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德拉，大名鼎鼎，一个曾经被祖国驱逐又请回的人。算算，他今年也有九十多岁了，是个跟我们一样栖身在这世界某角落的大活人，读读他的文字，却又恍然觉得他应该是存在的永恒。 学者傅佩荣应景讲“新年新知十讲”，每讲一则几分钟的小视频，是大学者躬身入局，适应新时代的谦卑姿态，第一讲，他讲加缪生平，并以其一句名言为点题句： 幸福不是一切，人还有责任。 昆德拉的文字，是貌似荒诞的责任阐发。以指名道姓的小人物的故事讲述历史，革命，政治，阴谋与权利，他远离自己的祖国，那个对世界广阔而言，显得有些渺小的国家，然而他念念不忘，那是他唯一的祖国，哪怕他入了他国国籍。 接连看他的三部小说《慢》《笑忘录》《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都是变奏法回环主旋律，人物面目模糊又特征鲜明，谁就是谁，谁又不仅是谁，仿佛作者故意玩耍的文字游戏，时而戏谑嘲讽，时而深沉凝重，时而轻快胡扯，时而一本正经，文字总是分成短小篇章，单个读起来不会腻烦，因为没等腻烦，这一章就结束了，而下一章可能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个故事。乍看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写的什么呀，都没有个连续的故事情节，等你囫囵吞枣读下去，就慢慢发现，原来情节都在跳跃里，像下跳棋，跳过一格两格才连上趟，其实非得连上趟吗，那不过是阅读的固疾，等你发现，这一章是中世纪的贵族夫人与骑士的情事，下一章是新时代喧嚣叫嚷的革命，那种恍如穿越，又自如来去的感觉，是昆德拉的乐意。这种写法，好像在金宇澄的《繁花》里也有，至少两条脉络，也是越读越分明，无论是阿宝还是囡囡，那些充斥整书的“不响”，不知胡歌们怎么演，幸有王家卫，他最擅长在镜头前拍出演员的“不响”，又风情万种，缱绻不已。 读着昆德拉，还想到木心和金克木和王小波，因为他们都喜欢假公济私，发议论。每人阅历不同，所发议论也各有隐晦，但他们早已不是陌生人，稍微百度搜狗谷歌，那些曾潜伏在他们生命里的细小曲折，就都成了大白话，所谓“文如其人”，他们都是大家，也终究没跳出自己的生平：昆德拉执着于祖国蒙受的屈辱及后来一度的“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木心醉心于古往今来艺术文化，信口拈来，夹带私货，有些若隐若现的愤懑；金克木老先生一面自称愚钝无知，一面洋洋洒洒，将许多大文化大事情举重若轻，是谦逊的凡尔赛；王小波除了写给李银河的情书直抒胸臆，其他都在借着胡说八道来讲他心里以为的正经事……四个人仿佛文学的同谋，分别从不同背景出发，沉默着奔赴自己内心的圣地，至于读者懂不懂，是读者的造化，他们只管写，既然世人皆知，想必一定有人懂的。 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写到轻重灵肉种种，一堆反义词，还有回环，我却只记得一对莫名其妙的情侣如何辗转漂泊，还有卡列宁的微笑，卡列宁是一条狗，最后生了肿瘤，被安乐死了。评论家大笔泼墨，写了许多关于“牧歌”的分析，我看看好像也是他们的想象，不过昆德拉或许认同，作者的创作往往要靠读者的想象最终完成的。 看书爱折角，看完了，那些在书页间隆起的折角就有些成就斐然，仿佛我确实读过了一般沾沾自喜。谁知道，读来读去，读到的全是自我的渺小无知，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几位老先生（王小波好像永远年轻）都写到各种见识，这些见识一面源于他们各自的渊博，一面表达他们丰厚的人生阅历，有时貌似荒诞无稽，却都充满理性。尤其昆德拉，借小说人物的心声说： 她（塔米娜）不想把过去变成诗。她只想还给它失去了的肉身。 所有其他的名字都飞到了时间之外，就像逃离了鸟笼的鸟儿一样，自由而疯狂。 坦克是易朽的，而梨子是永恒的。 …… 苏格拉底推崇理性的思考，认为不够理性的坚韧会指向鲁莽的目的，昆德拉对祖国的一段历史用了一生去推敲，很难说不理性，但同时又饱含感性，因为是一腔的热爱才让他说了又说写了又写。不过，日常平凡的人们，太容易人云亦云，而把随便听来的话当作真理，自己却只做个“真理”的容器，譬如许多人都仿佛对当下中国剖析得头头是道，对美国也一样，对任何想评论的国家都一样，哪怕从来没有走出家门，“题目是无限的，因为一切都可以论述”，也是昆德拉的话，我想了想，这话好像还没过时。 鲁迅有篇小品，叫《聪明人傻子和奴才》，因为一扇窗户的开辟，惟妙惟肖地勾勒三类形象，仿佛白描漫画，当初第一次读到就觉得特别有意思，后来在不同时刻，又常想起这小品，因为人类有时像个聪明人，有时又是那个一腔孤勇的傻子，更多时候，有意无意地俯身为奴，孩奴房奴工作奴名利奴，卑躬屈膝，好像身不由己，即使做这最后一类，大概还需要一些门槛，仍教人趋之若鹜，毕竟那门槛里面的生活比较安逸快活。 我们总是有些躁动，怕落伍，怕失败，怕榜上无名，其实，这两年的特殊时光已经那么明显的提醒人们，风物长宜放眼量，长期的追逐中，偶尔按下暂停键，恰好可以发现人生更多层次的趣味。如果未来还有几十年好活，就需要给生命一点慢慢等待的心情，当然，只争朝夕的话是另一回事，毕竟，时间恒久之外还有太多无常。 静下来乱看书有个最实用的价值，就是时光过得快，而且想不起吃东西，只会一杯一杯灌茶，又减肥又养生，或许也留下点什么在心里也未可知，总算文字的东西比手机更动人些，岁月的消遣里，有钱难买高兴，我就凭着高兴去看书，也看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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