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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云国:“游相兰亭”甲之一御府本三题

 家有学子 2022-08-07 发布于甘肃

在《兰亭序》传世刻本中,南宋理宗朝宰相游似藏宋拓本百种,以天干编次,从甲至癸每干十种,书画界与收藏界径称之为“游相兰亭”。但游似庋藏《兰亭序》一事,未在宋代文献中留下记载。其原因或如王连起所说,“可能与游似无个人文集传世,主要是政治人物,史乘多载政事,相关的艺文鉴赏活动失记等情况有关”。在“游相兰亭”序列中,宋高宗题跋的“甲之一御府本”无疑名列第一。其上分别有宋高宗、游似与何处恬的题跋。关于6骘,因专业所限不拟置喙,本文只对其相关史事略作考述,或许有助于把握这一名帖的外围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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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序》与南宋高宗朝政治

在“游相兰亭”宋拓甲之一御府本上,宋高宗御笔题跋如下:

揽定武古本《兰亭叙》,因思其人与谢安共登冶城,安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羲之谓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且羲之挺拔俗迈往之资,而登临放怀之际,不忘忧国之心,令人远想慨然。又叹斯文见于世者,摹刻重复,失尽古人笔意之妙。因出其本,令精意勾擫,别付碑板,以广后学,庶几仿佛不坠于地也。绍兴元年秋八月十四日书。

宋高宗为何“以一国之君而在天下未安之时,还要刻这定武兰亭”,王连起推测:“他出生后三个月就被授为定武军节度使,定武兰亭被发现和得名就在定武军,而定武含有结束战争的含义,正是赵构此时此刻最企盼的。”这一推断不无道理。这里试从驻跸越州绍兴府期间宋高宗的朝政活动,来说明其时摹刻甲之一本《兰亭序》的时代背景与客观条件。       

建炎元年(1127)五月,宋高宗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九月决定放弃中原,“巡幸淮甸”。十月初一登舟南下,二十七日抵达扬州。驻跸一年有余,对战局却忘乎所以。直到建炎三年二月初三,接报金军逼近,才仓皇渡江到镇江。十三日抵达杭州,但次月初四,御营司将领苗傅、刘正彦发动“苗刘之变”,胁迫其退位。宋高宗倚靠勤王大军讨叛,四月初一才复辟,迫于内外形势的驱迫,二十日启程北上,五月初八抵江宁府,改为建康府。七月升杭州为临安府。闰八月二十六日,自感抗金过场戏已唱过,便离开建康,途中获悉金军将由海路南攻浙江。十月初八,高宗返抵临安,当日即定策东撤。十五日渡过钱塘江,十七日抵达越州(今浙江绍兴)。十一月二十五日,高宗得知建康沦陷,预判金军将渡江来袭,便继续东逃。十二月二日逃至明州,八日决定下海避敌。其后,御舟南下,辗转台温沿海,次年二月十七日才驻跸温州州治。三月十八日御舟离开温州,仍由海道折回,四月十二日归抵越州。上述记事表明,高宗即位以来,除扬州一年多耽乐声色不思战备外,其他时段都惶惶如丧家之犬,确无可能过问文事。

再次驻跸越州当月,韩世忠以黄天荡之战重创金军;五月,金帅完颜兀术渡江北撤,岳飞收复建康。这两大事件标志着宋金战争转入战略相持阶段。在这一局面下,驻跸越州的宋高宗得以从容理政。五月,朝廷宣布宽贷越州官员的降金行为,意在安抚当地官民。六月初一,高宗蠲免绍兴府下辖三县的租米,同时下诏侍从、台谏与诸将集议驻跸事宜,颇有久驻越州、以观大局的意向。在此期间,他在礼仪文化上也频出诏令,颇有举动。八月,下诏从海道将原为安全而安置福州的景灵宫祖先神御迎至温州奉安。这年冬至,高宗亲率百官遥拜徽钦二帝,是为南宋立国后的首次遥拜。次年正月初一,在行宫北门外再行遥拜之礼。高宗未按朝仪接受臣僚正旦朝贺,仅在常朝殿受朝参官起居之礼,但其后每月朔望都行起居礼,朝仪渐趋正常化。这天高宗宣布改元绍兴,改元德音宣布:恢复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让有关部门上报尚未褒赠的元祐党人。二月,首次确定岁祀天地、社稷的礼仪;恢复设立秘书省,这是掌管图书、国史、实录与天文、历算等文化事务的国家机构之一。四月,应秘书少监程俱之请,下诏修《日历》;七月,命秘书省长贰一起参与加紧修撰。五月初一起,宋高宗御正殿,朝仪至此完全恢复正常。六月初一,下诏自后遥拜二帝时,皇帝在殿上行家人礼,百官在庭下行臣子礼;因太庙神主寄寓温州,便在绍兴大善寺临时设立祖宗寓室,行礼如仪。八月,下诏将存放御舟的天章阁祖宗神御移置绍兴法济院,南宋时不仅宋朝历代皇帝像与宗室名册,包括图籍、宝玩、符瑞等也都藏于天章阁,或即沿袭驻跸越州时的旧规。同月修成《绍兴重修勅令格式》七百二十六卷。九月,派遣宗室代表朝飨温州太庙;合祭天地于明堂,太祖、太宗配祭。高宗“亲书明堂及飞白门榜”,秀了一把御笔书法。十月二十六日,越州升为绍兴府,高宗似有在此长期驻跸的考虑。但十天后就下诏移跸临安,给出的理由是“以会稽漕运不继”。绍兴二年正月十四日,南宋朝廷回跸临安府。

综上所述,在结束流亡、驻跸绍兴的一年多里,随着宋金战局明显好转,立国环境暂趋稳定,宋高宗已有余暇腾出精力,重振南宋立国之初无暇顾及的文治。在这种情势下,“宣取”赵子昼家藏定武本《兰亭序》,御笔为之题跋,指令“刻之”行世,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在刻拓御府本《兰亭序》的活动中,还应充分考虑宋高宗极具素养的书家因素。关于其书法造诣,书法史界多有研究,这里略作申论。宋高宗著有《翰墨志》,其品评书家,平章帖学,纵论书史,探究笔法,不乏真知灼见,此不赘述。据其自述,“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自诩“众体皆备于笔下,意简犹存于取舍”,而“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即没有利害攸关的重大事变,每天都临池不辍。从扬州之变起,他颠沛流离,保命不暇,大概也只得捐弃笔墨了。但记载证明,自回跸越州起,他就重拾嗜书之好,耽于翰墨。绍兴元年十月,新任中书舍人廖刚进言:“陛下游意翰墨,博览群书,亦可谓之好学,然帝王之学与文士异。”劝谏他治国平天下“其端在正心诚意,愿去末学之无益,坐进此道,则可以复群生矣”。这段进谏足资旁证,驻跸绍兴期间,高宗亲濡翰墨广为人知,以致侍从也劝他舍去“末学”,以复苏群生为念。这也能解释,为何高宗对随从家藏的定武本《兰亭序》会有那么强烈的兴趣。

宋高宗不仅精通书艺,还是王羲之尤其《兰亭序》的超级拥趸,这在《翰墨志》里多有坦承。他自述钟情王羲之法书说:“余每得右军,或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初若食蔗,喉间少甘则已,末则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屡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对王羲之法书,即便罗致一本智永临摹的真草《千字文》,也珍重记入《翰墨志》。当然,更受高宗珍爱的是各种《兰亭序》。绍兴十年,他作《复古殿兰亭赞》推崇备至道:“右军笔法,变化无穷。禊亭遗墨,行书之宗。奇踪既冺,石刻亦工。临仿者谁,鉴明于铜。”晚年自道沉醉其中之感:“至若《禊帖》,则测之益深,拟之益严,姿态横生,莫造其原,详观点画,以至成诵,不少去怀也。”他临摹过多少本《兰亭序》已难确考,《辍耕录·兰亭集刻》即记有“高宗临定武米友仁跋”本。

这一时期,宋高宗热衷《兰亭序》与他刻意改变自己以往书体也大有关系。建炎四年七月,伪齐建立,刘豫命人模仿宋高宗的黄庭坚体并进行行间破坏。其具体年月不详,当在南宋政权立足未稳时;而建炎末至绍兴初最有可能,因处于流亡状态最易仿造,及至驻跸临安,南宋立足趋于稳定,伪造其手迹行诈便非易事。在侦悉刘豫伎俩后,高宗就转学王羲之体。南宋名臣楼钥说,当时“伪齐尚存故臣郑亿年辈密奏,(刘)豫方使人习庭坚体,恐缓急与御笔相乱。遂改米芾字,皆夺其真”。南宋俞松在宋高宗赐郑谌本《兰亭序》跋语里也说:“思陵本学黄书,后以伪豫遣能黄书者为间,改从右军。而绍兴之初笔势已如此,乃与《戒石铭》字体顿异,殆天纵也。”既然绍兴三年御赐郑谌《兰亭序》临本已与上年六月颁下的《戒石铭》笔势迥异,有理由推断,自驻跸绍兴府不久,宋高宗就已主要改临《兰亭序》。当然,作为推崇王羲之的书家,宋高宗此前肯定也已临过《兰亭序》,但平日作书则主黄庭坚书风,在转向王羲之体的过程中也改学过米芾体,这与他从绍兴初年起更多临摹《兰亭序》并不相悖。正是同一时段,他获知随从家藏有定武本《兰亭序》,“有旨宣取”、御笔题跋并“令精意勾擫,别付碑板”以广流传,也可谓情之所钟而理有必然了。

宋高宗在《翰墨志》里承认:“四十年间,每作字因欲鼓动士类,为一代操觚之盛。”也就是说,他有意把书法活动与“鼓动士类”的政治绾结起来。由此再看他为甲之一御府本的题跋,政治用意便一目了然。尽管在令东晋转危为安上,谢安的历史贡献远非王羲之所能望其项背的,但御笔题跋却一味推许王羲之,无非看重他批评谢安之际说的“今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这也是其时南宋朝廷面临的局势与他迫切要求随驾群臣效法的,也就是“不忘忧国之心”,虚谈浮文都“非当今所宜”。当然,“忧国”只是堂皇的号召,“勤王”才是切实的目的,“宜思自效”仅针对臣下,他绝不会反躬自问在扬州如何纵情声色的。

《兰亭考·睿赏》说:“思陵在御,临赐不一”。高宗把赏赐《兰亭序》作为笼络朝臣的惯用手段。据记载,受赐《兰亭序》的先后有吕颐浩、孙近、向子、钱端礼、米友仁、刘光世、郑谌与陈康伯等,既有老臣、爱将,还有侍从、宦官,大都是御笔亲临的“宸翰”,而获赐的朝臣大多郑重刻石,以示光宠。

宦官郑谌与老臣吕颐浩获赐,尤见宋高宗的政治机心。郑谌乃“寺人中之粗能诗者”,也擅长书艺,高宗曾命他书写《盘庚》《无逸》《车攻》等《书》《诗》名篇与《孝经》“治章”,陈列御座左右,“尝以谕辅臣”。次年,高宗在颇自赞赏的定武《兰亭序》拓本上御书“复古殿书”四字,钤印“御书之宝”,赐给郑谌以为恩赏。此帖后归俞松入藏,其《兰亭续考》说:“惟定武石本,典刑具在,展玩无不满人意,此帖所宜宝也。”绍兴七年,老臣吕颐浩赴建康入觐,陛辞之后,将近居所时,宋高宗特派内侍赶来,赐其御书《兰亭序》。他即上表称谢:“被宠锡之非常,觉衰残之有耀。”自述手捧御书之际,“如凌玉霄,溯紫清,云章奎画,烂然绚目,而不知卷数之在手也”,感激涕零地歌颂皇帝不仅“乘中兴之运,躬抚六师,志戡多难”,同时“还以人文化成天下,宝书传美”。

绍兴九年,宋高宗再将亲临的《兰亭序》颁赐南渡大将刘光世。乾道元年(1165),光世之子将其再进献朝廷。为讨好太上皇,宋孝宗在进献本上“亲洒宸翰”尊崇道:“以天纵之圣,富缉熙之学,寓之翰墨,俯临王羲之《修禊序》,妙入神品。”既然是宋高宗的最爱,吴皇后也临摹《兰亭序》,摹本传出宫掖,恰被韩世忠获得,时在绍兴十五年,韩世忠上表献进,验明玺文,确是皇后临本,宋高宗转手赐给吴皇后之弟吴益,这位皇帝小舅子郑重其事地将其刻石。

在宋高宗朝政治里,《兰亭序》竟有如此不容小觑的政治功用,也确如其自我标榜的,达到“一代操觚之盛”。

藏家赵子昼艺事考述

“游相兰亭”甲之一御府本有南宋理宗朝宰相游似题记如下:“右御府本。绍兴初,宗室子昼在从列,有旨宣取其家所藏定武本而刻之。上亲御翰墨为之跋云。”王连起在《游相兰亭及其百种第一件〈甲之一御府本〉简述》里说,“从游相题识可知,所刻原底本为宗室赵子昼靖康乱后南逃时所携”,未对这位藏家有进一步论述。不贤识小,试对赵子昼的书艺文事略作考述。

赵子昼(1089—1142),字叔问,宋太祖次子燕王赵德昭的五世孙,《宋史》有传,其友程俱也为其作有墓志铭。赵子昼自幼“警敏强记”,未以任子入仕,而以宗子试第一考取大观元年(1107)进士。宣和元年(1119),任详定《九域志》所编修官;次年作为“文行材术、名实显著”的宗室,特许出知州郡。靖康之变时,他从南京(今河南商丘)寓所由淮入浙。《北山小集》有程俱作于己酉的《得赵叔问衢婺道中书作寄》诗。程俱字致道,衢州人,己酉乃建炎三年(1129),程俱在知秀州任上。其诗说及“避喧人境心随远,入梦家山眼共青。岁晚定知成二老,深惭招隐苦丁宁”,则子昼南渡后就寓居衢州,双方有约共老于此。建炎四年,宋高宗还跸越州,子昼召为吏部员外郎,以宗室“在从列”,随即以尚书左司员外郎兼权货务,在征收茶盐香钱上“以功进秩”。大约其时,高宗“有旨宣取其家所藏定武本”,还御翰亲为题跋,时为绍兴元年八月。此事拉近了他与皇帝的关系,不久即迁太常少卿。任命诰词出自好友程俱手笔,却代表了高宗对他的评价:“学问该通,操履修洁,试之宰士,禆益则多。擢贰曲台,时惟高选。夫裒文籍于散亡之后,明礼乐于缺坏之余。”十一月,子昼新任不久,就提议续编《太常因革礼》,在其他朝廷大礼上也多有建议。次年,他迁徽猷阁待制、枢密都承旨,首开以宗室为侍从与元丰官制后以文臣任都承旨的先例。这些破格待遇与他上呈定武本《兰亭序》或多或少有点关系。绍兴五年,他历知诸州后以兵部侍郎奉召,却坚请宫观闲职,寓居衢州七年后去世。

据《赵公墓志铭》,其父“藏书三万卷,号书窟”,在这样氛围下,赵子昼“稍长,于读书如嗜欲”,“日肄业其间,沉涵薰浃,不舍昼夜”。《北山小集》卷四有程俱作于丙申年的《送赵子昼奉议归睢阳用熊倅韵》,说他“纷华眩人剧朱碧,子独好书如好色。王孙被服甚寒生,射策君门先破的。荣州书窟三万卷,锦囊付此庬眉客”。丙申为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睢阳”指南京应天府,即子昼寓居之地。“射策君门”,说他以宗子试获中高第。“荣州书窟”两句指其父曾任荣州防御使,积聚的藏书尽传“好书如色”的赵子昼。《书史会要》卷六说他“蓄书近万卷,多所亲校”。

绍兴元年(1131),南宋重置秘书省,程俱出任秘书少监,其时赵子昼已在从列。据《北山小集》卷七,程俱有《泛舟鉴湖同赵来叔子泰赵叔问联句》诗,记及他与赵子昼、赵来叔(字子泰)同游鉴湖的文会雅事。联句中赵子昼提及“时当祓禊及,路指兰亭向,岂无谪仙杯,聊举剡溪榜”,程俱接句则说“吟笺洒余研,茶灶发新炀。徜徉写幽忧,萧爽绝纤坱”,足证这年上巳他们游览鉴湖时也仿效了兰亭修禊的旧例,不仅烹茶饮酒,而且研磨题笺,抒写幽忧。

据《宋会要辑稿》崇儒六之一五,绍兴三年正月,宋高宗颁布恤刑手诏,其御笔“亲札”刻石后立于大理寺治事厅;在尚书左右司将这一刻石颁行天下时,宋高宗特命赵子昼以“绍兴恤刑手诏”六字篆额,还将这份篆额的碑拓“赐侍从及寺观人各一份”,表达对其书艺的推赏。另据《宋会要辑稿》帝系一之二一,同年六月,赵子昼奉诏再为已故宋哲宗孟皇后的谥册“书篆宝文”。两起朝廷要典都倚重他书篆,难怪其评为“过江篆字为第一”。

归寓衢州后,赵子昼在城南开辟崇兰圃,圃内营建崇兰馆,与程俱诸人酬唱其间。据《江南通志》卷四八《古迹·衢州府》说,他俩与汪藻、李处权及江纬、江少虞、江齐汉叔侄三人合称“文中七虎”,经常在江纬构筑的七贤堂雅集。这种诗酒聚会令后辈大儒张栻怀想不已:“回首七虎堂中,心欲碎,千里相思,幸前贤犹在。”

赵子昼去世时,叶梦得有《哭赵叔问》诗,推重其学识渊博而究心治乱:“探书到千古,极意在理乱。”诗末小注还说:“叔问三衢新居,号崇兰馆,字画尤妙,蓄砚甚富皆奇。”石林所言确非虚语。程俱《北山集》卷一一有《用叶翰林韵题赵叔问燕文贵山林》诗云:“列岫轩窗五柳门,瀼西林谷渭南村。一区正欲寻幽处,指点丹青得细论。”叶梦得为翰林学士,时在北宋徽宗大观年间,足证他曾与程俱应赵子昼之邀,共同观赏过他所收藏的燕文贵画迹,三人“指点丹青”细加品赏。至于赵子昼的藏砚,程俱《北山集》卷一七有《为赵叔问研铭》云:“维渥不枯,道之腴也。维质不渝,维涅不污,德之符也。盖颖者日敝,磨者日磷,而迹者日徂。我独然居其所,而阅动化于无穷乎?”也约略可见其收藏砚品之佳与砚形之奇。

另据《图绘宝鉴》卷四,赵子昼退居衢州,“治园作馆,取楚词之言,名之曰崇兰。尝与陈简斋、程致道从容其中,命贯道为之图,令画史各画其上,乃赋诗焉”。陈简斋即南渡著名诗人陈与义,贯道是名画家江参之字。玩味“令画史各画其上”之句,“画史”即指江参,“各画其上”应是摹绘了活动的相关参与者,而后陈与义、程俱与赵子昼分别赋诗纪胜。程俱《北山小集》卷一一有诗记及此事,诗题云:“叔问作《崇兰馆图》,画叔问、去非与余相从林壑间,二公各题二绝句,余同赋四首”。“去非”即陈与义之字;画上三人“相从林壑间”。兹录其四如下:

置我正须岩石里,如公总合上凌烟。要令他日看图画,不愧平生与昔贤。

陈与义《简斋集》卷一五也有《题崇兰图》二首,留下了这次诗画雅会的雪泥鸿爪:

两公得我色敷腴,藜杖相将入画图。我已梦中多识路,秋风举袂不踟蹰。

奕奕天气吹角巾,松声水色一时新。山林从此不牢落,照影溪头共六人。

从陈与义诗可以进一步想象画面:松声水色中三人“藜杖相将”,秋风吹拂他们的角巾衣袂,溪头三人与倒影三人相映成趣,竟成为六人。

程俱评价平生挚友赵子昼说:“其文敏而粹,其家集而藏之,得二十卷。于游艺往往精诸书法,尤为识者所推。篆、籀、楷、隶皆力追古人。至于训诂形声之末,与夫礼乐度数名物之微,莫不审其是而知其说也。”赵子昼文集未能传世,故其训诂文字之学与礼乐名物之学已难窥涯略,但说他“精诸书法,尤为识者所推”,无疑是公正平允之论。

至于赵子昼以天潢贵胄的特殊身份,以“精诸书法”的专业眼光,什袭珍藏了定武本《兰亭序》,更构成了《兰亭序》收藏史上值得关注的嬗递环节。

何处恬仕履题跋考述

“游相兰亭”甲之一御府本《兰亭序》有何处恬题跋云:“源流之自,摹刻之精,至是不可有以加矣,是宜冠诸篇首。端平乙未八月下浣,古括何处恬智父拜手谨书。”题跋作于端平乙未,即端平二年(1235)。

遗憾的是,由于缺乏完整的传记,题跋者何处恬生平不详。《全宋文》虽有其小传,却过于简略。据《南宋馆阁续录》卷八说,何处恬“字智夫”,这有袁甫《蒙斋集》里《题何智夫宗簿兰亭帖》可为佐证。至于题跋中自称“智父”,与名款上方所钤“处恬智父”朱文方印相一致。题跋名款下还钤有鼎炉形“知夫”的朱文印,可知他是将“智夫”“智父”与“知夫”都作为字来通用的。何处恬还有两个号:一为“云岫”,杜范《清献集》卷四有诗,长题作“何君智父之堂名以云岫,袁蒙斋记之,智父以示余,漫成绝句”,足以为证;一为“畏斋”,徐元杰《梅野集》卷一二有诗《送畏斋何监簿添倅解替东归》,就是送别何处恬的,其时他以监簿之职添差通判。关于何处恬的籍贯,《南宋馆阁续录》记为安吉州,即今浙江湖州。但御府本题跋自称“古括”,即今浙江龙泉;《浙江通志》卷一二七《选举五》也记其为“龙泉人”,则其籍贯应是处州龙泉,但久居安吉州,其云岫堂即在安吉。《南宋馆阁续录》说他“庚辰进士及第”,与《浙江通志·选举五》记其“嘉定十三年庚辰刘渭榜进士”两相吻合。

何处恬及第后仕履虽难详考,但仍可钩稽。刘宰《漫堂集》卷六有《回何抚干》,题下括注“处恬”,“抚干”即安抚司属下的干办公事。刘宰叮咛他,分手以后“有奇作,毋惜寄示金陵同官”,金陵即建康府,乃江南东路安抚司驻地,可知何处恬曾任江南东路安抚司干办公事。袁甫《蒙斋集》卷九有《何处恬除宗正寺簿陈瑢除国子监簿制》,据《宋史》本传,袁甫以中书舍人执掌外制应在绍定六年(1233),则何处恬任宗正寺簿也即是年。至于徐元杰《梅野集》卷一二那首题为《送畏斋何监簿添倅解替东归》的赠别诗,说明何处恬曾以“监簿”(或即宗正寺簿)出任通判(简称“倅”)。《全宋文》收何处恬《信州学记》,系年端平二年(1235),故小传说他端平初通判信州。《全宋文》收有洪咨夔的《戴杰宗学谕何处恬太学正冯去疾太学录王万国子录制》,而洪氏《平斋集》卷二一又有《太学正何处恬除太学博士制》。考《宋史》本传,洪咨夔知制诰也在端平元年至二年间,说明何处恬“解替东归”后即任太学正,随即迁太学博士。就在任职太学期间,何处恬鉴赏题跋了游似收藏的御府本《兰亭序》。据《南宋馆阁续录》卷八,他在嘉熙四年(1240)任宗学博士,五月改除秘书郎,十一月升为著作佐郎;这年闰十二月,游似以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权领监修国史,成为他的上司。杜范《清献集》卷一七有《题何郎中和陶韩诗后》文,题注云“名处恬,自号云岫”,文末落款为“淳祐改元三月立夏后三日”,则何处恬在淳祐元年(1241)官至六部诸司的郎中,这是他在文献中所见的最高职衔。

那么,何处恬为何有幸获赏游似庋藏的御府本《兰亭序》呢?

游似拜相,时为淳祐五年,何处恬赏玩他收藏的《兰亭序》早在十年之前。《宋史》本传说游似是嘉定十四年进士,但据《宋史·宁宗纪》,嘉定十四年并无礼部取士的记录。《南宋馆阁续录》卷七《官联》说游似“嘉定十六年蒋重珍榜进士出身”,与《宋史·宁宗纪》“赐礼部进士蒋重珍以下五百四十有九人及第出身”正相符合。也就是说,在进士及第上,何处恬先于游似一榜,乃其先辈。关键在于,何处恬在太学生时就有惊天动地之举。据《宋史·宁宗纪》与《吹剑录外编》,嘉定十二年五月,何处恬不满史弥远的党羽、工部尚书胡榘“欲和金人”“误军败国”,率领二百七十三名太学生伏阙上书,“请诛之以谢天下”。朝廷迟延不报,引发了公玘率宗学生十二人,郭用中率武学生七十二人相继伏阙,终于迫使朝廷罢免了胡榘。何处恬正是这次太学、宗学与武学三学联手的学生运动发起人,这一义举令其名声大振。时隔多年,刘宰致函时还称扬他:“畴昔以太学诸生上书论天下事,慷慨激烈,士无问识不识,读其书,味其意,往往壮其气,高其节。”袁甫为何处恬起草除宗正寺簿制诰时也表彰他“昔为太学诸生,上书言事,有挺挺风节”。徐元杰在送行诗里同样赞许他,“历历口开天下事,直声元是九重知”。游似身处士林,也必然深知其事而钦重其人。

史弥远死后次年即端平元年(1234),宋理宗亲政。据《宋史·郑清之传》说,宰相郑清之“慨然以天下为已任,召还真德秀、魏了翁、崔与之、李、徐侨、赵汝谈、尤焴、游似、洪咨夔、王遂、李宗勉、杜范、徐清叟、袁甫、李韶,时号小元祐”。与游似同时应召的洪咨夔、杜范与袁甫与何处恬交往密切,颇有诗文酬酢。游似与何处恬即便此前没有往还,此时人以群分,政见相近,虽官职或在其上,但也犹如刘宰所说那样,“孰不溯风而想,企踵而望”,也应是愿相结交而感到荣幸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何处恬本人也藏有《兰亭序》,好友袁甫还为其藏本写过题跋。据《蒙斋集》卷一五,袁甫有《题何智夫宗簿兰亭帖》说:“平生好观兰亭,而家藏未有善本,自谓有固佳,不有亦佳,可以发好古者一笑。”玩味这段题跋可知,袁甫没有《兰亭序》家藏本,何处恬虽有收藏但自知并非佳本。“自谓有固佳,不有亦佳”是袁甫自嘲,“平生好观兰亭,而家藏未有善本”则记何处恬的夫子自道。足见何处恬也是《兰亭序》的超级粉丝,平生最喜观赏这一名帖,虽明知自藏者并非善本,却仍请好友为之题跋。正是在这种沉迷《兰亭序》的心态下,端平前期,双方又确有相识订交的时运机缘,何处恬获悉游似藏有御府本《兰亭序》,单方请求欣赏,或者双方互鉴藏本,自在情理之中。

据田振宇《〈游相甲之一御府刻定武本〉发微》提供的资讯,现藏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的游相兰亭“玉泉僧本”后也有何处恬的跋文:

处恬酷嗜《禊帖》,所阅多矣。世率以定武本为佳,而定本政自不一。有以形似求之者,如八字、葫芦之类;有以漫漶求之者,如湍、流、带、天、右之类;有以刻画求之者,如蟹爪针眼之类。然皆可伪为,不足凭。要知见多则识明,惟求诸精神之表,即可真赝判矣。克斋所藏多善本,固尝评其一二。至如此本,亦未易多得,故表而出之,以俟具眼之君子。乙未重阳前五日,栝苍后学何处恬拜手敬。

何处恬在跋文开头就自许“酷嗜《禊帖》,所阅多矣”,毫不掩饰对《兰亭序》的痴迷。然后论及鉴别各种定武本真伪优劣的心诀:“要知见多则识明,惟求诸精神之表,即可真赝判矣。”显而易见,他已自信能从精气神层面赏鉴判别传世《禊帖》的真赝。跋文说的“克斋”,即游似之号,魏了翁《鹤山集》卷六四有《跋克斋游吏部所书孟子一章》,赵汝腾《庸斋集》卷六有《祭克斋游丞相文》可为佐证。跋文说“克斋所藏多善本,固尝评其一二”,落款作“乙未重阳前五日”,乙未即端平二年(1235)。也就是说,何处恬赏鉴游相兰亭“玉泉僧本”是这年重阳前五日的九月初四,他此前已对游似收藏的《禊帖》善本“评其一二”,应即包括“端平乙未八月下浣”题跋的甲一本御府本。“下浣”即下旬官休日,足见不到半月间,何处恬就应游似之邀,至少两次聚晤,共赏不同的《禊帖》定武本。何处恬对“玉泉僧本”也给出好评,称之为“亦未易多得,故表而出之”,但推崇程度显然不能与甲之一御府本相提并论。

可以想见,何处恬拜观甲之一御府本后,与自家藏本相比,游似的藏本自然令他惊艳不已,赞叹不绝。缘于客人的激赏,游似邀他题跋其上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于是,何处恬恭谨题曰:“源流之自,摹刻之精,至是不可有以加矣,是宜冠诸篇首。”为后称“游相兰亭”的甲之一御府本留下了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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