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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聂绀弩旧体诗的艺术特色(中)

 杏坛归客 2022-08-11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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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屈的气节。
  
读聂绀弩诗,感人最深的是他的骨气,诗中充满了傲骨凛然、坚贞不屈气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士可杀而不可辱”,这是中国优秀文化人的传统品格。历史上这样的楷模事迹很多,发扬这种正气的诗文著述也很多,构成了民族文化传统最精粹的部分。想陶成气节。一个方面是读书,读圣贤书,从优秀的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冶铸成高尚的修养和品格;另一个方面,就是在逆境中、在与恶势力的抗争中反复磨练,在前进中不断地战胜自身的低回伤感,甚至是在痛苦中自省、自励、自强,最终达到人性美的极致。这是我们应该从聂绀弩身上得到的最重要的感悟。
  
举他《杂诗》中的一首:
  
欲揩老眼望山川,卷地西风漠漠天。
  久饭伊蒲思煮鹤,终披瑶草悔耕烟。
  穷途痛哭知何故,绝塞生还遂偶然。
  一树秃柯窗外立,向人高耸华嵩肩。

  首联气势很大,遥望山川,西风卷地,云烟漠漠,让人想起辛弃疾:“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颔联用典,意思说他闲居在家,吃着斋饭,披着仙草,每天看书写诗,但是并不甘心过这样的生活,实际心中是不平静的,这与首句“眼望山川”相为呼应。“终披瑶草悔耕烟”,脱自李贺《天上谣》:“王子吹笙鹤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颈联仍用典,“穷途痛哭”是晋阮籍的故事,“绝塞生还”一句脱自杜甫《羌村三首》:“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及纳兰成德《金缕曲·简梁汾》:“绝塞生还呈季子。”意指自己从北大荒那种荒边绝塞,活着回到了北京。既然历尽艰辛,没有在北大荒倒下,等于绝处逢生,现在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当然是要昂首挺胸,像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一样,像高高耸立的华山嵩岳那样,魁梧地、豪迈地站立在这人世上!尾联很有气魄,用秃柯树、华嵩肩这样的奇特的意象,表达了胸中回荡的浩然之气。
  
聂绀弩写了很多涉及古典文学作品的诗,当然因为研究古典小说是他的专长,同时也是借古典人物,抒自己胸怀。如,写林冲“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写鲁智深“独撑一杖巡天下,孰是文殊孰普贤”,写鸳鸯“三军夺帅情何迫,匹女忘威事可歌”,写尤三姐“尤物尤人情激越,巫山巫峡气萧森”,这些诗句中都暗含着诗人本人的旷世情怀和大无畏的独立人格。
  
尤见骨气的,是他写给胡风和冯雪峰的诗,这在他寄赠怀人的作品中数量最多,凝聚的情感最深。胡是反革命之“首恶”,冯是最大的“右派”,在阶级斗争风声鹌唳的年代,划清界限,人人自危,惟恐避之不及,谁还敢和他们接触?聂绀弩不然,他与胡、冯写诗相酬不断,直抒肺腑之言。
  
举写给胡风的《有寄》中的一首:
  
岂不怀归不许归,十年鸡黍哪曾窥?
  巴山夜雨皆陈套,手提乾坤入酒杯。

  诗中写道:胡风被遣送成都十年了,怎能不想回京来呢,是不许回来呀!朋友们杀鸡煮饭友好相聚的情景,哪里还能看到呢?李商隐诗中那种“巴山夜雨”的思念都是陈言俗套了,让我们手提乾坤放人酒杯里一起痛饮吧!这里,诗人把怀念远方知交的心中惆怅,顿时变做了一种叱天咤地的雄豪之气。如果我们读李商隐的诗会有忧伤感的话,读聂绀弩诗的感觉是一种天覆地载的悲壮!
  
再举《雪峰十年忌》中一首:
  
干校曾经天地秋,归从干校病添愁。
  相逢地下章夫子,知尔乾坤第几头。

  这是聂绀弩于1986年逝世前写的纪念冯雪峰的诗。诗中说,雪峰下放干校时含辛茹苦,已经到了人生之秋,从干校回来病愁交加,郁郁而死。到了地下遇到章太炎夫子,该知道你是乾坤中第几颗头颅了!章太炎《狱中答邹容》有名句日:“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聂绀弩把冯雪峰与烈士邹容、前贤章太炎相提并论,给予了很高的赞许。这首诗大概是他的绝笔之作,是不是也有暗作自许的意思呢?不仅是对雪峰,包括自己遇到章夫子的时侯,也可能是又一颗乾坤头颅吧!
  
聂绀弩确实立身很高,志向不凡。他对胡风、冯雪峰表现了那样深情的敬重和爱慕,而对另一些尚在台上掌权的人物,他的态度别有一种傲岸,有时甚至不近人情,尤其是对那些他厌恶的人和事,往往破口大骂。其日常言行,亦处处可见骨子里的气节,令人肃然起敬。
  
综上所谈,聂绀弩的经历、思想、气节,这些都是他的旧体诗的艺术特色形成的前提和基础。

二、诗的灵魂与诗的语言
  
笔者认为,正是由于聂绀弩丰富的阅历、自由的思想和不屈的气节,造就了其诗惊世骇俗的特色。他的诗既有特色的内容,也有特色的形式。在诗的内容上,聂绀弩继承了“诗言志”的传统,他的情和志,他的阅历、思想、气节、人格,是他的诗的灵魂。聂诗的灵魂,表现为强烈的思想性、现实性、战斗性。另一方面,在诗的形式上,他突破了传统的表达范式,创新了旧体诗的格律和语言,这是聂诗所表现出的显著的创新性。

(一)聂诗的思想性。
  
聂绀弩集中写诗是被打成“右派”之后,致香港友人高旅的信中曾说到他当时心境:“五六年来,诸事颠倒,感情思想拘滞抑塞,仿徨不知所之”“非此际遇,我亦无意为诗”。“这几年来感情上也不可能正常,不免要发抒发抒,不管如何发抒都好”。又在诗集《自序》中说:“以为旧诗适合于表达某种感情,二十余年来,我恰有此种感情,故发而为诗。”由此而知,聂绀弩的诗都是“言志”的诗,都是表达思想、抒发感受的诗,诗中绝无轻描淡写之笔,没有一首诗是空泛写物、空洞议论的。“言志”与“缘情”是相通的,“志”与“情”在古汉语中,很多情况下即为同义。“言志”是中国诗歌的根本传统。现代的某种西化的新诗观念,所谓“语言是诗的本体”,就完全背离了这个根本传统。聂绀弩曾经认为,新旧体诗截然两道。因为聂诗恪守“言志”传统,他的感悟、襟怀、气节、忧患浸透在诗句中,使他的诗具有强烈的思想性。

(二)聂诗的现实性。
  
聂绀弩有诗云:“谁知涉甚天下事,我但唱吾心里歌。”这里好像说是他不管什么天下事,只管唱自己心里的歌,其实他心里的歌就是天下事。写诗不需要刻意去评说时事,但诗心不能不关怀时事,时事装在诗人的心里。如《北荒草》那些诗,写的是诗人在北大荒时的具体劳动,但他写每一件具体事的时候,思想已远远飞跃于北大荒之外,心里想的是举国人民的事。看下面这些句子: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挑水》)
  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削土豆种伤手》)
  曾闻买骨来多士,行见挥鞭上九霄。(《马号》)
  斧锯何关天下计?乾坤须有出群材。(《伐木赠尊棋》)
  天下人民无冻馁,吾侪手足任胼胝。(《麦垛》)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清厕同枚子一》)
  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刘曹。(《清厕同枚子二》)
  
可见聂绀弩善于寓大襟抱于小事体中。写北大荒的诗中,有一首《怀张惟》:
  
第一书记上马记,绝世文章惹大波。
  开会百回批掉了,发言一句可听么?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
  北大荒人谁最健?张惟豪气壮山河。
  
作家张惟在北大荒时写了一篇小说叫《第一书记上马记》,内容为反浮夸风,被召开大会批判为“右倾机会主义大毒草”。聂绀弩为张惟鸣不平,写下了这首充满现实批判精神的诗。聂绀弩说过,不经过忧患,不与社会有肉搏,旧体诗就写不好。他深切领悟了中国诗歌的“忧患”传统,继承了杜甫以来的现实主义精神。尤可显示诗人本色的是他写在《除夜题所作》中的两句诗:“何能掷地金声响,只当忧天痛史观!”

(三)聂诗的战斗性。
  
聂绀弩原来是以写杂文著称的,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发表了许多战斗性很强的杂文。他的诗中有着杂文的影子,被称为“杂文入诗”。
  
鲁迅的旧体诗就有杂文意味,如“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自嘲》)“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二十二年元旦》),聂绀弩的杂文受鲁迅影响,诗也受鲁迅影响。可以说他是“上追杜甫,下学鲁迅”。《挽王莹》一诗的第三联:“老归大泽菰蒲尽,露冷莲房坠粉红。”上句出自鲁迅《亥年残秋偶作》,下句出自杜甫《秋兴八首》。
  
杂文的战斗性,譬喻为“投枪与匕首”。聂绀弩在提到他的旧作《天亮了》这部杂文集时,有两句诗:“此书十几年前著,不得其平剑尚鸣!”可证杂文入诗,也把战斗性带进了诗里。
  
再举一些例句,如:“有字皆从人着想,无时不与战为缘”(《题<鲁迅全集>》)“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胡属八》)“天下是非谁管得,彼皆人主咱其奴”(《雨中瞻屈原像》)“安得菜刀千百把,迎头砍向噬人帮”(《挽贺帅》),这类诗句,即为词锋凌厉的杂文语式,体现了战斗性的杂文风格。

(四)聂诗的创新性。
  
聂诗的创新,既有内容的创新,也有形式的创新,两者相辅相成。其内容上的创新,已包含在前面所说的诸多方面之中。聂诗形式上的创新,亦即语言创新,主要表现为:
  
(1)口语入诗。“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钟三四清归》)),前一句是用杜诗,后一句是口语。“枯对半天无鸟事,凑齐四角且桥牌”(《即事用雷父韵》),聂诗中这种口语、俗语、俚语很多,“无鸟事”都可人诗,还有什么词语不能用?当然要用得巧,搭配得好,入了对仗,合了格律,这种“诗化”的工夫并不简单,如果简单地把口语往诗里塞,可能会弄得粗俗不堪,就不成其为诗了。
  
(2)袭用成句。“子曰学而时习之,至今七十几年痴”(《八十》)“一谈龙虎风云会,顿觉乾坤日夜浮”(《喜晤奚如》)“百年奇狱千夫指,一片孤城万仞山”(《有赠》),用前人诗中成句,诗家历来有之,聂绀弩颇善此道,但“四书”和古代散文中的成句搬到诗中极为罕见,这要算聂诗的一个突破。
  
(3)变化节奏。七律历来惯用的句式节奏是“二、二、三”结构,聂绀弩诗中对此有许多突破,常用:“一、三、三”(脱红绫袄心真碎,补雀金裘力早抛。《晴雯》);“三、一、三”(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削土豆种伤手》);“二、四、一”(但觉三千世界小,谁知七十五年非。《岁首自嘲》);甚至有“五、二”句式(中国共产党同志,晚清小说史殊名。《挽阿英前辈》)。如此变化,增加了节奏的新颖感,呆板的律诗句式变得活泼起来。
  
(4)妙嵌虚词。“别矣西湖灵隐寺,放诸香阜鬼愁峰”(《赠巨赞》)“上有天知公道否,下无人溺死灰耶”(《解晋途中》))“日之夕矣归何处,天有头乎想什么”(《代答周婆》),聂诗中的虚词“矣”“乎”等,不仅句尾用,而且句中用,这也是过去律诗中不多见的。
  
(5)词语倒装。“棉衣棉裤三天跑,小儿小女一见才”(《赠浩子》),本来是“跑了三天”“才得一见”,倒装后不觉生硬,反有新奇感。“生事逼人何咄咄,牢骚发我但偷偷。”(《六十》)本来是“咄咄逼人”“偷发牢骚”,倒置很妙。(未完待续)
  
寓真即李玉臻,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原院长、著名诗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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