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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上水连天 萧令安 
1 赣江经滕王阁，流到下游七十公里的吴山，与修河相遇。一江一河就像鄱阳湖的双臂，把吴山做了一个环抱。这二十公里怀抱中的湖洲，就是晋人的种瓜之地，永修县吴城镇。丰水时节，站在鄱阳湖此岸眺望彼岸，碧波万倾，一望无际。没看过海的人尽可以在这里遥想一下大海的壮阔。 在赣江与修河交汇处，有一座始建于晋代的望湖亭，四层三檐，翘角入云，天清气朗之日，可与庐山隔湖相望。王勃赴滕王阁之宴，途经吴城，登此亭醉酒高卧，始成腹稿。《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最著名的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是引用此处的景色。苏东坡从黄州再贬临汝时，送长子任饶州，买舟东行，进湖口入鄱阳湖，绕了一大圈，系舟当年王勃夜泊的石锚上，醉书一首：黑云堆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人船。转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连天。苏东坡与王勃一样少年成名，又有相同的人文情怀。王勃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苏轼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好像隔着时空唱和。 当地人称望湖亭为“望夫亭”，与陈友谅有关。陈友谅是汉江边的一个水匪，爱抹流行于湘鄂一带的字牌，有一天连胡十庄天胡，兄弟们都说他有帝王之的福。从此他“顺应天命”，带着一帮追随者造反了，仅用了九年时间就反成了汉王。陈友谅的爱妃叫娄玉贞，人不仅美，还能作枕边之谋，陈友谅几次大败元兵，娄玉贞都为之设计。赶走元人后，陈友谅称大汉皇帝，朱元璋不服，两人在鄱阳湖相持18年。陈友谅的行营就设在吴城。每次出战，娄玉贞在望湖亭上一边妆梳，一边观战。在一次决定性的大战中，陈友谅依娄玉贞之计，果然大胜。得意忘形的陈友谅想与爱妃开个玩笑，命人偃旗息鼓，作败退状。娄玉贞以为大势已去，从望湖亭上纵身一跃，跳入了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中。娄玉贞死后，陈友谅屡战屡败，一个玩笑把大好的江山拱手让给了朱元璋。鄱阳湖一带民间传言，陈友谅是假皇帝真皇娘，朱元璋是真皇帝假皇娘。谁当皇帝对老百姓没有区别，吴城人为了表达对娄玉贞的惋惜，把望湖亭改名望夫亭，又称梳妆台。 吴城晋唐开埠，北宋年间，已是中原南北官道的水运码头，乾隆到咸丰百余年间，吴城的经济功能已超过省府南昌，号称：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是江西盐、纸、麻、糖、木等进出口贸易的主要交通纽带，尤其是外运的木材。据传最盛时，赣江边的的木排排到了南昌，连绵百里。 来自全国各地的水客商人纷纷在吴城兴建同乡会馆，达四五十处。这些会馆规模宏大、工艺精巧、雕梁画栋、飞檐斗角。别致的镂花窗，高大的马头墙上，泥塑浅雕处处可见。围绕在古镇两条江上的十几座码头上，樯桅林立，商贾如云，酒肆勾栏，随处可歇。 因其地位的重要性，清朝曾在这里设置分府。民国初，南浔铁路通车后，吴城的水上货物转运功能渐失，依然不失为一座优雅宁静的古城。1939年，日军进攻南昌，在吴城受阻，遭日机覆盖式轰炸，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不熄。 
2 解放前，我家有一条十来吨的独桅木船。从汉口装糖和桐油、布匹去江西，再从江西运陶瓷和茶叶药材返回，与吴城有不解之缘。小时候在大门口的丝瓜棚下，常听爷爷讲行船的故事，对鄱阳湖，赣江，南昌，吴城，九江这些地名，早已耳熟能详。我想象中爷爷的小船，在白浪滔滔的鄱阳湖上张蓬鼓帆，几只水鸥不时在桅顶盘旋嬉戏，不时飞到船尾，御风展翅，风驰的舵尾掠过岸边的一片芦苇，惊起几只水鸟，朴楞楞地从船边飞过。当薄幕降临，落霞满天时，前方的小山顶上，一座楼台隐隐出现在眼前，接着一片林立的樯桅在岸边起伏，越来越近。 1984年，我的船也开吴城。眼前的吴城，遍地瓦砾，黑灰色的砖头碎瓦从古镇铺埋到湖中，见不到一寸原土。赣江边的码头已经找不到点半痕迹了，修河岸边尚有两座，河岸一条宽大陡急的石阶，石缝长满了无名野草。厚重的石条上，昔日搬运工人踩踏的脚窝还在。残破的石阶用不规则的片石填充修复，与规整的麻石格格不入。几条当作客轮的机驳船，停靠在当年码头的台基上。青石板小路纵横古镇小巷各处。石板路两边，古老的建筑残垣断壁，残存的门楼上，雄浑的刻匾依稀可辨。透过几座较大会所断墙，在芜䓍深处，还可看到长约十来米，半米见方，巨大的青石条搭成的二层戏台，歪歪斜斜立在那里。毁损较轻的建筑，依着古旧青砖的残断处，接续起了新砖，住着人家。街上有几家日杂商店陈杂其间，冷冷清清。古镇外围，临湖建起了稀稀落落的民房。宋人谢琎有诗：寇至人远避，寇退人复归。归来寻旧址，草芜迷荒基。仿佛战事就在昨日，硝烟还未散尽。所幸望湖亭还高高耸立在鄱阳湖岸的瓦砾之上，像一个见惯风雨的老人，无声诉说着古城的兴衰。 
我们是一条采砂船，那时房地产业刚刚兴起，用砂量不大，一周作业不到两天。采砂船铁甲铁楼，在炎炎的盛夏，有如蒸笼。大部分时间，我们开着小艇去附近各处游玩。一天吃过午饭，我和一位同事又上岸了。临近中秋节气，秋老虎反比三伏更加毒热。我俩沿着青石板小路，在树荫下间歇而行。见到一家绿树掩遮的民宅后院墙边，伸出一枝树桠上，垂着几颗青色的柚子，同事左看右看，除了蝉声唧唧，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同事对我呶呶嘴，我心领神会，向上跳了几跳，犹有不及，他抱起我的双腿举我起来，我慌张摘了两颗柚子。两人把柚子放进帽箢，捂在胸前，找了个避荫的角落剥开厚厚的柚皮，三口两口囫囵吞了下去。柚子还没成熟，青酸麻涩。 在镇子里乱逛了一阵，我们原路返回时，见那柚子树枝下站着两个少女，一个圆脸黄衣，一个鹅脸红衣。我们心里发虚，目不斜视，不声不响，硬着头皮加快了脚步。黄衣少女等我们走到近前，娇喝一声站住。我一哆索，故作镇定问她，你叫我们吗？少女反问，这里除了你们还有别人吗？旁边三四个小孩对我们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叫道，姐姐姐姐，就是他们偷了你家的柚子。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竟被几个不睡午觉的熊孩子看见了。只好说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是你家的。黄衣少女说：对不起就算了？不是我家的就可以偷？我说哪能说偷，我们不过顺手摘了两个果子解渴。既然你不让，我们赔钱就是。黄衣少女不依说：谁要你们的臭钱，你们两个小偷，我要抓你们去派出所。我不禁笑起来，吃了你家两个酸柚子犯了多大法，还派出所，那你抓吧。说着伸出双手，戏谑地看着她。黄衣少女不知抓还是不抓，怎么来抓，一时语塞，急得大叫，你们不要脸。鹅脸少女一旁看着，抿嘴微笑。 
正吵着，院里出来一个短发中年妇女，黄衣少女委屈地叫了声妈。同事扯了我一把，示意我快跑。我见女主人脸上含笑，心里没有由来地一阵温暖，收住了作势要跑的脚步。女主人止住少女。少女说，他们偷我家的柚子。她妈轻笑道，不就两个青柚吗，你就要抓人家呀。少女指着我说，他偷了东西还理直气壮，你看他还笑。我马上敛住笑意，红着脸说，阿姨对不起，我们不该偷柚子，我们赔钱。阿姨说，树上的没熟，前天摘了几个熟的，来，跟阿姨来家里吃。我竟没有半点犹豫，跟着她进了家里。阿姨剖了两个熟好的柚子给我们，我毫不客气地剥了一片往嘴里塞，黄衣少女翻了我一眼说，吃也不会，就会偷。说着夺过我手中的一瓣柚子，抽去了腹筋白絮，把瓣衣翻转过来，果肉马上变成了一朵淡黄的花。 那以后，我成了阿姨家的常客。阿姨姓徐，是上海知青，在当地结了婚，没有回城，分配在林业部门工作。黄衣女孩叫小容，是她的二女儿，16岁。那年我18岁。听闻我母亲去世两年了。阿姨让我喊她妈妈。 鹅脸少女叫小红，是渔家女儿。小红家有两只鸬鹚，她经常带着鸬鹚，划船经过采砂船，从鸬鹚嘴里抠出一条鱼来，对我羞赧一笑。 
3 鄱阳湖面随着长江的涨落而起伏，长江汛期，鄱阳湖汪洋一片，吴城好似一座海中的孤岛。当秋水潦尽，湖水渐渐退去，水位降至海拔12米左右，湖上汀渚棋布，现出大片草洲滩地，河流湖叉宛延在目。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这里自古就是候鸟越冬之地。在这个季节登望湖亭，有白鹤在斗檐之上，随着风铃起舞。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饥饿的阴影在人们的心里还没有褪去，捕杀候鸟的现象十分严重，野生动物资源日益枯竭。1980年，有专家来吴城考察，首次发现数以千计的大雁、天鹅。还有濒于灭绝的国家一级保护的白鹤，种群占全球的九成以上，总数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一，有九十一只。当即宣布鄱阳湖吴城周围，为世界珍禽鹤类越冬的最大栖息地，引起海内外轰动。我在吴城那年，英国女王的丈夫，菲利普亲王来鄱阳湖候鸟保护区考察，亲眼目睹了成千上万翱翔蓝天，声鸣长空的鹤群，激动万分。不久，鄱阳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吴城挂牌成立，珍禽候鸟的栖息环境和生存条件不断改善。 
十年前，我在网上看到永修至吴城的鄱阳湖上，修了一条网红公路。车行其间，就像一只小舟从广袤的湖面掠过。图片上几只丹顶鹤单腿伫立，在湖边假寐，无视湖中忽来的新客。我约一朋友带孩子去吴城观鸟，也去看望徐妈妈。小城的人流比过去多了，脚步也显匆匆之态。走过水泥路两边热闹的街市，我找到一条青石板小路，向深处溯行。昔日的残墙深院里，依旧草木横仄。 
徐妈妈退休后，搬去了南昌。她们家那块地方，新建了大片的民宅，我徘徊了半天，也没找到当年那棵柚子树。
4 立秋前后，黄石的气温突破了有史以来的四十度，有两天甚至预报到四十二度。酷热一日甚于一日。我去长江游泳消暑，听几个泳友感慨，往年七八月份，正是洪水季节，江水漫过黄石江滩，涨到江堤脚下。今年却已退到去年冬泳时的水位了。不知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长江会变成什么样子。回来央视正播一条新闻：受持续高温少雨，长江来水不足的影响，鄱阳湖水位持续下降，自1951年以来，提前出现了极枯水位。本来应该是丰水一片的鄱阳湖，现在却是枯水一线。岸上泥沙皲裂，滩头裸露。昔日茫茫湖面，成了莽莽草原……。 想起那些沙鸥水鸟，那些天鹅白鹤，和南归的大雁，当我再去吴城，还能看到你们在水天一色的鄱阳湖上，向着落霞飞翔的身影吗？ 
2022年8月13日 
萧令安，本名肖令安。湖北大冶人，修桥民工，黄石作协会员。在《长江丛刊》《福州日报》《南方文学》《黄石日报》等报刊发过散文，在《新东西》《黄石文学》等微刊发过诗歌与小说。散文曾获《福州日报》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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