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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祖父章太炎,他说只是“一个陌生人研究另一个陌生人”的解读

 后知后觉无所谓 2022-08-11 发布于北京

早些时候,《环球人物》记者第一次和章念驰先生通电话提出采访要求,他婉言谢绝了,原因是“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后裔,评价先人,向为大忌。”他说,历史科学应“断感情,汰华词”,而这是后裔难以做到的。

章念驰是大陆知名的台湾问题专家,上海东亚研究所所长。他的祖父章太炎是我国近代杰出的民主革命家、思想家,“辛亥三杰”之一(其他两杰为孙中山、黄兴)。

提起章太炎,人们对于他“国学泰斗”的称誉毋庸置疑。他早年的十大弟子,如黄侃、钱玄同、鲁迅、周作人……个个名满天下。但作为一位政治家,章太炎伟大却不高明,充满着爱国者的心酸、革命者的颠沛、学者的悲愤。他曾因大胆褒贬人物,口无遮拦,被人视为“疯子”、“天生的怪人”;他的言行超越政见和党见,惊世骇俗,常为世人所不解,成为桀骜不驯的代名词。

在采访过程中,他始终强调,这是“一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的解读,没有掌故趣说,完全不是后裔的回忆,而只是用史实来刻画一个真实的章太炎,以纪念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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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潜心研究

章念驰1942年生于上海,其父章导是章太炎的长子。记者观察到,他的寓所客厅中悬挂着达摩(禅宗始祖)画像和祖父章太炎的墨迹,他说正是祖父的思想与达摩的面壁精神影响了他的一生。“我之所以喜欢达摩,并不是因为宗教原因,而是听说达摩曾入嵩山少林寺修行,面壁九年,不为名利所动,不为世俗所诱,不为权势所畏,终成正果。”

谈到研究祖父的缘由,章念驰感叹:“我们这个家族的人是非常少的。章太炎共有五个子女,第二代如今已先后离世,第三代我家有四个兄弟姐妹,也只有一人生了男孩。我的大侄子至今未婚,所以再下一代可能就更远了。当时如果我不做这项工作,家史就缺失了。”

章念驰生于“动荡”时期(抗战),长于“忧患”年代(各种政治运动),“文革”结束时已近不惑之年。他说:“在这之前,作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几乎乏善可陈”。改革开放后30年,章念驰先后从事了两项工作:先是在上海社科院历史所,从事章太炎《全集》的研究、整理和出版;后是在上海台湾研究会、台湾研究所、东亚研究所从事两岸关系研究。前者是要对50年前发生的事情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后者则是对每日发生的台海关系做出准确的判断。回顾这些日子,章念驰坦言:“探究历史与现实的真相,都是坐冷板凳的活儿。追求历史的真实,诚非易事;追求国家的统一,在两岸博弈中坚持求真务实,不人云亦云,实在可以说是一个悲怆与无奈的职业。”章念驰认为自己一生做的两件事情,都近乎于“谏”,“而自古以来,最难莫过于'谏’,'真’字说来容易做来难,其甘苦寂寞难为世人所知。”

章念驰认为,研究一般历史人物大概三年五载,而研究祖父章太炎的一个侧面可能就要十几年。一方面,章太炎出生的时间距今已有140多年。另一方面,鲁迅作为他的弟子,曾评价章太炎是一个“有学问的革命家”,他擅长经学、小学、史学、文学,现代人非常难读懂,连鲁迅都常常读不懂他的文章。“现代人做学问都找简单的去研究,所以很少有人研究章太炎。也正因为如此,关于章太炎的各种'演绎故事’层出不穷。”

于是,章念驰决定“沉”下来寻找历史的真实,但他没有想到,这一“沉”就用了30多年。“我从祖父所处的年代开始研究,甚至精细到了每一天。我收集史料中提到的报纸,一天天地翻阅每条消息,还原他们的足迹。祖父30岁以后就很有名了,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他的消息,然后根据这些消息,再去研究相关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关系。”章太炎经历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护法运动……直到抗日战争,几乎参与了所有重大政治活动。章念驰便将他的文章和演讲稿一篇篇抄下来翻译,“他的学问深奥,文字晦涩,研究他的人既要通近代史,还要通学术史,要花双倍力气。”经过研究,章念驰发现,社会上很多刊物甚至学者,对祖父存在“子虚乌有”、“道听途说”、“似是而非”之论,面对记者,他慢慢地还原了一个真实的章太炎。

章太炎的“疯”

章太炎1869年1月生于浙江余杭,1891年入杭州诂经精舍,随著名学者俞樾(音同“越”)攻读经书。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后,他毅然摒弃书斋,加入康有为组织的“强学会”,并任《时务报》编辑,宣传维新变法,要求改革现状。不久变法失败,他遭到通缉,避地台湾,后又出走日本。在日本,他结交了孙中山,“相与谈论排满方略极为相得”,使他对反清革命有了新的认识。

早在1900年的“中国议会”成立大会上,章太炎的张狂之气就已经显现,当他听到会议的宗旨是“一面排满,一面勤王”时,当即表示:“我们要光复,应该明着推翻满清,不宜'首鼠两端’,倘要勤王,我不敢赞同。”他当众剪去辫子,脱去“戎狄之服”,换上“欧罗马衣笠”,扬长而去。在场的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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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冬,章太炎任袁世凯政府东三省筹边使,被袁骗到北京。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许多革命党人再度流亡海外,他却“挺剑入长安”,“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结果遭到袁世凯囚禁。传说在软禁期间,袁世凯下令要好吃好喝地伺候这位名士,规定起居饮食用款不限,而且毁物骂人,听其自便。每月再另给“工资”500元(当时一个大学教授每月也不过400元)。但章太炎一点不领情,“疯病”变本加厉:他在住所的门窗、桌上到处都写着“袁贼”二字,以杖痛击之,称作“鞭尸”;还扒下树皮,写上“袁贼”字样,然后丢入火堆烧掉,高兴地大呼“袁贼烧死矣!”为了排解失去自由的郁闷,他每餐必饮酒,必以花生佐食,吃时去蒂道:“杀了'袁皇帝’的头!”

就这样,章太炎被囚3年,直到1916年袁世凯死后方得自由,前往上海。1917年3月,他对段祺瑞参战主张表示反对,7月参与护法运动,任海陆军大元帅府秘书长,为孙中山作《代拟大元帅就职宣言》。1918年,他离开广州途经四川、湖南、湖北,东下上海。上世纪30年代后,章太炎活动限于上海、苏州一带。1935年,在蒋介石资助下,他于苏州锦帆路开设章氏国学讲习会,并公开招收了一批学生,其时因年岁已高,章太炎的身体已大不如前。1936年6月14日,他因气喘病发作,逝世于苏州。

章太炎的一生,生活在风云际会的特殊时代,他的人际交往之广之杂,地位身份之显要,堪称民国之最。学术上他师从俞樾、谭献、黄以周等饱学之士;交往的友人有孙中山、黄兴、宋教仁、邹容、章士钊、蔡元培、刘师培和苏曼殊等;结交的政要、名流有袁世凯、黎元洪、孙传芳、蒋介石和杜月笙等。面对这些大人物,他或放言无忌,举止无束; 或荒诞怪异,让人看不懂。他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七次遭通缉,三次被幽禁,从容应对,面不改色,以“民国之称衡”名世。

对于章太炎的“疯”、“癫”、“狂”,章念驰感叹:“其实在当时的社会,只要你说些反对社会的话,人家就说你是疯子。”章太炎用这种世人难以理解、看起来疯癫不羁的举动,大胆表露了一个知识文人的风骨和正气。“但值得反思的是,现在这类传说与故事不绝于世。历史人物被演绎化,成了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真正的章太炎离我们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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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历史谣传的解读

历史上对于章太炎谈论最多的,便是他与孙中山的关系。作为同时代的两个历史人物,并肩战斗了几十年,对中国近代历史进程产生过重大的影响。他俩的政治主张,在大的方面多半是一致的,但也有矛盾之时。这给历史研究者带来重重迷雾,很多文章也借机大肆宣传两人的关系不好。对此,章念驰查阅了许多材料,“其实,革命过程中同志间出现一些矛盾和分歧是很难避免的,例如祖父与中山先生曾在《民报》经费的分配、《民报》的停刊与复刊、起义的地点和革命的策略,以至武器的选购等问题上,都发生过分歧。大概历史上,除了章太炎外,几乎没有人敢批评孙中山。为什么?”他翻阅当时的历史照片时发现,“有个现象很奇怪:只要是有孙中山和章太炎的合影,孙中山都会让祖父坐在中间,而孙中山和其他人合影,都是孙在中间的。所以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很可能并不是许多人理解的那样。孙中山最困难的时候,找章太炎当他的秘书长,为他主持工作,但是当获得权力以后,权力分配上就出现了问题。比如孙中山当临时大总统,他想请章太炎入阁做教育部长,但是孙中山的战友都不同意。因为章太炎太正直了,批评人不留余地,这些同僚都对他有很深的成见。”

章念驰说,对于孙中山和章太炎之间的关系,是现代历史讲不清楚的,不是反对和拥护孙中山这么简单。章念驰发现,孙中山有四本著作如《革命方略》、《赤十字章程》等,都是章太炎写的序言。“孙中山没有请过第二个人为他写书、写前言,现在革命博物馆展出的《革命大纲》、《土地规划》,都是他们一起研究并起草的,真正是出于对革命的热爱和投入,真正是研究和实干。他们的吵架很有名,比如当初为了建都在哪里、是否向日本人借款等问题,两人对着喊,声嘶力竭。在外人看来就是吵架,其实不然,或许只是他们探讨问题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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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研究章太炎的论述,章念驰读了不下2000篇,其中写得翔实精彩的很多,而荒诞离奇的也不少。他举例,“写得最离奇的要算陈存仁先生的回忆录。陈存仁是一位著名医生,自称太炎晚年的弟子。他的回忆录从香港到台湾,从台湾到大陆,被学者竞相引用,给章太炎研究罩上了巨大迷障。”陈的书中写道,某年春间,章太炎夫妇在杭州与蒋介石夫妇不期而遇,蒋主动向章问好,询问章太炎近况,并送手杖作为纪念。“这件事完全无中生有。众所周知,章太炎终生与蒋介石交恶,对蒋从无善言,特别是对蒋介石暗杀光复会副会长陶成章一事耿耿于怀,一直批评不断,还被国民党通缉,蒋又怎么会对他有'赠杖’之雅举?我在众多蒋介石传记中也没有找到这个例子。”

关于章太炎的婚姻,更有各种“版本”。陈存仁写的《章太炎师结婚考》一文洋洋万言,记述了章太炎的婚姻情况。说他先纳妾后结婚,并在《顺天时报》刊登征婚广告,条件为五项,“要以湖北籍女子为限,要文理通顺,要大家闺秀,要出身于学校不要缠足,丈夫死后要再婚”等等。“陈存仁也说他曾查过当时的《顺天时报》,未见到这则征婚启事,但仍然根据日本人的文章所载,也没有加以考证,便添油加醋渲染,被其他媒体报刊广泛应用。”于是,臆想与传说成为史实,甚至有人将他与蔡元培的征婚启事比较,作出了“开明与落后”、“先进与保守”等评价。章念驰说,“真实情况是,章太炎当年有癫痫病,加上倡言革命,常说大逆不道的话,被比作'疯子’,到了适婚年龄还没人愿意嫁他。于是他的母亲把陪嫁丫鬟王氏许配给了太炎,俩人生了三个女儿。1903年王氏早逝,章太炎应蔡元培之邀去了上海,后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苏报案’,章被捕入狱,哪里有时间登报征婚?他与我祖母汤国梨的婚姻,也是孙中山辛亥革命成功后,看他一人太孤寂,作媒介绍的。”

无形的“家教”

作为孙辈,章念驰更多的是从一个历史研究者的角度来看待祖父。而谈起父亲章导,他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土木建筑师,坐牢的时间比工作的时间还长。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先接受改造,直到'文革’结束他去世前,领导才对他说,'章老,我们现在恢复你的地位了,你已经是一个局级干部了’,父亲只能无奈地在床上笑笑。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晚了,没有意义了。”章念驰的父亲给他讲述的章太炎,“多是非常可悲的”。“父亲几乎记不得祖父跟他讲过什么话,家庭的乐趣更少。祖父没有带他出去玩过,也没有给孩子讲故事,什么都没有。祖父在父亲眼里,就是一个圣人,整天忙着各种各样的事务,忙着讲学,忙着政治,这是我们这种家庭最特别的地方。”

即便如此,章太炎在家中的地位却是至高无上的,他的革命经历与道德相关的文章,永远是家中无形的“家教”。“祖父虽无暇教育子女,但他数次将曾祖的教诲,记录在纸上,共15条,称为《家训》,令后代遵行。晚年,他又撰《遗嘱》,表达了教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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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训》到《遗嘱》,章念驰看到,“祖父一生最讲求的是人、人品、人格,他把立身看成是人生第一要义,立业、立学、立德、立言……都在其后。他说,一个人若不懂得怎么做人,不懂得要做什么样的人,就不会懂得做事,做事也一定做不好!”

章念驰认为,祖父做到了曾祖曾经的教诲——决不“妄自卑贱,足恭谄笑”,所以他保持了独立思考的习惯和独立人格。“他流亡日本数年中,每日以麦饼充饥,三年衣被不换。在法庭上他视死如归,豪言'死后有铜像立于云表者即为我章太炎也’;他一生被清政府慈禧、民初袁世凯、南京政府蒋介石追捕通缉,数次入狱,长年流亡,但革命之志终不动摇;他一辈子讲真话,不怕得罪皇帝,不怕得罪师友。”章念驰说,他虽然无幸亲耳聆听祖父的教诲,但《家训》已经融入了自己毕生追求的事业,“客观探究历史,公正评判台湾问题”。

采访结束时,章老语重心长地跟记者说:“历史是一个民族的家谱,记录着民族的兴衰,历史事件与人物构成了这个民族的精神。今天我们的电视剧、电影、小说,为了追求收视率,把很多历史进行了改编、戏说,有的作品甚至为历史上的罪人翻案。倘若我们的后代,对历史和历史人物的认识都从这里来,中华民族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我在这里还是想大声疾呼,要让子孙读到真实的历史,让他们了解什么是丑恶,如何做人,做个堂堂正正的炎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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