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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我骑车经过桥下的时候正是中午，除了路边一个摆着半车硕大的内蒙西瓜的地摊外，几乎没有人。只有几个躺在地上午睡的人，在一片潮热的高温里找到这样一处好地方安眠，不易。 桥下一张张简易的小桌上画着象棋棋盘，被当作垃圾扔出来的沙发、椅子都被收集到这里，靠着桥柱，围着小桌。 一处桥柱上用粗黑的笔画写着这样的文字： 议论 有些人连象棋的基本规则要求都不认识 观棋时就争先恐后充当“军师”“参谋”实在是荒唐 幼稚可笑 自觉 自律 自重 在这条高高在上的醒目《议论》之下，是《你养生了吗》的广告，是包治烧伤的电话号码，还有标志本桥柱的编号的红色大字5-1。
我在这里略做休整，在中午的高温里继续沿着洨河的堤坝兴致勃勃地向下游而去，虽然经过路面硬化以后右岸的全部树木都已经被砍掉了，但是从高高的堤坝上俯瞰平原上整齐的青纱帐的好视角还是很令人兴奋；堤坝两侧猎猎的茅草上成群的麻雀起起落落，城市里早就已经很罕见了的野麻子也就是苘麻，居然丛生着长在路边，随处可见。不知不觉，就骑出去了很远。 等下午返回来的时候，再次走到这个位置，赫然看见桥下已经是一片热闹。 这个高速公路立交桥下的阴凉里，聚集了很多人，很多骑着电动车来的人。他们来自南边的梅家村、北边的北陈村，两个村中间的这个大桥底下的位置，对两个村来说都不是很远，电动车几分钟就可以到达。 至于说桥面上始终轰鸣着的车声他们是完全不在乎的，桥下道路的丁字路口上繁忙的车来车往他们也完全不以为意，频繁的堵车与他们无关，他们只管在桥下的阴凉里自娱自乐。 因为除了这里，再难在洨河两岸的平原上找到另外一处宽敞而无用还一直有阴凉的地方了，大桥在为交通设计和建造的同时，客观上也为周围的村庄建立了公众聚集的场地。这里聚集了老人和被老人带来的孩子，聚集了所有有闲且心情还不错的人，聚集了没有了生活的烦恼或者暂时将生活的烦恼放下的人。 桥下进入栏杆圈住的范围的第一个位置的，是一个巨大的音箱，巨大的音箱上面有屏幕，可以点歌。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拿着话筒，一个人对着点歌的屏幕正在唱《西游记》里的《敢问路在何方》。没有观众，甚至也没有谁去看她一眼，尽管她的声音被音箱放大以后笼罩了整个大桥下面的全部空间。
说全部空间是有点夸张的，因为最深处还有另外一个音箱，另外一个音箱周围是有观众的，观众坐在自带的马扎上，在听戏。那个音箱前面拿着话筒的人唱的是咿咿呀呀的戏。咿咿呀呀的戏是有固定观众的，通俗歌曲则没有。 在这一头一尾两个音箱之间，就是中午我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当时空空的现在围满了人的小桌，小桌上有的下的是象棋，更多的打的是麻将。麻将被周围光着膀子、挺着肚子、扇着扇子沉浸在两头的两个音箱的巨大喧嚣之中的人们摸着、打着、垒着，循环往复，正好可以将无法打发的时间全部无知无觉地装进去。 我一张一张桌子看过来，回到第一个音箱的时候，老太太已经交出了话筒，现在唱歌的是一个穿着一身中式白色夏衣的高个儿男人。他一定是自认为自己的步态比较潇洒，站不住，拿着话筒转着唱，不是面对音箱上的屏幕，而是面对所有在桥下的人，寻找任何一个恰好回头和他的目光相遇的人，很有点老练的舞台演唱者的台风。 我注意到这位几乎是桥下穿着最为整齐文雅的人的裤子的膝盖部位是有些明显的汗渍的，过分乌黑的头发也有刚刚焗过油的嫌疑。他现在唱的已经不是《敢问路在何方》，他对路在何方是早已经心知肚明的了，他唱的这首歌里，有一句作为主题词反复出现的“我把你放心上”。 这首旋律舒缓，节奏中有一种神奇的卡顿效果的歌曲里，带着一股潇洒的痞气，隐约还有一种戏谑自嘲的苦味。后来查了关键词才知道，歌曲叫作《桥边姑娘》，在桥下来唱也是适得其所了。 他一步一点头地按照歌曲的节奏唱着“我把你放心上”的时候，不断有人开着电动车、电动三轮进来，人们带着马扎、水壶、扇子、风油精、花露水、小音箱当然还有手机，来桥下度过这段酷暑里的夏日时光。他们对唱歌的人一般都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他的“我把你放心上”始终找不到一丝回应。
终于，一个光着膀子趿拉着拖鞋浑身上下只穿一个裤衩的地中海秃顶汉子，对他的歌唱或者是他这个唱歌的人似乎是感兴趣，始终保持车动头不动的姿态看着他。他却不大愿意和这个明显粗糙的人对视，他拿着话筒巡视全场的台风里，大概是没有和这样穿着的人交流的预案的。 突然噪声大作，所有下棋的人、唱歌的人、围观的人，一起扭头，扭头看桥下的道路上已经拥成一锅粥了的三个方向上的交通，被一辆向洨河左岸的堤坝公路上走，走了一段发现车高过不去只好再退回来的22轮大挂车堵住了。大车司机在极限空间里倒车，扭转车头，一次次尝试着后退前进再后退再前进以最后调整到能转头的角度上去。被护栏围住的桥下空间之外，靠着护栏还停靠着很多三轮，它们都成了那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的司机现在倒车的最大障碍。没有谁出来挪车，没有人向这边多看一眼，大家马上就又重新回到了下棋的下棋看下棋的看下棋、唱歌的唱歌看唱歌的看歌唱的常态中去了。 南北两个方向上还不断有人骑着电车汇聚到桥下，桥下的洨河水滚滚而来滚滚而去，是所有喧嚣的声音里最持久最均匀最无动于衷的存在。 这是防疫第三年酷暑的日子里城市郊野里的一个场景，值得记住的是，今天立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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