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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细雨落在河上，激起点点涟漪，涟漪一个挨着一个，近乎平均地分配到整个水面的各个位置。各个位置上的涟漪，出现之后随之消失，消失又出现。水面上那一个个逐渐扩大的圈儿不断扩散又不断出现，好像不再有出现与消失的过程，而变成了一种永恒。水面上其实一直有的微微的波澜，被看不见的微风、被细细的雨水敲打激起的波澜，在这样的涟漪之中变得无足轻重，根本不存在一样，近乎绝对平展。世界还会有第二个类似的场景为你不经意地自然展示出来吗？现在的就是唯一的，恰好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前赶后错，刚刚好，才能得其所见。 要有一处水面在你经过的地方，要雨下得不大不小才会有这样的效果，下得大了就看不见涟漪慢慢扩大的过程了，下得小了涟漪就没有了力道，太过细碎，行之不远。只有现在这样不大不小，才会有眼前像是刻意展示一样的最佳效果。 这个最佳效果让人忘记了小雨正淋在自己身上，痴痴地凝望着水面上这样无声无息的盛景。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不由自主地靠近水面，一只躲在岸边的䴙䴘受了惊，先是奓撒开翅膀猛地一飞，然后一下钻入水中，在水面上犁出一道犁铧犁地似的向两边分开的痕迹。说是犁开不是很准确，因为看上去完全不费力气，就只是轻轻一滑而已。待再次钻出水面的时候，已经很远很远，在确认安全以后，小小的脑袋带着小小的身子，在水面上平静地滑行。而它身后那道水痕很长时间了也还能分明地看出曾经的轨迹…… 细雨落在河上，让河像是植物一样更富生机；让目睹了此情此景人痴迷。
傍晚的时候小雨暂停，水面上起了一层水雾，水雾和水面的界限分明，和周围通透视野里的岸边草木和灰色天空也完全无关，就只是一层明确的水雾。那种和周围一切都无关之状，已经不是自然现象，而类似人造，类似舞台上那种为了营造一种仙境气氛而进行的煞费苦心的人造之物。为的是歌手、演员身在其中能显得有几分神秘，能给观众以不尽的想象。 现在的水雾之中没有歌手、没有演员，水面上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水面上的雾来来去去也完全不听人的调遣。 水雾漂浮在水面上，快速移动，移动过去又移动回来，好像没有主意，又好像一切都是既定的轨道与程序之中的一个小小步骤。你看着它们全无规律眼花缭乱，分明又成竹在胸不消挂念。人所能做的只是凝望就好。 凝望之中刚才下雨的时候的残存的燠热渐渐退去，雨后的清凉以一股一股看不见的方式从身前身后驶过，好像站在水边的人也被看不见的雾给弥漫住了一样。正是这样的冷热交替不定的特殊气温状态，在水面上形成了雾。在酷暑中水温是不会一下降下来的，而水面之上因为降雨而已经大幅度降温，这种罕见的巨大温差形成了奖赏给我这雨中骑车人的奇妙一景。
雨后的黎明，朝霞以一种非常涣漫的形式一点一点地改变着凉爽夜晚的色彩格式，先是一点点不耀眼的亮色点缀到了远远地大地上的一栋白色楼宇的墙壁上，然后才意识到对面住宅楼的粉色墙壁实际上已经将粉色显现了出来。顺着光源向东看，东边的朝霞在层云的遮挡之下也已经很明确地有了相当的亮度，这种亮度扩散力不强，可是广袤的玉米地上空整齐排列的玉米穗子们，一个个的纷披之状中已经和夜晚的不可见的与玉米叶子融为一体有了不同，它们以自己略略的白色形状从青纱帐黑绿的玉米叶丛中被分离了出来，成为与无远弗届的蛐蛐叫声一致的季节性存在。 紧接着，也就是在目光这样再次巡回回来的一刻，一切都昭然若揭一样的明亮起来，粉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光芒以柔和也明确的方式照临大地。绿色的玉米大地尽头的逶迤青山不再乌黑，一道最耀眼的光是运处横亘在空中塔吊的长大臂膀，它上过油漆的钢铁质地在朝阳中居然也显得有了几分耐看的魅力。杨树行列们高高的树冠先被朝霞染成了黄色，与还没有沾到阳光的黑绿的部分有了刀刻般的界限，又是任何一种人间的刀都无法企及的随形就势，不着痕迹。 朝气蓬勃的早晨，由此正式开始。
河水之上的天空是多云的。多云的云斑驳无序地分布在东天上，时时遮挡住早晨的阳光，早晨的阳光努力抓住每一个缝隙，将自己利剑一样的光道倾泻下来，倾泻到河水中，倾泻到河水中的是多云的天空和如剑一样的阳光的倒影。 倒影因为水的流动和风的划过而比天空中更多了一层晃动着的盎然，好像水中的天空要比真正的天空更丰富，更有吸引力。 一直到你站在桥上看着这个景象看了好久，才注意到河的两岸高高的大杨树的荫翳下，其实已经坐上了垂钓者。他们永远一动不动的姿势好像是从昨天夜里一直延续过来的，延续到自己已经成了和水、和树、和多云的天空以及多云的天空中的阳光一样的自然物。 在天空和河水一起营造的这个上下一体的壮丽景象里，人只能幸福地无语。
这些稍纵即逝的瞬间，人完全无法留住。不管是照相还是录像，不管是书写还是绘画，也不管是有没有明确歌词的音乐，都只能在皮毛的层次上为曾经目睹的无言幸福留下一点点线索，完全不能将这些瞬间的全部妙不可言传达出来。 这并不妨碍我们再次追寻，追寻在自然中的下一个不确定的时刻里重新与类似的稍纵即逝的瞬间重逢。在最高的层次上说，人生的意义其实就只是置身到这样稍纵即逝的瞬间，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为这个瞬间、为这个意义做的准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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