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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的衬衫和贬值的经验:本雅明讲的三个故事

 cat1208 2022-08-12 发布于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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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本雅明 图源网络)

本雅明所创造的那个现代的语境,说,在讲故事的传统衰落后,人越来越无法分享自己的经验,如今“分享”似乎是举手之劳,然而“经验”真的得到了重视吗?

若干年前,我跟一家公司合作,制作上线销售的读书节目音频。音频需要播音员,我既写了播讲稿,就提出把播音的事情也一起揽下来。第一次录制的那天,我去录音室时情绪很好,想着我最理解自己写的文字,也只有我懂得,它们需要转化为怎样的声音。

但是对着麦克风,我发觉不是那么回事。我的注意力,在我刚开口时就从文稿偏到了我的声音上,如此一分心,读字就出现了卡壳,卡了一次壳,后边就卡得更多,最后只好停下。录音师让我缓一缓,让我调整节奏,然后又说:“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听众,跟我聊天一样,不就行了吗?”

还是不行。我始终没找到“聊天”的感觉,在话筒前讲话,是一种始终比我以为的、或者比别人以为的更重大的实践,耳机看似把我跟世界隔开,我却局促不安,感到环境的挤压而不是绝对静谧带来的放松。后来录音师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说,大概是我有“话筒恐惧症”、“录音棚焦虑症”一类的问题。

最近,我读一篇瓦尔特·本雅明的小作品时,再次想起这件事。本雅明是上世纪的一位神级人物,他说到自己的一次播音体验。那也是他初次上电台,要做一次20分钟长的广播,讲他关于书籍的一些知识。他精心准备好了稿子,而且在家里大声念过,确定用时无误,但到了播音室内,站到特制的小讲台上,他讲着讲着,突然发现情况不对:他才念了一半稿子,演讲时间就只剩1/3了。他猛地害怕起来,赶快匆忙跳过一些讲稿,加速通向结论,当他全部读完、收起稿子后,才舒出一口气,才看到自己提早结束了4分钟:原来第一次看时间时看错了指针。

现在这4分钟怎么办?“在这个满是设备、完全靠人来掌控的房间里,一种新的恐惧突然向我袭来,这跟之前害怕超时的恐惧差不多。我竭力竖耳倾听,但现在耳边只回响着寂静。我意识到这死一般的寂静,正通过我传到1000双耳朵和1000个起居室里。……”

他不得不再次掏出讲稿,从被他跳过的那些页中找出内容来念,一小会儿之后,播音员进来接过了他的位置。他完成了任务,心想自己总算没有闹出事故,顶多是个小插曲。第二天他跟一个朋友见面,问起对方昨晚听他的节目感觉如何,朋友说:“很不错。就是广播信号突然变弱了,我的收音机中断了整整一分钟。”

本雅明是个精妙之人,他的这篇记事给我巨大的启悟。我们惯用“XX症”来含混地描述某些往往消极的心理现象和行为,一说“XX症”,就等于把某人归为某一类“不正常”的人而已,再也不去深究了;然而本雅明却启发我去深度地体会当时发生的事情。当他说到自己竭力竖耳倾听时,他不是写“却什么也听不见”,而是写“耳边回响着寂静”——这是多么梦幻的感知!说明他不轻易放过每一个时刻,他有一种神秘化的认知,相信每个时刻都存在着“善”,就如同犹太神学(本雅明是个不入犹太教、但对犹太神学很有心得的德国犹太人)里,每一个时刻都可能出现救世主弥赛亚一样。

相映成趣的是故事的结尾,朋友把他听到的沉默看作是广播信号突然变弱的缘故,他根本没有往“播音者卡壳了?”这一方向去想,而认为是技术故障导致自己没能听到一段内容——他这种淡定难道不显得异常?难道这里没有一种隐义,即,技术导致了人的经验的降级,也导致了人和人的疏远?

本雅明诞生于距今130年前,离世也已八十二年,可是他短促一生所写下的各种文字一直在被搜罗、整理、出版、翻译。他的确是一个广播从业人员,自己写广播稿,他也给媒体写作,受益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商业纸媒兴起所提供的职业机遇,但他还是一个思维灵活、趣味广泛的观察家,像上述那则播音故事这样的短小写作,反映了他对许多事情的兴趣:童话、民谣、赌博、猜谜、游戏,当然还有更大的主题:梦境和旅行。他的一些小作品看起来像笑话,又像收集和改编的民间故事,每一则都可以细细玩味,其中的对话既真实,和现实中人的说话一般无二,却又极具梦幻的味道。例如他写过的另一篇小故事,是小酒店里,几个人在一起谈论自己的愿望。

普通人的愿望是大同小异的。“有人想要钱,另一个想要个女婿,第三个想要一张新的木匠工作台”。然后轮到墙角里的乞丐说愿望了。你认为这则故事的高潮应该是怎样的?这乞丐是否说出了什么不切实际的、让周围人都刮目相看或是尴尬不已或是不得不掏出腰包给他钱的话?

乞丐说:“我希望自己会成为一位全能的国王,统治一片辽阔的疆土,夜晚我会睡在自己的城堡里。敌军越过边境前来侵犯,黎明之前,骑兵就解禁了我的城堡……我从睡梦中惊醒,只穿了一件衬衫就逃了出来。我能日夜兼程地翻越高山,涉过峡谷,穿过森林山丘,直至安全地抵达此处,在你们店里的角落歇个脚。这就是我希望的。”

在场的人彼此看了一眼,十分不解。有人说了句:“他是从哪里想到这么一大套的?”回答是:“一件衬衫。”

“一件衬衫”,这四个字是谁说出口的?本雅明竟然都没有写,由此,这个故事不仅仅拥有一个思维与众不同的主角(乞丐),而且还被注入了一种神秘,使读者在惊讶或发笑后不会马上退出,而是能有机会继续咀嚼这故事的奥义。乞丐的发言战胜了其他人吗?谈不上,周围的人没有惊叹“你好厉害!”没有被他的口才和想象力折服,也没有好奇他的来历,而是像那种冷漠、无聊、防御心很重的典型的现代人一样,咕哝一句“他从哪里想到这么一大套的?”于是,那不知出自何人之口的一句回答——“一件衬衫”,就仿佛是故事结束时的一点孤零零燃烧的余烬。

本雅明对新技术、新事物、新的城市环境是如此的敏感,而他对新事物之下的人的面貌的察觉力更是出类拔萃。从一个人在电台播音室里面对一群机器,看着一大堆不知何用的按钮时的紧张,到小酒馆里,人们互相说出的不为他人共情的愿望,丝丝缕缕浮现出的都是“现代”一词的意味。还有一个故事,名字就叫《还是个故事》,那是19岁的本雅明(1911年左右),在意大利和瑞士晃了一圈之后写下的。故事的发生地,是现代社会的另一代表性场景: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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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故事的人》

[德] 瓦尔特·本雅明 | 著

方铁 | 译

文津出版社

2022年1月

一个过度敏感的大学生,从瑞士回来,在火车上偶遇一位不同班的女同学。他曾为她痴迷,现在就跟上了她,跟着她到站下车,又上了一辆电车,他们是车上仅有的两名乘客。电车开向偏远的地方,外边下着大雨,大学生越来越憎恨自己对这女生的仰慕了,“他把自己裹在大衣里,决定死不开口,一言不发。他才不是这个穿着怪兽般的风衣的女人的奴隶。绝不!

最后,女生下了车,售票员帮女生提箱子,引起了他疯狂的嫉妒,他夺过箱子,提下了电车,继续跟着走,最后来到一扇门前,他把箱子交给女生时,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几乎不可闻的'晚上好’”,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听到了从门里面上锁的声音。他的双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径直走向了雨幕的黑暗之中,有个词儿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挑夫’。”

不妨就把这个人看作本雅明本人的自画像。他在瑞士度过了几个月浸泡在雨水中的时光,坐上火车后努力唤起“一种慵懒倦怠之情”。年轻人典型的性挫折感是这个故事的主题,然而,这里照旧有一种神秘,或者说一种诗意,使得一个认真体会的读者,在脑中第一时间排除“暗恋”这种定性。那只箱子怎么就被大学生夺了过来,然后由他拎着一直走,而女生却毫无觉察似的?她在自家门前,又是怎样自然地接受了他从后边递来的箱子,竟一言不发,连头都不回?这个只有几千字的故事里,你能感觉到列车的速度不仅压迫着年轻人尚未成型的思想,而且改变了故事的写法,而讲故事同样也是被技术渗透了的人类经验。孤独,疏远,陌生的感觉,似乎正是最忠于这个时代的人所讲的故事里的核心要素。

火车上没有爆发戏剧性的争论,学生是克制和沉着的,也是孤独的,这孤独是新技术带来的:车厢里,人与人都是绝对的陌生,使得敏感的人只能把注意力转去观察文化和时尚,他注意到了穿着旅行风衣的女生“像一只花格子的怪物”。他最终想到的“挑夫”,就像上一个故事里的“一件衬衫”,不是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顿悟,而是个充满倦怠和无聊的回答。

《还是个故事》未在本雅明生前发表过,事实上,直到一个世纪后,它才被收录在一本名为《讲故事的人》的集子中出版(中文版于2022年1月由文津出版社出版,方铁译),这个集子可以称为本雅明的“散篇精选集”,其中作品的叙事风格虽然难以描述,但之所以如此,是本雅明重视叙事,重视语言。故事就是以语言叙述出来的,本雅明视之为神圣,在他看来,人们围绕故事,形成了不亚于共同体的单位,但在一战结束,在1920年代开始后,人们通过故事来共同生活的能力已经被战争和随之而来的技术带来的动荡所危及。因此本雅明的故事不仅要挽救讲故事的传统,而且还要表现它自身的危机。

“经验的价值已经下降了”,这是他在1920年写下的判断。他还曾引用《费加罗报》创始人维勒梅桑的话:“对我的读者来说,拉丁区一个阁楼着火比马德里爆发革命更重要。”报纸征服了公共生活,报纸传达的信息,不能激发对人们对一个地方发生的事情的深度关注,反而以其自明性和即时性,在时间和空间上孤立读者:读完一则新闻报道的读者,觉得自己跟那里面说的事情之间是无关的,他们只需要“知道”,不必去沉浸其中;他们只需要“接受”新闻,而无需“聆听”它。

除了这三个故事,这个集子里的其他叙事作品也反映了类似的变化。作品中的人物,对自己所经历和谈论的事情是并不深入的,往往在结尾处做出一个耸耸肩的姿态。像是在《幸运之手:关于赌博的对话》这篇作品中就是如此,其中,“我”很投入地参加了一次与赌博中的“幸运之手”有关的讨论,在听取了几个人分别讲述的奇事后,我表示不在乎这些事说明了什么还是没说明什么,只是对他的一个老朋友能边听着谈话边微笑着喝下午茶感到愉悦。

本雅明坦率地说过,他写作的动机之一是无聊。正因此,他虽然也想通过讲故事来传达出什么教训,总结出若干意义,可又不强求人们能够听进去,因为他自己也是以写故事来排解孤独无聊。再也没有比他更不装腔作势的写作者了,这些文字碎片中的梦幻、暧昧之处明显,无法索解的地方很多,可是它们绝非作者的故弄玄虚。它们就是本雅明自己的样子:一个从未加入过犹太教、却深受犹太神学和叙事风格影响的犹太人,一个对每一个时刻都留心,并在书写中保留了这种留心的本来面貌。

在我们这个时代,本雅明应该是最值得想念的故人之一:我们很想听听他对眼下事物的看法。本雅明所创造的那个现代的语境,说,在讲故事的传统衰落后,人越来越无法分享自己的经验,如今“分享”似乎是举手之劳,然而“经验”真的得到了重视吗?面对面的交流早已是最大的奢侈品,那么,本雅明所看重的叙事的力量又还剩下几分?那位乞丐的话语让其他人觉得陌生:“让你说个愿望,你怎么编了一大套故事?”而现在,人们会不会连听完这一大套故事的耐心都已经消失殆尽?

我基于一种绝对的信任来读本雅明,我相信,他留下的哪怕梦呓一般的词句,都是发向未来的无线电波。无线电波是本雅明最有兴趣的思考对象,他曾说:“没有什么比无线电信号更轻便、更隐蔽了。没有什么比一个不露面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闯入我们的意识更有效、更引人注目了。……无线电超越了它所指定的技术设备的简单机械概念。”那么,他要是领教了互联网的力量后,又会怎么说呢?我不知道,我只能确信他会保持那种标志性的忧郁的语调,这种语调,正是我们为维持健康的身心所必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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