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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崇拜女儿”的背后

 wunianyi 2022-08-13 发布于天津

小时候我认为《红楼梦》既为闺阁昭传,作者所颂赞的便是园中一众纯净美丽充满性灵的贵族少女们。贾宝玉作为无数光环加持的大男主,所发表的一系列“女儿尊贵”的言论,更彷佛作者传声筒一般直抒了曹雪芹对女性的赞美崇敬之情。许多人大致是同意这种看法的。然而,如果用客观的文学创作理论考虑,《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精妙的作品,其立意与框架一定是超越于书中所有人物之上的,作者既有功力安排出无数细致繁复的对比、隐喻暗藏于煌煌巨著之中,也必如操纵木偶般,准确地控制着每一个角色自身的性格表达与合乎情理的思维局限,进而借由此汇聚种种人物与命运,指向更为浑厚宏大的生命主题。因而,贾宝玉这一人物的言论,绝不会简单等同于作者的言论,人物语言的设计必然有塑造其多维度立体人格的目的,像我过去那样仅仅从字面意思去理解贾宝玉,不仅很可能误会了他,也将这个人物扁平化了。


在格外重男轻女的清朝,贾宝玉的种种爱惜、欣赏女孩的表现看似有叛逆惊人之处,探究起来却并未跳脱当时的价值观框架。《红楼梦》第二回中,冷子兴转述过贾宝玉的话:“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一说法事实上与明清众多男性文人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自明朝末年起,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子的讲法就已盛行起来,比如明末著名学者葛征奇说过:“非以天地灵秀之气,不钟于男子;若将宇宙文字之场,应属乎妇人”。又如清初精刊本《红蕉集》的编者邹漪表示:“乾坤清淑之气不钟男子,而钟妇人。”这种强调女性的洁净、灵秀、纯真、天然之美的观点,本身就是男性对女性作狭窄凝视的结果。长期以来男性被赋予了在社会层面争取权力与资源的责任,人们对他们的期待是成为家族或社会的栋梁,人在这样的期待与培养下,走上的是承受磨砺的成长之路,人格自然会日益强硬与丰满起来。与此同时,对女性则强调“女子无才便是德”,从小女孩到女人的过程,除了嫁人后相夫教子这一家庭职责外,并无其他明确的社会身份提供给女性,也缺乏应有的训练与教育,也由此,当时的女性因生命展开的局限而更长久的停留在一种天真柔弱的人格状态里,这种人格表征也可以在这个时代的“傻白甜”“白幼瘦”等审美中找到其延续,而事实上这已经是对女性失真的男性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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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寒蕾绘,《金陵十二钗》

那么,在贾宝玉的眼中,他又是如何看待女性灵秀之美以外的其他可能性的呢?首先值得关注的是,他对婚前与婚后女性的看法极为不同,宝玉口中的“灵秀女儿”比当时文人笔下的“钟于妇人”要更为收窄,从整体的女性缩小到未婚的女孩。第五十九回里,春燕笑说:“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直接给婚后女性判了死刑,这种批判中自然蕴含着宝玉对女性的一种爱怜之情,他惋惜于童真烂漫与单纯心思的消亡,也感慨美貌青春与轻盈岁月的流逝,但这显然是对女性极为狭窄的理解与男性投射,也是宝玉自己作为一个大族贵公子颇为天真与无知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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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宝玉身边的女子们已看出贾府的危机,试着贡献一己之力以挽狂澜时,宝玉的态度是十分不屑与潇洒的。需要说明的是,清朝制度下官职与待遇并非维持不变地世袭下去,非满族的贾家每过一代便会自动降一级,因而到了宝玉这一代,所袭得的官职将不足以支撑整个家族的继续繁荣,甚至仅维持现有的水准都越来越艰难,这也是他的父亲格外希望他能好好读书考取功名的原因。然而宝玉始终不曾意识到自己重大的家族责任,一味享受着来自贾母等长辈的宠溺,活在温柔乡中,以为一切奢华的生活都是理所应当。在第三十六回,宝钗辈见机导劝他为立身扬名用功,宝玉生气地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坚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完全将女性限制在了社会功名考量之外,也根本看不到自己生存的根基正在一点点垮掉,而这根基正是一众小女孩能较安稳优越地生活在大观园中的保证,也就是说,宝玉实际上不能付出真正的行动保护他不断称赞的女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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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六十二回中,贾家大厦将倾的情势愈发显现出来,此时颇具管理才干的探春临危受命,担负起家族繁杂的管理事宜,宝玉对黛玉说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而一向不太逆着宝玉心意说话的黛玉,都看出了家中的危机,赞同探春整顿,她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此时的宝玉仍旧非常天真地笑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到了第七十一回则当面对探春说:“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宝玉的这一系列反应,不仅仅是对女性超出“灵性自然”范畴外的实力的无视与矮化,更体现出来他对自身生存现实的无知。这也应了第二回中冷子兴所说“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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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寒蕾绘,《金陵十二钗》

曹雪芹在全书开头便点明了,为之做传的女子并不限于未婚的少女们,第一回中亦写了作者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时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曹雪芹通过全书所表达的女性价值与思考显然是更为丰富多元的。贾宝玉之于曹雪芹,或许是少年时的自己,或许是回忆里家中的其他少年。痴心妄想使年轻人的青春生活美好而丰富,他们不考虑前途的风险与障碍,只看到光明与诗意,当一切都落空化为虚无,在不断的回望中才能看到更加层峦叠嶂的生命张力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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