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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给张火丁编腔的那些事儿 | 万瑞兴专访

 棋逢对手918 2022-08-07 发布于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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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给张火丁编腔的那些事儿

——专访万瑞兴

Q——SJKL

A——万瑞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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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12月10日“万瑞兴先生京剧作品演唱会”,可能还不会去走访万老师,尽管想要和他聊聊为张火丁创腔的念头已有十多年,但始终缺乏行动。

当演唱会举办的消息确实之后,再不能错过。

身体不便的万老师只能坐在床上,但两次采访见面,他都是几乎不间断地和我聊两个多小时,兴致甚好,这源于他对京剧创腔的热爱,对程派唱腔的热爱。现在,他仍旧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热情,坚信与张火丁会继续合作,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以回报观众。

生于1941年,年近80的老人,仅是这份对京剧负责的态度和保有的艺术热情,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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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写的100分,

她给你唱成120分,

这不得了


 
Q:张火丁第一次演唱您设计的唱腔《断桥》,您当时听了之后是什么感觉?

A:我就感觉太合适了。

她理解我的作品,包括味道、节奏、情绪,都合适。等乐队加入了,又升华了。

火丁从来都是大声地唱,就跟在台上一样。乐队拉十遍她就唱十遍,没小声唱过。包括录音,录音棚里录的是乐队的伴奏,但她一样大声地唱。我们都知道使劲唱跟弱着唱,情绪、节奏都是不一样的,平时就得用力大声唱。

我们俩一块儿合作近二十年了,她从来没有用调底哼哼着唱过,没有一次。

这样,她能不好吗?

Q:对于艺术,她是一点儿都不凑合。

A:一点儿不凑合。我是这样的态度和水平,她也是,我们让作品力争达到完美。我们认为一点儿瑕疵没有了,才可以。

《锁麟囊》像音像录制,我们说腔就说了两个半月。你信吗?别人听着都可笑,“春秋亭”还用说两个半月?对。我们整整说了两个半月。

艺无止境,绝对是这么回事儿。八个字“精益求精,一丝不苟,这是我们的原则。

Q:那您是如何结合张火丁的嗓音特点和演唱风格来创作新腔的?

A:火丁的嗓音比较宽厚,有立音儿,她丹田气用得特别好。

我给她的唱腔设计基本上都是量身订作。她是什么样的嗓音?她的极限音到什么地方?最美的音在什么地方?根据人物情绪,如何发挥会更好?就是这样设计的。

Q:具体谈一谈您的创腔理念,给表演者和其他唱腔设计者一些启发。

A: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我的创作宗旨就是这样,还要有时代感,这三者缺一不可。另外,过去讲“依字行腔,腔能传神,字要达意”,要遵照这个传统。

一个戏里一定要有几段好的唱腔,没有“自那日”哪有《状元媒》啊,没有“劝千岁”哪有《甘露寺》啊。

我的设计第一要好听,第二要简单。这是我几十年创作总结出来的。唱腔要爽口,才便于流传;还应该简单,琅琅上口,容易传唱。观众戏迷不唱,不能一传十十传百,就没有生命力,留不住。一段唱腔如能给观众一种回味,绕梁三日,他会觉得真好听。

观众懂戏,懂唱腔。侯宝林大师说过一句话“观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观众养育了我们、培育了我们,我们创作的唱腔只有得到他们的承认和认可,才有生命力。不然,浪费精力、浪费经济。

Q:不仅是创作了一段适合演员演唱的唱腔,还得想着观众。在观众中流传不开,也不能算成功。这很重要。

A:太重要了。

Q:作曲者和演唱者的合作关系极为密切,要在艺术审美上有共识,才有创作的默契。能否分析一下您和张火丁成功合作的原因呢?

A:作曲者和演唱者的关系,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缘份。梅先生身边有齐如山、徐兰沅;程先生有翁偶虹、周长华。这都是大师们。我们是无名之辈,但是我跟火丁的合作也是在一起碰出了火花。

我也傍过好多角儿,给好多人写过腔,唯独我们俩人最为默契。我说“张火丁,我写唱腔可不凑合”,张火丁也说“我绝不凑合”。志同道合。

她的老师是赵荣琛老师,她是关门弟子。我跟赵老师学了有20多年,快30年。我不拉程派,但是我对程派情有独钟,从1958年开始到现在,整60年,一直没有断,我就是喜欢。

唱腔一定要编好,编好了还必须要有好的体现者。旋律是一样的,不同的人演唱,天差地别。火丁能够给润色、升华了。你写的100分,她给你唱成120分,这不得了。

反过来说,演唱的很好,没有好的唱腔作品,也等于零。你发挥不出来,观众不会被感动。

所以这两者是鱼水关系,缺一不可。而且必须要互相欣赏,水平相当,才能碰出火花来,才能够成功。

Q:所以说,赵老师是你们有缘合作的一个焦点。

A:可以说,我们师出一门,都是赵老师的学生,这太合适了。

那时候有人采访说,没有您就没有张火丁。错误。不能这么说。不是谁造就了谁,就是两人共同努力,我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她也这样。就是俩人合作,志同道合。合适,还是有缘份,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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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情感得到位,

张火丁的特点得到位


Q:就《白蛇传》和《江姐》而言,如果没有不落窠臼、与经典并行,甚至超越经典的艺术自信,是很难成功的。现实是,都成功了。这两部剧的新腔传唱度都非常高。当时接这样挑战性很强的创作题材,您是什么想法?

A:我说,张火丁你给我的任务都很好,但是难度很大。

第一部《白蛇传》,杜老师的,赵老师的,刘老师王派的,李炳淑的,关肃霜的,都是精品。要做一出程派的《白蛇传》来,压力比较大。

但是,杜派的我拉过,王派的我也拉过,都是王瑶卿老先生作的腔儿,我比较熟,我拉了有上百场。创作时我不是要躲着这些,别跟它一样了,我是从程派的优势出发去创作。

我从字上来调整,传统【二六】是没有腔儿的,我在“受尽了颠连”安一个大腔,程派的,效果很好;“想断柔肠”拖腔,好象比哪个派别的都要丰富。当时白蛇对许仙的怨,实际上还是爱,通过这样的唱腔把爱与怨的委屈心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程派《白蛇传》,在这些方面我下了功夫,挺难的。

Q:从流派入手,抓住流派唱腔固有的特征、优势去创作,然后又如何将演员个人特点发挥到极致呢?

A:既然张火丁唱,得是程派的。比如“保和堂”这场,杜近芳老师是【反四平调】,但我用了【南梆子】,张火丁大步往上走,灯光瞬时大亮,婉转明快的唱腔,适合白素贞的情绪,这里我写的是比较激烈的。

白蛇来到人间,感觉人间是这么美啊,别一般的滋味,所以要突破。以前的版本也好啊,也都是精品。要想写成程派的,就要突出程派的优势,体现在字和腔的不同。还有后面的“小娇儿”,用程派反二黄婉转的唱腔,也是程派唱腔的优势。一定要充分运用,才能成功。

Q:说到【南梆子】,《梁祝》的“步香闺”一段是【西皮慢板】转【南梆子】,这是不是唱腔设计的一个创新呢?

A:《梁祝》这段【西皮慢板】转【南梆子】是过去没有过的。传统的是【慢板】转【原板】,没有转【南梆子】的。梅先生的《穆桂英挂帅》设计了【原板】转【南梆子】,我这是从【慢板】转,以前没有。这里的剧情和人物情绪需要,转【原板】显得呆板。

但是,【南梆子】也各有不同,因为人物情绪不同。

Q:《梁祝》后来为祝英台小生装扮时加了一段青衣的【四平调】,是这部戏重要的修改之一。这种增添很考验创作功力,既要让增加的部分不露痕迹地融入全剧,又要符合情景,唱出精妙的感觉来。《梁祝》中这段和《鸳鸯冢》的“女儿家”有异曲同工之妙。唱腔设计有信手拈来的感觉,安排得非常恰切。您特别擅长这种既新颖又似曾相识,既是演员的又是传统的唱腔设计,如何做到的呢?

A:我觉得这段戏加的挺好。

用什么板式很重要。这段用西皮就太外在了,太明亮,表达内心的东西不够;用【慢板】太拖拉,就是【四平调】合适,像说话一样亲切。【四平调】比较婉转抒情,祝英台要下山,她舍不得梁兄,女儿心里的这点事是挺婉转挺内在的,柔肠百转,要用内心唱,情绪要合适。这段唱别嚷嚷,心里都是问号。我的心理梁山伯知道吗?这样,台底下的掌声就来了。

这段特别难编,我用了一个礼拜,头一句就弄了三天。按传统的设计,“空荡”两个字不好唱,后来,我设计个叠句,这样在旋律、情绪上都合适了。“偷偷笑反把泪珠儿滴”,又加了一个“泪珠儿滴”,戏词已经把祝英台心理写的很准确了,借用唱词的重复,设计不同的旋律,就进一步丰富了人物的内心。

这段我也挺满意的,又清新又淡雅。刚演完了,有人就要谱子,说这段很好。

“女儿家”也很好听,但人物不一样,腔儿就不能一样。

Q:确实,唱腔设计专业性很强,首先得准确运用板式,板式用的不准,意味着出手就错了。

A:板式是节奏,节奏是情绪的直接体现。唱腔设计,人物情感得到位,张火丁的特点得到位。这两个必须到位。

人物的情感,此时此刻唱什么合适,哪个板式合适;张火丁的演唱特点是什么,你要按照她的演唱来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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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坟”头两句,

您千万别给我设计出好来


Q:《江姐》《梁祝》都用了【四平调,】旋律听起来都很简单,但创作难度不小?

A:“红岩上,红梅开”,多简单的曲子啊!(哼唱其中一段)这不是过门儿,是灵感。传统唱腔根本就没有这种过门儿,这就是创腔灵感的体现。

灵感从哪里来呢?从实践当中来,就是积累,才有灵感。你肚子里没有东西,哪来的灵感。一定要多学、多听、多练、多实践,没有捷径。

Q:包括《坐宫》,程先生、赵先生都有录音,张火丁还给师父音配像。但她的《坐宫》唱腔又是新的感觉。《坐宫》唱腔整理的难度也不小。

A:我们是在赵老师唱腔的基础上,按照火丁演唱特点做了调整。比如第一句【慢板】,赵老师落在中眼,我调整为落在板上,多出两眼。现在的观众需要一点刺激,可以给得足一些。

移步不换形,似曾相识,要掌握这个创作方法去整理。

但做到似曾相识相当难。

Q:具体将唱腔在舞台上表现出来,需要作曲者与演唱者的磨合。张火丁和您是如何就唱腔进行交流磨合的?

A:演员首先必须有一定的鉴赏能力,知道什么是好、什么不行。虽然她不会设计唱腔,但是她能听出唱腔好坏。

《梁祝》写完了以后,她进我家门就说,听听“楼台会”。听完后感叹“哎呦,万老师,我台上就是这种感觉”。她对你的唱腔特别欣赏,所以才能演绎的特别好。

我设计唱腔会有一个画面,这段火丁在台上需要唱什么?她是什么情绪?是什么环境?是唱快的还是唱慢的?是唱西皮还是唱二黄?是唱慢板还是流水?其实戏还没排没出,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但是在我脑子里会有这样的画面。

设计完了以后,她觉得人物在台上就是这样,活灵活现的。

Q:不能只对着剧本、唱词来设计唱腔,心中一定要有舞台。

A:是这么回事儿。

我们创作的第一要求是剧本好,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必须得有好剧本。张火丁非常挑剧本,必须是特别适合她演的,《白蛇传》《江姐》《梁祝》都是适合她的。

第二就是好唱词。好唱词感动作曲者,作曲者会做出好唱腔去感动演员。我得感动火丁,火丁用她的歌喉二度创作去感动观众。还要有一个好乐队配合,综合艺术就成功了。

张火丁是悟性+勤奋=成功。光有悟性,挺聪明,但不勤奋,挺懒惰,不练,不行。光练,一天练24小时傻练,没有悟性,也不行。

Q:从这些剧目的成功合作当中,能够感受到您二人在艺术审美上是一致的。

A:张火丁是口传心授,按照我的腔,准确地演唱和表现。她理解我设计的腔,觉得好,她想象的人物在台上就是这样。根据自己的理解,她在演唱中二度创作。演员需要二度创作,要升华唱腔。

张火丁说,万老师,“哭坟”【反二黄慢板】头两句您千万别给我设计出“好”来,有了好,我的人物情绪会被打断。这是好演员。

Q:张火丁的艺术领悟力、鉴赏力、表现力确实是极高的。像“哭坟”前两句别设计出好来,这样的艺术自觉太难得了。

A:头一稿,那两句都有好。她说一有好,我的情绪就不行。我给她设计一个“软着陆”,不刺激观众。这两句没有好,她就觉得特别舒服。然后唱到后面,观众的叫好跑都跑不了,炸了窝的好。这是好演员。

不见得要用高腔,要把人物情绪唱得饱满到位、铺垫到位,直到下场,台底下都会响起铺天盖地的好,这是最高境界。比如《断桥》下场,唱了一整场,到下场时候没有唱了,但观众还是有好,有掌声。那情景宛如一幅国画,真好。观众最懂戏,最能欣赏唱腔。

Q:张火丁的新剧目成功率很高,您能否从参与创作者的角度分析一下原因?

A:张火丁,我老给她四个字,就是:一鸣惊人。

老话说,要想人前显贵,必须背后受罪。光看张火丁那么光彩了,背后她受的罪,大家知道啊?她每个动作都要上百遍地练。我们一起磨炼那么久,大家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就应该拿出最好的成绩向观众汇报。

火丁跟我一样,不做就不做,做就是要做出精品。必须这样。难度很大,但迎难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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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张火丁这样的角儿多了,

京剧自然振兴了


Q:张火丁的演出市场一向都很火爆,票房极好,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A:为什么她一演出就场场爆满,一票难求,拿身份证只能买两张票,还得排一宿的队?还有“张火丁现象”的说法,这种是怎么回事儿?我想严格地说一说这意味着什么:

京剧看什么啊?我认为,一个是看戏,一个是看角儿。这是京剧的特点。你得有角儿,得有戏。想当初,梅尚程荀,马谭张裘,李袁叶杜这些艺术家们,这么多角儿,这么多好戏,也是场场爆满。现在为什么有“张火丁现象”?因为角儿太少了,好戏太少了。突然间冒出一个张火丁来,她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观众觉得有欣赏价值,有美的享受、艺术上的享受。

观众不是不想看戏,他们如饥似渴,但看不到好戏,看不着好角儿,等好角儿出来,好戏出来了,观众自然有疯狂的程度,演出完了,戏迷们喊出“张火丁我爱你,再来一个”。

还有一个观点,“京剧需要振兴,需要挽救”。振兴什么啊?挽救什么啊?京剧怎么啦?

Q:特别赞同您的观点。是啊,京剧怎么了?

A:就是角儿太少了。多出几个像张火丁这样的好演员,多出好戏,不就迎刃而解了嘛。现在青年观众有的是,他们有文化,又懂戏。

张火丁的演出票抢都抢不着。怎么会有这种现象,那你得出戏出角儿。有好戏好角儿,观众是认可的。

像张火丁这样的角儿多了,京剧自然振兴了。得多角儿多戏才行。但是,现在没达到这样。

Q:二十年的合作,您最了解张火丁演唱艺术的变化。您觉得她在艺术上,什么时候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

A:有质的飞跃。对人物、唱腔的理解都提高了。那时候,《江姐》是她创作的一制高点,也是我的一个创作高峰。

Q:现在有一些专业的院团和演员、程派票房等在排演张火丁的几个新剧目。这是好现象,有传承。

A:火丁的想法是希望传承下来。湖北、天津、福建等地的剧院都在排她的这几出戏,这是好事。深圳一位琴师和我要“秋风起”的谱子,他说他走了十几个票社,都在唱。

我的心理是:创作,很辛苦;传唱,很欣慰。

Q:谈谈这次演唱会,是怎么缘起的?

A:也是火丁和我共同的想法,以演唱会的形式把我创腔的作品做一个总结。我的作品还有很多,但限于时间,这次演唱会只能展现其中一部分。

这个演唱会有一个特点,所有的曲目都是我的作品,没有助兴的。

演唱会所选曲目包括现代戏,新编历史剧,还有其他的创作。除了《白蛇传》《梁祝》《嫦娥》等程派经典唱段,《红色娘子军》《杨门女将》《蝶恋花》等名剧选段,我还专为演唱会开幕做了一个京胡协奏曲。

更新颖的是唐诗《游子吟》《枫桥夜泊》,也是特意为演唱会所作;还有根据民歌《我的祖国》改编的京剧《一条大河》,很丰富。

最后是火丁演唱的《江姐》唱段。

演唱会也是我向母校汇报,感恩老师。中国戏曲学院前身中国戏曲学校就是我的母校,借此汇报;我的恩师吴炳章先生,教我的时候29岁,现在92岁,还在教课呢,已经教了四代人了,劳苦功高,感恩老师,向老师致敬;最后,向广大的戏迷观众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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