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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情，一场不醒的梦 作者 ‖ 陈璞
作者陈璞，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协会员，笔名石桥，作家、诗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获2017年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红楼梦》不是一本爱情小说。 但曹雪芹是一位写爱情的高手。
宝黛爱情，是每个人梦中的初恋，多少人倾心神往；而他们的悲惨结局，又让多少人为之泪落心悲。 宝黛钗的三角恋，是红楼这部书的一条主线，但全书绝不仅仅把目光聚焦在宝黛钗三人身上，其实，书中还有几处关于爱情的描写，美丽至极，感人至深，动人心魄。 我很喜欢三十回中，龄官画“蔷”的那一段文字，每读书到这里，不免掩卷长思，情之一字，竟是如此的折磨人。 时间当在夏月的某一个午后，贾宝玉在母亲王夫人床前和金钏打情骂俏，结果被王夫人发现，金钏挨了一个嘴巴子，又被王夫人一顿臭骂，那言语比较难听。金钏受此大辱，后来就跳井自杀了，这是贾宝玉心底一辈子的痛，后来他对金钏的妹妹玉钏，格外的体贴照顾，便是因为此一件事，多少算是一种补偿吧，虽然人死不能复活。王夫人打了金钏，吓得贾宝玉一溜烟跑了出去。然后就在在大观园中，蔷薇花架下面，其时“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忽然间他听有人在花架那一边哽咽哭泣，他就隔着篱笆洞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蔷薇花下面，手里拿着一根簪子，在地下划来划去的，一面又悄悄的流泪啜泣。 贾宝玉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凡是漂亮女孩子，他都喜欢，他不是肉欲上的喜欢，而是平等、干净、纯洁的欣赏。举个例子说明一下。晴雯是贾宝玉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和袭人地位相当，照贾家当年那个阵仗，作为府中的少主子，他怎么了晴雯都不为错，但他没有那样做，反过来他心甘情愿被晴雯和麝月这些丫头们驱使，低三下四的讨好晴雯几个，“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起因竟是因为晴雯摔坏了一把扇子，宝玉说她几句，晴雯赌气不理会宝玉，宝玉为逗晴雯开心，把家中几把名贵扇子都拿出来给她撕。还有一回，宝玉过生日，香菱弄脏了裙子，贾宝玉竟比香菱还着急，忙把袭人的一件新做的裙子送给香菱换上了他才踏实。这些行为皆出于宝玉的本性，十分自然，绝不是下“迷药”，而是他内心的本真，换做贾珍贾琏几个，恐怕是另一个样子。今天，或许只有我有这样的境界和定力，单纯的喜欢，苦苦的思念。贾宝玉有一句名言，他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孩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对身边的每一个女孩子，他都能真诚相待，绝不心存邪念，这个和某些人不一样。 所以接下来，他一面恨自己不认识对面的这个女孩子，一面留神细细地观察，于是看见那个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再看她用一根簪子在地上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画来画去，宝玉的眼睛跟着簪子一上一下，心中数着，那女孩子画了十八下，他用手指头在手心里照着画，发现那女孩子画半天，就画了一个“蔷”字。开始他还以为女孩子是要作诗填词，但看了半天，那女孩子痴痴呆呆的，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几千个“蔷”字。贾宝玉也就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子随着簪子转动，心里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她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读到这地方，我因此而想，如果把以往书里面的人物排个情榜，情圣这一栏中，贾宝玉定然是第一名，《天龙八部》中的段誉可以行二，我排第三。可恨的是，即便我能上这个榜，也是要自惭形秽、自叹不如一下下的。 所谓情路坎坷，大抵是用情太过专一，江湖浪子，从来不会为情所伤。白居易似乎有点羡慕唐明皇和杨太真，其实白老先生除了身边的红玉绿翠，他还有个叫湘灵的符离姑娘在远方痴痴的等着他呢。元稹就更可耻了，他上京赶考，一路上沾花惹草，前头骗了崔莺莺，后面娶了韦家大小姐，最后他跑到四川，勾搭上薛涛，结结实实、轰轰烈烈地搞了一回姐弟恋，他这个，也算是奇葩爱情的鼻祖了。如果说《红楼梦》是自传体小说，把曹雪芹和贾宝玉视二为一，那么，曹雪芹先生的品格，可比白居易和元稹高远的太多了。品格之高下，在于心，也在于行，而绝不在于喋喋不休的说辞。云，始于青萍之末，因高洁而飞之于天；莲，出于污泥，因清雅而为人所崇尚。要说的是，此生只有一个思念，因为你，我向佛愿许下了来世。 接上面的话题，贾宝玉痴痴呆呆看着那个女孩子画“蔷”，这时候忽然下起雨来，宝玉看见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便冲她说：“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唬了一跳，抬头看见花外面有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就笑着说：“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她看见贾宝玉穿得花里胡哨的，就把他看成是女孩子了。贾宝玉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都湿了，一气跑回怡红院，心里却仍然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这一段写得实在太精彩了，这些年凡我读过的描写爱情的文字里面，能写到如痴如呆份上的，几乎没有过。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曾读过一本叫《京都》的小说，书中有一节描写男女主人公游景山公园的情景，也是雨天，那女主人公淋湿了白衣长裙，裹在身上，玲珑尽现，前凸后翘，这个描写和红楼梦这一节的文字比较，一个纯洁如玉，一个情色猥琐。 这个画“蔷”子的女孩子，是贾府的戏子，叫龄官。“蔷”，便是贾蔷，贾家子弟，草字头，说明他是贾宝玉的侄子辈。这个画“蔷”的故事，照应到后面的第三十六回，写的是贾宝玉有一天忽然戏瘾上来，想起家中有个梨香院，里面女孩子中有个叫龄官的，《牡丹亭》唱的最好，便去找她。贾宝玉到梨香院，来到龄官身旁坐下，还没说一句话，龄官竟然起身躲开他，闹得宝玉一脸尴尬，叫她唱一套“袅晴丝”，这位龄官姑娘却借口嗓子疼，哑了，和宝玉说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意思是娘娘叫唱我都不唱，你算哪根葱。一顿撅了宝玉一个大脸红，再细一看，认出这位龄官，正是那天那个蔷薇花下画“蔷”字的女孩子。龄官不理会宝玉，其他的女孩子忙出来解围，有人就悄悄告诉宝玉说，你等着吧，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纳闷，一面追问起贾蔷来。 一时间就看见贾蔷提着一个鸟笼子从外头晃晃悠悠走进来，见了宝玉，忙过来打招呼，然后就丢下宝玉，进去找龄官了。宝玉心里好奇，跟着后面去看，就见那位蔷二爷，正对着龄官说，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问是什么，贾蔷说买了个雀儿拿回来给你解闷儿，你看好不好。说着便去逗鸟儿，惹得众女子都笑了。龄官却冷笑两声，丢下贾蔷回去躺下，说出一段情切切意真真，荡气回肠的话来：“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跳起来，忙赌神起誓，说今天我是猪油蒙了心肺，花二两银子买了这么个玩意儿，原说拿回来给你解闷，就没想到这个上头去。又说那就这样吧，我放了它，给你免免灾。说着就真的放了鸟儿，把鸟笼子都拆了。龄官又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贾蔷听了忙起身就要去请大夫，被龄官一把拉住了，说：“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她如此说，只得又站住了。 贾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 不只是贾宝玉痴了，我自己也已经痴了，这会满脑子都是星星乱飞，眼前是古道白杨驼铃，和你！ 我估计，我快要疯了。 爱情，是一朵白云，也是一朵盛开的莲花。不要给爱情掺加情色的佐料，爱是一种纯粹，一份不舍的怀念。我说了爱你，便是泛于心海的那一朵纯洁的波浪，而不是山野中，泥沙俱下的汹涌的洪流。最美的爱，是月下轻舒的花瓣，最好的爱，是细雨中的轻烟。爱绝不是惊雷闪电，更不是暴风骤雨。 这样的事，竟是那么的熟悉，虽然我们不一定拿某个字写来画去，但我们也曾对着某一片云，某一缕月光，某一颗星子发痴发呆，神魂骤散。或者盯着某一个人的照片，眼眶发酸，盲目沧桑，或者把某一个人的名字写在湖面上，看着泠泠的波光，把你的目光送向远方。 其他的回目，如宝黛两个一起读《会真记》那一回，贾宝玉以张生自喻，以莺莺喻林妹妹，不料惹得黛玉一场悲恸，苦了个天花乱坠；再如紫鹃逗宝玉说你的林妹妹要回苏州了，不料引起贾宝玉的呆病痴症；再如后面，晴雯亡故之后，贾宝玉久久难以舍怀，并为晴雯作一篇《芙蓉女儿诔》，这些都是极好的文字，我们有机会一起慢慢品赏。 2022年8月10日 大家都在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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