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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生活在陕西农村的库淑兰,可能是中国最被低估的艺术家

 WQ_AI_LYS_999 2022-08-11 发布于上海

如果不是看了最近陕西省美术博物馆的库淑兰作品展,很多人或许都不知道陕西的这位农村老太太,竟与毕加索和马蒂斯的风格有些许相通之处。

她开创的拼贴剪纸让民间艺术再度焕发光芒:剪纸也可以有鲜明的色彩、繁复的构图以及充溢着时空穿越和真幻交叉的视觉效果,传统也可以变得如此现代。

尤其是一幅高约4米的巨幅剪纸《剪花娘子》,其上拼贴了2670片的圆点和花瓣,纤细灵巧的小纸片如同被镶嵌在细密画上的宝石一般,纷繁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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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作品《剪花娘子》

在库淑兰的前半生,她和大多数农村女人一样,过着贫苦的生活,承受繁重的劳作,还常常受到丈夫的暴力殴打。在65岁那年,因为一场差点送命的意外,她开始自称为神仙下凡、剪花娘子附身,并由此迎来了自己艺术创作的高峰。

许多参观者在小红书上发文表示,难以想象这如此充满生机而富有生命力的作品,是经历过如此苦难的人创造出来的。毕竟在库淑兰的幻想中,“满世界都是鲜花和耀眼的七彩光斑,她真觉得自己每天都生活在花丛中,她的幸福和快乐无人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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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淑兰的剪纸风格自成一派。通过一种原始性的创作思维,贯穿了造型、色彩和构图的全过程,使得剪纸这一传统民间技艺焕发出全新的视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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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世界·陕西省美术博物馆藏库淑兰作品研究展》布展

曾有学者试图了解库淑兰的造型理念:

“为什么这个人的嘴是侧的?”

“你侧着看人,他的嘴就是侧的。”

“为什么你的剪纸中屋顶都是三角形?”

“什么是三角形?我就是想让你看这上边小,下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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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早期作品

很显然,库淑兰并不了解几何学,也正是如此她才能跳脱出既有框架的局限。她在创作中往往以自我情感为中心,去观察生活中的花草、动物和生活,追求农村生活内在的感受而非表现。

“阴阳”这一传统二分法,也能在剪纸中被库淑兰创造性地表达。月亮是男人变的,所以放在画面左边;太阳是女人变的,所以放在画面右边。男人胆子大,夜里出来陪人下地干活;女人怕羞,手里攥着一把绣花针,谁要是敢正眼看她,就用针刺他的眼睛……

“五行”理念影响了库淑兰的色彩意识。她自创了一套色彩体系,“下色子”是放在一起灰暗的颜色,以赭、黑、灰、褐为主;“上色子”是放在一起鲜亮的颜色,以红绿、黄紫、蓝黄这些浅亮搭配为主。通过冷暖色和对比色的搭配,库淑兰得以在剪纸作品中表达人物复杂的情感变化。

库淑兰的拼贴式创作方法同马蒂斯相似,都擅长使用高对比度的补色关系来表现强烈的色彩效果,具有极强的装饰性和平面性。然而在塑造形态上,库淑兰更为繁复,马蒂斯追求简洁,多用影廓造型舍弃了对细节的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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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作品《狮子娃

库淑兰抛弃了“形”的约束,创作往往是随手拿起炕头的大剪刀即兴完成的,配合着随心哼唱的歌谣来自由组合画面的时间与空间。

十月里天日照端,丈夫出门难留连,

一口许到三月三,三月初几不见面。

人家进庙把香烧,为了儿女;

小妹妹进庙把香烧,为了我丈夫不回来。

爷爷呦,我丈夫有命给你上个上上签, 没命给上个下下签。

往南看,一场空;

往北看,泪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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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作品《姑娘爱我石榴情》

这首歌谣中,一位妙龄女子的丈夫在前一年十月出门后,到第二年三月都不见踪迹。无奈之下,她便跑去了庙里烧香许愿,希望丈夫在外健康,并早日归来。

望眼欲穿的痴情就这样在库淑兰的剪刀下铺陈开来。通过哼唱歌谣引爆创作灵感,从而完成一幅剪纸的构图和再创造,是她常见的创作过程,以至于每幅作品都配有或是酣畅欢快、或是心酸讥讽、或是诙谐幽默的歌谣。

除了对歌谣场景的再现,库淑兰还发挥想象创造了许多超常形象,与原始艺术一脉相承,《空空树》就是其代表:

正月里,二月中,我到菜园去壅葱。

菜园有个空空树,空空树,树树空,空空树里一窝蜂。

蜂蜇我,我遮蜂,蜂把我sa蛰的虚(晕眩)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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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作品《空空树》

研究旬邑民歌的学者称,这首歌谣原本描绘的是地穴式窑洞烟囱冒烟的情景,但库淑兰将其变成了一棵粗壮而中空的黑色巨木,其中飞舞着无数黄蜂,并在空白处装饰着各类动物、鸟儿和花枝图案,犹如圣洁的生命之树,充盈着生机与活力。

02

事实上,库淑兰的才华并非凭空产生。长期研究库淑兰的文为群就认为,库淑兰的剪纸融合了传统剪纸的造型和刺绣的色彩,这些都离不开她深厚的女红功底。

1920年,库淑兰出生在旬邑县赤道乡王村(现名富村)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里。11岁时,聪明伶俐的她被送往三原县接受新式教育,从此打开了自己的视野。

可惜库淑兰后来才明白,她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候根本没得选择。4岁,她被父亲定下娃娃亲。9岁,她被母亲缠足,一生行走不便。15岁,亲家再三上门催婚,使得原本正在读书的她不得不辍学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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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作品《石榴树树开红花》

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中,库淑兰学会了如何持家,也很快掌握了剪纸和刺绣的技能,并开始为自己置办嫁妆。她甚至编了首歌谣:

一树梨花靠粉墙,娘到绣房教贤良。

一学针线毛帘绣,二学裁剪缝衣裳。

三学人来客去知大礼,四学莺歌把家当。

1937年,被婆家迎走时,库淑兰还不忘带上自己念过的书、用过的砚台和一把口琴。那时她还不知道,少女的欢乐和梦想在现实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歌谣里,唱得是梅香和江娃的甜蜜爱情:

鹐鸨鸨,鹐树皮,江娃拉马梅香骑。

江娃拿哩花鞭子,打了梅香脚尖子。

梅香,嗯呀,嗯呀,我疼哩。

看把我梅香能成哩,揭地照逼土,照下我倩倩好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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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作品《姜娃拉马梅香骑》

现实里,库淑兰的丈夫孙保印是个愚顽汉子,笃信“打到的老婆揉到的面”,常对她拳脚相交。小脚的库淑兰不得不去地里干活,靠着双膝跪地收割麦子。农闲时,还要上塬下坡采草药换钱。

生活便是在如此的绝望和艰辛中熬过。这一切并没有泯灭库淑兰的天性,因为在家常常挨打,库淑兰便躲藏到村民家里剪纸。从《白菜叶叶铺地黄》的作品中,便可一睹她提心吊胆的生活:

棍棍打到我身上,句句骂哩我亲娘。

深沟吃水要我担,下去呀窝哩我脚尖尖,上来时刷哩裙边边。

甚至宁愿赴死也不想继续和丈夫生活:

三股子麻钱吊死去,活活寻短见。

活着不值一个钱,死了值得大金钱。

不仅如此,对库淑兰而言,更为沉重的打击或许是接连夭折的子女。在婚后的十年时间,她一共生了13个孩子,最后却仅有两男一女存活于世。

无论何时,库淑兰都极少提及自己的子女,也极少创作这一主题。只有一幅名为《十秃子,五兄弟》的剪纸存世,或许她想以此寄托哀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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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作品《十秃子,五兄弟》

学者杨生博分析库淑兰的剪纸,从中归纳出了千千万万的乡村女人共同命运——天生的低人一等,青春期的恋爱失缺,婚姻中的暴力虐待,日常生活的无奈认命,以及晚年的美满团圆期盼。

在农业社会中,女人能拥有的往往只是一把剪刀和一根绣花针。因此剪纸和刺绣就成了承载女性一生阅历、记忆与想象的艺术,以寄托难以开口和书写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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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1985年发生的一场意外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库淑兰的生活。

某天,同往常一样,库淑兰挪腾着一双小脚上山采药,却不慎跌入5米高的土悬之下。像许多艺术家一样,她因这场意外而开启了自己的天启时刻。

在断断续续昏迷了40天后,她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了剪刀开始剪纸,并自诩为”剪花娘子“的人间化身,掌握了世间的所有剪纸秘技。她还喃喃唱道:

剪花娘子把言传,爬沟蹓渠在外边……进了库淑兰家里边,清清闲闲真好看……叫来童子把花剪,把你名誉往外传……人家剪的是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

她常常把自己关在旧窑洞里,操起一把用来裁布的大剪刀就开始剪纸。在创作和为人上,库淑兰都达到了一种“解衣磅礴”的自由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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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淑兰的剪纸中开始加入了大量的宗教元素。因为母亲是个佛教徒,小时候她在寺庙中看见过大量的佛像、神龛、壁画和绣幡,这些装饰华丽的通神物成了她独特美学的启蒙,也成了此后创作的常见元素。

她开始大量地创作“剪花娘子”形象,“脸盘大、鼻梁高、肤色白、眼睛大、眼黑多、口型小”,这正是库淑兰想象中自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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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世界·陕西省美术博物馆库淑兰作品研究展》布展

她通过大轮廓的曲线来表达女神的外形姿态,一条粗犷的线犹如一笔画贯穿始终。并用大量代表女阴的椒刺刺纹、代表富贵吉祥的牡丹纹、代表健康长寿的双吉捧寿纹等装饰服装,这些包含生命意识、人本观念的符号,透露出一种朦胧朴素的生殖崇拜意识。

这些“剪花娘子”大多正坐画面正中以彰显地位,这一库淑兰不断重复着的神秘主题,正是她用来排解一生苦难经历,创造出来的一位人神合一、物我两忘的精神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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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着农村生活、花鸟鱼虫等传统图案,剪花娘子不断向下扎根,也不断向上突破,既融入又超脱于人间。

库淑兰艺术风格的转变,让省群众艺术馆的干部王宁宇看过后也大为震撼,他特地交代长期与库淑兰接触的县文化局干部文为群:“给库淑兰一些特殊安排,先给她32开纸,再给她16开纸,叫她随着自己想法剪,也不要催她,看她能把握得住不。”

文为群给库淑兰安排了当时能买到的最大开白纸和各色彩纸,并叫当地剪纸班的学员给她打下手:“所有人听库淑兰指挥,该咋个剪咋个贴,都照着老婆子的意思来,让她放开用,想整多大就整多大。”

看着库淑兰坐在白纸中间指挥的神奇模样,文为群觉得,“她好像真的变成了剪花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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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淑兰作品《剪花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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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乘着流行于电影、小说以及美术界的“寻根”思潮,库淑兰的剪纸艺术火遍了大江南北。

1997年,库淑兰应邀赴香港参加中国民间传统艺术节。那时她已经成了享誉海外的艺术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为“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系首位获此称号的中国人。

据说刚下榻酒店,就有香港文艺界人士给库淑兰送来了一根全新的不锈钢拐杖。那时库淑兰高兴得像个孩子,收下礼物,当着众人的面又是唱又是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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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日本NHK电视台的纪录片《亚洲艺术纪行》在中国开拍,导演小野泽稔彦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有人说中国的现代艺术是从乡土民间孕育而来的?”

当代艺术家吕胜中想起了一个人。十五年前他第一次去陕西写生,初见库淑兰就被她的创造力震撼到了。他觉得,库淑兰的剪纸带有孩童一般的狡黠和天真,跳脱了传统单色剪纸的桎梏,极具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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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世界 · 陕西省美术博物馆库淑兰作品研究展》布展

在纪录片中,吕胜中带着摄制组再次来到了库淑兰的村庄。他们如久别重逢的好友,寒暄,拥抱,再互相用红纸剪下了对方的形象。

这是民间一个由来已久的传统,剪纸和真人一样都是具有灵性的,尤其在正月初七的人日这天,把剪纸贴在门上还能招魂辟邪。于是吕胜中历时三天,剪下了无数个小红人,贴满了库淑兰的厅堂,端坐其中的正是剪花娘子——这是他的标志性作品,并将其命名为“招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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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及剪纸这类民间艺术,从前吕胜中极度排斥,认为这些东西土气。透过库淑兰的剪纸,他放下了自己的成见:“人类文明在最原始的层次是一致的,在某种程度上,民间艺术是对原始艺术更高层次的回归。”

2004年冬,库淑兰在家病逝。直到临死前,她胳膊上依然留有两大块疤痕——那是早年间丈夫因她干活失误,用手中的铁叉戳的——留作生命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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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的一段采访中,吕胜中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库淑兰时,坐在旁边静静观察她剪纸:“她只要一剪纸的时候,就好像是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好像身边完全没人,非常投入。”

那时他轻轻问了一句:你心里在想什么。库淑兰不响,继续剪。

等剪完了一个部分,库淑兰只抬头看着他说:“额什么都没想,额心里空空的。”

吕胜中花了许多年才参透这种“心里空空”的境界。简单来说,就是一切的行动都变成了心灵轨迹的动作。只有空,才能容下万物。

作者 | 佳星 | 贞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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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世界
陕西省美术博物馆藏库淑兰作品研究展

展览时间

2022.07.22—2022.08.21

陕西省美术博物馆

展览8月21日闭幕,欢迎感兴趣的朋友前来

无需预约,免费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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