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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楠|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

 无为之朝花夕拾 2022-08-06 发布于福建

我一直认为照相机只是一个工具。

如果说利用这个工具做出的东西

没有达到其他领域的水准,

那么不是工具有问题,

一定是使用工具的人出了问题。

比如说摄影包括对真实的认识,

往往照相机是最会骗人的,

真实需要的是挖掘。

摄影师的工作方式,

决定了影像要在一瞬间形成,

但不意味着

摄影师总要捕捉稍纵即逝的瞬间。

心灵的思考是必然性,

不是偶然性。

我是要关心人们根本、

持久和本质的东西。

——吕楠

四 季

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

施肥的三个女人 西藏 2003年

做驱雹法事的人们 西藏 1997年

秋收中的母女 西藏 2003年

奶奶和孙女 西藏 2002年

村庄 西藏 2001年

“摄影对他来说就是宗教,就是信仰。”

丈量永恒的那把尺

撰文:阮义忠

2008年,广东美术馆将吕楠《被人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在路上:中国的天主教》、《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三部曲完整呈现,并将此盛大个展定名为“永恒的尺度”,可惜竟被我错过。

那该是一位特立独行者,坚信自己看到永恒的存在,用生命最大的热诚与意志去追寻,不被困难所阻、不为诱惑软化、不走方便快捷方式、不求情感慰藉、忍受孤独、宁受误解、劳心劳力所找到的一把丈量永恒的尺。

在吕楠从北京搬到昆明,频频出入西藏的期间,我常接到他带着朗朗笑声的长途电话,那是在工作中获得极大满足的人才能有的欢喜。他会详细地告诉我,准备了几百个胶卷、预计出门多久;回来也会报平安。总之,这个人的一切都是为了当下的工作、拍摄的主题而存在。说实在的,我还真为他担心,全世界有太多摄影家拍西藏,也出了书,为何他还要去凑这个热闹。但我依然与他约定,要在《摄影家》杂志首发他的西藏系列,遗憾的是,后来我因杂志休刊而食言。

2004年底,我接到吕楠寄来的一本厚厚的资料,里头装着《四季》的154张照片影印稿。他已经把整本书编好了,就差一篇编辑前言便可付印。所附短信,要我诚实告诉他,比起前两个主题,他到底是进步了、退步了,还是原地踏步。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每次他都把自己推到极致,在极致与极致之间,如何比较?

吕楠在创作的道路上踽踽独行、步步相连,而我在他起步时就认识他了。《摄影家》杂志是1992年4月创办的,第一期就介绍了《被遗忘的人》。这个因缘要从好友李媚说起,那时她在深圳办《现代摄影》,因转载我的《摄影美学七问》而结识。当我向她提及,要办一本中英文对照的摄影杂志作东西方沟通平台,创刊号已有法国水之堡摄影美术馆的收藏品——有摄影史以来的大师经典作品,想借此将大陆与台湾的摄影家推上国际舞台时,她毫不犹疑:“要够得上你的标准,目前恐怕只有一个人适合,那就是吕楠。”

我在最短时间内起程前往深圳。那时大陆居民并不能自由出入经济实验区,来不及办边防证的吕楠,把他所拍的精神病院样片带在身上,从北京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偷渡到深圳与我会合。在我下榻的旅馆房间里,我们把床铺当成工作台,边讨论边挑照片。当时,吕楠已通过马格南图片社的经纪,作品在国外屡有见报,但用的名字是马小虎。这个题材在当时的大陆是禁忌,因此不得不用笔名发表。他曾因拍照而被拘留,相机与胶卷都被没收,也曾三餐不济,却从未放弃拍摄计划。

尽管看的是样片,已让我大为佩服。要跟这些与世隔绝、灵魂与身体分离的人们相处,是极不容易的事,即使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依旧是艰困无比的挑战。吕楠的照片之所以令人震撼,乃因他不只旁观,而且几乎成了其中的一员;面对的不仅是一间精神病院,而是竭尽所能地走遍中国的广大腹地。

由于他所拍的近500卷底片的精选全寄放在冯汉纪那里,我又赶往香港将之带回台湾。除了杂志所需的9张影像,我还把吕楠在样片上打勾的六十几张作品全部放大出来;而这批照片后来也成为日本《第三书馆》为他出版的同名摄影集之分色制版原稿。正由于在暗房帮他放过照片,让我更能体会那样的环境是多么不利于拍照。光线黯淡、空间局促而凌乱,一股酸腐霉臭的味道仿佛从影像扑鼻而来,阴森恐惧的感觉笼罩全身,令人喘不过气。但吕楠不仅呈现了病患被囚禁的惨状,还传达了他们相互偎依的情景,让世人明白,在如同地狱的环境中,万物之灵依旧有温情与尊严。

《摄影家》杂志发表这组作品时,吕楠甘冒危险使用真名,还难得动笔叙述拍摄心得,不只在摄影方面表现出饱满、大气的格局,文字也质朴有力,一开头就把读者攫住了:

“春天,对中国贵州省榕江县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和住院病人来说,是令他们感到难堪和蒙受耻辱的季节。每年春季,榕江县的居民照例要到距县城五公里的精神病院——看疯子。医院没有大门,内低外高的地势使人们很容易趴在墙头看墙里的疯子,而且丝毫不必担心受到疯子的攻击。”

果然,杂志刊出后,一些外国友人便纷纷向我打听吕楠。那时的他已不喜在公共场合走动,我们会面往往没有第三者在旁,不是他到我的旅馆房间,就是我到他那位于北京胡同大杂院里的小矮房。有一次我去上海,他还特地从外地赶到,与我在旅馆畅谈,直到内人已经先睡了,我们仍继续聊个不停。他与我同属虎,小我一轮,又都是巨蟹座,在他身上,我老觉得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我几乎没看过吕楠带相机;日常生活中,摄影好像与他无关。他总是穿着一双又重又大的登山鞋,旧旧的卡其裤前后左右上下到处是口袋,布衣洗到发白。脸上的近视眼镜没见换过,倒是头发愈理愈短,最后干脆剃个精光,像修行人。他总是喝很浓很浓的茶,自备一个涨满茶叶的大玻璃罐,总是谈马丁·布伯的《我与你》那本书。这本才一百多页的小册子对他影响巨大,后来还买了一本寄给我。说实在的,我已过了那种看生硬论述的年龄,尤其是用最严肃的态度去讨论很单纯的事。

吕楠律己极苛,论人也严,不工作时就看书,在精神领域里享受着思考与辩证。然而,创作时的他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吕楠对摄影对象有着无比的耐心,会把自己完全放空,融入他们,让所看到的一切化为自己的精神实体。他透过镜头表现人类的生存状态,就像镜子般地映出如马丁·布伯所说的“我与你”的关系。所有他拍的对象,无论人、事、物,都是“你”,而不是“它”。他要求自己健康强壮地活着,以利工作,其他所有的生活情趣都可降到最低。

他绝对不在事后裁切照片,在拍照的当下,2:3的框框就得完整、圆满。在几乎不可分辨的细微差距之间,他也有要求。距离感的调整、肢体语言的瞬间变化、一群人物之间的关系与张力,那怕是角度不同的些微反光也在在不轻慢。我是做事相当严谨的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吹毛求疵。不要说是华人地区,走了这么多国家,也没见过像他这么拍照的!

在《摄影家》杂志创刊号里,我写的《关于吕楠》,在今天看起来依旧有意思:

“我和这位比我年轻十二岁的摄影家日日相处了一个礼拜,对他有某一程度的了解。他有一股非常人所能及的毅力,可以省下任何一毛钱,一天只吃一餐,把辛辛苦苦省下的钱拿去买底片,当交通费,去拍摄他认为非要完成不可的专题。摄影对他来说就是宗教,就是信仰。

第一次与吕楠见面时,他没有工作单位,没有收入,生活相当拮据,包括器材、旅费、生活费等,都需要理解他工作意义的人赞助,李媚与范生平就是最早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之一。我永远记得,在深圳的桂园路十三号,也就是《现代摄影》的编辑部,李媚递给吕楠一扎钞票:“我正在截稿,没法陪阮先生,你就代我招待他吧,看他想去那里!”

我说最想去农村,吕楠便领我到了东莞。那时的东莞可真是乡下,什么都没,还看得到嵌着斗大“人民公社”字样的食堂。那时我的烟瘾极大,又喜欢吃甜食,问他知不知道哪儿有卖口香糖。他说他去找找,老半天后回来,给我的不是一两条,而是未拆封的一大盒口香糖。由此可见,他非但不曾嚼过口香糖,对金钱、数量的观念也异于常人。这件事让我在以后的好几年间,最常提醒他的就是,要学着理财。他粗茶淡饭,却尽可能地囤积胶卷、相纸,以至于用不完、过期,反而糟蹋了不少钱。在生活上他是极简,对摄影却是极纵。

与吕楠交往的初期还没有传真,越洋电话又奇贵无比,因此我们的所有沟通都是通过书信。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还介绍了我一本日后与我产生相当大关系的杂志——《du》。当时我虽已常跑国外,却不晓得这份在瑞士出版的德文刊物。这一点反映了吕楠随时都在接触新信息,而且是非常有选择性的吸收,不够好的东西完全被他摒除在外,唯有最顶端、杰出的东西才会引起他一头栽进去的狂热。在那信息极为匮乏的年代,他也早就读过了我写的《当代摄影大师》、《当代摄影新锐》、《摄影美学七问》,而且重读不知多少遍,对内容滚瓜烂熟的程度,好像文章出自他之手。

《在路上》的拍摄期间,我终于有机会对吕楠的工作略作支持。他原来在北京有个工作室,还挺开心地带我去看过。正高兴他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好环境,他却突然离开了北京。半年没音讯,再接到电话时,才知他已落脚昆明,急需重新设立暗房。知道他平安,我松了一口气,以最快速度将一套全新的暗房设备空运到香港,请他的友人转交,因为我已迫不及待,想要在《摄影家》杂志推出《在路上》专号了。

《摄影家》杂志第51期封面

在这个主题,吕楠又跨出了一大步,从悲悯精神病患的灵魂出岔,转到了见证天主教徒身、心、灵聚焦一处的安定与喜乐。这些人的一切传教、祈祷、共修活动都不能对外公开,吕楠的拍照工作自然也只能在私下进行。换句话说,他所拍的都是位于农村、非官方认可、以半公开或打游击的形式存在着的地下教会。

吕楠寄来的那58张照片,真是能考倒所有美编,因为每幅影像的氛围都完整而独立,不容与别张并排。我反复看过了很多遍才决定,既然主题是“在路上”,我就把第一张与最后一张都选用在路上的照片。第一张是由远而近的队伍,在领头的十字架后还有一组乐队,好像是个仪式的游行,长长的人龙望不到尽头。最后一张则是由近而远,一群扎着头巾的妇女背影,仿佛是默默承受现实苦难,却又满心寄望来世的象征。

我把专号分成四个段落,第一、第四段落是他拍摄最多的陕西省,第二全是云南省;这个专题最强而有力的照片,全是在这两个省份所拍。第三部份则有山东、江苏、甘肃、广西、山西、内蒙古、西藏各省区。这里头隐藏着吕楠对不同主题的关注线索。当他拍《被人遗忘的人》时,看到一所精神病院高高的围墙后有座天主教堂,十字架高耸向天,就知道下一个主题已经在呼唤他了!而《在路上》中,三位并排而坐的藏民,除了当中那位手里拿着耶稣像、胸前挂着十字架,左右两位则是各自出示藏传佛教的度母、道教的太上老君雕像。照片意象说透了信仰存在于每位藏民的内心深处,也存在于他们日常生活的所有细节之中。我想,这幕景象指引了他筹拍《四季》。

吕楠的作品,构图之严谨远远超过视觉洁癖的要求。他注意任何琐碎细节,把每个人的心灵悸动形之于外;他不会只观察一个人的动作,而是等到所有人的动作、表情以及在环境中的位置都达到与主题一致的和谐。换句话说,他的照片不仅交代事件,而且呈现每个人物的情感与精神面貌,具有高度的象征性。这样的效果,往往在西方古典绘画才能找到。

2003年初,慈济慈善基金会的创办人证严法师表示想要了解我的工作。我拿了几本《摄影家》杂志呈给他,没想到他第一眼就被第51期的《在路上》专号封面给震住了,直说:“怎么会这么摄心!”那天我终于明白,法师连在摄影方面也是我的知音,当晚便与内人双双皈依,从此愈发投入拍摄师父与慈济人的身影,不敢懈怠。

这张照片也被英国PHAIDON出版社的“The Photo Book”选入摄影史上的500张名作;吕楠是唯一入选的华人摄影家,评语如下:

“这是中国云南省一位四岁西藏女孩的葬礼,时间是1993年。从墓地的大小可以看出是个小孩。小女孩死于一场突发的疾病,由于她所居住的村庄位处山中,距离最近的医院要两天半的路程,根本来不及急救。这张照片出自以中国的天主教为主题的报道摄影系列,拍摄工作始于1990年代初期,正值中国政府对宗教采取较为宽松的态度。现场看不到一位神父,显示这群人可能是遭政府禁止的地下教会信徒,地下教会与罗马教庭有直接的联系。这是一张最纯粹的报道摄影作品,因为它提供了足够广泛的证据来显现一个社会的结构。”

那时,吕楠已经告诉我,他的下一个主题《西藏》也要交给《摄影家》杂志首发。他寄来的那本文件夹我一直保存着;第一张塑料页是他所列的作品列表,最后一张塑料页则是我舍不得扔掉的Fedex快递收执联,上面显示了对象是从香港寄来的,寄发日期为2004年12月18日。那时,《摄影家》杂志已严重脱期,办公室也已退租,因此收件地址是我新店的住家。捧着这辑作品的我还是相当兴奋,心想,应该出完这一期再宣布休刊;创刊号与休刊号都有吕楠的作品,也算是好因缘了。

然而,大环境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改变中。大陆经济起飞,摄影家的处境也与以往大不相同。许多人不但不愁没有展出机会,作品还大受国际收藏家青睐。当我得知吕楠的《西藏》已有人在帮他筹划展览,并准备好好出书时,我才决定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2005年5月,我在北京展出《观看之道——摄影三十年回顾》,吕楠刚好也从昆明回来办事。展览开幕前一天晚上,他到我下榻的旅馆来聊天,说不出席我的开幕式了。此外,他还兴冲冲地表示,所有西藏的照片都已扫描成图文件,这样就可替我省下一笔分色费用了。

可是,我却不得不告诉他,时不我予,由于杂志严重脱期,原有的发行渠道,尤其是国外的代理商已中断联系,即使专辑印出来,也很难在市面上被看到。若是没别人出版,我还是很乐意为他再出一期杂志,但既然有人正在运筹,我也就不必过这个没实质意义的首发之瘾了。吕楠虽难掩失望之情,却即刻表示能谅解,倒是我自己始终耿耿于怀,因为自懂事以来,我就几乎没有说出口却没办成的事。

吕楠的《四季》在798的映画廊展览时,我特地去看了,虽然没碰见他,却也通了电话。看到画廊主持人那日松给我的大画册,我心中的石头顿时放下。这个主题终于用最好的印刷条件呈现了,每幅影像都独立存在,对页是空白,不会产生干扰,照片一张张地翻过去,便能顺着岁时节气进入西藏农民的生活。栗宪庭先生为吕楠写了序,光从题目“庄严的日常'经典’——吕楠的《四季》让我肃然起敬”,便可知吕楠作品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书衣折页所摘的一句话,道尽了栗先生对他的肯定:“从1989年开始,吕楠用15年时间完成了他恢弘如史诗般的'三部曲’……这三部作品仿佛象征了人类今天的精神状况,象征了吕楠期望的人类伟大精神的复归。”

接下去,就是关于吕楠工作方式的简单介绍:“1996年至2004年,吕楠独自在西藏拍摄。从3,500多个胶卷、126,000多张底片中精心挑选出来的109幅纯净的黑白照片,组成了《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作品以季节为顺序,从春播到秋收,从温暖的夏季到寒冷的冬季,几乎包含了西藏农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结构完整,画面质朴,洋溢着劳动与亲情的诗意和美感,像一幅幅伟大的'影像版’的古典主义绘画,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一种久违了的真正的人文主义精神……”

无论别人怎么解释,对我而言,古典主义就是画面当中的每个线条都有表情,每道光线都有意义。比较特别的倒是吕楠的工作方式,不但质精,量也大。从126,000多张底片挑出109张照片,取舍之间只有一个可能:类似场景吕楠拍过很多卷,直到画面达成他所要的完美状态。吕楠在我面前经常提到的人物,以前是马丁·布伯,后来是歌德,而关于歌德,我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墓志铭:

“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得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准则。它们向我印证:上帝在我头顶,亦在我心中。”与哲学家的著作对话,让吕楠经常浸沐于一种形而上的喜乐当中。这正是吕楠与众不同之处,他想借创作接近永恒的奥秘,而他也找到了丈量永恒的那把尺。

尽管和吕楠算熟,却很少听他谈自己的私事,仿佛日常生活中没啥值得沟通的事;他关心的就是伟大人物的心灵活动与思想痕迹。这点让我特别好奇,因为吕楠对摄影对象的日常生活是那么关注,尤其是西藏农民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动。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仪式,也是宗教;人在天地之间以最虔诚的态度,卑微而艰困地活着;而吕楠正是在最平凡的事物中,用他的镜头捕捉到了最珍贵的价值。

收工的一家人 西藏 1999年

奶奶和孙子 西藏 2000年

点灯的母女 西藏 2000年

取东西的女孩儿 西藏 2004年

节日中的两个少女 西藏 2003年

去搭夏季羊圈的女人们 西藏 1997年

吕楠的照片,最动人之处便是表现了家庭的凝聚力。精神病院是个大家庭,天主教徒不管人多人少、在室内或室外、在祈祷或是在路上,都让人感到人类本是一家;而西藏的每一幕场景都是一家人。吕楠一而再、再而三,克服重复的疲乏,把这块高海拔的贫瘠之地呈现为人间最后的净土。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孑然一身的吕楠在他的拍摄主题上找到了家,找到了心灵归宿。《四季》里的每张影像我都熟悉,书里的照片顺序跟我收到的影印稿完全相同,只是删掉了一部分,使架构更为紧凑。但是,吕楠为什么会挑“收工的一家人”当封面呢?一家三代,左边的祖母身背重担,手提两只装奶茶的热水瓶;右边的年轻母亲腿边倚着锄头,一只手扶着肩上的田耙,一只手空出来伸向正要跨越水洼的幼儿。看似平常的景象,其实却涵蕴了深邃的象征意义。在佛教来说,这意象就是引渡至彼岸。

整本书的结尾非常好。在“去搭夏季羊圈的女人们”的这张照片中,每位妇女都扛着或粗或细的长长的树干,爬过石块满地的斜坡。生存环境的严苛一目了然;但从生到死,一辈子都在劳动中度过的坚毅与心甘情愿,也一目了然。画面一半是天,一半是地;天覆之下,地载之上,就是人该有的位置。近年来,我和吕楠虽不常见面,却始终互相敬重。让我最感动的就是,2009年,王璜生先生在离开广东美术馆之前,为我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展览:“阮义忠·转折点:一个时代、一本杂志、一个人”。我虽没有通知吕楠,他却提早三天到了布展现场,向馆方人员郑重表示,那300多幅作品的镜框清洁工作由他包办,谁都不许碰。他连“永恒的尺度”在广东美术馆隆重开幕时都没上台发言,却愿意为了我的展览而面对避之唯恐不及的群众。

布展那几天,我上上下下地忙,看到他布衣卡其裤,脚登又大又重的登山鞋、手拿酒精抹布,一幅一幅地细细擦亮我的玻璃相框。他是以纯粹的劳动,来表示对我的感谢啊!我们每天共享午餐,他陪我吃素,在同一家海鲜馆子叫青菜、豆腐,喝无醇啤酒。那时,他已继三部曲之后又发表了《缅北监狱》,拍摄时间虽然只花了三个月,浑厚力道却一点不亚于前者。问他下个主题是什么,他得意又神秘,乐呵呵地直笑:“你绝对想不到!”

既然不说,我就用猜的。要让我想不到,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在形式上绝不再用135相机的24:36构图,而是改采6x6的正方形,或是6x17的特殊尺寸,而主题也该是城市而非乡下了。到底猜得准不准,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吕楠

1962年生于北京。1985至1989年在《民族画报》工作。1989年开始拍摄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1990年完成。1992年开始拍摄中国的天主教,1996年完成。1996年开始拍摄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2004年完成。2006年开始拍摄缅甸金三角,2006年完成。著作:《被人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1993/2008 、《在路上:中国的天主教》2000/2008 、《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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