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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张天敏:沦落的瑰宝

 中州作家文刊 2022-08-13 发布于河南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964】

沦落的瑰宝

河南  /  张天敏 



本应该穿着华丽的古典装,端坐在文化圣殿中心,光暖天下,救治所有疾患与苍生的医学瑰宝,却混成了衣衫褛褴的流浪者,落在大小医院的巷角边缘。这就是我们古代圣贤开创的中医,沦入中小市井里的惨淡模样。
这些年中医不景气,专家出来发言即振振有词:中医的萧条或濒危,是因为西医独霸市场,不准中医介入的原因;还说西方在推行西医时,潜进了文化渗透或阴谋论,构成了中医的窘迫。说这话的人,是否该走到中医临床实践中,看看中医大夫们在诊桌前,是如何对待中医的。
一天,对健康很是自信的我,在五更天突发后心区剌疼,放射性的,我根据部位和疼感作了自诊,一是心绞疼,二是胸锥损伤。
两种都不是自已能对付的,我吃过早饭就往医院跑,路上心有畏惧,不敢去外科,到那里怕遭过度检查。可是我已经记不起多少年没进过医院门了,平时的小疾患都是在家自医,就是单位组织的体检,我也没参加过一回,对当下医院的状况,心里真是没有底。为了慎重求医,我找了个知名而熟悉的中医老先生,直接进了他的诊室。他听我讲了症状和自诊后,要我先作个CT。我说应该先做心电图吧,排除掉了心脏病,再说胸锥。他并不认同我拟的路数,要把心电图和CT两项检查单一起开了,省得来回跑。
我认为这样开检查单不是中医该有的,要坚持先做心电图。他无奈开了心电图检查单,我去做了,结果正常。我拿来检查报告单叫他看了,他还要开CT。我说先别慌,还得讨论一下再,我来医院前就自诊胸锥损伤,为啥还要做大型检查来确诊。
他加重了语气说:因为我不知道你是第几胸锥损伤了,伤有多严重,如挫裂,粉碎性骨折或骨剌什么的,必须CT检查才能看清啊。
我笑了,揶揄道:老先生啊,你倒是把一套外科词儿背得怪熟,可是,如果胸锥有挫裂或粉碎,我还能跑着来吗,那得打120抬过来,说句话都会疼得满脸大汗。另外,不管是第几胸锥损伤,治法都一样啊。 
他摇摇头,自嘲的笑笑,低声说:也是的,真的拿不下,忘了你在医院工作多年,又整天看医书,也好,这就开药吧。这时门口进来一个老年男病人,我站起身说:不用开,我家里有药水,你接着给他看吧。
他叫我先坐边上等一会,好多年没见,等会儿再聊。我自觉退到窗前坐下,想看看他给这位患者诊断的程序。想起过去我见过的中医,都是切脉诊病,有少数开医技检查的,只是在望问闻切之后,仍确诊不了,或遇到疑难症,跟西医会诊时为之。那时的中医不过是量个血压,听个心脏而已。如果叫本院同行看见了,会显出不好意思,赶紧装出正尔巴经的斯文样。那时的装,还说明内心有底线,有温度。
我坐下后看了下手机,没多大一会儿时间,他已开完一把检查单,化验单,心电图,多普勒,B超检查,CT,催病人去做。等病人及陪属都出去了,我问:老先生啊,开那么多医技检查单,还给人家切脉不?我还想问,是不是中医也以医技检查为主了,把检查单开到与病症不相干,开到驴头不对马嘴还要开。我没敢去碰那些硬核,却知道已经踩到了中医的雷区。

他说:切是切,只是走个过场,不如医技检查来得快,患者也信服。特别大型检查,好像是重视了他们的病,要是不开,他会说白来医院了,或说病太重,医生都不给治了。
老先生侃侃而谈,像个油腻段子手。原来这是周瑜打黄盖,双方愿打与愿挨的剧本。也许,中医的变异,就是这种愚昧的菌壤里催生的。怪不得乡下人进城看病,都要带足够的钱,就是为一圈子过度检查准备的。中医大夫是极力配合过去,不管你大病小病,有病无病,都得做一圈医技检查,才算周全。我想问他,传统中医的望闻问切,是什么时候被掉了包,换成了西医手段。想了半天,仍觉得懵圈太大,还是不破题的好,就继续坐那当瓜众。
我抬头看了看他诊室的墙,过去我在医院工作时,每个科室的正面墙上,都挂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匾牌。现在,墙还在,匾牌上换成了医德医风的守则。如果能按守则办事,也还能守住点中医门风。可守则挂也白挂,中医大夫看不看一眼,谁会来监管。连医院门上的红十字,也在被一心向钱看的价值观,给解构到瓦碎。我看看他的案头,码了几本中医书,书角上落尘不少,可能只为摆设不为翻阅。我想起了东汉名医张仲景,在医学资源极度缺乏的时代,为得到一本治消渴症的书,从内乡翻山越岭,奔到桐柏山。如果张仲景生逢此时,有浩若烟海的医书,不知会精研多少奇方异术,治愈多少疑难杂症。
我问,你现在都看啥书。他说:整天忙得团团转,眼也不好,早就不看书啦。我说,我发给你几个中医公众号网刊,免费证阅的,你有空了读读。他说行,我给他发了杏林医典,草药大全,中医宝典,民间百科偏方,等网刊的名片,让他关注一下就能阅读。他说好,却没有打开手机看。我猜着他对中医知识已经不再敏感了,其热爱程度,连一个中医粉丝都不及。


想想中医天地里,那丰富的草药妙用,配伍汤头,阴阳辩证,经络穴位,养生悟道,一片浩翰的知识海洋,丰盛的医药百科,怎么会在中医的诊台前,萎缩了呢。更感叹这位老大夫,二十年前我写《张仲景》长篇小说时,经常找他研讨,得到不少启发,他是我调走后仍念念不忘的好大夫。他走的是自学成才的路,现在应有足够的积累,和丰富的临床经验,退休后被返聘回来坐诊,正该是功底雄厚,炉火纯青时季,应是有一百个理由当上实至名归,德高望重的名医。可在他身上,我没看到一丝中医先生的光和暖,只看到了中医人文精神的,大幅萧落与败落。

约摸一小时过去,我猜着刚才的病人该做罢检查,拿一大把单子来找他确诊。这台戏的幕后是,每项检查的回扣,也会以红包的形式及时发给他。

我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西医读片,看检查单报告?他说:检查单都报的含糊词儿,你看轻度异常这句,就是个糊涂案,是为医生留的方便,在有病无病之间,你想叫他住院,就把病说重些,不想叫住,就开点药打发走人,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

话意是,他的套路早就通吃江湖,不用再装了。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分明是在逆境取胜后,在挑战什么。我在心里说:离开医院快二十年了,那时也不在这家医院,真没想到这些年的光速变化,会把一个白发苍茫的老中医,活脱脱变成了精致的西医玩家。

好在,在这位老年中医面前,我还能隐忍下去,没让文学类的批判意识冒出来。到走的时候,我还是没掩饰住愤青的话:真不知道老百姓还敢患病不,我建议并提醒老先生啊,尽量只掏光病人的口袋,别整得人家倾家荡产了呀。说罢感觉小有得罪,转身走人。

还好,大夫窘着脸喊了我一声,交待道:你回家擦三五天药水不见好转,就赶紧过来,我觉得你患的不是小病,再过来得听我的没错。我嘴上说可以,心里却说,再过来不是小错,而是要把一个中医铁粉丝,给节节寸断的大错。

回到家,我擦了自配的花椒三七酒,加了红外热疗,两回过去,后背就不疼了,还正常作起了八段锦操和拉筋舞。我给老中医发了条微信:我可能是坐车下乡走了段土路,路况不好,顿岔了气。他发了个两眼泪汪的表情包,聊作回复。

回想我这次去医院,若是个盲从者,没有自诊能力和足够的对话能力,拒绝了医生按套路忽悠,我估计做完CT,就会以严重的胸锥或心脏病,送进住院部,甚至塞进重症病房,将健康与生命彻底置于无常和未卜。需要提醒的是,现在的患者进了中医诊室,先得把老观念刷掉,因为过去传统中医的四诊法,几味药一碗汤治好病的岁月,已经不复存在了。医院里的资本套路无处不在,患者也应有无处不在的警惕性。

我又打电话问了外地在医疗界工作的文友,中医科现状到底怎样。文友说:中医现在开药是中成药加西药,纯中医不太好对症,治不了大病,病人也不耐烦慢上劲儿的草药。我问,现在医院有没有中医科研类活动,有没有中医中药科。文友说没有,行政上都是以西医为主,老在讲招揽患者,开大处方,大型检查,住院人数,科室效益。我问,中医先怎么不开中药了呢。文友说,可能是讲中西结合讲的。

有名人说:中西医是不能结合的,中医讲的是因,西医讲的是果,结合是中医的死穴。可基层医院还在喊中西医结合,结果是二者一结合,西医成了主导,中医没了。环境,土壤,都在构同与默认新形势下的中医施医模式。这岂止是一两个中医先的问题,而是中医在西医与资本夹裹的大洪流里,不得不退出江湖,不得不被淹溺的悲剧。


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怀念东汉名医张仲景,那时的古代中医先生,对中医持有宗教般的诚挚信仰,对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情怀,持着敬畏心;医术上以医学真知灼见为本,施医实践中以病人至上。种种操守,修出的是清高,儒雅,古典的医学人文风范。

我们在拯救与复兴中医文化时,要看到肉包馍到底是从哪里先坏的,别老让子弹往外飞,只找外部原因,不察内伤根因。从宏观局面说,曾有不准中医介入的指令,把本来就不景气的中医,踢出了医疗圈。再后来,是逼迫民间中医考资格证,用严苛的考题,倒逼得中医们节节败退,终成了西医独霸的市场。这一股烈风,正好对应了医疗机构,对中医稳坐诊室却挣不来钱的嫌弃,激起了学界里的挤怼与内卷,中医大夫们奋起创收的现实,就这样形成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中医都能像名医张仲景那样操守医道,树起固若金汤的心志,外边的烈风还能吹进来吗,即是能吹过来,有用吗?

就像一个生在深乡僻壤里的小村姑,如果不图慕外边的浮华生活,不往都市的花花世界里钻,谁能把你拽过去,打着掐着逼着你,摇身变成卖身求荣的商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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