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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征博引】俞楼传奇——花落春仍在 (总第67期)

 打虎将 2022-08-09 发布于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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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到白沙堤尽处,居然人尽识俞楼。”前人的诗句告诉我们,它曾是一座多么有名的小楼。据说,俞楼是一份师生之间的礼物,充满诚挚与感恩。俞楼是一个梦想,寄托了中国人“青山为屋水为邻”的浪漫情怀。在当时人景仰的目光中,俞楼就像是西湖边的杜甫草堂,风雅,神圣,书香袭人。

       百年后的今天,在我们眼里,它只是白堤尽头,西泠桥畔,绿树丛中,一座寂寞清冷的纪念馆。纪念的,是一位名叫俞樾的清末大学者。看客如你我,对这个名字的认知度,或许有一样的懵懂。这并不坏。这让我们得以从平和的视角,去探寻它作为“俞楼”的时光,和曾经拥有过的传奇故事。

       这个年轻人注定成为西湖山水间的一个传说,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暮春时节,细雨蒙蒙。年轻书生俞樾从苏堤跨虹桥头崇文书院走来。走到西泠桥畔,他放慢了脚步。这一年,二十二岁的俞樾从老家德清来到杭州半工半读:一面做私墅先生,一面自学。打工薪资微薄,书生却胸怀金榜题名的伟大梦想。西湖边游人不多,断桥还如乡村常见的石桥,一级一级地叠着。

        西泠桥头冷冷清清,慕才亭苏小小坟上荒烟蔓草,苏东坡怀念欧阳修所凿的六一泉久已干涸。漫天烟雨中,春天最后一朵桃花轻轻飘落在俞樾的肩头。生性达观的俞樾并没有对春伤感,反倒嚼出些“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意味来。世间事谁能预料呢?

八年之后,这个年轻人将在京城殿试中,以一首“花落春仍在”的诗,赢得主考官曾国藩的赞赏,迎来点入翰林院的人生高潮。然而再过几年,他也会因为不肯录取走后门的考生而得罪上司,无端端丢了官。花落春仍在。或许,西湖边的烟雨人生一直激励着他,这个年轻人注定要重返此地,成为西湖山水间的一个传说。

       丢官后的俞樾索性一心向学,反倒修成一代经学大家,先后在苏州、上海的著名书院执教,弟子众多,备受尊敬。1868年,俞樾应邀来杭,在浙江四大书院之一的孤山诂经精舍讲学。此时他安家苏州曲园,人称俞曲园。杭州众弟子见老师一人住孤山,生活清苦,便自发集资,于1878年老师精舍执教十周年之际,送上一份厚重的谢师礼:西泠桥边,孤山南麓,六一泉畔,修筑起一座中式两层楼房,命名为“俞楼”。

       俞楼依山面湖,朴素简净,占地不大,风景很美,坐收里外湖之胜,真是读书讲经、养身怡性的好所在。深受感动的俞曲园作诗答谢众门生:“桥边香冢邻苏小,山上吟庵伴老坡。多谢门墙诸弟子,为余辛苦辟新窝。”同时不禁回忆起年轻时的情景:“曾向西泠桥下坐,安知他日有俞楼?”

        这也是近代孤山建起的第一所民宅,时人称为“西湖第一楼”。此后三十余年,俞曲园在俞楼安心著书立说,不仅做学问,写散文,还修润小说《三侠五义》,直到七十九岁才退休。那些年,西泠桥畔车来人往,弟子文人拜访不绝,浓浓的书香飘荡在西湖的上空。从俞楼走出的学生,很多人日后闻名海内外,比如章太炎和吴昌硕。

       俞楼见证了俞曲园和章太炎的翻脸。章太炎十七岁就跟着俞曲园,本是最得意的门生。章太炎去参加康梁维新变法,老师并不反对,章太炎跑到日本跟孙中山干革命,老人家就不能理解了。当章太炎回到杭州,去俞楼拜见老师时,俞曲园骂他“不忠不孝”,让学生把他轰了出去。

        相形之下,吴昌硕肯定是个乖学生。1913年,吴昌硕出任新创立的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长,社址就在俞楼旁边,别有一番深情厚谊。

俞楼留下的佳话又何止文人间的交往。相传楼外楼的招牌就是俞曲园写的。俞楼早建,酒楼后起,店主特意跑来请俞曲园取名。老先生说,诗云“山外青山楼外楼”,你的菜馆又在我俞楼外侧,就叫“楼外楼”吧。这件事,俞曲园的曾孙俞平伯曾经写文章做证。楼外楼名菜西湖醋鱼,据说也是老先生把杭州宋嫂鱼和他家乡德清烧鱼结合的杰作呢。

俞平伯听出了小百姓“生计的险恶”   

       上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办杂志《人间世》,扉页喜欢用米色道林纸印的学人照片。其中一张,就是八十多岁的俞曲园一手拄着龙头拐杖,一手牵着心爱的小曾孙俞平伯的照片。

       俞家书香门第,学问最高的是俞曲园,名气最大的却是俞平伯。我七十岁的母亲不知有俞樾,却知俞平伯:“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红楼梦》自然家喻户晓,红学研究者也能为妇孺所知,多少与1954年那场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全国大批判有关。如果说俞楼在俞曲园时期最鼎盛,那么让俞楼青史留名的,却是俞平伯。       

       1924年,二十四岁的俞平伯携妻住进俞楼。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住在俞楼。年轻的俞平伯很激动,一早就急急起床,来到露台上一望。“啊,这一望啊……”这一望啊,让文人俞平伯望出了灵感,望出了惊喜,望出了对西湖一生的乡愁:听窗外聒碎妙闲的鸟叫,看山后桃花冒雨盛开,体味桃花下的轻阴,欣赏成群搭道的烧香客从门前经过……

       俞平伯只在俞楼住了九个月,却给中国现代文学留下多篇清美缠绵的名作,让西湖、俞楼的名字被后人反复吟诵。好朋友朱自清笑他:你被西湖“粘”住了。住在俞楼的日子,让俞平伯用尽了形容词。在我看来却抵不过他这一句闲笔:“人说(此地连)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一次西泠桥上所见虽说不上六朝风流,但总使人觉得身在江南。”

        身在江南。这四个字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人觉得岁月静好,一生无憾。这是否就是俞楼的意义呢?人人都说西湖好,此身只愿西湖老。当然,在俞楼这座“只为西湖盖的小屋”里,日子并非只是诗意的闲适。船娘在楼下揽客的软语,让俞平伯听出了小百姓“生计的险恶”。天天在湖上摇船的老船工一句“西湖哪里看得厌呢”,也让知识分子明白“终日劳动的人,并不见得一点审美观念没有”。

       俞平伯在俞楼,最大的事件是经历了雷峰塔的倒塌。可惜当时他在屋内,只听到一声巨响,跑出来看已经来不及。那千古难逢的瞬间,倒被他正在露台上的妹妹尽收眼底。六十年后,住在北京的俞平伯收到一张俞楼的老照片。这时的俞平伯已和当年他的曾祖父一样老了。看了照片,俞平伯写了一首诗:“小楼南望水迢迢,六十年来一梦遥。不尽斜阳烟柳意,西关砖塔黯然销。”。身为五四运动白话文革命的干将,年轻时的俞平伯写了那么多沉浸在桨声灯影里的清丽忧伤的白话文,老了,却回归童子功,以一首七言绝句,道尽世事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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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不安的小楼命运

        1953年夏天,少女俞澄从衢县九华乡源口村来到杭州,投考省立女中。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俞澄晕车晕得一塌糊涂。被叔叔俞铭铨接到俞楼后,在婶婶毛曼曾为她准备的房间里昏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俞澄睁开眼睛:天花板不转了。俞澄一骨碌爬了起来。五十二年后,七十岁的俞澄依然记得俞楼给她的第一印象:“围墙一直到马路边,不知名的红花黄花从墙头垂下来,很热闹很漂亮地盛开着。门楼上写着'俞楼’两个字。院子里有花有草。门对西湖,背靠孤山,真正鸟语花香。”俞澄的叔叔俞铭铨是俞平伯的堂弟。俞澄来到俞楼时已经十八岁了,非常勤奋,每天一早到六一泉边背书。晚上,俞楼周边静悄悄,只有青蛙和蛐蛐的歌声,陪伴女孩读书到天明。或许俞家人的读书因子特别发达,这个只在农闲时念了一年冬学民校的农村姑娘,夏天过后,一举考上了著名的杭女中。从俞楼出发,俞澄成为一名知识女性。俞澄所见到的俞楼,是它一生中最安详最有人气的时光。说起来,俞楼的身世好比《红楼梦》里的史湘云。据红学家考证,这个醉眠大观园海棠花丛中的美丽女孩,一度沦落风尘受尽辛酸,后来和宝玉重逢,才过上了平常人家的日子。俞楼名气虽大,俞曲园毕竟家在苏州。老人辞世后,俞家人很少再到西湖,人去楼空,房屋破损,假山崩塌,名噪一时的俞楼竟成了危楼,倒让野狐山鸟栖息了二十年。

        1920年,俞曲园的亲友决心重建俞楼,在原址上修筑起一座青砖黑瓦、更加实用的中西式三层楼房。1924年,俞平伯住过九个月后,俞楼又沉寂下来。大时代中,国家和民族的命运都动荡不安,何况一座孤零零的小楼。从记载上看,俞楼应该被当时的政府征用过:1930年秋,中共党员、国民党上校张震球就被当局幽禁在俞楼。到抗战时期,俞楼竟然成了一座花天酒地的“杏花酒家”。“抗战胜利后,我们从重庆回杭州,接到叔叔来信:俞家书香人家,怎么能开酒楼茶馆,你们回去后一定要把他们赶走。”

         2005年冬天,九十三岁的毛曼曾老奶奶从北京打来电话,诉说这一段往事。毛曼曾所说的叔叔,是俞平伯的父亲、著名古典文学家俞陛云。毛曼曾的丈夫俞铭铨是俞陛云的侄儿、俞平伯的堂弟。俞家斯文一脉,几代单传,男丁单薄,堂兄弟之间很亲近。从那以后,俞楼就托给俞铭铨毛曼曾夫妻俩照料了。毛曼曾是地道的杭州姑娘。年轻时读蚕桑学校,指导农民养秋蚕,上街游行打日货,为人热情聪慧。“九一八”事变后,她在南京认识了丈夫俞铭铨。从此她的人生便和俞楼联结在一起——丈夫去世后,她一人又守了俞楼几十年,直到俞楼成为纪念馆。从某种意义上说,毛曼曾是俞楼的女主人。

        毛曼曾也是北山街道的名人。从解放初到“文革”前,她一直做着外西湖的居委会主任:“除四害啦,扫盲啦,大炼钢铁啦,带着没工作的妇女到中山公园门口卖大碗茶,管自行车摊啦,都要管的。”事隔半个世纪,老人家脑子依然煞清楚,骄傲地说:“我当过人民代表,毛主席还给我发了奖章。”

       偌大一座俞楼,三楼毛曼曾夫妻俩自住,一、二楼在解放后做了省地质局和美院的宿舍——画家潘天寿也来做过房客。从斜阳柳荫里的风雅,走进了平凡真实的生活浓浓的生活气息在俞楼升腾。和那时很多老房子一样,俞楼也处处是民生的迹象: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堆满了狭窄的楼道,光线暗暗的,木楼梯咯吱作响。板壁一隔,宽敞的房间厅堂变成了一个个小间,逼仄的空间里生活着一户户人家。然而生活不是不愉悦的。

       美院的画家,博物馆的研究员,俞楼的房客一拨拨都是读书人。俞楼始终与文人有缘,文人对俞楼也有着特别的感悟。1994年,俞楼来了一位新房客:博物馆的年轻人周新华。房间三五平方米,一张书桌两只竹书架一放,床没地方放了,索性就睡在地上,四面堆满了书——这幅“汗牛充栋”图,倒和这幢有文化的老房子蛮般配。房间朝北,每天起床,推窗就是孤山,一片葱茏。开门就是风景,风景里都是文化:西泠桥上有苏小小,孤山背后有林和靖……很奇怪,搬进俞楼前,周新华很贪玩,住进俞楼,心思突然沉静了。这所老宅有一种令他着迷的神秘气息。

        他看了很多书,想了解俞楼的过去,结果发现,徐志摩、郑振铎都在俞楼住过。俞楼的房客也与众不同。周新华隔壁住了一个画家,气质儒雅,瘦瘦高高的。邻居四年,见面点点头,从没说过话,一门关进整天画画。对门住着一位古陶瓷专家,是古典音乐发烧友,唱片全是宝丽金的。在这么一个百年老楼里听西洋古典音乐,这件事,周新华今天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它:“酷”。在外人眼里,住在俞楼多少让人羡慕:春天,不用说了,那是最好的季节。夏天,搬一张小桌,坐在西湖边,夹两口家常小菜,芭蕉扇一摇,招来满湖莲叶的清香。

       秋天,莲子成熟了,小伙子们到孤山踢球,故意把球踢入西湖,趁机偷采莲子。冬天,秋瑾墓边的梅花开了,折几枝回来,用一个仿龙泉细瓷水樽供着,满室蜡梅香。下雪天,万籁俱静。女朋友来访,到孤山上走走,天地间只有两个人的脚印,又喜悦,又忧伤。然而日子从来都是具体的。在俞澄那个年代,俞楼连自来水也没有,院子里一只大水缸,水是西湖水,浑淘淘的。到周新华这个时候,条件改善多了,可还是没有卫生间。楼里有硕鼠,奇怪的是它们不偷油不偷蛋,专咬书。周新华感慨,到底主人是前清大文人,这是书鼠啊。1997年12月24日,周新华告别了俞楼。俞楼将改为纪念馆,人们都要搬走。出于留恋,周新华拖到最后才搬走:民工已经进场,地上到处是废弃的炉灶、旧画、旧床垫和破桌椅。越过一片狼藉,他转身离去。俞楼的故事讲完了。忽然觉得,最懂俞楼的,其实还是俞曲园。老先生活了八十六岁,一生恬淡自安。去世前写了十首《留别诗》,其中有一首就叫《别俞楼》。读完以后恍然明白,俞楼的命运,早已被这个智慧的老人预言:“占得孤山一角宽,年年于此凭栏杆。楼中人去楼仍在,任作张王李赵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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