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恶不作”，或“无所不能”：被误解百年的进化论

世界上有两种同样深刻，但命运却截然不同的思想：

一种对社会的影响深远，但通常只有少数知识精英知晓，比如诺斯的“国家制度变迁“，被很多现代国家作为制度转型的理论依据，但在思想舞台上却很少受到大众注目。

还有一种思想，自诞生以来，便荡过了学术界的壁垒，对整个人类的价值观、世界观，产生了转折性的冲击。过去一百多年里，无论知识精英还是普通大众的思维，都因为它而发生了范式革命。

正因如此，对这类思想的认识，往往非常关键：

正确地理解它，带来的是文明繁荣、商业创新；而一旦误解它、滥用它，灾难便如影随形——最典型的代表，便是进化论。

自1859年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出版以来，进化论便像亚历山大的远征军一般，在人类各个领域不断扩张着“领土”——不仅在科学界，还包括政治、战争、商业、个人成长等等领域，几乎无所不包。

然而，在对进化论的认识上，从一开始就分出了两条叉路：一条路的尽头是堕落与毁灭，但上面却人满为患；

还有一条路通往繁荣与创新，但却人迹寥落，只能看见少数思想大师、科学巨人的身影。

▌堕落与毁灭之路：被误解的进化论

法国生物学家雅克·莫诺曾说：

“进化论有个奇怪的特点，就是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懂进化论”。

的确，“进化”的词义看起来简洁明了，似乎望文生义便可知它大约是进步、升级、迭代的同义词，于是也就不难得出“进化论无非就是生物如何升级、迭代的学说”这一结论。

然而，这不过是对进化论的众多误解之一。在它诞生至今的100多年里，类似的误解不断叠加、以讹传讹，将这一学说堆积成了一口“认知巨井”，也将很多人牢牢困在井里，比如以下这三种最常见的说法：

·“进化的方向，是从低级到高级，从简单到复杂”——这不对，正确答案是：进化是完全随机、没有方向的，甚至会经常发生“倒退”、“反复”。

   ▲进化不以人为终点，且仍在继续

·“进化是生物主动适应环境的结果”——不对，环境的变化是随机的，生物的存续、灭绝，基本靠“运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并不准确。

·“进化是个缓慢过渡的过程”——这更不对，物种既可能缓慢变化，或基本不变，也会在短时间内剧烈变化。

以上，还仅仅只是对“进化论学说”本身的误解，从结果上看，最多是在人们的头脑中增加了几条错误的生物学知识。

更严重、更与我们实际利益切身相关的，是一些对进化论的错误理解，竟然被普遍用于认识、改造人类社会。尽管这些错误观念造成了严重的现实后果，但直到今天都没有得到普遍反思，甚至变成很多人的“常识”。

比如，进化论对人类起源的揭示，被用于否定伦理、道德的真实性。一些社会精英认为，作为动物的人，其道德是虚假、乃至虚伪的遮羞布，甚至文明世界的“公义”、“普世精神”、“人文关怀”也是一种毫无必要的装饰，暴力才是终极的道德——这一观点的拥趸，直到今天也为数众多。

再比如，将自然界的竞争，理解为零和博弈，并与人类社会直接划等号。在这样的理念之下，一些个人、企业，乃至国家之间的竞争，常常偷奸耍滑、无视规则，结果常常是两败俱伤、一损俱损。

▲进化：地球上的生命是个大家庭

当然，对进化论最严重的误解，来自英国哲学家斯宾塞对进化论的“改造”：

他将物种存续、绝灭的“随机选择”，解释为因血统优劣、力量强弱的“必然结果”，结果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从里面相继放出了“社会达尔文主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优生学”，并在20世纪造成了多场骇人听闻的灾难——

先是欧美各国相继通过“绝育法案”，培育优良基因，灭绝劣等基因”；随后，纳粹更是以“劣等民族的名义”大规模屠杀犹太人、吉普赛人、斯拉夫人......

▲纪录片《达尔文的危险思想》中的“种族灭绝营”

在甲午战败、中国命运飘摇之际，为了唤醒国人的“亡国灭种危机”，严复将“社会达尔文”披上进化论的外衣译入中国，“适者生存”也被严复解释为“强者生存”——因为切中了彼时残酷的现实，这一理论立即大为流行。

等到军阀混战、白色恐怖、抗日战争、国共内战等等阴云一一散去，“弱肉强食”、“强者生存”，竟成了屡屡被现实验证的“真理”。

一些人将“成为强者，宰制他人”，作为理想；而被宰制的人，则生出了奴隶的道德，心甘情愿置身于强人的统治之下。

此时，进化论的原意是什么，早已无人知晓、无人关心。

▌被误解，是进化论的宿命？

在人类的思想史上，很少有一种思想如进化论这样，既被各国的精英极力推崇，又被大众快速地接受，但自始至终，其基本涵义却要么遭到篡改，要么压根没人关心，结果被一再地误读、误用。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除了少数别有用心的人以外，还和历史、人性，以及进化论自身的特性高度相关。

◎上百万年的自然演化，让人类的心智模式，与文明社会存在内在冲突：

在进化论的叙事中，人类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化，“筛选”出了一套应对自然环境的心智模式，这些模式因为太过古老、太过根本，不仅很难在人类短短几千年的文明史里发生本质变化，甚至与文明本身就存在冲突，而对进化论的认识，则刚好“撞在了枪口上”：

·人类天生厌恶复杂事物，不擅长深度思考，而进化论本身却在变得越来系统、完善、复杂：

在尚未发明防腐技术的原始时代，食物总是非常短缺。为了节省能量，相比起更复杂的、耗能更高的理性思考，人脑更“偏爱”直觉判断、本能反应，也就是说，人类天生厌恶复杂事物，不擅长深度思考。

这与进化论的发展趋势，刚好背离：进化论自诞生以来，一直在不断跨界、融合，如今已经“进化”得比当初更系统、更科学、更完善，理解门槛也变得更高——这让人类对进化论的误解，几乎带有某种宿命般的悲剧色彩。

▲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砸骨为食的原始人

·人类害怕变化和不确定，更喜欢静态的世界观、绝对的因果关系，而进化论是一套发展的、动态的思维范式：

在危机遍地的丛林社会，试错的成本非常高。因此，人类一方面高度依赖已知的因果关系，害怕变化；另一方面，又希望找到放之四海皆准的“绝对因果律”，从而抹平世界的不确定性。

这一愿望，促成了宗教、哲学、科学的兴起，并在牛顿提出“三大定律”后，达至最高潮：

当时法国著名数学家拉普拉斯认为，只要给他宇宙的全部初始值，他便可以用牛顿定律推演出古往今来每个瞬间、任何角落里发生的事情。

这种机械的、静态的世界观，对人类有致命的吸引力，而进化论作为一种动态的、开放的思维范式，尽管更符合真实世界的运转逻辑，却因为难以对抗人性，而注定是少数人的选择。

▲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定理”说明，量子无法准确计算

◎进化论的阐释者“夹带私货”、“借壳传播”，导致进化论定义被误解、混淆，而骂名却常常由进化论“背锅”。

一般而言，知识分子、学者在对一种理论做阐释、延伸时，不应偏离、篡改它的核心观念，如果有重大的修改，则被视之为“自立门户”，不应继续套用原理论的壳子，以免两者在定义上互相混淆，产生误解。

但实际上，很多学者在阐释进化论时，都喜欢“夹带私货”、“借壳传播”。比如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虽然与达尔文本人对进化论的解释完全相悖，但却始终顶着达尔文的名义。

▲赫伯特·斯宾塞

严复因爱国，也将“社会达尔文主义”包装在进化论的躯壳之下。

结果，魔鬼得以借天使的躯壳屡屡作恶。

当然，类似“社达”这样的谬误，之所以能在世界各地广为传播，不仅是因为它“搭了进化论的便车”，背后往往还有更深层的历史、文化因素：

·在普世的文明观念、驯化了“利维坦”的现代秩序建立起来以前，人类曾长期置身于由暴力所定义的野蛮秩序之中。当黑暗的历史太过漫长，人们甚至会怀疑光明。因此，阴影再次投下来时，更多的不是抵抗，而是欢呼。

中国历史上曾长期盛行成王败寇的传统，这不仅是传播“社达”最好的温床，甚至其本身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社达”在借势复活。

另一个例子来自欧洲：早在大殖民时期，种族主义者就曾遍布整个欧洲，而“社达”不过是在20世纪，借着科学、真理的名义，给其中最有权势、最极端的一位种族主义者——希特勒，递去了最趁手的刀子......

▲希特勒读书

正是因为以上种种原因，人类在20世纪走上了一条堕落与毁灭之路，也让今天的很多人，将进化论视为无恶不作的“洪水猛兽”。

然而，“杀人之过，罪不在刀”。如果要为20世纪的灾难归责，进化论本身不仅无罪，它的“躺枪”，甚至堪比“受害者有罪论”——既是归罪者在良知与逻辑上的崩塌，也是对进化论真正价值的遮蔽。

▌进化论的另一面：文明存续、繁荣的根基

凯恩斯曾有句众所周知的名言：

“世界由少数人统治，自以为不受知识分子影响的“实干派”，其实大多不过是一些已故经济学家之思想的奴隶。”

的确，思想的影响往往是静水深流的，尤其是当它所塑造的观念、文明，逐渐被后人视为理所应当时，它的影响更是难以察觉。

譬如今天，即便从未听闻进化论的人，也早已生活在它所创造、维系的文明世界中，享受着它创造的文明成果。甚至，连它的衍生理论，也逐渐成了文明的基本常识，以及人们工作、生活的基本思维方式。

但是，由于误解进化论的人太多，误解的灾难太严重，而人性又天然“记坏不记好”，因此进化论对人类文明的实际贡献，总是被刻意低估，甚至忽略。

比如它对现代社会的塑造；对社会秩序的保障；对个人、企业，乃至一个国家，在竞争、博弈、合作、创新上的启示等等，都被严重低估了。

◎进化论将“个人”从机器中解放出来，促成了现代社会的成形

关于现代性起源的研究，数不胜数。其中，著名学者金观涛的理论，非常有解释力。他将现代社会的出现，归功于三驾马车的并驾齐驱：工具理性、个人权利的观念、基于个人观念的民族认同。

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分野，意味着手段与目的，可以并行不悖。于是，科技发展、市场经济的扩展，不会被认为颠覆信仰、道德；

▲工具理性最早由马克思·韦伯提出

民族认同，对内可保障统一的市场和社会秩序；对外可作为独立政治体，依照契约展开跨国合作，使市场经济无限扩张、增长；

而个人的权利观念，是论证制度变革之正当性的最终依据：私有产权、市场经济、社会契约论都建构于此。基于这样的价值预设，人们才把家庭、组织、国家乃至国际组织，都看作契约共同体，是为个人服务的工具。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世界并没有“个人权利”这样的观念。我们知道，人类天然有追求自由、幸福的冲动，但也永远有少数人，希望自己比大多数人更幸福、更自由，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们不惜消除别人追求自由、幸福的个人权利，编造出一个个故事：

世界是一架结构精密、等级森严、按某种规律持续运转的机器，而个人只是其中的一个零件，功能和归宿都很明确，并不存在所谓权利。

比如，男性的功能，是耕田、作战；女性功能是生育后代；大众的功能是交税、纳粮；帝王将相的功能，就是为了统治子民......这样的故事，普遍通行于前现代社会。

▲种姓制度仍在今天的印度通行

但进化论一锤定音地告诉世人：世界没有明确的目的、没有必然的归宿、宏观和微观都在随机变化，所有个人都必须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为自己寻找价值和意义——这是一个巨大的世界观转向，过去的那套集体叙事彻底破产，个人得以从集体的枷锁中挣脱出来。

于是，现代社会最重要的根基——我们今天认为理所应当的那些个人权利，很快作为口号出现，并最终促成了现代社会的形成。

◎进化论思想，让人类警惕理性自负，避免世界冲向悬崖

进入现代社会以后，科技以出人意料的速度，不断革新着世界的面貌。

尤其是在“科学主义”高歌猛进的20世纪，人类从未那样自信于凭借科学、理性的力量，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社会问题。

就在半个世界陷入“科学乌邦托主义”的狂热之中时，哈耶克却早已预见到人类正在走向另一条奴役之路。随着他先知般精准地预言了灾难的发生，他所提出的“演化理性”、“扩展秩序”等概念也随之传遍世界，成为人类警惕“乌托邦主义”、“计划思潮、“理性自负”的最强音。

但少有人知的是，哈耶克的这两个概念，既受到进化论的启发，也是进化思想在社会领域的绝佳应用。

在哈耶克的时代，达尔文的进化论已经成为权威的自然科学理论，在社会科学领域，也出现了“社达”这样对进化论的拙劣模仿，让进化论遭到了很多知识分子的批判，甚至全盘否定。

但是，哈耶克在深入研究进化论后发现，自然秩序演进与人类秩序演进之间，存在根本的共同之处：

“一切进化，无论是文化的还是生物的，都是对不可预见的事情、无法预知的环境变化不断适应的过程。”

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发现，知识也遵循演化的规律：

人类的整体知识，都来自一个个单独的个体，而所有个体面对的环境都必然不同。因此，每个单独个体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所积累、演变出来的知识都具有独特、复杂，甚至不可言传的一面，而任何组织、任何出色的领袖，都不可能在整体上掌握如此之多、如此之特别的群体知识。

由此，他展开了对人类理性的批判，对知识分工、演化理性的研究，并最终形成了著名的“自发秩序”——人类至今捍卫商业、捍卫市场最有力的理论。

在宏观层面，进化论既促进了现代社会的出现，又拉住人类不走向另一条奴役之路。但它的价值，却远不止于宏观叙事：

进化论的背后，是数亿年的生物竞争与合作史、学习与适应史、增长与创新史，在时间的反复验证中，沉淀了非常特殊的方法论，可以被直接迁移至商业创新、组织增长、个人进阶——

比如，生物应对环境波动的正、负反馈，以及储备冗余等机制，被广泛地用于应对“灰犀牛”、“黑天鹅”的意外风险；

生物组织内部的分工与协作、对抗与博弈往往同时进行又井然有序，在解决利益分歧、提高组织效率上，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面对个体竞争、组织竞争、环境竞争，生物往往有三种不同的竞争策略，无论是对个人成长、还是商业公司的增长，都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

......

总之，站在今天回看进化论的一百多年历程，不难发现：文明究竟是走向大灾难，还是大进步，几乎都取决于我们对进化论的理解。

误读、误用，乃至对进化论进行妖魔化，其结果只有两种：

要么认为它无恶不作，对它的价值予以全盘否定，结果既会失去对灾难的反思，也会失去一种正确理解世界的思维方式；要么认为它无所不能，甚至用它改造人类基因，结果是社会动荡、乃至文明倒退......

可以说，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公民，厘清对进化论的误解，正确认识进化论的价值，就是在捍卫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秩序、观念伦理。而要全面厘清对进化论的误解，需要分别从基本概念、社会影响、思维范式三个维度出发：

·作为一个学科——厘清它的基本概念：所有对进化论的误用、滥用，都首先起源于对它的基本概念的误读，结果是有毒思潮兴起、灾难降临。因此，读懂进化论最关键的一步，是打好地基，建立常识，进而识破有关进化论的种种误解、谣传，建立一道抵御错误思潮的常识防线。

·作为一种思想——认识它的社会影响：进化思想的影响力，通过政治、文化的输出，遍及人类社会各个领域，并生成了不同的衍生理论，其直接结果不是行业的大繁荣，便是大衰退，并最终汇聚成对人类的整体影响。因此作为一种思想的进化论，其代价与后果更应该关注。

·作为一种思维范式——应用它的价值：进化论对于个体的最终价值，是它凝聚成了一套动态看世界的思维范式——它的视角、逻辑、思维路径，更符合这个“无常”世界运行的真实规则，尤其是在加速变化，不确定性越来越多的时代，掌握一套动态的思维方式，才能不被淘汰、持续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