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月18日,母亲从省人民医院出院。 在家里住了一天,因为疼痛和腹胀,20日又住进了县人民医院。 也没什么新的治疗方法,都是那些套路,一进院就做各种检查,第一天交的2000块钱到第二天只剩1块8毛。 又催交钱。 一个月不到,辗转县医院、省医院、再县医院,同样的检查已经做过三次了,就是这些检查“吃钱”。 我跟医生说:病也确诊了,也不指望能康复,就希望在我母亲离开之前没那么痛苦,让她能够轻松些。所以,剩下的那些检查明天就不要做了。 医生倒是很和谒,说:大检查不做了,但小检查还是要做,因为我们每天都要做医疗报表,不可能空白吧? 我只有点点头。 接下来是中秋节。 母亲是中秋生日,今年69岁。 家里商量提前给她过70大寿,冲冲喜,让她开心一下,说不定,病痛就会减轻一些。 跟医生请了两天假,从医院回来过70大寿。 为了不影响亲朋好友们过节,把日子定在了农历八月十四,也就是中秋前一天。 弟弟请了个唱戏的班子,唱演了一台说我们洞口方言的婆媳之战,逗得台下看戏的人们哈哈大笑。 母亲坐在屋檐下的靠背椅里,感受着大家营造起来的欢乐气氛,看到开心处,也痛苦的微笑着。 我知道,在母亲的有生之年,这样笑着的机会已经不多,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接下来是拜寿仪式。 主持人把两张靠背椅摆在台上,让父母坐上去,然后我和弟弟两家人全部站到父母面前。 主持人喊一拜什么什么,我们都单腿跪下去,完了之后站起来;又喊二拜什么什么,我们又跪下去再站起来;再喊三拜什么什么,然后母亲拿出八个红包,分发给我们。 母亲从靠背椅上站起来,右手捂着腹部,忍痛露出笑容,把红包发给我们,说些祝福之类的吉祥话。 背景音乐响起: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亲朋好友大都知道母亲身患绝症的情况,好多人流着泪举起手机拍照。 吃完饭,亲友们一一告辞。 热闹过去,屋里又恢复了冷清。 母亲还是坐在屋檐下的靠背椅里,看我挥舞着扫把,清扫家门口满地的鞭炮碎屑儿。 阳光从茂密的板粟树荫中透射下来,斑斑点点地铺洒在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上。 不远处,清清的平溪江,一如古老的岁月,日夜东流。。。。。。 2 中秋过后,母亲又回到医院。 仍然是走廊上的加床,这回是住在电梯口,一天24小时都能听到电梯的语音播报:四层到了。 不知为什么,一听到四层到了,我就联想到十八层,联想到十八层,我就会想起十八层地狱。 我不确定内科四楼是不是整个医院最恶劣的疾病所在,但在我陪护母亲的这些天,陆续看到有人从这里离世。去世的病人从病床抬到担架上,然后盖上一块白布,在众多病人和陪护家属的注视中,缓缓推过走廊,经过母亲的床位,从四层电梯下到一楼。 很快,空出来的床位又有新来的病人补上去。 中秋之后的第三天,有个山门的尿毒症患者去世了,才40多岁。老婆离婚了,从来没来过;兄弟之间感情不好,又穷,所以也没来照顾他;只有一个12岁的儿子来过一次。 死后尸体存放在医院的停尸房里,好些天都没人来收尸。 我后来跟医生打听,医生说尸体已经运走了,直接送去了隆回殡仪馆,至于是谁运走的,医生说不太清楚。 末了,医生叹息道:很可怜的,在这里住院一直都没人照顾,临死的时候也没有亲人在身边,与其说他死于尿毒症,不如说是因为缺少亲情关怀加速了他的死亡。 听完之后,我的心象颗核桃一样缩得紧紧的:逝者已矣,而那个12岁的小男孩呢,他在这个社会上孤伶伶地活着,今后,又会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3 走廊对面的病房里,住了三个病友。 一个是竹市的,肝癌晚期;一个是木瓜的,乳腺癌中晚期;还有一对是两老夫妻,家在县城,丈夫肺癌晚期。 都处在生死边沿,都用生命在和病魔抗争。 这一层楼,以前是内二科,新近挂上了肿瘤科的招牌。很多病人都跟我母亲一样,在大医院确诊为绝症无法治疗的,来这里慢慢煎熬着岁月。 患肝癌的那个也是69岁,和我母亲一样年纪。 他儿子跟我说:我今年30多了,但我一家四口都没有分到田和地,我和老婆除了打工别无选择。父母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拚命地劳作,两个老人在家里包了一担多田(一担是十亩),没想到,两个月前住进了医院,一查,已是肝癌晚期,到长沙肿瘤医院,医生说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现在回到这里治疗,其实也就是等死。 实在是没有钱了,他去找村干部问能不能评个低保或贫困户,村干部说没有指标。 我问:那些评了低保和贫困户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有些是真困难,也有些是假困难,据我知道的,有个社会混混,有房有车的,也是低保户。 我说:以前这种情况很普遍,但后来清理了一次,现在相对来说还是很公正的,应该不会这样了。要不,我们下午去民政局问问。 他说好。 4 9月29日的下午,我们去到了民政局。 说起来很悲壮的,我们三个人,都是癌症病人的儿子:我,肝癌病人的儿子,还有乳腺癌病人的儿子,一起来到了民政局。 民政局的卫生环境以及一些社会小哥哥一般的工作人员,我是实在不敢恭维,在此无意得罪,也就省略不写了。 通过咨询,我们了解到:恶性肿瘤所花的医疗费,通过新农合保险报销之后,余下自己所掏的那部分,政府还给予30—40%的大病补助(县医院40%,县级以上医院30%)。 接着,又通过工作人员,查看了肝癌病人所在村的低保户名单,发现以前不合格的名单确实被取消了。 我们又问了现在申请低保户的标准,工作人员说:现在评判权限基本在村里,自己申请之后,要村民代表以及村干部共同投票,投票之后还要公示,同时乡镇也要核查公示,没有异议之后才能评上。 我问:象他这种情况,父亲得了肝癌,他本人及老婆孩子都没有分到田地,打工工资也不高,无房无车,家庭经济困难,够不够吃上低保的标准? 工作人员说:如果以你父亲的名义申请可以,但当你父亲去世以后,低保又会被收回。 肝癌病人的儿子说:那有什么用呢,我父亲也扛不过这两三个月了,也许还来不及申请评上,就已经被收回去了。 工作人员说:那没办法,政策就是这样。 我们又问贫困户的申请标准。 工作人员说:民政局只管低保,贫困申请要去扶贫办了解。 5 乳腺癌病人的儿子姓林,40多岁的样子,暂且称他为老林吧。 老林的母亲以前在广州动过手术,切割了一只乳房,同时连同腋窝下的淋巴肿瘤,大大小小割了一大盘,手术的时候还把割下来的这些肿瘤给家属看了。 老林说,手术过了两年,现在又复发了,考虑到回家来住院报销比例高一些,所以辞了工回来陪护母亲。 也是晚期,癌细胞扩散了。老林说,我母亲知道自己活不多久了,但她一直放心不下我哥哥。 我问:你哥哥怎么了? 老林说:我哥哥十多年前被车把头撞坏了,现在疯疯癫癫的越来越严重,这些年来都是我母亲照顾他,如果母亲去世了,那我哥哥就会很苦,还有两个在读书的侄儿,也会很苦。 我问:你嫂子呢? 老林说:嫂子虽然没有离婚,但一直在外面打工,十多年来都很少回家过。 作为兄弟,我也就打份苦力工,赚不了什么钱,况且还有自己的家庭,对于兄长和侄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我想来民政局问问,象我哥哥这种情况,可不可以办个残疾证,这样侄儿读书,或许就可以享受到相关政策方面的补助。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说:残疾证你到马路对面的残联问问。 我们三个又去了残联,残联的工作人员说:你要带你哥哥先到邵阳宝庆精神病医院做个残疾鉴定,我们以这个鉴定作为评判残疾的标准。 从残联出来,我们又一起去了县扶贫办。咨询的结果是,申请贫困户跟申请低保差不多,权限基本都在村里,经过村干部和村民代表投票后公示,乡镇监督再公示,才能最后确定。 回来的路上,他们两个对申请低保和贫困户都没什么信心,因为权限主要在村里,而他们恰恰是对村干部的公正程度大打折扣。 我说:不管结果如何,你们先回去把申请写了,交到村干部手里去,接下来的事边走边看,虽然不合理的事情会存在,但要对自己充满信心,对不合理的事情也要敢于质问村干部。有些东西,不争取永远得不到,争一下说不定就是你的。 老林说:我也没读多少书,申请也不会写。 我说:这个简单,我帮你写就是了。 6 我们回到医院,坐电梯上到四楼。 电梯门一开,又有一个病人被担架抬下去。 不过还没死,氧气袋吊着最后一口气,眼珠都不转动了。 我们跨出电梯,让到一边,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沉重了。 每当这时候,整个楼层都很安静,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离开的人身上,而心里想的,却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 在这里住院的,从穿着外貌看起来,多数都是穷困农民,脸上蓄积着愁苦,每一张病床上,都牵系着一个不幸的家庭。 其实,在这个社会里,很多人都很苦,只是,我们天天刷着手机,入眼的都是繁华热闹和吃喝玩乐,从而忽略了别人的苦。如果走进医院,特别是肿瘤科,这种感受就会明显而清晰。 据2018年最新癌症报告,全国恶性肿瘤新发病例为380.4万例,相当于平均每天超过1万人被确诊为癌症,每分钟有7个人被确诊为癌症。 10月1日,2018年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出炉,美国免疫学家詹姆斯·艾利森和日本免疫学家本庶佑获此殊荣,他们为癌症开创了全新的免疫治疗思路——释放免疫系统自身的能力来攻击肿瘤。 不过,这项技术什么时候能够普遍应用于临床,特别是应用中国医疗的临床,还是个未知数。我想,我母亲,还有对面病房的三个癌症病患者、以及这层楼的多数癌患者们,也许等不到这一天。 除了良好的祝愿,其他的,我确实无话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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