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里秦淮多少梦，盈盈秋水自横波 文/ 大圣 清康熙初年，礼部尚书龚鼎孳的老婆徐善持，被朝廷册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消息传出，舆论哗然。 礼部尚书在清代官员制度中属于从一品，老婆受封一品诰命夫人完全符合朝廷相关政策，合情合理，天经地义，为什么会引发社会强烈反响？ 首先，徐善持并不是龚鼎孳的正妻，只是侧室，原配尚在人世的情况下，朝廷为何将这一至高无上的封号授予一名小妾？ 其次，徐善持出身特殊，她原名顾媚，又名顾眉，号横波，曾是南京秦淮河畔的歌妓，艳名远扬，与马湘兰、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寇白门、柳如是、陈圆圆并称“秦淮八艳”。 一个烟花柳巷的青楼妓女，摇身一变，竟然成为朝廷一品诰命夫人，怎能不引发社会热议？怎能不令人拍床惊奇？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这背后又隐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呢？1 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一个人年纪轻轻就在某个领域取得非凡的成就，拥有显赫的地位和声望，享受极高的荣誉和待遇，那么，此人若不是百年一遇的旷世奇才，就一定有着深厚的社会背景和强大的社会关系。 是的，现实就是这么无情，一个平民子弟，仅靠个人奋斗，你很难达到那样的高度。 但在某些特殊领域，比如秦淮河南岸的休闲娱乐圈，情况就不一样了，那是职场中的一股清流，什么社会关系，什么家庭背景，统统不管用，大家拼的就是实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比如，秦淮八艳中的顾横波。  顾横波出身贫苦人家，容貌出众，姿色过人，《板桥杂记》中说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肤白貌美大长腿，酥胸翘臀小蛮腰。”名“媚”号“横波”，你琢磨吧。 不但长得好看，而且多才才艺，“通文史，善画兰”,素有“南曲第一”之称。她的画笔墨飘洒秀逸，具有专业水准，17岁时画的一幅兰花扇面，如今就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因生活所迫，顾横波自幼入青楼为妓，见惯了风月场的勾心斗角，争名逐利。她深知，在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要想在秦淮河站稳脚跟，在娱乐圈鹤立鸡群，光靠长得漂亮会点儿才艺还远远不够，一流的服务，过硬的技术，才是一个歌妓的核心竞争力。 因此，当别的小姐妹没生意就无所事事的时候，顾横波却利用休息时间，认真学习理论知识，刻苦钻研专业技能，短短几年时间，就将《素女经》《玉房指要》《玉房秘诀》《房术玄机》《天一阴道》《天下至道谈》《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等专业技术书籍烂熟于心，并应用于实际工作。 文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武能男耕女织琴瑟和鸣游龙戏凤，顾横波独具特色的精湛技艺，赢得了广大顾客的一致好评，才貌双全，色艺双绝的顾横波，很快在秦淮群芳中脱颖而出。2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18岁那年，顾横波所在的青楼老鸨病故，临终前，老鸨将青楼托付给了业务能力最强的小顾。 作为秦淮河最年轻的老鸨，顾横波并没有沾沾自喜，她深深懂得，自己才是客流的保证，所以，担任青楼CEO后，她没有退居幕后坐享清福，而是以身作则，一如既往上钟接客，并花费巨资，对老旧青楼进行了全面升级改造。 重新装修后的青楼，“倚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叮当。”极尽香艳奢华，顾横波用自己的名字将其命名为“眉楼”。  那段时间，顾总忙前忙后，日理万机，一方面提升青楼硬件设施，一方面加强内部经营管理，招聘新员工，出台新政策，制定新措施，规范服务流程，完善服务制度，创新服务理念，全力打造“媚式服务”品牌。 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在顾总的正确领导下，眉楼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以超越想象的特色服务，赢得顾客的青睐，被誉为秦淮河上的“天上人间”。 其独创的“媚式服务”流程，被各家青楼效仿，几乎成为行业规范，客人只要来过一次，便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故眉楼也被戏称为“迷楼”，许多顾客反映：“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 在南京，不论达官贵人还是文人雅士，请客吃饭，首选眉楼，而且席间必须有顾横波作陪，这才有面子，有档次，有腔调，以至于眉楼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眉娘排队预约，千金难求。曾有诗云： 春雨秦淮水上舟，十分红影上眉楼。 东风不结相思子，画得桃花当写愁。 我这可不是给他们做广告，此事在《板桥杂记》中有明确记载：“当是时，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红妆与乌巾紫裘想间，座无眉娘不乐，以故设筵眉楼者无虚日。”3 南京，六朝古都，天下文枢，号称“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十里秦淮，文人骚客的向往之地，“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徒倚。忽遇彼姝，言笑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俱寂，游鱼出听。”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香艳与风情，这其中的妙处，除非亲临，无法言说。 那么，享誉业界的秦淮八艳，究竟谁才是老大？如果召开南京休闲娱乐界年会，主持人介绍与会嘉宾，先介绍谁后介绍谁？谁先出场，谁最后压轴？座位该怎么安排？名单该如何排序？ 这确实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平心而论，秦淮八艳，各有千秋，大家各有各的优势，各有各的卖点，各有各的粉丝，一时还真是难分高下。 顾横波性格豪爽，与秦淮八艳的几个姐妹交集最多，她与陈圆圆一起弹琴；同李香君一起画画；和董小宛一起演戏；跟柳如是称兄道弟。 表面看大家都差不多，其实，顾横波与其他人有本质的不同。别人再怎么红，再怎么有市场号召力，终究是给老板打工，只有我们顾总，是独立经营，自己当老板。 所以，名单顺序你们知道该怎么排了吧？  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单身又有钱的秦淮河名女人难乎其难。 顾横波艳名远扬，迷恋追求她的人太多了，经常会收到来路不明的鲜花和礼物，慕名而来，登门拜访的崇拜者更是不计其数，每天像有一群小蜜蜂围着你，左飞飞右飞飞，嗡嗡嗡嗡嗡嗡。 招蜂引蝶的鲜花总有枯萎的一天，女人事业再成功，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这种事都是双向选择，顾横波也在这群小蜜蜂中挑选着自己的如意郎君。4 顾横波选中的第一只小蜜蜂叫余怀，文艺青年，特别有才。 两人确立恋爱关系后，顾横波为了照顾余怀的感受，一度谢绝接客，专心谈恋爱，想把自己余生托付给余怀。 余怀对顾横波也很好，但顾横波发现，生性风流的余怀喜欢的人不止她一个，喜欢她是真的，喜欢别人也是真的。 秦淮河南岸上百家青楼妓馆，余怀是座上常客，后来还专门写过一本《板桥杂记》，记录十里秦淮各家妓馆的风格特色，以及秦淮名妓每个人的详细情况，实用性极强，堪称娱乐向导，青楼指南。 余怀才气过人，学识渊博，跟顾横波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啥都能聊，但只要一说到结婚，余怀便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很显然，人家根本没有娶顾横波的打算。 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顾横波一气之下，与余怀分手，启用备胎小蜜蜂二号。  顾横波的第二只小蜜蜂叫刘芳，是个官二代，特别有钱。 为什么有钱人总是经不起美色的诱惑？因为美色从来不诱惑没钱的人。 刘芳跟余怀不一样，对顾横波一片痴情，而且非常专一，唯一的问题是来自家庭的阻力。尽管是嫁过去做妾，刘芳的父母依然认为，干部子弟娶青楼女子有辱门风，坚决反对这门婚事。 刘芳属于妈宝男，对父母唯命是从，根本没有争取独立自主的勇气，所以，这也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恋情。 有才的太花心，有钱的太懦弱，恋爱接连受挫，顾横波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茫茫人海，到哪里才能找到真正爱我的人？5 让人恼火的事接二连三，因为谈恋爱，顾横波推掉了许多应酬和生意，因此得罪了一些场面上的人，有人跑到官府把眉楼给举报了。 举报啥？具体我也说不清，反正做这一行你懂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儿问题，比如偷税漏税消防不合格卫生不达标部分员工没办健康证五险一金不全之类的，随便找出来一条，轻则罚款停业，重则牢狱之灾。 那段时间，顾横波焦头烂额，四处找人，切身感受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花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劲，最后还是前男友余怀念及旧情，利用自己曾做过兵部尚书幕僚的关系，把事儿给摆平了。 经过这件事之后，顾横波深切体会到，当今社会，才华一文不值，金钱也非万能，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纵有万贯家财，也能让你瞬间清零，真正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的三号备胎，朝廷六品官员，兵部给事中龚鼎孳。  龚鼎孳是明末清初的著名诗人和文学家，进士出身，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江左三大家”，是享誉全国的青年才俊，朝廷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前途无量。 那一年，23岁的龚鼎孳因围剿反贼张献忠有功，由湖北蕲春县令提拔为兵部给事中。 赴京上任途中，龚鼎孳专门绕道南京，前往向往已久的十里秦淮，考察当地休闲娱乐业的发展情况，就这样，与顾横波相识，并一见钟情。 眉楼云雨，令龚鼎孳大开眼界，一时意乱情迷，难以自拔，流连三日，乐不思蜀。所谓日久生情，龚鼎孳事后主动提出，要带顾横波去北京，纳为小妾，进入上流社会，做个受人尊敬的官太太。 口说无凭，龚鼎孳当场为顾横波写下求爱诗一首，表明心迹： 腰妒杨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顾横波十分感动，但当时眉楼生意正火，加上已经有了余怀和刘芳两个男朋友，所以，顾横波婉言拒绝了龚鼎孳，只与他保持书信往来。 如今，时过境迁，遭受失恋和事业受挫的双重打击，顾横波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好不容易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无依无靠。 顾横波一时心灰意冷，便想到了远在北京的龚鼎孳。 年轻人办事，干脆利索，顾横波主意已定，立刻宣布，关门停业，转让眉楼，遣散员工，变卖家产，收拾行李，北上寻夫。6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在人年轻的时候。当风尘仆仆的顾横波出现在龚鼎孳面前，一个青楼女子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明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秦淮名妓顾横波洗尽铅华，嫁给龚鼎孳为妾，并改名为徐善持。 那一年，顾横波22岁。据说，前男友刘芳得知这一消息后，肝肠寸断，悔恨交加，竟殉情而死。 婚后，龚鼎孳对顾横波依旧十分宠爱，两人起初居住在北京宣北坊海波寺街的古藤书屋，后迁至宣武门外大街一处叫“香严斋”的豪宅内，恩恩爱爱，共同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 顾横波脱离乐籍嫁入豪门，当年的同事都羡慕不已，她的励志故事在业内广为传播，并成为新员工入职培训的经典案例：“大家都看到了吧，勤学苦练，努力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不但能拥有更多的财富，拥有更高的荣誉，还会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所以，努力吧家人们，命运就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让我们一起加油！欧耶！”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三年后，也就是崇祯十七年，国内外形势发生急剧变化，闯王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于煤山殉国，龚鼎孳和顾横波一同被俘。 识时务者为俊杰，经过不太激烈的思想斗争，龚鼎孳选择了投降，接受大顺政权授予的直指使一职，做了明朝的叛臣。 然而，短短42天后，形势又起变化，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军入关，睿亲王多尔衮率大军进入北京。 识时务者为俊杰，经过不太激烈的思想斗争，龚鼎孳再次选择了投降，被清廷授予吏科给事中一职，短短几个月时间，做了三朝之臣。7 许多人指责龚鼎孳，皇帝都自缢殉国了，你身为大明官员，先投闯贼，后降满清，三易其主，气节何在？ 龚鼎孳有些不好意思地辩解道：“吾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我其实也打算自杀殉国的，可小妾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 把责任一股脑甩给了顾横波，把顾横波给气的：“明明是你自己贪生怕死，偏要往我们女人身上推，这个锅我可不背。”对丈夫的行为颇为不满。 后来，顾横波曾帮助因宣扬反清复明，被清廷追捕的诗人阎尔梅脱离险境，被大诗人袁枚称赞“礼贤爱士，侠骨崚嶒”。 与此相反，丈夫龚鼎孳的“不死怪小妾”和后来钱谦益的“投河水太凉”一起，则被坊间耻笑多年。（详见《英雄莫问出处，流氓不看岁数》） 识时务者为俊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笑话去吧，龚鼎孳并不在乎这些，他尽心辅佐满清政府，一路升迁，历任太常寺少卿，刑部右侍郎、左都御史，直至刑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尚书，成为清廷一品大员。 康熙初年，清廷依照惯例，册封龚鼎孳的老婆为一品诰命夫人，这不但是干部家属的最高荣誉，而且，一品诰命夫人不是虚名，是每个月有俸禄的。 别人都羡慕的不行，没想到，竟被龚鼎孳的原配妻子童氏断然拒绝了。 龚鼎孳变节降清，社会上纷纷谴责，童氏不愿与丈夫一起蒙羞，独自回到安徽合肥老家。 清廷册封圣旨下达后，童氏说：“我经两受明封，以后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之前我曾两次被明朝封为孺人，怎能再接受清朝的封赏，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以后这种事，就让给顾太太好了。 就这样，一品诰命夫人的荣誉称号便落在了顾横波的头上，她也因此成为秦淮八艳中地位最高的歌妓，并在相对富足奢华的生活环境下，平静度过了余生。 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秦淮八艳之一、一代名妓、一品诰命夫人顾横波病逝于北京，享年45岁。 十里秦淮多少梦，盈盈秋水自横波。噩耗传至南京，金陵悲戚，钟山呜咽，秦淮河畔许多青楼妓馆停业一日以示哀悼，顾横波的生前好友，著名文学家余怀、著名说书艺人柳敬亭、反清复明义士阎尔梅等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为她专设灵堂祭奠。 灵堂墙壁有七言诗一首： 盈盈秋水自横波，浅着红衫胜绮罗。 自是江南春色好，清塘行看涌新荷。 - End - 编 辑：小 丽 图 片：网 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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