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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雷|吟诵与中古文学活动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22-08-13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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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中古时期,学习经典多要求能背诵,吟诵是才华的表现,能获得美誉,也会有助于官职的升迁;吟诵可以表现某种精神修养,表达某种生活体验、感受;吟诵也是一种专门技能;吟诵是欣赏优秀诗歌作品的方式;吟诵可以促进诗文的创作和传播;吟诵引起文学的改革,促进永明体的兴起和诗歌格式化的形成。
关键词:吟诵   文学活动   永明体

王充称“口出以为言,笔书以为文”[1],葛洪《抱朴子·喻蔽》称“发口为言,著纸为书”[2],《文心雕龙·总术》称“发口为言,属笔曰翰”[3]。“言”是一种口头表达,“笔”则是书面表达。语言文字的表达经历了从“言”到“笔”,文字未发明前为“言”的表达阶段,吟诵是其高级层次;待文字发明,《尚书序》所谓“古者伏牺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4],即开始进入“笔”的表达阶段。但在“笔”的表达阶段占主体地位的中古,“言”的高级层次——吟诵——并没有消失,直至当代,仍有弘扬诗词吟诵传统的倡议及研究。[5]本文要讨论的是,中古时期,吟诵的机制与功用不仅仅只是诗的“享用”以及传播,而且还涉及文学活动各个方面,比起前代来,吟诵的机制与功用在进一步的强化。此处讨论中古时期吟诵与文学活动的关系,期对当代的吟诵研究提供一点借鉴。

吟,吟咏,也是诵读的一种。《庄子·德充符》:“倚树而吟。”成玄英疏:“行则倚树而吟咏。”[6] 诵,念诵,背诵。《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7]“讽”、“诵”都有娴熟上口进而背诵之意。《后汉书·延笃传》:“﹝延笃﹞少从颍川唐溪典受《左氏传》,旬日能讽之,典深敬焉。”[8]读,诵读,阅读;理解书文的意义。本要讨论的“吟诵”即包含吟、诵、讽、读,是有节奏的诵读,甚或有背诵。

一  吟诵与经典的学习、记忆、浸润、引用

对于学业而言的“诵”是非常重要的,《礼记·檀弓》载:“大功废业。或曰:'大功,诵可也。’”孔颖达疏:“此一节论遭丧废业之事。大功废业者,业谓所学,习业则身有外营,思虑他事,恐其忘哀,故废业也。诵则在身所为,其事稍静,不虑忘哀,故许其口习业。”[9]“遭丧”期间,“废业”即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了,但还可以“诵”,只举这一个例子就可知人们在生活中是怎样对待“诵”的。
中国古代有“吟诵”传统,刘师培《论文杂记·四》论曰:

上古之时,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有声音,然后有点画;有谣谚,然后有诗歌。谣谚二体,皆为韵语。“谣”训“徒歌”,歌者永言之谓也。“谚”训“传言”,言者直言之谓也。盖古人作诗,循天籁之自然,有音无字,故起源亦甚古。观《列子》所载,有尧时谣,孟子之告齐王,首引夏谚,而《韩非子·六反篇》或引古谚,或引先圣谚,足徵谣谚之作先于诗歌。厥后诗歌继兴,始著文字于竹帛。然当此之时,歌谣而外,复有史篇,大抵皆为韵语。言志者为诗,记事者为史篇。史篇起源,始于仓圣。《周官》之制,太史之职,掌谕书名。而宣王之世,复有史籀作《史篇》,书虽失传,然以李斯《仓颉篇》、史游《急就篇》例之,大抵韵语偶文,便于记诵,举生民日用之字,悉列其中,盖史篇即古代之字典也。又孔子之论学诗也,亦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诗歌亦不啻古人之文典也。盖古代之时,教曰“声教”,故记诵之学大行,而中国词章之体,亦从此而生。[10]

刘师培称为“记诵”者也就是“吟诵”,通过如此的行为,学习经典、记忆经典,进而“享用”经典、浸润于经典,进而以“吟诵”方式引用、应用经典。
其一,古人的读书,从“读”到“诵”,“诵”多有背诵义,如《三国志》载夏侯荣“幼聪惠,七岁能属文,诵书日千言,经目辄识之”[11],若“诵”不是背诵,“诵书日千言”那算什么。无名氏《中论序》称徐干“未志乎学,盖已诵文数十万言矣”[12],此处的“诵”,都兼有熟读后的朗朗上口、进而背诵之义,而尤在后者。如史载东吴时人阚泽“好学,居贫无资,常为人佣书,以供纸笔,所写既毕,诵读亦遍”[13];史载陆倕“少勤学,善属文。于宅内起两间茅屋,杜绝往来,昼夜读书,如此者数载。所读一遍,必诵于口”[14],史载沈约“笃志好学,昼夜不倦。母恐其以劳生疾,常遣减油灭火。而昼之所读,夜辄诵之,遂博通群籍,能属文”[15]。这些是说,读就是要读到会背诵。能背诵就是有才华,如《魏略》载,隗禧回答鱼豢的问诗,“说齐、韩、鲁、毛四家义,不复执文,有如讽诵。”[16]有才华者,读的次数少甚至一遍则“诵”,据《益部耆旧杂记》载,杨修把曹操所撰兵书给张松看,张松“宴饮之间一看便闇诵”。[17]
其二,吟诵得多,会有学问大的美誉,甚或在官职的升迁上捷足先登。读、诵,往往又有抽绎的意味,《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杨伯峻注:“此处'读’字涵义,既有诵读之义,亦可有抽绎之义,故译文用'研究’两字。”[18]又有所谓“寻诵”,即寻绎诵读。《后汉书·郑玄传》:“玄日夜寻诵,未尝怠倦。”[19]因此,吟诵得多就是学问大,或以此称扬某人,如《三国志》称司马防“雅好《汉书》名臣列传,所讽诵者数十万言”[20];称曹植“年十岁馀,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21]又如孔融荐荀彧称其“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于口”[22];曹丕自称自己“少诵诗论”[23];《魏略》称曹植自我表现,“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邪?’”[24]诵读得多也是一种本事,可能会在任官任职上得到某种优先,如《史记》载西汉公孙弘上书,称“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先用诵多者”[25];《后汉书》载东汉周防“年十六,仕郡小吏”时,“世祖巡狩汝南,召掾史试经,防尤能诵读,拜为守丞”[26]。
其三,吟诵以表达生活体验。吟诵所达到的目的是个体生命对传统的记忆,是个体生命在传统中的浸润;倒过来,吟诵在心的某些东西总有一天要吟诵出来,或表示个体生命的某种精神修养,或表达个体生活的某些体验、感受。如《世说新语·文学》载: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着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27]

二者均出自《诗经·邶风》,前者为《式微》,后者为《柏舟》。又如《世说新语·言语》载:

初,荧惑入太微,寻废海西,简文登阼,复入太微,帝恶之。时郗超为中书在直。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当无复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马方将外固封疆,内镇社稷,必无若此之虑。臣为陛下以百口保之。”帝因诵庾仲初诗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甚凄厉。[28]

又如《世说新语·言语》载二人以《诗经》中语句相让的趣事:


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29]

前者为《卫风·伯兮》,后者为《鲁颂·泮宫》。又如《南史·谢晦传》:

武帝闻咸阳沦没,欲复北伐,晦谏以士马疲怠,乃止。于是登城北望,慨然不悦,乃命群僚诵诗,晦咏王粲诗曰:“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30]

又如《魏书·李彪传》载李彪在南齐主面前吟诵阮籍诗:

彪将还,赜亲谓曰:“卿前使还日,赋阮诗云'但愿长闲暇,后岁复来游’,果如今日。卿此还也,复有来理否?”彪答言:“使臣请重赋阮诗曰'宴衍清都中,一去永矣哉’。”[31]

又如《梁书·贺琛传》载梁武帝“口授敕责”贺琛常常诵经典之文表达自己的不满,所谓“或诵《离骚》'荡荡其无人,遂不御乎千里’;或诵《老子》'知我者希,则我贵矣’”云云。[32]
其四,吟诵或是一种专门技艺。如《汉书·王褒传》载:

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33]

宣帝时《楚辞》的诵读几近失传,故能诵读《楚辞》已是一种本事、技能。当然,这种本事、技能是从其前辈那儿承袭下来的。

二  吟诵与文学作品的欣赏

吟诵又是一种理解,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中古文人谈到自己对优秀诗歌作品的欣赏,往往要说到是反复的吟诵,既是加深理解,又是加深欣赏、反复欣赏。如卞兰《赞述太子赋并上赋表》:

太子所行,晏然休著,皆群下所常吟咏。[34]

杨修《答临淄王笺》:

损辱嘉命,蔚矣其文。诵读反覆,虽讽雅颂,不复过此。[35]

《梁书·王筠传》:

尚书令沈约,当世辞宗,每见(王)筠文,咨嗟吟咏,以为不逮也。[36]

《颜氏家训·文章》:

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文,亦复如此。[37]

以上这些都有这样的意思,即只有好的作品才值得“吟颂”、“吟咏”、“诵读”、“讽味”,甚而反复为之;那么,“吟颂”、“吟咏”、“诵读”、“讽味”就是一种欣赏过程。甚而从语言表达来看,“吟诵”还往往与欣赏一类的语词并列在一起,如《续汉书》称孔融“及高谈教令,盈溢官曹,辞气温雅,可玩而诵”[38]。陈琳《答东阿王笺》中这样说:

昨加恩辱命,并示《龟赋》,披览粲然。……音义既远,清辞妙句,焱绝焕炳。……载欢载笑,欲罢不能。谨韫椟玩耽,以为吟颂。[39]

有时是从“听”来表述以吟诵欣赏作品。卞兰《赞述太子赋并上赋表》:

窃见所作《典论》,及诸赋颂,逸句烂然,沈思泉涌,华藻云浮,听之忘味,奉读无倦。[40]

曹植《与吴季重书》:

得所来讯,文采委曲,晔若春荣,浏若清风,申咏反覆,旷若复面。其诸贤所著文章,想还所治,复申咏之也。可令憙事小吏,讽而诵之。[41]

曹植《答诏示平原公主诔表》:

奉诏并见圣思所作《故平原公主诔》,文义相扶,章章殊兴,句句感切,哀动神明,痛贯天地。楚王臣彪等闻臣为读,莫不挥涕。[42]

《金楼子·自序》:

吾小时,夏日夕中,下绛纱蚊绹,中有银瓯一枚,贮山阴甜酒。卧读有时至晓,率以为常。又经病疮,肘膝烂尽。比以来三十余载,泛玩众书万余矣。自余年十四,苦眼疾沈痼,比来转暗,不复能自读书。三十六年来,恒令左右唱之。曾生所谓“诵《诗》读《书》,与古人期”,兹言是也。[43]

当作品到了别人诵读自己听的程度,那就更是好作品,更值得欣赏了。有时,作品的欣赏是一定要吟诵的,因为有音韵问题,如《梁书·王筠传》载:

(沈)约制《郊居赋》,构思积时,犹未都毕,乃要筠示其草,(王)筠读至“雌霓(五激反)连踡”,约抚掌欣抃曰:“仆尝恐人呼为霓(五鸡反)。”次至“坠石磓星”,及“冰悬坎而带坻”。筠皆击节称赞。约曰:“知音者希,真赏殆绝,所以相要,政在此数句耳。”[44]

这是让别人吟诵自己的作品,只有吟诵,才能知道读者是否为是否“知音”。

三  诵读与诗文创作、传播

《毛诗序》云: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45]

诗就“言”的表达而言,或“嗟叹之”进而“永歌之”,诗的创作要以诵读出之,这是传统。中古时代,作品的撰作或有直接为“言”之“口出”的遗风,这就是所谓口授其辞。如《汉书·游侠传·陈遵》载:

王莽素奇遵材,在位多称誉者,由是起为河南太守。既至官,当遣从史西,召善书吏十人于前,治私书谢京师故人。(陈)遵冯几,口占书吏,且省官事,书数百封,亲疏各有意,河南大惊。[46]

中古口占、口授以成公文的事例很多,此处不述,单述以吟诵撰作诗文之例。著名的如曹植七步诗的故事,《世说新语·文学》载:

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47]

《宋书·沈庆之传》:

上尝欢饮,普令群臣赋诗,庆之手不知书,眼不识字,上逼令作诗,庆之曰:“臣不知书,请口授师伯。”上即令颜师伯执笔,庆之口授之曰:“微命值多幸,得逢时运昌。朽老筋力尽,徒步还南岗。辞荣此圣世,何愧张子房。”上甚悦,众坐称其辞意之美。[48]

《魏书·元勰传》:

后幸代都,次于上党之铜鞮山。路旁有大松树十数根。时高祖进伞,遂行而赋诗,令人示勰曰:“吾始作此诗,虽不七步,亦不言远。汝可作之,比至吾所,令就之也。”时勰去帝十余步,遂且行且作,未至帝所而就。诗曰:“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高祖大笑曰:“汝此诗亦调责吾耳。”[49]

《晋书·文苑·袁宏传》:

袁宏,字彦伯,侍中猷之孙也。父勖,临汝令。宏有逸才,文章绝美,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少孤贫,以运租自业。谢尚时镇牛渚,秋夜乘月,率尔与左右微服泛江。会宏在舫中讽咏,声既清会,辞又藻拔,遂驻听久之,遣问焉。答云:“是袁临汝郎诵诗 ”即其咏史之作也。[50]

他是在吟诵自己创作的诗,这才引出知音的欣赏。《梁书·徐勉传》载徐勉云:

及翰飞东朝,参伍盛列,其所游往,皆一时才俊,赋诗颂咏,终日忘疲。[51]

称“赋诗”要“颂咏”的,即是此意。
中古时代多有文学聚会,此时诗多有吟诵而出。如王羲之组织的兰亭聚会,其《临河叙》曰: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於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是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矣。[52]

所谓“一觞一咏”,即一边饮酒,一边吟诗。又《世说新语·言语》载: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53]

有时,吟诵是始终伴随着作者的创作过程的,曹植《与丁敬礼书》载:

顷不相闻,覆相声音,亦为怪。故乘兴为书,含欣而秉笔,大笑而吐辞,亦欢之极也。[54]

他说自己是边“口出”(“大笑而吐辞”)边“笔书”(“含欣而秉笔”)来写信的。《世说新语·文学》载:

桓玄尝登江陵城南楼云:“我今欲为王孝伯作诔。”因吟啸良久,随而下笔。一坐之间,诔以之成。[55]

“吟啸”是撰作前的准备,所“吟啸”者,实际上就是诔文中的语辞。
有时,作品创作是一人吟诵、一人“笔书”的,如《世说新语·文学》载:

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潘曰:“可作耳。要当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二百许语,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56]

西晋时乐广善吟诵而不善著文,要请人代笔;代笔者说,那我把你吟诵的话语“错综”而成文吧。又,吟诵与“笔书”结合以撰作作品,更多地出现在翻译上,如僧叡《大品经序》载鸠摩罗什翻译佛经:

手执胡本,口宣秦言,两释异音,交辩文旨。[57]

前人总结创作过程,往往强调吟诵的作用,如陆机《文赋》所说的由“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到“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的整个创作过程。又如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说: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58]

“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是作品创作的必须。作家们也往往强调吟诵的“齿舌间得利”对自己创作才华的促发,《晋书·殷仲堪传》载:

仲堪能清言,善属文,每云三日不读《道德论》,便觉舌本间强。[59]

殷仲堪称吟诵《道德论》,才使“清言”、“属文”十分便利。又《世说新语·文学》载:

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东亭在侧,极叹其才。袁虎云:“当令齿舌间得利。”[60]

袁虎的话是说:文章写得快,是因为已在口头多有所诵,所谓“齿舌间得利”。

四  吟诵引起文学改革

从发音上说,人们会感觉有些人的吟诵好听,如《晋书·谢安传》载:

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斅之。[61]

《世说新语·雅量》载,谢安曾以“洛生咏”“讽”嵇康诗作“浩浩洪流”[62]。但“洛生咏”毕竟是方音,于是就有方音“折衷”为“普通话”,《颜氏家训·音辞》:

音韵锋出,各有土风,递相非笑,指马之谕,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搉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63]

而就方音来说,区别最大的莫过于异域,如吟咏佛教经典的梵音,《异苑》载:

陈思王曹植字子建,尝登鱼山,临东阿,忽闻岩岫有诵经声,清通深亮,连谷流响,肃然有灵气,不觉敛衽祗敬,便有终焉之志,即效而则之。今之梵唱,皆植依拟所造。一云:陈思王游山,忽闻空里诵经声,清远遒亮,解音者则而写之,为神仙声。道士效之,作步虚声也。[64]

又如《世说新语·言语》载“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65]。
假如说曹植时代对诵经声的“效而则之”及“道士效之,作步虚声也”只是传说而已,那么,《高僧传·释僧辩传》所载就是历史的真实:

永明七年二月十九日,司徒竟陵文宣王梦于佛前咏维摩一契,同声发而觉,即起至佛堂中,还如梦中法,更咏古维摩一契,便觉声韵流好,有工恒日。明旦即集京师善声沙门龙光、普知、新安、道兴、多宝、慧忍、天保、超胜及僧辩等,集第作声。[66]

南齐竟陵王萧子良就因为梦中的“佛前咏维摩一契,同声发而觉,即起至佛堂中,还如梦中法,更咏古维摩一契,便觉声韵流好,有工恒日”,召集审音定声,想让这种“声韵流好”有法可依。当人们对吟诵的“清通深亮”、“清远遒亮”产生有意识的追求时,文学变革已悄然来临。在讲究吟诵的社会风气下,人们的“善诵书,背文讽说,音韵清辩”[67],是受到夸赞的。人们或认为,南齐时诗歌讲求音律和谐的“永明体”,就是这样兴起的。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讲到“永明体”的基本规则:


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68]

钟嵘称永明体“王元长创其首,谢朓、沈约扬其波”[69],沈约又说“作五言诗,善用四声,则讽咏而流靡”[70],“梁高祖重陈郡谢朓诗,常曰:'不读谢诗三日,觉口臭。’”[71]谢朓自己也说,“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72],沈约《伤谢朓》以“调与金石谐”来夸赞他的诗[73],这些都是从吟诵角度称说“善用四声”的效果。这就是由吟诵而起步的中国古代诗歌格律化的形成。
通过以上分析,于是我们知道吟诵成为中古文学活动的必须,吟诵无所不在,贯穿着整个文学活动的始终:既是文学欣赏与理解的步骤,又是文学创作的伴随;既是文学聚会的中心活动,又是文学聚会成果的展示;既是一种美的欣赏与享受,又是美的创造的动力;既是文学接受,又是文学传播。如此完整地把握吟诵,或许对今日提倡诗文吟诵有完整的认识。

注  释


[1]王充:《论衡·定贤》,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20页。

[2]葛洪:《抱朴子》,《诸子百家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年,第305页。
[3]刘勰撰:《文心雕龙义证》,詹锳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627~1629页。
[4]《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3页。
[5]如“中华吟诵的抢救、整理与研究”作为201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第二批重大招标项目获准立项 ,南开大学《文学与文化》2012年第2期辟“中华古典诗词吟诵”专栏讨论,等。
[6]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第222~223页。
[7]《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787页下。
[8]范晔:《后汉书·延笃传》,中华书局,1963年,第2103页。
[9]《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281页。
[10]陈引驰编校:《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27页。
[11]陈寿:《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注引,中华书局,1971年,第273页。
[12]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67页。
[13]陈寿:《三国志·吴书·阚泽传》,中华书局,1971年,第1249页。
[14]姚思廉:《梁书·陆倕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401页。
[15]姚思廉:《梁书·沈约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233页。
[16]陈寿:《三国志·魏书·王肃传》注引,中华书局,1971年,第422页。
[17]陈寿:《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注引,中华书局,1971年,第882页。
[18]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第251页。
[19]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3年,第1107页。
[20]陈寿:《三国志·魏书·司马朗传》注引,中华书局,1971年,第466页。
[21]陈寿:《三国志·魏书·陈思王传》,第557页。
[22]陈寿:《三国志·魏书·荀彧传》注引,第311页。
[23]李昉等辑:《太平御览》,中华书局影印本,1960年,第447页上。
[24]陈寿:《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注引,第603页。
[25]司马迁:《史记·儒林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3119页。
[26]范晔:《后汉书·儒林·周防传》,中华书局,1963年,第2560页。
[27]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第228页。
[28]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140~141页。
[29]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138页。
[30]李延寿:《南史·谢晦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522页。
[31]魏收:《魏书·李彪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390页。
[32]姚思廉:《梁书·贺琛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546页。
[33]班固:《汉书·王褒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2821页。
[34]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第311页。
[35]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第528页。
[36]姚思廉:《梁书·王筠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484页。
[37]王利器撰:《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3年,第298页。
[38]陈寿:《三国志·魏书·崔琰传》注引,第371页。
[39]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第926~927页。
[40]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第310页。
[41]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第160页。
[42]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第153页。
[43]萧绎撰、许逸民校笺:《金楼子校笺》,中华书局,2011年,第1357页。
[44]姚思廉:《梁书·王筠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485页。
[45]《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69页下—270页上。
[46]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288~289页。
[47]班固:《汉书·陈遵》,中华书局,1962年,第3711页。
[48]沈约:《宋书·沈庆之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003页。
[49]魏收:《魏书·元勰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572页。
[50]房玄龄:《晋书·袁宏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391页。
[51]姚思廉:《梁书·王筠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386~387页。
[52]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第258页。
[53]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155页。
[54]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第161页。
[55]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328页。
[56]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299页。
[57]释僧佑撰:《出三藏记集》,中华书局,1995年,第292页。
[58]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75页。
[59]房玄龄:《晋书·殷仲堪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192页。
[60]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323页。
[61]房玄龄:《晋书·谢安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076~2077页。
[62]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437页。
[63]王利器撰:《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3年,第529页。
[64]刘敬叔撰,范宁校点:《异苑》,中华书局,1996年,第48页。
[65]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第173页。
[66]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中华书局,1992年,第503页。
[67]姚思廉:《梁书·周舍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375页。
[68]沈约:《宋书·谢灵运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779页。
[69]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40页。
[70]弘法大师撰,王利器校注:《文镜秘府论·天卷·四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102页。
[71]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引《谈薮》,中华书局,1961年,第1483页。
[72]李延寿:《南史·王筠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609页。
[73]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第1653页。

|作者简介:胡大雷,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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