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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评论||新作快递: 秦莉萍// 让时光停留

 元辰1948 2022-08-07 发布于湖北


陵区文艺评论家协会  主办
2022-213 总第979期
执编:元

     秦莉萍:湖北宜昌人。散文《遇见鸣沙山》《牛坪村的秋天》入选《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中国乡村》。近百篇散文、小小说登载《湖北好故事》《湖北散文》《三峡文学》《楚天都市报》《三峡日报》等报刊杂志。

让时光停留

文/秦莉萍

辛丑年八月末的最后一个周日,是婆婆八十八岁生日。
婆婆八十八岁了,我真有点不敢相信。
离生日还有两天,周五晚上,我和姑姐在大哥家聚餐,婆婆问,“他们明天来吧?”怔愣了一下,我们随即明白婆婆的意思。后天周日是婆婆的生日,每年这一天,婆婆的侄男侄女十多人都到大哥家,给婆婆庆生。婆婆晕车,每年亲戚之间走动时,婆婆只能独守在家,哪儿也不能去。婆婆盼望见到亲人,唯有在每年正月,或每年八月婆婆生日时,婆婆才可以和这些侄男侄女见一面。“后天是您生日!不是明天!”姑姐笑。“哦!”婆婆嘴角动了一下,淡淡回应,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
婆婆这是有多盼望生日早点来呢。
周日清晨,我赶到大哥家时,姑姐比我先到,已经开始在厨房忙碌了。婆婆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拿着抹布,弯腰驼背,这里擦擦,那里擦擦,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尽量把物品摆放整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婆婆视力下降,其实,她拿着抹布,说是擦拭灰尘,但她视力不好,根本看不清楚家具上是否积有灰尘,她只是凭感觉做着这个擦拭的动作,她以为,灰尘擦干净了,实际上,对我们来说,擦与不擦都一样,有时还适得其反。为此,我、姑姐、大哥和大嫂,看见她拿着抹布帮忙做家务时,我们总说,“等下我们来擦!”婆婆对于我们的制止不辩解,依然弯着腰,一下一下擦着,很认真的样子。
生日这天,我、姑姐和大嫂在厨房洗、切、蒸、煮、炒,准备两桌午餐,无暇顾及客厅里的亲人。婆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每来一位亲人,婆婆走上前,握住亲人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亲人坐下后,她又走到茶水柜前,拿纸杯忙前忙后给亲人倒茶水。倒茶就倒茶吧,婆婆今天高兴。她觉得只有尽到礼数了,心里敞亮。
每年婆婆生日,生日蛋糕是必不可少的,姑姐每年都亲自买,今年同样不例外。生日蛋糕送来时,我们正在厨房忙碌。当婆婆头戴生日皇冠,我们在蛋糕上插上两根鲜红的“8”,插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时,我奇怪婆婆的满面笑容和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竟然如此像,这个娇小可爱的“老婆婆”,满脸皱纹,一双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笑开了怀,喜感爆棚。
婆婆端坐在方桌旁,众多亲人围成一圈,簇拥着她。随后,她缓缓起身,吸气,噘起嘴巴,“噗——”的一声,数字“88”先是跳跃一下,婆婆接着又“噗——”的一声,“88”上的火焰熄灭了,冒着细细的白烟。婆婆张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虽然是假牙,但衬上她白皙的皮肤,完全看不出是近九十岁的老人。近九十岁的婆婆,除了眼角几道沟沟坎坎、皮肤松弛外,她的脸庞饱满圆润,额头光亮,唇线清晰,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婆婆脸上竟然无老年斑,皮肤白皙干净。时常,我盯着婆婆白皙干净的面庞凝望,羡慕?不得不说,这个年龄的老人,有这般肤色,实属罕见。怎么能不羡慕呢?我想,等我到了这个年龄,会有婆婆的这般白皙光洁么。
时光一定遗忘了这位老人。
但时光曾经也考验过婆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古话一直这样流传,我置若罔闻。公公去世不久,婆婆搬到我家与我同住,顺便帮我照顾上小学的女儿。而我,上班地较远,只能隔三岔五回家,先生更是十天半月才能回。休假时,我带着婆婆上街购物。我家住七楼,上楼时,婆婆身体不适,她并没有任何反应。现在想来,那一次,婆婆当时身体不舒服,她肯定选择了隐忍。我们慢慢上楼,我在前,婆婆在后,我边走边等她。等走上三楼拐弯处,不经意间回头,婆婆突然两眼发黑,失去知觉,晕倒在拐角平台上。我见状,急忙丢下手里东西,快速奔下台阶,扑倒在地,一边哭喊“妈,妈!”,一边想把婆婆扶起来,可晕倒的婆婆太沉,正值冬天,婆婆穿着厚重的羽绒服,我满头大汗,怎么也扶不起来,扶了几次,还是不行,慌乱之中,我迅速跑到三楼住户门前,“啪——啪——啪——”使劲拍门,希望有人出来帮忙,可是,上午十点多钟,竟然都不在家。就在我六神无主,哭喊无助时,躺在地上的婆婆慢慢清醒过来。
后来,婆婆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两天后恢复自如。大嫂是医生,她说婆婆这是晕病,医学上称“美尼尔综合症”。
这一年,婆婆七十三岁,奇怪的是,跨过七十三岁,婆婆的“美尼尔综合症”再没犯过。
婆婆身体一直很好,很少有伤风感冒咳嗽,即使偶尔感冒,吃点感冒药,药到病除,更别说其他老年人常有的疾病。尽管七十三岁这一年,婆婆遭遇晕倒事件,我依然不相信有七十三八十四的说法。
八十三岁那年,白天吹完生日蜡烛,晚上我们一大家人聚集一起聊天、看电视,婆婆说,“明年就八十四了!”她像是对着某一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表情平淡,眼望前方。
“明年八十四岁,您继续吹生日蛋糕!”大哥大嫂、先生和姑姐他们都坐在沙发上,她突兀冒出的一句话,大家都明白,明白婆婆在担心什么。先生抢先说,“明年晨晨给您买生日蛋糕!”
晨晨是我女儿,婆婆的二孙女。婆婆的孙辈有四个,长孙女定居美国,小孙女在哈尔滨读大学,孙子在杭州,相比而言,女儿在武汉,离家最近。晚餐结束后,读大学的女儿和婆婆视频,“奶奶,祝您生日快乐,长命百岁!”。女儿在电话中笑嘻嘻。婆婆在电话这边笑得合不拢嘴,附和道,“好,生日快乐!”然后,婆婆开始说她的口头禅,“注意身体啊!”眼睛盯着视屏中的女儿,直到挂断视频,婆婆还盯着手机屏幕,眼光迟迟不愿挪开。
就在我忘记婆婆的七十三,临近八十四岁时,婆婆毫无征兆地突然病倒。这次,依旧是“美尼尔综合征”,只不过是“美尼尔综合征”引起的心血管疾病,到底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好在,婆婆平常身体健康,住院十多天后,婆婆坚持要出院。她不习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不习惯病房的环境,不习惯病房里来来往往的人,总之,各种不适应,也是,我的记忆中,婆婆好像从没有住过院。大嫂懂婆婆的心思,她为婆婆办理了出院,接她回家,亲自辅以各种适合婆婆胃口有营养的食物。
其实,作为医生的大嫂,她懂得八十多岁老人住院的严重性,许多老人住院本身没啥大毛病,可是,长时间住院引起的各种并发症反而容易加重病情。大嫂果断为婆婆办理出院,实为明智的选择。
一个月后,婆婆身体恢复过来。同时,大哥做出一个决定:给婆婆请保姆。但是,婆婆却没有理清主仆关系,婆婆的衣服自己洗,饭碗自己洗,有时,婆婆还主动扫地拖地,婆婆把保姆做的事情都做了,还要保姆干什么呢。难道保姆只是做饭和陪睡?这样坚持了一年多,婆婆的身子越来越硬朗,后来,保姆要回家照顾孙子,从这以后,婆婆身边就再没有保姆陪伴。而我和姑姐每天下班后,直接到大哥家,给婆婆做饭,顺便看望老人,彼此都心安。
婆婆固守她的时间,知道我们每天临近下班时,她便坐在阳台上的一把转椅上,开始等待我们回家。大哥家在二楼。二楼玻璃阳台,三面通透,落地纱窗,朦朦胧胧。院内停车场,人员和车辆进出,婆婆看得一清二楚。
婆婆斜坐在转椅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楼梯口,听见开门声,她立刻迎上来,满面笑容。那笑容里有歉意,“咋没看见你上楼?”,似乎是为未看见我走上楼梯就直接开门进来而感到失职表示歉意。我笑,“您三心二意了。”婆婆也笑。随后,她又走到阳台,继续“盯睄”,等待她的儿子们归来。我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返回冰箱拿菜时,一眼瞥见坐在转椅上的婆婆,面向窗户,背朝客厅。看见婆婆的背影,突然心生凄凉,心微微震颤了一下。那背影,有点孤单和落寞,虽然我们马上都要聚集一起,热闹而温馨,但白天,婆婆是不是也是这种姿态,盯着窗外的人和车?一动不动,翘首期盼?每一辆进进出出的车,婆婆是不是都曾经以为是他儿女的车?院子里每一个走动的人,一定都曾让她盯住好久?有欣喜,也有失望?
先生和小叔子在离家较远的地方上班,每次回家看望婆婆,离去时,看见儿子们站起身,走到门口,婆婆亦起,追送到门口,对她的儿子说,“注意身体啊!”仿佛除了这一句,婆婆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出对儿子们的关心和惦念。刚开始,儿子们回敬婆婆,“您倒是要多注意身体啊!”后来,儿子们笑呵呵离去,婆婆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到走下楼梯台阶,看不见为止,才关上防盗门,然后返回,走到阳台,撩开米白色窗帘,踮起脚,偏头朝下观望。
其实,屋外漆黑一片,城市的霓虹灯,通过一些建筑物折射过来的余光照在院子里,又能看见啥呢?但婆婆固执的认为,她撩开窗帘缝儿,站在那里,或者,看见院子里车子启动,车灯驶离出她的视线时,她才相信,儿女才真的离开。心底的空缺刚刚填满,似乎瞬间,又被抽空了。
现在,每天上午九点左右,婆婆挎上小皮包,锁好门,走出院子,左拐,走进一家鲜奶店,坐在一张小圆桌前。“奶奶,您来啦!”鲜奶店的小丫头对婆婆已经很熟悉,知道她除了下雨天,婆婆是唯一一个按时到店喝鲜奶的老人,然后慢悠悠过马路锻炼身体。小丫头从柜台内走出来,把一杯鲜奶递给婆婆,热情和婆婆打招呼。喝完鲜奶的婆婆,按照她的路线,穿过马路,来到一片运动器材场地。婆婆一点都不生疏,径直走到一架铁器跟前,握住扶手,站上去,待双手稳住后,双腿一前一后开始甩动起来。如果不是一次有事路过,我根本不相信眼前八十多岁的婆婆竟然还如此矫健。婆婆一前一后甩动着腿,还不住张望旁边其他人。放眼望去,这一片运动器材前,满头银发的婆婆,格外抢眼,婆婆运动的身姿与周边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显得格外突兀。
这一刻,我突然为婆婆感到自豪。一个近九十岁的老人,能独自运动自如,她对生命的追求与向往,难道不是儿女的福气?
我站在人行道上。路边的桂花开得灿烂,一簇簇、一枝枝,花枝招展,金黄耀眼。空气中满是桂花香。婆婆戴着口罩,我没有走上前打扰她,我知道我若走上去,婆婆定会羞涩的停下来。婆婆有她的世界,或许,白天,她只属于她自己。
吃过早中饭,婆婆便赶往另一个场地打花牌。我不知与婆婆一起打牌的那些老年人有多大年龄,但婆婆总能在我们下班前回到家里。每次回去,婆婆已经端坐在小方桌旁,桌上堆了好些一角钱的硬币,占满了小半个方桌。“1角、2角、3角……”她巴拉着桌上的硬币,嘴里念念有声。硬币在桌上呼啦啦响,乖乖地被婆婆分成了两部分。很明显,多出的那部分是本钱。
“今天打牌赢了8角钱!”婆婆的鼻子至下颌处,因长期坚持戴口罩,本来白皙的皮肤呈现两极分化,口罩印痕明显,皮肤显得更白。她开心得把角角钱往钱袋子里装。
“喔唷,不错呢!今天赢得最多吧?”我立即表扬她,就像是对一个手拿试卷考了一百分的小学生。受到表扬的婆婆,羞涩地笑笑。婆婆不好意思迎接我的目光了。她低下头,但却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我一直觉得奇怪,婆婆打的那些所谓的花牌,好多牌上的字我都不认识,却被眼前这个银发老太太玩得风生水起,即使打牌偶尔输了,也是几角钱的事。其实,这些聚集一起的老人,哪里打的是牌呢?
下班后,我默默地在厨房忙着做饭,等待着家人们的归来。
婆婆收拾好钱袋子,走向阳台上的那把转椅。转椅呈“凹”型,身材矮小的婆婆大半个身子陷进去,左右摇晃。她面朝窗户,朝楼下院子张望着。
这样的日子安全并且有着固定方向,如溪水缓缓流淌,悄无声息,朝前滚动。只是婆婆的年龄在无形增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相信,只要跟着日子走,婆婆的老去,便是缓慢的,有序的,她仍然会一年一年快活地吹掉蛋糕上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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