新衣裳，后日只给捎了一瓶豆瓣酱and若干零食的付出相比，到底哪一个更贵重些？ 还有，曾经教过的一个男生，母亲是被拐卖人口，生下他很快逃走无踪，他遗传了老父的天生残疾，却偏偏又有想法又聪明，当初在我任课的乡村课堂上，他是那样风采卓然，因为聪慧如他，早已超越身边同学太多，于是无悬念地升入重点高中，于是最初也意满踌躇，——然而没有多久，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发现生活比他想的残酷许多，家境的贫寒，个体的残疾，加上性情的偏僻乖离，他没有朋友，感受不到温情，而学习成绩也因为残疾的拖累大不如前了，总之，信写得很消沉，他并未向我讨教出路，仿佛只是要做一番情绪宣泄，我自然要写一封鼓励的回信，可是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无言以对，后来他怎样，辗转时光，竟不知所终。但我知道，应该不会有多美好灿烂的结局，否则，早有励志成功的新闻满天飞了。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面对个体命运的无力，命运女神不是道德裁判员，是我一见难忘的真理表述。任何人，都不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以及志向远大以及乐善好施而必须终得圆满，那些好人好报大团圆的结局毕竟更多在艺术的虚构里。 所以现在的我，心肠好像冷硬了许多。当一个先天身体有残疾的男生因为懈怠学业还为自己辩解，我会不留情面地指出他的失误，并批评他的懒惰拖延，面对他的蹒跚，也无温言软语，或伸手扶持，我只看着他，要他改过；当一个母亲亡故，遭遇了超年龄负荷的苦难的女孩对我倾诉过往的不幸，我只是稍作安慰，就直接告诉她，你别沉浸在过往的悲惨里，你要努力闯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出来，日后若是你幸福，你会更珍惜，若是还有不幸，你当更坚强，面对她的泪眼婆娑，我要狠下心对她要求更严格…… 这样的我，并非从来如此，是我掩盖了自己的软弱，想要告诉那些还不谙世事的不幸的孩子，你，必须自己强大，才能赢得未来这世界的尊重；你，必须自己走路，才能在将来无人扶持时，不致感到凄惶；你，必须有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才能面对将来可能一定要面对的陌生恶意。 所以，生而为人，当如息壤。 我邻家有个弟弟，先天小儿麻痹，腿脚瘫软，走路歪斜，连脖颈都不茁壮，也没怎么上过学，却是家里长子，下面只有一个妹妹。然而几年不见，他的卖水果的摊位已经升级到店面，据说收入颇丰，也成了家，生了儿女，待人接物很热忱，又不失世故。虽然，走路依旧不能像健康常人，但他吃穿都是自己双手劳动挣来，且一样养家糊口，甚至小有盈余，在村子里，一般健康青年，也未必有他的日子红火。 当年那个被张艺谋找来演乡村小老师的魏敏芝，后来不但接受了高等教育，且出国留学拼出一番事业，挣得一份圆满婚姻，人们爱说她得益于大导演的垂青，我却觉得，她的命运是由自己全力改变，大导演不过是个引子。 生而为人，当如息壤，自己要做自己的当事人，做自己的奋斗者，才可成就命运的推手。 婆婆赞亲戚家某媳妇懂礼，逢年过节就来问候探望，却忘了当初对她的批判。我却见那比我年长不过几岁的女人这半生由妥协到抗争再到妥协，人生兜了无数圈环。她的家庭婚姻是现实版的“活着”，一大家子有夭亡，有疯癫，有瘫痪，有出轨，有离婚，有车祸，有癌症，有倾家荡产，有一个接一个的非正常死亡……世间能有的不幸与纷争几乎无所不有，一边努力挣扎，一边狗血淋淋，她曾被逼迫到人生的角落无路可退，人性的促狭与冷漠绝不是危言耸听，她也曾奔忙挣命，好容易积得一点辛苦钱，又遭人欺诈，血本无归，她一度曾是众口一词的不守妇道的坏女人，唾沫星子甚嚣尘上，她也不管不顾，可到后来，还是要寻一个大自己十几二十岁的老伴儿依附终身。 生而为人，要如息壤般无限生长，谈何容易？有人生长到柳暗花明处，自然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也有人如同当日治水心切的鲧，前功尽弃。 这是真的人生，不掺假。 不过，我还是想说，生而为人，当如息壤，千万别让年纪束缚了你的继续成长，也别让新的挫败与不幸阻挡了你终究还有的无穷神力。 毛姆笔下的月亮虽然不及那六便士实在，却在最终的弥天大火里，生出来一轮璀璨夺目的新月亮，纵然勇士已矣，却有新生的光芒万丈。 日本电影《家族之苦》里那位突然跟老头子提出离婚，要学习小说创作的富子老太太，给整个家族带来的苦恼，不过是老太太想要重新做回自己，不再每天如影随形般服侍家人，却常常是隐形人的存在。 …… 前两天，高考监考的考场外校园里，立着一尊石头，上面刻着两个醒目红字:“息壤”，当时心有所动，知道立在那里，定是别有用意，回来想想，有关息壤的人生，其实都是别有洞天。 比如，我们的人生，不是只做一个老师。同理，也不是只做一个母亲，一个父亲，一个程序员，一个老板，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一个背负不幸的孩子，更不是只做一个别人眼里被默默品头论足的，你。 生而为人，必当如息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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