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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

 斗子侃车 2022-08-09 发布于河北
引子
许多矛盾掩盖在平静的外表下......




周凤岐轻轻穿过公馆的一道道门,他个子很高,有些瘦,在同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公馆里有些暗,还看不大清他的面貌——现在他到光线好一些的地方了——他面容清秀,线条柔和,显示出他温柔顺从的个性。可他压抑的眼神却昭示了他内心的不平。
下人见到他,低下头说:“少爷!”
周凤岐问:“祖父在不在?”
“老爷在会客呢。”
周凤岐点点头,走到楼梯一角展开手中攥着的纸条。
纸条是仔细折了两折的,经攥了许久已皱了,纸张上浸了汗渍,有些黏糊糊的。周凤岐小心地分开纸页,照在光下默读着。上面的字迹很娟秀——
“凤儿,你在看什么呢?”
周凤岐吓了一跳,差点把纸条掉在地上。他抬头看见祖父从书房下来。
祖父的脚步比较沉重,使楼梯的台阶发出沉闷的吼声。他脸色苍白,面上满是皱纹,斑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穿着考究的西装,金丝镜片后的眼睛射出冷峻的光。
终于,祖父走到了他面前。周凤岐紧紧攥着纸条,嗫嚅着说:“没……没什么。”
祖父身体微佝偻着,身高只到周凤岐的鼻子。可周凤岐对这个老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惧。
祖父看着他,周凤岐很想扭过头,但他强迫自己与祖父对视。
片刻,祖父露出慈爱的笑:“没什么就没什么吧,孩子大了总要有些小秘密。”
楼上,客人也出来了。周凤岐认得是他的校长。校长笑着说:“凤岐这孩子很有沉静的气度,有乃祖之风。”
祖父听了很受用,却不露声色,只是周凤岐知道他得意时会扶一扶眼镜。只见他抬起右手扶了扶眼镜,故作谦虚地说:“我这不成器的孙儿还要您指教了!”
周凤岐知道祖父好面子,一定要在外人面前粉饰好;他挺直背,朗声说:“校长好。”
校长忙不迭点头,又恭维了几句,才被祖父笑着送出门。
不一会儿,祖父回来了。他脸上一闪而过曾经的专横色彩,不过被增多的皱纹掩盖了。他高声叫道:“来人!”
“老爷?”
“凤儿回来这么久了,准备午饭没有?”
“老爷,都备好了。”
祖父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皱纹微微舒展:“好,凤儿,饿了吧?年轻人总是饿得快。你先去坐。”
周凤岐说:“是,祖父。”祖父在一些方面不苛求他,譬如允许他先坐、先吃,凭他兴趣选择学习内容,也没有逼他联姻等等。在同学看来,祖父是个颇开明的家长。可周凤岐心里总觉得不对;因为虽然从小到大他的大部分要求都会被满足,可祖父真的要求时,他是绝不能违抗的。
例如现在,其实他并不饿。但他不敢向祖父说出来。
周凤岐默默走到餐桌旁坐下。桌上一边摆了他爱吃的玉米排骨汤、炸鱼等菜,另一边是祖父偏好的清淡口味。看着桌上的菜,他一时没有胃口。
祖父在他对面坐下。家里只有他们祖孙二人,周凤岐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听人说,他父亲是自杀的,而那个告诉他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至于他的其他家人,他只见过祖父床头的祖母的照片。
祖父问:“在学校有什么事吗?”
周凤岐思索着说了起来,只是他声音又低语速又快,听起来含混不清。
祖父皱了皱眉,冷冷地说:“凤儿,说话应当大声些。你回答老师也是这样说话吗?”
周凤岐也不知道为什么,回到家声音自然就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制着他一样。
听了祖父的话,他不禁缩了缩,微微抬高声音道:“是,祖父。”
祖父又温和下来,和蔼地说:“凤儿,你二十了吧?”
“是。”
“我不想搞什么包办婚姻。我经过两代人了,知道年轻人是不喜欢这些的。我也不求你非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只要人正派就行。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也到这个年龄了,不妨去交往一个女朋友。”
“是,祖父。”
餐桌归于安静。偌大的公馆显得格外寂静。


月亮朦朦胧胧的,周身是柔和淡雅的光。
周凤岐踌躇着立在墙下。钟华年写字条叫他来的,他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来了。可是等待时又感到很焦灼,脑袋里胡思乱想着恐怕触怒了祖父,教他失望。岐山乃周朝兴起之地,凤鸣岐山是周室兴盛的吉兆,祖父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周家在他手里更加兴盛。可他若辜负了期望……
“周凤岐!”
他抬起头,压低声音说:“小点儿声!”
钟华年笑吟吟地从墙那边探出头来,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目光炯炯。笑起来时,眼睛会微弯起来。
“周大少爷怕夜会良家妇女上报纸?”
周凤岐正色说:“你别闹!”
“嘁,不闹了就不闹了,”钟华年一撑,轻巧地翻过来,周凤岐伸手扶了一下她,“凤岐,我是真有事儿。”
周凤岐说:“说吧。”
“我问你个问题。”
“问。”
“你,喜不喜欢我?”
周凤岐仿佛被定在原地。他想,终究还是问了。他仔细回忆着与钟华年在一起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涌上心头,有些雀跃,又有些冲动。但他养成的谨慎习惯使得他很艰难地说:“喜欢。”
钟华年眼睛倏然亮起来,带上喜悦的笑意。她笑起来很像小狐狸,周凤岐想。
“那你带我走吧,随便去哪都行,只要远离这儿。”她急切地说。
“你冷静点,这不是想一想就能成的。”周凤岐沉着地说。
“你得现在就带我走!”
周凤岐感到有些反常:“怎么了?”
钟华年看着他,眼圈红了:“我父亲让我嫁人。”
“什么时候?”
“三天后!”
周凤岐愣怔片刻。一个声音说,应该马上收拾东西准备走,这个想法简直令他浑身兴奋得发抖,这不仅是帮钟华年,也是他反抗祖父的一个绝佳机会;可是当他想到祖父冷峻的目光和偶尔流露的专横色彩时,他又有些畏缩,他想到祖父会说“你真教我失望!”这句话令他如坠冰窖,沸腾的血液又冷却、凝固。
他缓缓说:“没有那么简单。我现下能取出的钱有限,我们没什么谋生技能,又无法自理生活,根本生活不下去。等钱用光了,只得去银行账户里取钱,可只要取钱,我祖父就能找到我们了。”
钟华年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来:“你不必多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问你,你究竟是为了这些东西还是为了你祖父才不愿走的?”
“为了这些现实情况,当然也不完全是,也有我祖父的原因。”周凤岐道。
钟华年看着周凤岐。他明明个子很高却习惯性地微驼着背,眼神沉静而温和,真诚地看着她。
“我知道了。”她说,“凤岐,你还记不记得你对我说过,你有时恨不得你祖父去死。”
周凤岐攥了攥拳头,沉默片刻,说:“记得。”
“我现在知道了,你是不敢的。”
周凤岐嘴唇蠕动了一下,最后低下头盯着脚上的皮鞋。像是那皮鞋擦得格外亮。
他心中很纷乱,那一点点愧疚如同鞋子里的小石子不停地硌着人生疼,可蚀骨的畏惧沿着脊髓爬遍他的全身,就像一只蜘蛛落在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细足的那种毛骨悚然。他生来不喜欢别人因为自己而不高兴,可是此时他做什么都会有一方痛苦。他的思绪不自觉地抽离身体,就像从小到大无数次他经历的那样。
过了良久,钟华年才开口,把他拽了回来。
“我外祖父死后,我母亲被嫁给我父亲做填房,她疯了。”钟华年平静地说,可这种平静令周凤岐更加不安,他的心跳得很快,直觉告诉他,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现在,我父亲为了往上爬,也要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钟华年说,“你说,我该怎么样呢?”
“你……”周凤岐“你”了半天,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钟华年走了。周凤岐可能这辈子也忘不掉她的背影,他的愧疚和自责会如影随形般紧紧追逐着他。
他躺在床上,瞥见桌上的课本。不禁想起第一次认识钟华年就是她晚上翻墙来借课本看。
“喂,周大少。”钟华年趴在墙头喊。
周凤岐吓了一跳,脑子里满是祖父讲过的美女蛇。不过祖父一贯不信这些,周凤岐便定了定神,回忆隔壁人家姓钟,便问:“钟小姐?”
“对对对,”她点点头,“我来找你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能不能借给我你的旧课本?用不着的就行。”
周凤岐诧异地又看了她一眼。
“怎么?我只有我母亲留下的《史记》一类书,我父亲又不让我上学。”
“您的向学之心,实在令人钦佩。”周凤岐通常不会拒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别人。就这样,他们熟悉起来。周凤岐也奇怪,这样古板的家庭里竟然会有这么反叛的成员。
她不守闺防,不屑妇德,而向往如史书中的豪杰那样建功立业,哪怕是游侠之徒,也胜过困于深闺内院。周凤岐很喜欢看她慷慨激昂地诉说自己心中志向时明亮的双眼,他从那里看到了自己身上常常缺乏的热忱和激情。他有时忍不住吐露自己内心的纠结和痛苦;这些话他只告诉过钟华年和自己从前养的狗。
有一次,他们坐在花园里。周凤岐谈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我祖父对我很好,很慈爱,”周凤岐说,“可我总感觉不对……我说不上来,他有时像是在勉强自己做出慈爱的样子似的。有时他的神气真叫我害怕。在我五六岁时,就在园子里,有这么件事。”
“我看了些小人画,突发奇想叫了几个仆人来陪我玩'神枪大侠怒杀宵小’。我偷偷叫人去给我买了把木制的玩具枪,拿着它嘴里模拟着'砰’'砰’的枪声。突然,祖父出现了。他铁青着脸,面色很难看,吼道'谁准你玩枪的’!我吓坏了,他从来没这么生气过。他一把夺过我的木枪,狠狠摔在地上。我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枪,不知所措。祖父一个字一个字对我说'永远不要碰枪,假的也不行,听明白了吗?’。我愣愣地点头。我当时有一种感觉,如果我不听话,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周凤岐长出一口气,像是从恐惧的余味中放松下来。他闷闷地说:“后来我听人说,我父亲是自杀死的,用手枪。”
钟华年拍拍他说:“可能你祖父是被你父亲的事吓着了,没有恶意。”
“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周凤岐说,“可他总想教我做个乖乖听话的孩子,他觉得这样才是好孩子。他又总期盼我能有出息。我总觉得自己达不到他的期望。”
钟华年默默地听着。
周凤岐声音飘忽地说:“我有时恨不得……他死了。这样我也许就可以解脱了,可以逃脱他期待的目光。”
他忽然面露痛苦之色:“可我又不想他死……”
钟华年想了想,说:“我不会安慰人。给你讲讲我家的事吧。我外祖父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不教我母亲三从四德,而是给她讲《史记》《春秋》;他由着我母亲纵马过街。我母亲那时很快活,直到我外祖父突然染病去世,她被急匆匆嫁给我父亲做续弦,生下我之后疯了。我父亲觉得她不守规矩,行为荒诞,对她很不好,当然也不喜欢我。父亲觉得都怪外祖父让母亲知道得太多;女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对不起。”周凤岐说。
钟华年侧过头,惊讶地问:“为什么?”
周凤岐认真地答道:“我的事与你相比不算什么,我不应该拿这些自哀自怨来烦你。”
钟华年一愣,深深地看了一眼周凤岐,轻轻把手放在了他手上。
周凤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他盯着天花板,回想起今天的事。一切似乎都发生在转瞬之间,突然钟华年要被嫁给高官,突然她向自己表白心迹,突然她请求自己带她走。
他回想起她的眼神,或许……她是把自己当作最后的希望了。可是他退缩了,他不敢承受这样做的后果,这会毁掉他的前途,毁掉钟华年的未来,毁掉祖父的期待。
周凤岐翻了个身,侧过来面对着墙壁。他看见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稚气的“死”字。那是他八岁的时候同祖父置气,自己关在房间里写的。他当时想,死了就好了。他有一柄小美工刀,他还记得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气息掠过喉咙的感觉,他怕了。他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祖父说,人死是不会有鬼魂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当他想到死后就没有小人书、玉米排骨、许多好看的画、好听的歌,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并且希望自己不要死。
周凤岐不知道父亲是抱着怎样的想法自杀的,或许是他认为现实生活实在无可忍受了吧。
他做出决定总是需要一些冲动,而他因为压抑性情而往往缺乏这样的冲动;一旦他有思考的时间,他就会选择回避了。
周凤岐长出一口气,又翻回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钟华年。他也不想面对自己心中的懦弱。


婚礼这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只是热得出奇,多年后人们说起这场婚礼时都要下意识用手扇扇风,感叹说“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不成!”
傅家老爷官大,要排场。想着这几年流行西洋玩意儿,洋火、电灯、民主还有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于是也赶个潮流,一拍脑袋决定在教堂举行婚礼。
教堂的鹰钩鼻神父喜出望外,操着他带北方口音的中国话连连恭维傅官长深明大义、仪表堂堂、国之肱骨。尽管傅老爷是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中年人,腆着肚子像头直立的猪,只差几声哼哼;自从为官以来深受百姓爱戴,大家都祝愿他早登极乐,永享福禄。傅老爷自然不缺一技之长,他对上摇尾谄媚,对下颐指气使,都是一绝。钟老爷就是想沾一沾他的春风。
新娘子是坐着汽车被接来的。来看热闹的人都说新娘子以后有的是福可享呢,傅老爷真是阔气呀。这年头哪是谁家都有汽车的呀?何况还是这么多辆。
汽车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像是闯入文明的野兽;只不过这兽是被文明孕育出来的。
新娘就是从这些兽的口中入,又从这些兽的口中出。
一个青年跌跌撞撞地走进教堂,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他面色苍白,双颊泛着酡红,让人想到陪葬的纸人。有认识的见了他不免诧异:“周少爷!”
周凤岐充耳不闻,只呆坐在那里。他刚刚从家里跑出来,因为和祖父吵了一架。他这三天再没有见过钟华年,心里难受得受不了,染上了酗酒的恶习。祖父一向看不上这种为欲望所制的人,今天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次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勇气,冷冷地说:“不干你的事。”
祖父一下愕然了,指着他的手像得了帕金森:“你……你说什么?”
“我说,不干你的事!”周凤岐喊道。他像是发泄一般一股脑地说:“从小到大你从没问过我怎么想,你只是想拿我弥补我父亲的缺憾!你没有想过我会有压力,也没有想过你自己的做法是否是没必要的或者错的!”
说罢,摔门而去。
周凤岐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当面违抗祖父简直令他血脉贲张。他走在街上时脚步踉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几乎让别人以为遇到了疯子。
他凭着从酒借来的那点胆气,踏入了钟华年婚礼的教堂。此时他有一种冲动,一种阻止婚礼的冲动。
臃肿的新郎站在台上,志得意满地看着年轻貌美的新娘。周凤岐死死地盯着新娘,像是把视线粘在了她身上。
她手持捧花,面容沉静,仔细看,她的手发颤。很多人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想着新娘紧张是正常的。只有周凤岐知道她绝不会因为婚礼紧张。
乐班奏响了唢呐。照理说,应该奏西洋的《婚礼进行曲》,可傅老爷说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鹰钩鼻神父以高尚的节操,对一个尊重传统的人的同情与理解,以及给教堂捐款的面子上,同意了这个要求。
就这样,唢呐配教堂这样荒唐滑稽的一幕出现了。只是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在嘹亮欢腾的唢呐声里,新娘一步步走向新郎;然而在周凤岐眼里,她是一步步走向张开黝黑巨口的墓穴。
就在神父问出,有没有人对这桩婚姻有异议时,周凤岐感到一阵热血直冲头脑,他腾得一下站起来说:“我有异议。”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这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包括新郎。可下一刻,一声尖叫再次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新郎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喉咙里汩汩地流血;新娘环视四周,面容沉静。她手里拿着一把殷红的刀。周凤岐愣愣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叫:“华年……”他一开口才发现声音这么小,她根本听不见。
在唢呐奏到最高潮的时候,她扬起刀,狠狠地刺向了自己。她死前没有看任何人,也不需要;她不依赖于别人,她只属于自己。
大概这样大喜的日子,总需要一些红色。

尾声

“爸爸!”
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哒哒”地奔向看书的男人,她身边跟着一只小黑狗。他伸出手揽住孩子,笑道:“一弦,你玩什么了?”小黑狗在他脚边打着滚,露出肚皮,张着嘴吐舌头,尾巴欢快地摆着。
孩子稚气的声音说:“我和小夜去花园里玩,我一开枪,它就会倒在地上。小夜可聪明了……”
“你的书背过了吗?”
“我背过了!你听我背啊……”


作者:子愚  一名即将跨入高二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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