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寻光｜写给12年前“放走”女儿的母亲

纪慈恩工作室 2022-08-06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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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则“寻人启事”，我斟酌了许久，希望以不伤及任何人的方式完成一个女孩的愿望。

如果你通过故事认出本文中的任何一个人就是你所认识的人：孩子、生父母、养父母任何一方，请低调与我联系，不要传播与评判任何一方。

如果我的力量真的足够大，如果您真的看到了这篇文章，我想即便我全文任何个人信息都不曾透露，您也一定知道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应该有12年了吧。

12年前的今日，您将您身患严重先天疾病、当年7岁的女儿“放走”于某医院门口，是的，我使用了“放走”，不是“遗弃”。

七岁才被“遗弃”，是我职业生涯少见的现象。

大多数的弃婴会在一岁之前被遗弃，很多弃婴是在出生当天被遗弃的，他们不想给孩子留下任何记忆，也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记忆，时间拖的久了，可能就不忍心了，所以会“快刀斩乱麻”。

七岁才被“遗弃”，那意味着孩子与生父母已经有了非常熟悉而深刻的感情，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想应该不会等到这个年龄，也就意味着“遗弃”并不是生父母的初衷。

小文（化名，与真名没有任何关联）来到福利院的时候一直沉默寡言，只有当有人说“她的父母实在是太狠心了，这个年龄才遗弃，孩子什么都知道了”，小文会非常的暴躁——她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的父母。

孩子们喊护理员阿姨都为“妈妈”，但是小文拒绝喊任何人为“妈妈”，起初我并不明白为什么，我曾以为她憎恨抛弃她的妈妈，她厌恶“妈妈”这个词。

一年后，她要进行她人生中一场定生死的手术，大概是那个时候小文比较脆弱吧，也或许一年了，我已经走入她的心里了，她在手术前我陪护她的时候，她告诉我，确切地说是她为她的父母“求情”：

她的父母为了她的病该借的钱都借了（捡到她体检的时候看到她心脏的刀口开过至少三次了，花费不会少于50万，十几年前，对于一个农村家庭，应该已经是再也没有办法了），该卖的东西也都卖了，妈妈有一只眼睛看不到（她当年讲的是卖掉一只眼睛，她解释不清楚，我猜是非法买卖眼角膜），妈妈说只要有一只眼睛就够了，有一天，她听到爸爸要去抢劫——这时，她哭得很惨烈，她说，“我已经让妈妈失去眼睛了，我不能再让爸爸成为一个罪犯了。”

她铿锵有力地说，“是我求爸爸妈妈扔掉我的。”

爸爸妈妈当然不同意，小文以绝食抵制，直到有一天妈妈收拾好她的所有药，要带她出去。

妈妈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去给你买饮料，你要照顾好自己。”

小文和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们都很清楚，妈妈没有去买饮料，“买饮料”就是再见了！

敬爱的阿姨，如果您看到这里，我相信您非常清楚我讲的故事中的小文就是您的女儿了！

对于遗弃自己孩子的母亲，我们常常使用的是“唾弃”“道德批判”“不配”，而我使用了“敬爱”，迄今为止，您是我所知最伟大的母亲，我也有一个身患重症的女儿，她于17岁去世，我非常理解您，看着她死和送出去让她活下去，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死”与“遗弃”都是失去，看着她死大概更容易吧——死亡反正是老天的事，不是我的错，而遗弃要背负一生的罪恶。

我女儿在临终的时候只有一个愿望：她希望她能活到18岁，18岁，妈妈对她的义务就算尽完了，其他的就是命运。

但是距离她18岁还有40天，老天就是不给你时间，不给就是不给，你也只能认，如果当时扔掉她可以让她活下去，我也会放她走，“让孩子活下去”远比“道德谴责”更让我心安。

说说小文的现在吧。

她在11岁的时候被外国家庭所收养，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她在离开中国的时候悄悄和我说，“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了我的爸爸妈妈，你告诉他们，我从来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在她被收养的这些年，我常常想起您，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找到您，告诉您小文的现状是多么的好，让您放心。但我没有，我害怕会伤及其他人，小文的养父母在她那么大的年龄，在知道她有那么严重的疾病还愿意收养她，我不能不考虑他们的感受，他们也是真的爱这个孩子，不及您，却也不应该被辜负。

这也正是这一篇“寻人启事”我选择这样的方式，她的养父母并不知道她是如何被遗弃的，纵使他们看到这一篇也不一定会知道是她。所以我才选择以故事“相认”，小文不想伤害她的养父母，她不想让她的养父母知道她如此深深挂念着在她心里的妈妈，养父母也同样是她的恩人，她只想知道爸爸妈妈过得好不好，希望他们不要内疚。

小文是个好孩子，纵使苦难重重也丝毫没有影响她成为一个有高贵人格的人，前不久，在我生日那天她打电话给我说她刚刚隔离完，她想来找我。（她为了这次回国机票、生活费、隔离费应该攒了很久，她特意赶在我生日之前。）

她见到我的时候送了我一份“生日礼物”，她把她被收养的那一天起到今天所有的日记送给我。

（她看到我新书是写我的养女真真，和她一样身患重症被遗弃）

她问我，她的成长经历有没有价值？送给我她的日记，我能不能结合我小时候陪伴她的经历出成书？如果可以她就送给我，她希望我多挣点钱，哪怕只是支付每个月的治疗费。

我说，我会收藏好你的日记，如果到了生命的最后，我看到这本日记，它会告诉我，我的人生很成功，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她想要完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第一个来投奔我，那份相信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财富，它都比挣点钱重要。

前一秒还阳光明媚的她，突然抱着我哭，就像是多年前她听到有人指责她的父母突然的暴躁一样，她哭着说，“可是我不想让你那么辛苦，我想你和所有病人一样就好好休息，不用考虑其他问题。”

我搂着她说，“傻孩子，如果我和所有病人一样什么都不做就天天躺着，那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一件事：病！那多惨！可是你看现在我的生活有骑行，有拳击，有设计，有画画，有创作很多好玩的课程，还有帮你完成你的跨洋心愿，它都比生命中只有病这件事更容易康复。”

——她计算错误，到了我生日当天早晨才解除隔离，她飞到大理的时候已经晚上了，那天我们一直聊到凌晨三点多，她告诉我她回来的原因：她想找她的爸爸妈妈，她现在已经21岁了，她找到打工的工作了，不会再有经济负担了，她想她的爸爸妈妈了，她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她没有机会告诉他们她从来没有怪过他们，她对爸爸妈妈的了解，他们一定会内疚至死的，但是她也不想让她的养父母伤心，她如今也已经把养父母当亲生父母了，她也真的走进他们的心里了，所以她来找我，她希望我能够帮助她能在不露面，不伤害她养父母的同时完成她的心愿。

21岁，想要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告诉他们不要内疚，我很好；想要保护养父母的心，不让他们失望；想要帮小时候照顾她的姐姐度过现在的困境，不惜出卖自己伤痕累累的过去……

21岁，不该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我遇到她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年龄，回忆这十几年，自己那太不容易的人生，我知道这样成长的代价实在太昂贵了，我不想让她和我一样，我想帮她完成愿望之后，让她过一个21岁的女孩本该有的人生。

这一个星期，我思前想后如何完成小文的心愿，又不给任何人带来伤害，在权衡利弊之下，最终想到这样一个办法：没有影射任何的信息，通过一个故事来寻亲。

曾经有个在外国家庭被虐待的孩子也是通过上网搜索我的信息找到我的，那我想如果小文的亲生父母放不下她，也有可能搜索到我。

我将她从小到大的经历写出来，希望您了解她从小到大的心路历程，维护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小文毕生在做的事，“放走”她绝非是道德的瑕疵，其他人，我们看似没有道德瑕疵，只是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代表我们的选择会更高尚。放下对自己的批判，勇敢地走出来，我在这个行业还是有一些能力的，我保证绝没有人有资格批判您，我想我一定有能力找到一个不伤及任何人，两全其美的方法。

同时，也想致捡到弃婴的相关部门和即将要准备道德批判的人们，先听我说几句：

每一个父母在第一次成为父母的时候都是脆弱而无力的，而他们生了一个有病的孩子，他们或许自己的人生都充满了困顿，他们无力去承载这样一个孩子，不是说遗弃是对的，而是，它不是万恶的。作为社会，在没有提供完善的教育和公益体系之前，人会犯错，会无能为力，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公益”本质是解决社会问题，而“惩罚”和“制约”并没有解决得了社会问题，只会让问题越来越多，多年来，我走进抛弃自己孩子的父母，理解他们出此下策的背后的软弱，帮助他们建立有力量承担责任的自我架构，让他们成为一个相对合格的父母之后把孩子带回去——所拯救的是三个人，让三个人都重见光明，而惩罚只能让这三人永远躲在黑暗的世界里萌生新的黑暗，甚至仇恨。

司法是为了捍卫公平，而公益是为了捍卫人性。

我希望我是他们躲在黑暗世界里不敢走向光明的那缕光，惩罚固然是要惩罚的，但是重塑，更值得我们敬畏与奋不顾身。

敬爱的阿姨，如果您看到本文，希望您明了我生性并不畏惧黑暗与罪恶，所有的“罪恶“都不是独立存在的，让黑暗重塑光明，是我所理解的“公益”，而非无条件地给予。

我全文使用了“放走”，在我心里，它绝不是“遗弃”，放走——放你去能给你未来的地方。

我相信在您的心里，纵使是诅咒，是惩罚，是坐牢，您也不在乎，您只希望她活着。

联络方式

如果您看到，也理解我上述所说的一切，可以与我的工作人员联络，你只需要将当年你放她走的那家医院的名称告知工作人员以此表示您就是她，她将绝对的保密，我将联络您。

若您真的不想让除我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我也在发布本文之前打开了微博（@纪慈恩）和小红书（@来地球出差的人）的私信。

我将承诺双方的身份我将不会透露给第三人，所有的联络和见面都仅有我一个人知晓。

而其他看到本文的你，不进行任何的评价，祝福小文达成她的心愿。

若最终我的影响力有限无法找到，也祝福小文的亲生父母在远方已放下对于自己的批判，好好的生活。

真心地感谢小文的养父母给予她这样一个心中充满了洞的孩子一个避风的港湾，愿我们的社会在解决社会问题之时“修复”大于“惩罚”，愿我自己在胆战心惊发出此文之后没有伤及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