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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占武:一口水窖的容量

 源源不断 2022-08-12 发布于宁夏

六盘山文艺副刊第57期

本期嘉宾:杨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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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手记

我书写最初的动力是青少年时期储存的情感。我的老师,我上学时走过的路,寻草、捞浪茅的经历,住窑洞、喝窖水的生活,那一方地域风土,清水河、折死沟、豫旺川……,在某些时刻,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萦绕,挥之不去,而且愈到后来愈发酵涌动,不写不安,不吐不快。我就这样被记忆追逐着,不停地完成它们的催促,让它们成为故事的主人。

有朋友问我,是否读了些史料,尤其是方志之类,籍此对故乡有更深入的挖掘。我只能说,史料也反映了故乡的存在方式,而解读史料就是描述和表达故乡的方式之一。还比如,我认为故乡是存在于她的语言中的,——这类似于海德格尔所谓“语言是存在的家”——因此,关于故乡的情感也需要用故乡的语言来呈现。

语言是有灵魂的,我总是不能放弃对语言的敏感。我在写作过程中,不嫌僻词,不讳俚语,因为我认为故乡就是这样子的,这是它的厚度。同时,记忆似水流年,有时候突然苏醒,这往往都是因为语言。有时候,我重拾记忆完全是因为方言的邂逅,将我拉回过去的时光。

书写故乡的关键之处在于:你需要“懂”和“悟”,变成一个故乡故土的知情者;或者袭用人文地理的一个说法,即你需要变成一个“文明内部的发言人”。我的书写是对故乡的一份记录,但更多的是基于人本主义的祈盼和怜悯。也许,悲天悯人才是我安放灵魂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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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水窖的容量

作者 杨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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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久未谋面的校友异地交流,来到本地担任领导职务。他是练达之人,大约是为了打破大家的拘谨,就先开口聊起了对本地的第一观感。

他说,他早年到过西海固。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在某省任县委书记,因为某项合作项目,与宁夏南部山区某县对接。

他说,县上的同志真是太热情了。当时住的宾馆,是叫“招待所”的,没有自来水。一大早,县委主要领导就过来了,亲自端了一瓢水伺候他洗漱,他感到很难为情,消受不起。当地的领导一边细水长流地倒,他一边洗,奇特的是下面放了一个脸盆,把洗漱过的水接着。说是这水还可以留着扫地的时候洒一洒的。“不要糟掉了!”——他学着当地的方言说,并感叹这是他对西海固第一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这真是一个话题。大家谨慎地措辞,各自讲讲缺水的见闻:

山里的一个人,从远处挑了一担水。走得累了,停下来歇息。一群麻雀扑上来喝水,怎么也赶不走。这人只好怔怔地坐着,等着麻雀喝饱了飞走。以后逢人便说:麻雀,那也是一条命么,以后不要打了。更夸张的事还有:一只麻雀扑进来喝窑洞炕头上的一碗水,人逮住麻雀扔出去,那麻雀竟然还飞回来继续抢水喝。这真是一只搏命的麻雀!

知道牛会“嚎”吗?好几天没有饮水的牛,发出的那种“嚎”,听起来的那种瘆人真不知怎么形容。

分家而过的婆媳,也许原来就关系一般化。有一天,儿媳偷了婆婆家的一桶水,婆媳为此打了一架,邻人并不认为这打架的事由过于琐碎。好事者进一步分析:分家单过的时候,可能忘记将窖锁的钥匙切割清楚,因而留下肇启是非的隐患。

水窖都已干涸,生产队组织拉水,毛驴套上架子车,盛水的水桶是废弃的柴油桶。水拉到村里开始分配,大人站在架子车上倒水,村民提着水罐排着队,鱼贯接水。油桶是没有水嘴的,难免洋洋洒洒。有个六、七岁的小孩,眼疾手快,从队伍中飞奔过来,把水罐放在水桶下面,接着那点洒出来的水。

这样的故事太多,足可讲够“一千零一夜”。耄耋之年的王庆同先生在《青山无言》中回忆过上世纪70年代在宁夏盐池县农村时的一个故事:有一年春节快到了,我家西北方一户人家一个小男孩来我家院子里玩。我老伴见他手背布满黑垢痂,就问他:“咋不洗手?”他说:“我妈说了,过年给我洗。”并感叹“在这样的地方,给孩子洗手是过年的礼物。”

读着、听着这样的故事,我似乎出现幻觉:那个飞奔过去接水的和这个等着过年洗手的小男孩,是同一个人:为了过年可以洗手,他才如此珍视这水桶里洒出来的那一滴水。

缺水,从骨子里培养一个人自幼及长的惜水意识。这决定了人对水的态度:“疼省”。仿佛水就是有生命的,要像对待一个“有命的物儿”那样去“疼省”:“疼爱”和“节省”。

白话诗人伊沙写了一首诗,有这么几句:“你来自六年不下一滴/雨的同心/兄弟,我记得你在会/上发言说:/当地的婆姨担水时/看见水桶里的水滴/掉落在地/竟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唉哟一声/心痛的叹息”。

诗中的“你”,是我的朋友和老乡,诗人马占祥。故事就是他讲的。“心痛的叹息”,就是“疼省”的心痛和叹息。读者会不会觉得“心痛”呢?我还要告诉你,这其中还缺乏细节。那个担水的婆姨,一定是在无盖的水桶上压着一把骆驼蓬草,防止在摇晃的行进中掀起“桶中风波”,水被洒出来。但即使万全的措施、万分的小心,水还是洒出了几滴。

与“疼省”相左的故事是“不疼省”:大旱之年,水窖干涸,某个人好不容易找了两桶水。挑水回家的路上,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这个被两桶水压得肩膀生疼的人,怀着欣喜,带着不耐烦,就将两桶水倒掉了。待到回家,却发现自己的庄子上一滴雨也没下。原来,暴雨是会隔“圪棱”的。——不是说过吗?一个人在暴雨中跌了个“马趴扑”,起得身来,却发现屁股被淋湿了,头却是干的。——这故事听起来更像一个寓言,是对不疼水的讽喻。有点儿像“捷克式的幽默”,让你听得又想笑又想哭。

理解西海固的水,才能理解西海固。懂得了这里的缺水,你就知道为什么说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比如“水贵如油”。水,正是在这样的境遇中,获得了本初的、生命之源的深刻含义,不可以用价值、价格来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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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流行在口语中对本土地理和风物的描述是“苦焦地方”。我怀疑“苦焦”应该是“枯焦”,因“枯焦”而“苦”。“枯焦”这个词来源颇古,这就是记录在《尚书》以及《山海经》等典籍中,关于后羿射日时的背景描述:“十日并出,草木枯焦”。灾荒史的研究者也指出,这是“大旱灾的生动写照。”从气候史、旱灾史之类的研究中,可以确知西海固地区的干旱是常态。一项研究说明,明初至新中国成立(1368~1949年)580年间,西海固的干旱灾害平均4.41年一次,而且,以1700年为界呈现加剧态势,后期250年干旱灾害的发生频率是前期330年的2.62倍。

对于大部分地区来说,解决人畜饮水的唯一工程措施就是打窖。

在广大的中国北方地区,窖的样式依据土质条件等,有圆柱形、瓶形、烧杯形、坛形等多种。在西海固地区,常见的是坛形,但老百姓并不称“坛形”,而是“近取诸物”,用最常见的植物“蔓菁”作比,称“蔓菁窖”,这很形象。

标准的窖,数据是三个“一丈八”:开口只容一身回转,是直径约2尺的圆,一边下挖一边扩张,下挖一丈八以后到达腹部,腹部直径为一丈八,此处被称为“缸口”;“缸口”以下深度一丈八,逐渐收缩至底部,这是储水的部分。这种水窖只能半窑储水,理论上,最大储水量可以达到100方以上,但实际很难达到,这有赖于土质的条件,特别是有赖于窖工施工技术的高超。一个好的窖工,绝对是稀缺的人才资源。

窖址的选择颇为讲究。地面要“硬实”即土体要完整结实、黏结性好;最好是在打麦场,这是现成的积水场。

打窖,既是一个苦活儿,又是一个技术活儿。一个标准窖的土方量超过200方,最深处达到地下12米,全靠一锹一锹、一筐一筐掏出来。只有好的窖工,才能掌好“窖桶子”,仅靠眼力和手工,挖成一个坡度降比合理、线条流畅、壁面光滑的窖。

“缸口”以下储水的部分作防渗处理。在窖壁挖出密密麻麻的锥形小孔,称为“麻眼”。然后用胶泥填充,称为“糊窖”。麻眼类如蜂巢,填充胶泥棒以后,能发挥出优秀的几何学性能。

最艰难的就是“糊窖”。选择红胶泥土,制作胶泥。红胶泥土颗粒干涸而坚硬,没有粉碎机之类的机械设备,只能手工反复捶打、石磙碾压、过筛,直到成为粉末。然后和水成泥,发酵和反复踹踏、摔打,充分发挥出粘性。伺弄泥团的虔诚和用心,对光滑、粘性的追求,都远远超过面团的制作。这个过程所付出的劳动用时绝不亚于打一口“窖桶子”,劳动强度会更大。将红胶泥做成锥形的泥棒,一一填充到“麻眼”中。最后的工序是“紧窖”,用木榔头反复敲打,务必夯实、光滑。为防止窖壁皲裂,后期的保养也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往往需要数十天。洒水、检验、抹光,枯燥的重复性劳动,考验着人的细致和耐心。为了保养,人们单凭一根绳索,在十多米的窖中上上下下,这不仅需要体力,还需要技术,特别是在上攀过程中一种被称为“绞绳”的技术:灵活使用脚腕,脚背绕绳索一圈,变成引体向上的登踏助力。

——以上的叙述真像是打窖的说明书。之所以不惮枯燥,就是怕读者不能体会打一口窖所付出的人力、物力、财力投入。这实在是一项艰难而巨大的水利工程。大集体时代,一个人缘广泛的农民,不计帮工的工钱,光是供给饮食,至少要付出自己一年的劳动所得。对一个家庭来说,置办一口水窖,往往要花掉数年的积蓄。本世纪初,北方地区曾有过一项扶危济困的“母亲水窖”工程,一封“劝募书”曾动情地呼吁社会各界捐款,帮助西部的母亲“留住雨水,帮助她们播下丰收的种子,播下美好的希望。”捐助金额为1000元,按照工程1:1资金配比,水窖投入达到2000元,高于当期(2000年)宁夏农民人均纯收入的1724元。

因此之故,“水窖”被写入《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白皮书》(2001),《中国性别平等与妇女发展状况白皮书》(2005)以及《2010-2013年全国农村饮水安全工程规划》、《全国小型农田水利建设规划》、《全国集蓄利用规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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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掘地为窖,冬储层冰,夏收暴涨。”清末平远县令陈日新的这句话,高度概括了水窖的集水方式。

凛冽的冬日,人们期盼着一场大雪。雪后,又期盼着一场大风。大风将雪刮到背阳处,形成雪棱,经过几昼夜的消融和冰冻,成为含水量丰富的冰雪块。一背篼一背篼背回来,投入窖中,这是应付春旱乃至春夏连旱的底气。谁能保证这一年中,一定会下一场暴雨呢?极少有人会吹嘴说:“我的那口窖大,能吃个年对年哩!”这样的人,多半是未等到降雨季,就早早地到处借水吃。招人嫌、讨人厌,因为只有水才是有借无还的东西,“借”就是“讨”,不过是换了个便于开口求人的说法而已。

等待夏日的暴雨。仰望天色,在预计的降雨可能里,将作为积水场的打麦场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是真正的“未雨绸缪”。如果暴雨如期而至,形成径流,人就定定地守在窖边,等待第一波浑浊的水流出场外,然后放水入窖,并尽可能地在窖口作简单的柴草畜粪过滤和及时堵塞入水口。这是一个成年男子或一家之主的责任,水不可以漫过“缸口”,否则这口水窖大概率会报废。

泥土必然和水一同流入水窖,柴草、羊粪也不可避免。刚刚蓄的水,水是浑浊的、带着土腥气的,等水澄清,经常会有柴草羊粪飘起来了。有一年,一个名满天下的老者,访问到了西海固,期间热情的主人捧上一碗水请他喝,他真诚地说:“你们的水太金贵啊,我不敢喝。”但我估计一定是这样的水,颜色、味道让他觉得不对。

一项水质的分析报告说,窖水的总氮、总磷、挥发性酚、氯化物、金属离子、化学需氧量、大肠杆菌及水温、PH浊度、残渣等,基本符合国家饮用水标准;而紧靠公路边修建的水窖,化学需氧量、总磷、硒、汞、大肠杆菌的含量均超出饮用水标准,其中大肠杆菌群的量超出指标数10倍,必须进行水质净化处理。

但“科学”是无力的。使用水窖的人,关于窖水净化的认知和操作都是哲学的。这种境遇中的“科学”一定指向着“无”,而哲学才是“有”。

——短暂的暴雨总使集雨的场不敷收满一窖水,这时,须得当机立断,引路边、山间浸染过柴草、畜粪的径流入窖,“水流百步是洁净的。”

——窖水浑浊,可倒入一桶苦咸水,这能够使之尽快澄清。

——偶或有鸡、鸭等小型动物跌入窖中,把跌入物打捞出来,然后扔进去一锹干净的黄土,将窖口封闭,捂上七天。经过这样处理的窖水,也是洁净的。

这种独特的洁净观不只表达着节水、惜水的内涵,而是提升着水的“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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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窖,是最值钱的不动产,也反映出这家人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好门风。婚姻的民俗中,养女儿的一方在决定是否应允一门亲事时,往往要实地考察一下男方的情况,称之为“验家道”。“家道”的主要参数,就是看对方家里是否有两孔窖。两孔窖,不仅是饮水的保障,也是轮换清淤的必须。如果这家有三孔窖,那绝对是家道殷实,几乎类似于“钟鸣鼎食之家”了。

在山里行走,你能看到,家家户户院落敞开,扉门不闭,但水窖总是锁起来的。赤地烈日,口渴难耐,如果讨一碗水喝而遭到婉拒,一定先不要对他们的淳朴厚道大打折扣,而是想象一下主人的无奈;如果得偿所愿,一定记得奉上真诚的谢意。这是我作为窖的主人,也作为行旅者,曾经的体验。

一口水窖,装得下一个贫困之家的全部世界。

窖与人的生活关系是那样的密切。一口洁净的水窖,不独起着水的作用。窖是天然的冷库,常见的景象是,窖的半空中悬挂着肉类、面点、水果等各类食物,以达到保鲜的效果。再次食用的这些食物,会沾染着“窖气”。

离别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久,但我还会时不时地思索一口窖的贵重。在无井无泉的干旱带,窖的历史肯定与人的生存一样悠久,一样漫长,如影随形数千年或是更长时间。它究竟将什么样的内涵植入人心?从某种意义上,我将窖比之于土地。一个早就转移到城里、生活稳定的农民,却不愿意放弃家里的那几亩薄田,那是他心理上最后的生活保障线。而一口窖,却是一家人最低的生命保障线。这些都不是经济主义的视角。

垂危的老人,在即将离世时,突然提出来要喝一口窖水。“甜的吆!”喝下窖水后的那声喟叹,百感交集,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喃喃的自语,快慰的神情,瞬间击碎了我一切所谓的“科学知识”。在干旱的世界里,窖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生命密码?老人最后的神情,代表着只要窖水尚存、家人将生存无虞的安全感,还是隐含着人与自然的某种玄奥?

还记得老人讲的那个故事吗?祖父推着一辆独轮车,做贩盐的小生意。推着几百斤盐,在硝河(今名硝口,在西吉县)和固原、同心诸地往返,中途往往住不了店。店家说,吆脚的(赶脚的,脚户)能要,推“推车子”的不要。店家能供应脚户和牲畜的饮水,而嫌弃一个推“推车子”的,因为他喝得太多了。“唉,血都挣干了么,太能喝了么,哪来的水呢么!”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历史旧事,代代口耳相传……

如今时过境迁。伴随着人畜饮水工程的实施,水窖差不多已经退出历史舞台,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时代的结束。但遍访干旱带,人们还是愿意将水窖作为人畜饮水的补充或“灾备系统”,经济的考量和情感的依恋相互交织。不知你是否相信:像我这样一个曾经掏过土、踹过胶泥、蓄过水、背过冰雪,长期使用过水窖的人,在都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从他们用水的习惯里,大体能判断出他或她是否有过“疼水”的经历,并进而对他或她生存的环境是否“枯焦”作出想象。

(原刊《朔方》文学杂志2022年7期)

杨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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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同心人,博士,研究员,北方民族大学兼职教授,长期从事语言文化、经济学研究,有多种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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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人:景瑜

策划:赵海虹

监审:张强

监制:宗时风

主持:王瑞

六盘山文艺副刊工作室团队

宗时风 张慈丽 王瑞 尚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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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日报报业集团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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