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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兰坡:一个人的宇宙

 昵称51072646 2022-08-11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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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玻璃

文:颜长江

图:张兰坡

我无可奈何地老了。老了干什么呢?有一次,我在湖北的一位老姨爹,于某天接待了我演奏二胡的年轻朋友高政轩。他们俩去荆州城游玩,见到那城门洞里有一个盲人在拉二胡卖艺。我姨爹与政轩,就索要了二胡,也坐在城门洞里拉了起来。这可是荆州。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凡的场面,两个普通人,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往何方,出现在荆州城门下,乐奏,奏乐。前方大江浩荡,自堤上升起。

我想说,不是我政轩兄弟二胡拉得好,而是姨爹那老人,在这时节、这地点,和着这乐声,仿佛演奏了一生。年轻的政轩,是他的复调。

劳累一生,我最向往的,不过是这样。有个感叹一下的机会。有时一个普通人,没准真可以改变世界。即使改变不了,那么,他也可以用艺术的手段来表现一下,在那一刻,就只有他与他的宇宙了。

张兰坡精心编织了,或者说,发明了一个大宇宙。境界之壮阔,思维之瑰奇,已不能用摄影家来形容。他是一个艺术家,是隐隐自命的创世主 —

他摄万灵,摄地狱,摄天堂。这三方面,已是我们能想象的所有,浩瀚至极。当然,他不是造物主,他有点像《三体》中的人物,比如章北海,面壁者与拯救者,他们最终只剩一个大脑,在宇宙中遨游,推演人类的延续可能 —有时为此目标,百千万的人命,都不算什么。他们已突破界限,思考的是人这个物种在千年维度上的生存与灭亡。

所以,当前些年,张兰坡被刘铮、李楠发现,我既感到惊奇,随即又不奇怪,他本是个异数,如天外飞仙。当同场展览几次之后,我觉得张兰坡的作品能量太大,他自己的阐述,在语感和措辞上都是上好的文学,我是真说不出,写不了。现在写,那是勉为其难 —毕竟他是一个绕不开的人。

2019年的丽水摄影节,张兰坡的作品在数千幅各种作品之中丝毫未被淹没,他的巨幅影像,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山,你无法忽略。我见到他,日常中,他是一位谦逊、知礼节、懂分寸的好男人。可见,是理性主导他的生活,如此才能全力制作,保护他的宇宙。这个宇宙,不是大写意的,是思考的产物,从画幅、技艺到内容,暗蓄壮志,坚定主题,掌握利器,独自起航,沉稳推进,疯狂编织,终于形成一个精密优质的系统、浩瀚复杂的意象,如同欧洲中世纪以来的大教堂一样,极致雕琢并高耸,人类的所有,在此如石破天惊般地交响。是的,这是一首史诗交响 —让我联想起了刘慈欣——那位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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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传(局部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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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传(局部细节)

当时,我看的是《巨人传》—他还有《立约记》《欢乐颂》等,均以逝者物象为素材,向死而生,这些标题本身就极到位,富有宗教感、史诗感 —他极聪明,比如《凌烟阁》的命名立意,就让人会心而拍案。在张兰坡的众多系列里,我觉得《巨人传》最值得一说,其意象最丰富,它较《欢乐颂》超越了美感,较《立约记》超越了惊悚,感觉是一块基石。简单地说,我们看到了地狱,由此展开“神曲”,展开他的史诗。这个地狱,已将人类文明归纳殆尽。

丽水遇上,我倒没说这么多。一见面,我就面对他和参观者们滔滔不绝起来,我快速地讲了几个近年困扰我的沉痛的故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这些故事。我讲完了竟然对他说:“我对你的作品有了新的看法,我认为它是有正面意义的,是人道主义的。”

我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也不懂,只能这样想:我困扰于悲惨,而他干脆将这海量的无尽悲惨推到极致,从视觉到内容再到情节上,都是极致的。于是,我说的人间事件,到他这里不过是沧海一粟。我们在他的世界里得到确认,得到对极端悲惨的确认,我们就因接受这现实的地狱本质反而坦然了,从而由感性转为思考,痛苦由此被超越。他极重“宇宙”中的每个细节,各得其所地将它们放置在戏剧情节中,使其因奇异而不被忽略。并且,每个物事都有自己的小世界,在命运与文明史的层面上展示个体生存场景,无数的个体悲剧最后形成一个整体的大宣示,这本身就有强烈的人文立场和感染力。这是地狱,绝对无情之极,但作者绝对是大仁之人,方能为人类造残忍之镜,敲警世之钟。这巨人之传,任我一开始很自然地想起了鲁迅的话:“……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鲁迅先生的原意我不说了,我只是感觉到,兰坡的地狱,就恰好是这些的综合,是几千年来各种死魂灵的狂欢,是他对这种狂欢的描绘、讽刺与否定,当然也暗含同情。他戳破人类文明的神话,将所有的文明或非文明之物都变成隐喻,打造自己的神话。我想起窦唯的《乖》,虽然他没有展开对文明的质疑,但那天问式的气场有点像。应该指出的是,在气质与命题上,张兰坡不局限在类似于敦煌佛教壁画或丰都道家插图这样的中国图式里,他的选材也有当代与西方的物事,其笔法与图式、主题与构思,都让我联想起过去欧洲盛行的铜版画,比如《失乐园》与《神曲》中的著名插图。张兰坡用摄影的“真实”来更大规模地制造这审视文明的巨图,如同另类的、反向的、当代的《天问》或《神曲》,或《推背图》,或《河图》《洛书》。它是一个总结过往历史的寓言,也是一个神秘而明晰的预言:值此新冠之际,人类同创,我想起他,写此一文,不是没有含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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瘿河

确实,科技发达到了现今这地步,我们每个人还是有那么多伤痛与悲哀……说起创作初衷,如同彼得·威金的经历一样,张兰坡都会联想起少时目睹的五次死亡事件,第一个事件是晚上隔壁发生的一起爆炸谋杀案,人的肉体碎片,就在他眼前翻腾而过。(本文选自书籍《惊鸿照影:中国当代摄影撷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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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兰坡简介:祖籍湖南,生于兰州,广州美术学院硕士。高校教师,现居广东肇庆。

颜长江简介:广东梅县人。生于湖北省秭归县,1990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现居广州。摄影家,写作者,策展人。著有《广东大裂变》《最后的三峡》《三峡日志》《江流有声》《我就是为它而来》。曾于2003年,以《夜间动物园》获平遥国际摄影大展铜奖;2011年,以《归山》(与肖萱安合作)获连州国际摄影大展评委会大奖;2020年4月被《中国摄影家》杂志评为“年度中国摄影家”。曾策划“顿——广东摄影群体展”等展览,并编辑《纸人》等多种摄影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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