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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电影剧本—吾土吾民

 张志军_甬上 2022-08-15 发布于浙江

This Land Is Mine (1943)

编剧:达德利·尼科尔斯

景渐现,显示无名军人塑像——一个匍匐在石座上的将死的兵士,座上镌着:
纪念为世界和平而献身的人们
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
景现欧洲某处一城市中的一条街道。街上没有一个人,两旁的整齐坚固的房子全关起了门窗。一切都是空洞而无生命。
但是不久就有军士们在背景中出现。一个小孩子从一座房子里跑出来,到街心去拾一只皮球,他的母亲惊恐地追出来,把孩子抓起抱回那座房子。这时一辆画了卐字徽的坦克开入景内,后面又跟着许多骑着摩托车的德国兵以及装满士兵和架好机关枪的大卡车。所有的车上全画着卐字徽。隐约可闻有一军官在发命令。
景转至全市中心的广场,场上站满军队。一辆梅尔西狄牌汽车(注1)由行列前开过停在市政厅——一座庄严的大理石建筑物——前面。军士们都在立正,直到有一队长下令稍息。军官们对车中人敬礼,其中之一把车门打开,军士们又连忙立正致敬。从车中走出占领军司令封轨勒少校,一个肥胖而健壮的德国人。他的随员跟在后面。他不慌不忙地套上白手套走上台阶。
市政厅里而,站在螺旋形的梯级上,我们看见的是市长曼微尔,一个六十岁有白胡子的人;他穿着一身黑西服,礼服领,装出一副十分尊严的气概。封凯勒少校昂首而入,市长柔顺地鞠躬迎接。两人握手,封凯勒的带了白手套的手握着曼微尔的强壮的没带手套的手。随后镜头仰拍市政厅顶上的旗杆,卐字旗被升起,迎风飘摇。
景化入为一个妇人在看一张贴在建筑物上的宣传画,另有一德国兵背着上了刺刀的枪在背景中巡逻。画上画着一个德国兵保护着一群小孩子,标题为“信任德国军人”。一个男人走入景内,走到画前站在妇人身旁。妇人转身走开,男人还在看着。特写镜头的布告全文如下:
凡学校,法院,警察以及公共组织均保持正常状态。几违犯法律者均在本市法庭经陪审官公平审讯,德军概不干涉。
但凡有危害本区占领军队者均将由本区司令对封凯勒少校按军法处理。
仰本市市民一体遵守规则,精诚合作,以保吾等平民生活之自由。此布。
市长亨利·曼微尔
布告渐隐,化入劳瑞家中楼下的屋子,清晨,劳瑞太太从厨房中走出在摆早饭。她得意非凡地把一只装了半品脱牛奶的酒瓶子放在桌子正中,又拿一份报纸把瓶子围起,准备让人大吃一惊。然后她走到通楼上的楼梯口,拿起她的拐棍戳着天花板,尖着嗓子叫她的还在楼上的儿子。
劳瑞太太:亚尔贝脱!
亚尔贝脱:唉,妈。
劳太:快点儿罢,宝贝儿。你要迟到了。
亚尔贝脱咚咚地在下楼,他的母亲拄着拐杖向前俯着,仿佛这不是她儿子出场而是她要露脸。亚尔贝脱腋下夹着一只猫高高兴兴地下楼来,吻了他的母亲。她很不满意地看着那只猫。
亚尔:妈,您早晨好!您的风湿好点了吗?
劳太:哎哟,我简直一夜也没睡成。我想准是天要下雨。从来不会错的。
她一人独处时虽颇爱活动,此时却要人怜惜地拄着拐棍摇摇晃晃向桌子走去。亚尔贝脱在她背转身时把钟拨回了五分钟。
劳太:(在桌旁,有点掩不住的激动)宝贝儿,你坐呀。别叫早饭凉了。(看儿子走近桌子)这是今天的报纸。
亚尔:(厌恶地看看那份竖起的报纸)报纸!哼,全是撤谎!
劳太:(眼睛警惕地瞟了一下临街的窗子)嘶!(压低声音指着报纸说。亚尔贝脱就座)你今天会在报里面找到点儿好东西的。
他拿起报纸,哈,一瓶牛奶!看着儿子惊喜时,她得意地笑了,牛奶是非常难得的。
亚尔:牛奶!
劳太:(满脸春风,得意非常)整整半品脱!
亚尔:(睁圆眼睛看着母亲)您怎么弄来的?
劳太:(自以为聪明地)医生给我开的。
亚尔:(马上显出焦虑,天真地)妈,您不舒服吗?
劳太:(立刻装出一副可怜相)我哪天舒服过?从你出世那天起我就没好过一天。我并不是怪你,宝贝儿。(他焦虑地把牛奶倒入杯中端给母亲,她做了个鬼脸表示不要)我不喝。你知道我不喝牛奶。向来不爱喝。(看着儿子有点无所适从)可是你不妨利用我的病混点奶喝。你小时候身子骨儿就不好,我就是拼命给你牛奶吃救了你的命。这个年头儿真叫岂有此理——养了那么多牛可没有牛奶吃。(发现他袖子上有几根毛)看你身上弄的。这个鬼猫脏死了!来,把它脱下来,我给你刷刷。(拿他还当个小孩子似的给他把上衣脱下来)我希望这个丫头把她的猫关在她自己家里。你说怎么能怪我睡不着觉——这一夜在房顶上喵呜喵呜的。
亚尔:(小嗓门)妈,我以为您是因为风湿病睡不着的呢。
劳太:也是猫,也是风湿病。你喝牛奶吧。
她拿了上衣去刷,更加显著地瘸了,亚尔贝脱不安地看着她走出。猫儿哀求地叫了一声。亚尔贝脱喝着牛奶,低头看看,偷偷地倒了一点奶在一只碟子里,放在桌子底下给猫儿。猫儿贪馋地舔着。劳瑞太太在隔壁厨房里说话,他喝着咖啡吃着早点,眼睛不时不放心地看着猫。
劳太:有的人就有牛奶喝——而且连医生的证明都不要。我听说市长家里还有奶油吃呢!每天一大缸。哼,他过得倒不错哟,我们这位市长。还有那些做生意的也是。搞黑市买卖——所以凭配给证什么菜都买不到,肉呀油的在后门口卖要卖十倍价钱。可是没人想到该给你长长薪水,宝贝儿。教书的倒该饿死,连自己名字都拼不上来的人倒发财。
她走了回来,亚尔贝脱拿腿把猫藏在桌子底下。他心怀鬼胎地故意把报落在地上,又把空碟子藏在报纸底下拾起放在桌上。
劳太:不过我们总算有了秩序。谢谢上帝,现在城里算是平定下来了,我想我们也不该埋怨了。我们干我们的,他们干他们的。(拿着上衣给他穿,看见他怀中剩下的牛奶)把牛奶喝完呀,你这个坏孩子。
他一边喝完牛奶,她一边帮他穿上农服;可是,有什么东西吸住了她的目光。
劳太:那是什么?
她走过去拾起那张一半塞在地毯底下的地下新闻。亚尔贝脱走到她旁边,两人都吃惊地看着它。
劳太:(不安地低声说):《自由报》!
亚尔:(由她手中拿过,结结巴巴地低声读着,她面部紧张焦急)“市民们,千万不要信任敌人的宽宏。不把敌人赶走,我们的民族就将永远沦为奴隶。让每一个人警惕自己:'这是吾土吾民’……”
劳太:(尖着嗓子低声打断他)闯祸精!
亚尔:(柔顺地附和)这东西危险得很。妈,我把它烧了吧。
她点点头,他向室中炉旁走去,但是她连忙低声阻止他,一面留神着临街的窗子。
劳太:别在这儿烧,会叫人看见的,(指指楼上他的房间,又指指窗户)我在这儿把风。这个年头儿,连邻居都不能信任。(他做贼心虚地点点头连忙走上楼,他的母来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看着外面)
亚尔贝脱现在是在楼上自己房间里弯腰站在一个小壁炉前面。他把那违法的报纸从上衣袋中取出,把它烧着。火焰熊熊地卷上“自由”两个字。忽然有一种什么感情表现在他的恐惧的脸上,他实在不能由自己烧毁“自由”这两个字。他偷偷地四面看看母亲确是没有上楼来,就用手扑灭了烧着的纸角,匆匆忙忙把报叠起塞在壁炉架上他的练习本子之类的纸里。他几乎象罪犯似地张皇。
楼下屋子里,他的母亲仍在守望着。她瞥见猫跳上了桌,她跑过去把它吓跑。亚尔贝脱正好下楼来,猫向他跑去,他把猫一把抓起向门走去。
劳太:(不耐烦地)这个鬼猫!(在她去替他拿帽子的时候他收拾起一些学生的练习簿放在皮包里)快点吧,你要迟到了。
亚尔:(顺从地亲吻她)再见,妈。
她在他领子上掸掉一些灰,又替他整整领带,非常溺爱地去替他打开门。他夹着猫走了出去。她关上门,但是留开一条缝。她从这缝里看着他沿人行道走到隔壁人家,对在街的左手开店的罗来因家叫着:“爱德门,快点。”
隔壁玛亭家门前,漂亮的年青的保罗·玛亭正给放在路边上的他的自行车的一只漏气的轮胎打气,亚尔贝脱在人行道上走过向他招呼。
亚尔:早晨好,保罗。
保罗:(抬头看)哦,哈罗,劳瑞先生。
亚尔:露意丝呢?
保罗还没回答,门开了,露意丝·玛亭,一个穿着整洁的苗条的姑娘,戴着帽子,夹着手提包和一些学生练习簿,走了出来,又从手提包中掏出钥匙锁门。她向亚尔贝脱笑笑。他举帽为礼,羞怯怯地把猫递给她。
露意丝:哦,原来这个逃亡者在这儿呢。它又打扰了你母亲了吗?
亚尔:(局促地)哦,没有,没有。我们很喜欢它。
露意丝:我兄弟的车胎漏了气。(问保罗)弄好了吗?
保罗:(按按车胎)我想总可以凑合着骑到车场(指火车)去吧。
劳瑞太太的脸掩在她家的门缝中,她的表情非常明显,她对露意丝不比对那只猫更喜欢。露意丝从亚尔贝脱手中接过猫,放在门内,锁上了门,他们都向在等着的保罗走去。保罗已经打完了气,把气筒放入绑在自行车上的工具箱里。亚尔贝脱在露意丝面前显得羞法不安,极力想寻找话题,可是只能有声无气地嗫嚅着。
亚尔:天气不错。
露意丝:(温柔地)什么?
亚尔:(皮包掉了,一面拾起皮包,努力提高声音说)天气不错。
露意丝:是呀,好得很。你今天晚上到我们家来吃晚饭好吗,劳瑞先生?
亚尔:(兴奋)哦,谢谢你——(脸上又罩上一层阴影)假如我母亲不怪我把她一个人丢在家的话。
露意丝:请她一道来岈。
亚尔:(局促)她——她不喜欢出门儿。你知道她——她身体不大舒服。
露意丝:(诚恳的关切)哦,我真抱歉,我们都知道你是多么孝顺老太太的。真可惜,今天我们真打算大吃一顿的。乔治·蓝伯特要来的。
保罗:(逗她)只是来吗?整个酒席是他带来的。鸽子——他房顶上装了机关捉的。
保罗骑在自行车上看着手上拿的一张报,那是一份违法的《自由报》,他笑着把它递给亚尔贝脱。
保罗:你看见过这个没有?
亚尔伸头看时,露意丝要去抢,似是保罗把它藏在背后。
露意丝:(吃惊地)保罗,你发疯了!(他向她狡猾地笑着,她向他警告地作着手势低声说)当心!
突然间两个巡逻的德国兵从人行道上走来。
保罗:(转向其中之一)嗨!库尔提!想不想看样东西?(露意丝吓呆了,亚尔脸色发青,张口结舌,两脚象生了根,看着保罗向那个德国人很随便地亲热地招呼,把报递给他)看来是有人打算跟我们的官办报纸抢买卖呢。(库尔提,那第一个兵,一把抓过报绷着脸问)
库尔提:保罗,你哪儿弄来的?
保罗:(耸耸肩头)从门底下呀。(露意丝听了这话,气得瞪着他,亚尔贝脱显然吓昏了)
库尔提把报递给他的同伴,表情十分紧张。
库尔提:我们已经发现了好多这东西。连封凯勒少校的办公桌上都来了一张。
保罗:(皱皱眉头)真的吗?
库尔提:保罗,你再发现了的时候,来报告我们。
保罗:当然。
库尔提:(探询地打量亚尔)你家里有没有?
亚尔摇摇头,吓得说不出话,两个兵用德国话交谈着走了。露意丝走近她旳兄弟,亚尔贝脱跟着。她非常生气,但是非常镇定。
露意丝:(低声)你以为你俏皮,是不是?
保罗:(不介意地)你瞧,我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他们并不是坏人,露意丝,他们只是尽他们的责任。
露意丝:(镇定而严厉地)你呢,你也尽你的责任吗?
保罗:(一腿跨上车,看她发急故意开玩笑)当然,那得等我到了车场呀。你干嘛专说我呢?你怎么从来不说乔治?
他不再给她发脾气的机会,骑车走了。她非常担心地看着他的背影,和同样在担心的亚尔贝脱向学校走去。但是亚尔贝脱担心的不是保罗,是他没烧的那张报纸。
露意丝:(向前看着)我真不懂我的兄弟。
亚尔:(发慌地)你想他们会在别家搜査吗?
露意丝:(根本没听见他)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事情……并且我知道他很诚实……可是我不喜欢他跟这些——这些人这么称兄道弟的。
保罗骑车赶过一个漂亮姑娘——裘妮。她喊着“好呀,保罗”招呼他,他就停下了。很明显,他们是一对爱人。
裘妮:(爬上车子)当心别挂破我的袜子啊。
保罗:(啧啧舌头,故意逗她)就跟别的女人一样,整天就注意自己的腿。(说着两人骑在车上一道走了)
一个小孩子——爱德门出现,亚尔贝脱向他喊。
亚尔:爱德门,快来。我们迟到了……(爱德门跑过来)快,快。
他和露意丝把爱德门夹在当中,拉着孩子的手,匆匆走出景外。在亚尔贝脱家里,我们看见他的母亲嫉妒地在窗中张望,又关上窗户。于是景化入:
学校中苏来尔教授的办公室:近镜头处是苏来尔教授,一个七十岁的人。还有曼微尔市长。苏来尔是个有着善良而坚强的个性的高个子清瘦的人,是个学者。曼微尔,如前面所见,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一样地强健。他有野心,是个地道的实际主义者。市长此时在拿着单子核对所谓“禁书”,苏来尔把这些书堆在书桌的一头,脸上带着沉默的不赞同的表情。
市长:(指着最大的一堆)这些是必须烧掉的,苏来尔教授。
苏来尔:(沉静地看着市长)市长先生,是根据你的命令呢,还是根据敌人的命令?
市长:(为难)不是我的命令,我的好苏来尔教授,我因为是你的朋友才到此地来的。我们都在这城里过了一辈子,也彼此相知了一辈子。也许我们的观点不同,可是我很尊敬你的为人。做这件事(指着书)——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我的愿望——可是我当市长的有责任消除摩擦。(机密地)我们有责任保全这个城市的生命,而唯一的方法就是同占领当局合作。
苏来尔:(指着那些犯禁的书)就烧毁真理?
市长:(非常和气地)我的老朋友,在这种生死关头,多点儿真理少点儿真理有什么关系?也许错误在我们的过去呢。我们一直在学校里告诉学生,我们这个国家的重要历史是从革命起始。我们太着了个人自由和人权论的迷。我们忘记了威信和服从的重要——因此就失去了纪律。没有了纪律我们才有了罢工和政治的紊乱。人们的意见总是不一致。你看我们的青年人的胡作非为——看不起娘老子,整天就想的是吃喝玩乐,跳舞交女朋友。年青人就想要汽车。我的好苏来尔,我们年青时候就没有汽车。
苏来尔:(冷冷地)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没有汽车这东西。
市长:(挺起腰来)你总得承认我们需要纪律。
苏来尔:(镇定地)你所说的纪律是不是说我们该做敌人的奴隶,并且帮助他们征服其他的自由人民呢?
市长:(装作颇有正义感地)你似乎不太明了这个困难的意义。也许是上帝有意教训我们如何生存。我们在受难,是的——可是也许这倒对我们有益。我们必须回到家庭、责任、勤劳、服从——(带一些冷酷地)至于你提到的敌人的话,你别忘了我们是欧洲人,不是盎格鲁撒克逊种族,也许是上帝愿望叫全欧洲人种联合起来。
苏来尔:用刺刀吗?
市长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苏来尔,仿佛很惋惜他采取这种固执的态度似的。他俯身看着五六本破旧的书。
苏来尔:(不等市长问他)那些是我个人的书。
市长:朱文诺……福禄特尔……柏拉图……共和国(注2)……(他惊异地看着苏来尔)我的好朋友,我们对于“共和国”这个字要加小心。
苏来尔两手放在背后,走到窗前,窗子旁边有一个鸟笼。他很镇定地转过身向着市长。市长感觉到一种不愉快的紧张,拿起帽子想走。
苏来尔:你要不要我辞职?
市长:(在门边,连忙地)哪里话,哪里话,我的好苏来尔。我们需要你。这全市的人都尊敬你。我只是为了你自己好,希望你对我们的问题了解得更清楚一点。
通大厅的门开了,亚尔贝脱和露意丝走进来。亚尔贝脱发现有象市长这样一位大人物面对着自己,不免有些慌张,他一面鞠躬一面嗫嚅道:
亚尔:哦,对不起,市长先生——我们听说苏来尔教授——呃,先生,我非常抱歉打搅了您——
市长:(打断他的结结巴巴)请进,请进,劳瑞先生。我正要告辞了。早晨好,玛亭小沮。
他走过他们身边出去了,亚尔贝脱跟着露意丝走进屋内,因为碰上大人物还在不大自在。
他向苏来尔鞠躬,这时露意丝——她是崇拜苏来尔的——看着教授,马上知道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苏来尔几乎是疲乏地走向他的主桌。
露意丝:(油然而生的同情)出了什么错儿么?
苏来尔:(镇定地)是的,露意丝。请你到这儿来。劳瑞先生,请过来。
三个人都走到书桌边,苏来尔打开一本放在桌上的做了记号的教科书。他们站在一起,苏来尔脸上挂着一丝愁苦的微笑,翻开书,指着做了删除的记号的一页。
苏来尔: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外科手术——要割去病人的心脏还要保全他的生命。可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是个很结实的病人,我们尽力而为吧。(他的指头在书上移动着)我们从这儿下手,查里曼大帝……
亚尔贝脱的课室内:屋子临街,有差不多三十五个位子,可是只有约莫二十个孩子,年纪在十岁至十四岁之间。孩子中有一个是爱德门·罗来因,他就住在劳瑞家隔街对门他父亲开的百货店楼上。爱德门坐在他位子上用着功,别的孩子们在游戏,谈论着,嘈杂地四处跑着,更多的是在看着两个顶大的但也吵得最凶的学生:菲力浦·拉蒙和亨利·诺贝尔。菲力浦在画一幅亚尔贝脱搂着露意丝亲嘴的漫画,亨利把门打开一条缝,爬到凳子上在门顶上放了一匣粉笔,好叫门一推粉笔匣子就落下来。一个小家伙,大概是个滑稽角色,正站在亚尔贝脱的讲桌前,模仿他的羞怯怯的颟顸相,向学生们挥舞着一根长教鞭,逗得大家大笑。正在嬉戏之中,那个趴在门缝上张望着的孩子做了个手势,大家都飞逃到各人座位上去了。
外面教室与教室之间的走廊中,亚尔贝脱和露意丝腋下夹了那些做了记号的书,从苏来尔教授的办公室走出来,向露意丝的教室走着。露意丝充满对苏来尔的同情,对于他的遭遇非常愤怒。在推开教室门之前,她转身向阿尔贝脱——他含着羞怯的爱情望着她——用压低的然而愤怒的声音道:
露意丝:他们为什么要我们来干这种……这种下流的事呢?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换上德国人当教员?
亚尔:(有些激动,想安慰她却弄巧成拙)别——别生气吧,露意丝。好在只是几页的事。
露意丝瞪着他,忽然间变得非常感伤,忍受不住他这种愚笨的盲目和没有骨气。
露意丝:哦,阿尔贝脱!
她打开门,走进教室,猛然把门朝着亚尔贝脱吃惊的脸关上了。他仿佛要追进去的样子,又连忙把手从门转上缩回来,有些张良失措地走向狭走廊对面自己的教室。但是走到门前时他记起了自己的地位,我们立即可以从他努力挺起精神的样子看出,他上堂去见学生简直是受罪。于是,象一个人要跃入冷水时把肌肉紧张起来似的,带了过分夸张的坚定,他抓住门转打算昂然地跨进门内。
教室内:那匣粉笔哗啦一声掉在他面前,他吓了一跳,以致把夹着的书都掉在地上,僵直地站着。学生哄然大笑,随后又变成一阵窃笑,怀着恶意地不声不响,看他怎么办。亚尔贝脱俯身拾书,爱德门·罗来因跑上前来帮助他。于是亚尔贝脱拼命装出一副威严,走到讲桌旁,刚要把书放在桌上,一眼又看见了黑板。黑板上那幅漫画的特写——是一幅亚尔贝脱搂着露意丝亲嘴的劣画,上面还歪七八倒地题着:“老师爱老师。”迟疑了一下,亚尔贝脱鼓起最后的一点威严,一声不响去擦黑板。练习本子又滑下地来,他的手直抖,终于画还没擦完,板刷就滑了下地。他也不敢去拾刷子,走到讲桌前坐了下来。
亚尔:(神情沮丧已极)在我们的新教科书还没有领到之前,我们要稍微……删去几页。(看着爱德门,因为这是他唯一敢信任的孩子)把你们撕下来的交给爱德门·罗来因放在炉子里烧掉。(打开书)第七页。(他把那页撕下,学生们也照做,以至屋子里到处是撕书的声音)
露意丝教室内,她也在做同样的事。她坐在讲桌前,她的脸上是愤怒的反抗,但是她坚定而威严,翻到她自己书中要撕的那些页。
露意丝:第二十一页,二十二页。仔细地撕下来。(又翻到下面打了记号的一页,第三十页,她突然停手。向上望着,空袭警报的汽笛的哀鸣逐渐增高)
全班都在紧张,每个人都僵坐着,倾听着那警报的越来越响的哀号。一个小女孩恐慌地尖声叫出来:
小女孩:美国人来了!
露意丝:(她脸上显出光彩)不要怕,艾梅莉,我们来得及。(阖上书站起来)我们一定得躲避,虽然那天空中是我们的朋友。你们走出去的时侯,请你们把撕下来的书交给我。——(一个近处的汽笛也跟着尖叫起来。她抬头看看)总有一天我们把它贴回原处的。(在她指挥下,女孩子们排成有秩序的一个行列,露意丝走到课堂门口,孩子们鱼贯而出,把书页交给她)
接着,在教室与教室间的过道中,露意丝伴着学生列队走出,安静而有秩序。但是亚尔贝脱·劳瑞则毫无办法地站着,看着他的学生乱糟糟地抢着出来,嘈杂而无秩序。孩子们都走下走廊尽头的通到地下室的楼梯。走廊中充满奔跑的脚步声和孩子们的嘈杂。苏来尔教授走进走廊,站在亚尔贝脱身旁,严厉地看着孩子们这种无秩序的纷乱。
苏来尔:秩序,青年人!别叫女孩子们比你们男人更象军人些!
男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也象女孩子们一样排起队。但是亚尔贝脱慌张而且神不守舍,却没有跟他们去。他反而转过来向站在他旁边看着学生们走下楼的苏来尔说道:
亚尔:(在汽笛声中提离声音)我……我要去接我妈。她……她怕空袭怕得要命。
苏来尔:(安静地拍拍他的臂)你去好了,劳瑞先生。
亚尔贝脱匆匆地走了,苏来尔向相反方向跟着露意丝走去,她正在督促着孩子们下楼走到地下室,那是一间地窖,有暗淡的灯光。
学校外面,亚尔贝脱从校门内匆匆走出,警报汽笛狂呜。他先是在走,脚步越来越快,直至滑稽可笑地跑起来,他发狂般地咚咚地跑到街角上,但是他的母亲出现了,匆匆地挑战似地走到他的面前。他陡然停住了,他在喘着气,有点吓傻了的样子,正和他母亲成一对照。她为这警报生气,但是并不害怕。她用比逐渐增高的汽笛的号叫还要大的嗓门谴责儿子:
劳太:你跑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心脏跑不得?你为什么不躲进防空洞?你的帽子哪儿去了?
亚尔:(疯狂地抓住她的胳臂)快,妈,赶快!
他们向学校走去。亚尔贝脱紧紧抓着他母亲的胳膊拉她快走。突然一声高射炮在远处响了,他畏缩了一下抓得她更紧。较近处又响了一声炮,他吓得一跳,拖起她快跑。紧接着高射炮火逐渐炽烈,四处怒吼,警报汽笛渐隐。每一声炮响,他就吓得一缩,他越来越害怕,直至连扶带跑,死抓住他母亲的胳膊拉着她走。当他跑到地下室的门口时,炮火已经响得震天,劳瑞太太拿手杖狂怒地敲门。
学校地下室里,学生们、露意丝和苏来尔都挤在一起,楼梯在背景中。高射炮声在此处是隔住了,但是当较近处的炮开了火时声音就越来越响。每个人都抬头看着亚尔贝脱抓着他母亲的胳搏奔下楼梯。他看到大家都在看着他,就陡然停住,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幸亏露意丝很愉快地招呼他们,打破了这刹那的僵窘。
露意丝:这儿有地方,劳瑞太太。
劳瑞太太没有答话,只是同她儿子从人堆中挤过,到露意丝独自坐着的板凳边去——她的学生围着她坐在地上。露意丝挪身让出地方,劳瑞太太看也不看她就在板凳上坐下了,亚尔贝脱在她们两个当中挨着露意丝坐下,劳瑞太太马上注意到这个,大不高兴,想了一下就对她儿子说:
劳太:你坐这边来,宝贝儿,这地窖里有风。(他顺从地站起来,还在喘着气。她向露意丝说)他很容易着凉,他的肺很弱。
露意丝忙着整理她从女学生们那里收来的书页,把它们放在一只书包里,亚尔贝脱坐在他母亲的旁边,劳瑞太太胜利地瞪了露意丝一眼,露意丝可没看见。此时高射炮火更加猛烈,地窖中空气也象在震荡。炮声中混杂着轰炸机的怒吼。
景现挤满了人的地下室,这时所有人都呆坐着听着那越来越响的炮声和轰炸机的怒吼。只有苏来尔似乎毫不在意,他在一只没罩子光光地吊在一根电线上的灯泡底下安静地读着一本书,他象被吸进去了似的。这时,亚尔贝脱的学生中岁数顶大也顶调皮的菲力浦·拉蒙怪声怪气说道:
菲力浦:飞机到了我们头顶上了!
菲力浦和他的恶作剧的同伴亨利·诺贝尔的近景。他们两个都在用孩子们对飞机的狂热顿听着,菲力浦开始摹仿着四引擎轰炸机做出一种有节奏的吼声。
亨利:四引擎的!
菲力浦:解放式的!
亨利:英国人!你听!
高射炮和轰炸机的吼声震耳欲聋。亚尔贝脱象缩了起来似的,遍体紧张,在等着炸弹下来,他脸上冒着汗,一面又努力想镇定自己。突然间我们听到他意料之中的——一颗炸弹下落的令人寒毛起竖的尖叫,这声音越来越高,终于在远处闷雷样地炸了。亚尔贝脱吓得一缩,冒着汗殊的脸抽搐着,但是他还掩饰着不让大家看出他的畏怯,除了他的母亲。她用一只手慰藉地搂住他,一面愤怒地发作道:
劳太:这简直是混蛋——炸起平民来了!他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家里呆着!他们不来就已经够人受的了!
露意丝:(捡着书页安静地抬起头来)我但愿看见满天都飞的是他们呢,劳瑞太太。
劳太:(接受了这个公开的挑战,怒气冲冲地)那他们为什么不轰炸德国去呀?我的小姐!
露意丝:对不起,劳瑞太太,你有没有注意我们市政厅顶上挂的是哪一国的国旗?直到德国人被赶走那天为止,每一个工厂每一条铁路都是德国的。
听了这话,苏来尔从书上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看露意丝,又回到书中去钻研了。这是一本他所爱的《朱文诺》,我们可以看出书上的这一句话:“为了保存生命,他们失去了生存的理由。”
这时,与又一炸弹下落的尖啸和一声更近的爆炸声的同时,我们看见亚尔贝脱班上的三个学生——菲力浦和亨利在内,在注视着。菲力浦脸上露着促狭的鬼笑用肘触着另两个,向亚尔贝脱的方向指着。紧接着是亚尔贝脱同他母亲的近景,他怕得可怜地发抖,他的母亲在安慰他,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又是一声令人寒毛直竖的尖啸和更近的爆炸,亚尔贝脱魂飞魄散,再顾不得许多,把头埋到母亲怀里,她双手搂抱住他。于是我们看见一大群孩子围着那领头的两个——菲力浦和亨利,看着亚尔贝脱,吃吃地笑着。其中有一个夸张地摹仿亚尔贝脱,双手抱牢另外一个孩子,簸筛似地乱抖。
随后画面上出现露意丝——她在亚尔贝脱和他母亲旁边,安慰着一个吓哭了的女孩子——看见了亚尔贝脱的丧胆情况。接着是苏来尔的特写,他也从书上抬起头来看着亚尔贝脱。露意丝很难过地向苏来尔的方向看。苏来尔摇头的特写,仿佛在说:“唉,真没办法!”其后是亚尔贝脱,他的母亲和安慰着女孩的露意丝。当又一炸弹狂啸炸裂,亚尔贝脱发出一声窒息的惊叫的时候,露意丝显得更为焦灼。露意丝知道孩子们全在望着亚尔贝脱,便故意装作疼爱伏在她身上哭着的女孩,提高声音快乐地说:
露意丝:好了好了,艾梅莉,不要怕,没有什么可泊的呀。我们在这儿非常安全。一会儿就过去了。(她牵着女孩的手走到男孩子女孩子们当中)我们大家来唱。(大家都注意她,她微笑着道)我相信,我们要是唱得声音够高,我们就听不见炮声了。我知道菲力浦·拉蒙嗓子不错。来,女孩子们,别叫男孩子们唱得比我们响呀。
她唱起一支学校里唱的歌,做着手势叫大家加入。一会儿,整个地下室中全震荡着他们的歌声,几乎把那逐渐减弱的高射炮和炸弹的声音淹没了。我们看见坐在母亲身旁的亚尔贝脱终于镇静下来。他慢慢地在板凳上坐直,靠墙仰着。那个小学生爱德门·罗米因(只有他没唱),迟迟疑疑地由一旁走来,轻轻坐到他的老师身边。
景化入苏来尔的办公室,苏来尔教校背向镜头站着,看着窗外,但是几乎没有看见那几个夹了书包叫着跑着穿过院子的学生。这是下午四点钟,学校已经放学,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他也没回头,说了声“请进”。通走廊的门迟疑地推开了,亚尔贝脱·劳瑞怯生生地探进头来,帽子拿在手里,腋下夹着几本书。
亚尔:您……找我有事?苏来尔教授!
苏来尔:是的,劳瑞先生。(当心慌意乱的亚尔贝脱走进来把门掩上的时候,苏来尔转身望着他,可怜他,不知如何开口说起。亚尔贝脱憋不住一气说了出来。)
亚尔: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我知道我叫人笑话。我蠢,我怯弱,我……我管不了自己,先生。(他的声音发抖)我是个懦夫……(苏来尔举举手象是阻止他,但是他几乎是激烈地作着这痛苦的自白)是的,我是个懦夫。我怕强暴……这些事叫我害怕。一听炮声、爆炸声,我就神不守舍。我足个懦夫,我再哄不住学生们……他们看出来了……他们今天看出来了……您也看出来了,先生。连玛亭小姐也……(他说不下去了)
苏来尔:(坚定地打断他)坐下,劳瑞先生,你请坐。
亚尔:(呜咽地)现在她知道了我是个懦夫。(他沉重地坐在苏来尔指给他的椅子上,可怜巴巴地瞪着地板)
苏来尔:(注视了他一会,然后用平静的同情的声音说)你愿意我把你调到别的没有空袭的地方去吗?
亚尔:(恐怖地抬起头来)不,不,不!
苏来尔:是为了玛亭小姐吗?
亚尔:(低头看着地板,用几乎听不见的低声)是旳。
苏来尔:她知道不知道你的心事?
亚尔:(摇摇头低声说,两眼仍看着地板)不。
苏来尔:(走动着)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打算一紧子不结婚了呢。(看亚尔贝脱抬头望他)哦,跟所有年青人一样,我也跌在爱情里过……可是,她死了……我在我的工作中得到很大的安慰。我该说我们的工作。我的家庭就是这个学校……我的书,我的教员们……你,玛亭小姐……我的学生们……(微笑着)他们已经有很多都长大成人了。(非常严肃地)你知道做个小学教员是件很重要的事。这是一件毕生的事业。你得牺牲很多事,可是你也得到作多报酬。在今天,我相信我们已经成了国家最重要的人物了。这是一个需要牺性的时代,比以往任何时刻更需要……而我们的真正的快乐就在能把我们这份工作做好。(他讥讽地指着他书桌上一堆'禁书”说)今天早晨我们的市长在这里说起责任的话……可是我宁愿用工作这两个字。这些书必须烧掉。好吧,我们只好烧……我们在行动上没法子抗拒,可是在精神上,在我们心里,我们可以。我们心里有这些书,我们心里有真理,除非把我们每一个人都毁掉,他们毁灭不了真理。只要使孩子们相信我们,效法我们,我们就能使真理永存。孩子们总喜欢学领导者……而今天他们有两种领导者:一种是我们,我们是显得没有力量,我们没有武器,我们没有队伍……除了进防空洞的……我们之中的英雄被称作罪犯,拉到墙角枪毙。另一种领导者可有炮,有坦克,有暴力,有军装;他们教的是强暴,自满,虚荣,一切容易引诱儿童的未成熟的心理的东西……而他们中的罪犯却被称作英雄。我们要同他们争短长不是件容易事。对于小孩子们,爱自由并不引人羡慕,尊人权并不令人兴奋。但是却有一样武器是他们不能从我们手中夺去的——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尊严。这将是一场斗争——这已经是斗争了。但是只要孩子们尊敬我们,他们就会学我们的榜样。(有坚定信心地)我们会胜利的,劳瑞先生。……(遐想地)……要不也许我们会被枪毙。可是我们之中被他们杀一个,我们的主义就打胜一仗,因为他是个成仁的英雄!(微笑着)而英雄是令小孩子们向往的。(看见亚尔贝脱脸上起了对他的话的反应,他又笑答说)我不是叫你去死,我的朋友。不是马上。不过,假如你把我这些话仔细想想,我相信有一天当我们(迟疑着不想提起空袭的字眼)……当我们有了困难的时候,它会对你有点用处的。(非常信任地)你想此后你能教你的学生不再那么慌张了吗?
亚尔:(眼睛看着一本书)是的,先生。我一定尽力做。
这个恬静的房间中沉静的空气突然被一阵市中火警的断续的铃声打破了。一个老头子,提着一只工具箱子,匆匆由门外入,掩上了门。
来人:苏来尔教授……
苏来尔:(他在看着亚尔贝脱手中的书)哦,维克多。
苏来尔和亚尔贝脱到了窗前,维克多走过来。
苏来尔:出了什么事?
来人:(假装在修电灯)车场上有节火车出了轨,是粮车。
苏来尔:(沉思地)现在开始了!
来人:我想是的,先生。德国人该抓人质了。哪怕是一起事故,他们也会的。
苏来尔:(走近亚尔贝脱,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劳瑞,现在我们非坚强不可了。(亚尔贝脱点头)
苏来尔走到书臬边,装作随便地打开抽屉,拿出几张写好的纸放进那人的工具箱里,一面看着亚尔贝脱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些举动。假装修理桌灯的维克多把箱子阖上,一面仍在修理。苏来尔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紧张。
于是景化入铁路车场。
车场上,一个火车头斜躺在地上,冒着蒸汽。画面扩大时,可见一节倾覆的货车也倒在那里,并且沿铁轨堆积着一摊木头裂开的压坏了的破损着的货箱,四面围着德国兵。箱子上大字漆着它的目的地:柏林。里面装满鸡蛋,有一半的蛋甩了出来跌破了。一个工人在打扫这堆烂污。他偷眼看看他背后一双德国兵的小腿,把两个蛋塞在自己口袋里。在闸亭中,封凯勒和他的副官在诘问站在管火车终点所有那些闸的一排铁杠杆旁边的保罗·玛亭。两个德国兵站在通外面的铁扶梯的门旁。封凯勒诘问保罗时,副官在作着记录,保罗非常镇定,若无其事。
保罗:我按车务处的通知,在四点十七分关的闸。
封凯勒:你把闸刀指给我看。
保罗:(转向那一排杠杆,指着扳向前并锁住的一把)这一把是十拉号闸。之后我一直没动过。
封执勒:(尖锐地看着保罗)它没有毛病吗?
保罗:没有,先生。我把它一扳,就看着货车退进终点——我是说,我以为它要退进去。可是它反而走上了大轨,正好那边列车开过来。那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封凯勒:(他的副官作着记录)你看看它现在还灵不灵。
保罗扳开锁,那把闸前后自如,脱了钩。他面露惊异之色,封凯勒密切注视着他。
保罗:闸线断了。
封凯勒:(干巴巴地)叫人铰断了。(保罗瞪着他)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保罗:不,先生。我扳它的时候是好好的。我敢说是的。
封凯勒:(转身,向铁轨外凝望着,手背在背后)你今天早晨交出一份违法的报纸,是吗?
保罗:是呀,先生。
封凯勒:你知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保罗:不知道,先生。
封凯勒:(转过身来)假如你知道了,你会来报告吗?
保罗:我想会的。
封凯勒:(尖锐地看着保罗,作了决定)玛亭。这件翻车的事是次意外。你懂我的意思吗?
保罗:我懂,先生。
不再说一句话,封凯勒对副官点点头,他们出去了。两个卫兵中跟走一个,还有一个留下了。当他们关上门,走下铁梯消失了的时候,保罗带着一种狐疑的微笑看着那留下的兵道:
保罗:你说怎么样,库尔提?我要倒霉了吧?
兵:(友善地嘟囔一声)没的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你抽支烟忘掉这档子事好了,保罗。
保罗:谢谢。(拿了支烟,还在狐疑)这老小子打什么主意?他为什么说这是件意外呢?
奥多:(划火柴,粗声道)我们从来不发问题。
随后我们看见一条通乔治·蓝伯特的车站办公室的发廊。在车站做事的裘妮由办公室出来走上通上层校的楼梯,但是她听到露意丝的声音叫“哦,裘妮,”她停住了。她走下楼迎着走入镜头的露意丝。
露意丝:裘妮,乔治在哪儿?
裘妮:他在办公室里,他在大发脾气。(看露送丝向办公室走)露意丝,我真替保罗担心。我刚看见那条肥猪(她是指封凯勒)离开闸亭的。假如头儿(指乔治)问起我,你说我上仓库去了,好吗?(她跑上楼)
露意丝:(恨恨地)你才用不着替保罗担心。
现在我们看见办公室门上的漆字:“货车车场监督。”画面扩展,露意丝匆匆跑入,走进了门。其后是她走进监督乔治·蓝伯特的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前用桌上的电话机厉声地讲着话。
露意丝:乔治……
乔治:等一下,亲爱的(继续打电话)不,不,不要停工。照样装四号车。我们一个钟点之内就把路轨出清。快点做。工人要加班……谁要有废话叫他们来见我。对了,你一完事马上打电话给我。(他挂上耳机站起来面对焦灼地走到他办公桌旁的露意丝)我可能要遭殃了。你看见那出轨的车子了吗?简直是一塌糊涂。
露意丝:乔治,我担心得很。
乔治:我也是,亲爱的,我不知道这事怎么会发生的。我问过保罗,闸亭子上什么毛病也没有。你知道我多么苦心工作,为的是叫事情顺顺当当地……可是现在他们多半要找我负责了。
露意丝:哦,真对不起……也许我太自私了……我担心的是我自己的事。有些事情我简直不明白。
她住了口,门推开了,封凯勒少校和他的副官走进来,露意丝掠了他一眼,她的脸冷冰冰转了过去,假装没看见他。封凯勒走到办公桌边时,乔冶微微鞠躬。
封凯勒:对不起,蓝伯特,我打扰了你。我以为你一个人在这里呢。我的副官你是认识的。
乔治:(鞠躬)认识的,先生。我正在候您。(转问露意丝,因为能介绍她见一位大人物,私下颇为得意)露意丝,这是封凯勒少校。这位是西瓦茨中尉……玛亭小姐。
封凯勒殷勤地鞠躬,脱去手套伸出手来,但是露意丝冷冰冰地看着他不理那只手。他掩饰自己的动作,把那只脱了手套的手伸到胸前口袋里,拿出他的烟盒子,一面对她讥刺地微笑着,他的话是对乔治说的,可是他眼睛却盯着这个面孔冷冰冰的姑娘。
封凯勒:我很知道玛亭小姐,虽然仿佛她并不知道我。玛亭小姐,我是这个城市的保护人,我有责任知道我们的教员在教着什么……(轻轻地加上一句)和想些什么。(他的微笑更深了)您的“天空中的朋友们”近来好吗?(但是露意丝不理他,镇定地转问乔治说)
露意丝:我要独自和你谈谈,你完了事我再来好了。
封凯勒:(她还没来得及走)不要紧,玛亭小姐,你别介意我。(笑着,向乔治)她想问你关于她丢了的一些书页的事。
露意丝:(转向封凯勒,厉声,控诉地)不是丢了,是被偷去的。
封凯勒:(眼睛闪烁着)我给长官的报告上却不是这么说的。我说那些被禁的书页是烧掉了。(非常开心地)您瞧,对于我们喜欢的人,连他们的过错我们都要替他们担待的。
乔治:(担心地)露意丝,你做了什么事?
封凯勒:没事,蓝伯特,没什么事……只不过是证明证明我们做事的效率就是了。
露意丝:(不理那两个德国人,冷冰冰地对乔治说)我要问你的事我已经明白了。晚上见吧。
她昂然地从那两个德国人旁边走过,就象那两个人是透明的一样。乔治很慌乱,但是当露意丝走出砰然把门关上时,封凯勒温和地转向他来,好象那件事已经完了。
封凯勒:你别担心,蓝伯特。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谈呢。我刚去调査了一下出轨的车。(观测地注视着乔治)真是件不幸的事故呵,蓝伯特。
乔治:(严肃地)我不认为这只是件事故,封凯勒少校。
封凯勒:(干巴巴地)我也不。这是破坏行为!
乔治:(对这事件十分愤慨)他们一散发那种秘密报纸,我就知道要出麻烦了。这还不就算完呢。
封凯勒:(侦察地瞟着他)你有什么可怀疑的人吗?
乔治:(恨恨地)我不知道。谁印的那种报呢?我敢说车场里每个工人都有一份。找到印报的那些人,你就找到做这破坏工作的人了。
封凯勒:(干巴巴地)很有道理……可是于事无补。并且我们用破坏行为这个名词也不聪明。
乔治:(愤然地抗议)可是这是破坏行为呀。
封凯勒:你不懂,我的朋友。假如我们说这是破坏行为,我就得在这城里抓人质……而且,如果哪儿都找不到祸首就得把他们枪毙。我不喜欢枪毙无辜的人,我也不愿意造就些烈士——这种事不做则已,做起来就没完,结果是弄到我们自己坐在火药箱上为止。我留意过我们保护的地方发生的一些事情。(乔治惶惑不解)再说,抓人质只有叫祸首们更当心,枪毙只有叫他们更造反。那再出轨的就该是兵车了。这回走运,没有撞死德国兵。鸡蛋罗,番薯罗,肉罗……被这次……呃……事故所毀坏的东西都可以补得起来。这城里的市民们少吃一点多说点废话就是了。你呢,意外的事故你当然不能负责……不过此后我们要竖起耳朵,醒一点。我的耳朵很多,你是知道的,并且你是同此地所有的工人都有接触的。
乔治:(忿忿地)你以为他们会告诉我什么吗?不,我是在此地发命令的……谁发命令他们就认谁是仇人。
封凯勒:(深思地点头)嗯,我记得当初在德国——共和国资本主义之下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情形。我在街上为我们的领袖打过仗,蓝伯特,我亲手杀死过工人,对我们的阶级说,那时是不杀死人就被人杀死。可是我们胜利了,现在我们都是弟兄了!工人也懂得绝对服从了。
乔治:(愤然地)我也打过,同工会……就在这个车场里。(指着他太阳穴上一块伤疤)我差点儿叫人打死。不过你们有个领袖,你们人又多。我们没有领袖,我们人又少。这也就是你们占领了我们的原因。
封凯勒:但是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蓝伯特。
乔治:我要认为你们是敌人,我就不会做我现在做的事了。
封凯勒:这我知道。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给象你这种人帮忙来重建你们的国家。你记住,我们德国在领袖出来之前是个什么国家。一个没有食物,没有军火,没有荣誉的国家。但是我们的老百姓不错,他们只是等人把真理告诉他们。我们流德意志人的血,把这个真理不只是告诉你们的老百姓,而且告诉给全世界的亚里安人种……这是我们第三帝国的光荣。
乔治:你们的理想正是我们的理想。我是看见我们的国家怎样毁灭的,虚伪的民主的理论……女人拒绝生孩子……你们的人一星期要工作七十到八十小时,而我们的工厂到处罢工,要求一星期只工作四十小时,我希望我们的国家有新秩序。我为了这个工作。但是我知道,不到战事终了这是不会到来的。我得告诉你真话,我不喜欢占领这回事。
封凯勒:我也不喜欢。(乔治奇怪地瞪着他)我很高兴我们彼此了解。我们都为使这战争早点结束而工作。只有那时我们才会有一个和平统一的欧洲。也只有那时你的国家以及象你这样的人,才能重新得到尊严和荣誉。(伸出手来)让我们为了那个日子努力吧。
乔治热情地握住封凯勒的手时,景渐隐。
景渐现时,我们正俯视着一条街道的路边,一捆秘密报纸从一家地窑中被扔上人行道来,是一个德国兵扔出的。随即又有一个德国兵从地窖中走出,把一捆没收的报纸扔到人行道上。有六七个带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德国兵把这地方的门口围了一圈。一辆有兵士卫护着的卡车开到路边。于是两个德国兵拖着一架小印刷机由地窖中走出,后面跟着的是三个老百姓,高举着手,被两个拿着手枪的德国巡逻兵押上来。兵士们把印刷机扔上卡车。
封凯勒的梅尔西狄轿车停在街对面,曼微尔市长和封凯勒坐在后座里。副官西瓦茨中尉坐在前座驾驶兵旁边。他们都在沉默地看着。
我们又看见拘捕的情形,一群脸色阴沉的老百姓看着三个印刷报纸的人被押上卡车,兵士们把扔在人行道上的报纸拾起来也扔进车。其后是那三个人的近景,他们昂着头,被巡逻兵们拿枪威胁着推上了卡车,有几个兵士跟着爬上去监视他们。那一排群众也不张嘴唇,一起做出一种奇怪的声音,mmmMMMmmmMMMmmmMMMMMMmmmmmMMMMM,一种有节拍的示威的声音。然后载着“犯人”和警卫军士的卡车、梅尔西狄轿车都发动了引擎,有两个骑摩托车的兵等在轿车后面。
我们看到轿车中曼微尔和封凯勒的面孔,封凯勒在向外看着,曼微尔拿着一份那违禁报纸。
封凯勒:(轻轻地)暴徒的声音,市长先生。我不喜欢他们那种脸色。
市长:(自信地)您现在不用担心了,封凯勒少校。把印刷机毁了,你也就消灭了反抗。(藐视地撕了那张报)这就结束了自由。
封勒勒:但愿如此。(用德文对车夫说)卡尔,开走。
曼微尔把撕碎的报纸扔出车外,车子开走了。
当那两个等在司令的车后面骑摩托车的德国兵跟上去的时候,一个本来在街那面人行道上一家门洞前闲荡着的平民很随便地走过来,装作偶然地把眼镜掉在地上,他俯身去拾眼镜,但拾起的不只是眼镜,连那份扯碎的报纸也拾去了。
这时在一间黑暗的二层楼的房间里,有一个身材只隐约可见的人,偷偷打开一扇遮住另一面开着窗户的小木门。于是他举起手中拿着的一颗炸弹。镜头从他头上俯怕下去能看到街上。封凯勒的车子后面紧眼着那两个骑摩托车的兵正从下面开过来。车子正走到下面的时候,抓着炸弹的手甩了下去。那人马上转身逃走,我们此时看出他是保罗·玛亭。
下面街上,那颗炸弹没炸中轿车,却在紧跟在后面的两个摩托车兵当中震天裂地地爆炸了。他们被炸得从车上飞起来。在车中,市长和封凯勒蜷缩在后座里躲避那爆炸,市长的帽子被震掉了。于是镜头扫过那两个伏在摩托车旁的被炸死旳兵,看见那轿车响着警号疾驰而去,其后是六七名德国兵跑步转过街角跑到街上来。
有一个人爬上一座老建筑物的屋顶,当他爬上那斜坡的屋顶时我们可以看出是谁了,他是保罗。他虽然尽快地爬着,但并不慌张,他是事前把全部计划都想好了的。房顶上有一个雉堞一类的短墙,一转眼他已经过去了,不见了。由下面传来追寻的声音和警笛的叫声。街上,兵士们跑过去,把一切逃走的路切断,他们往各家门里跑。其后我们看见保罗在跑着,惊险地从房顶跳到房顶,直到他跳到一座房顶上站住回头看着。有两个兵爬上一座房顶,其中之一在短墙上露出头来向对面望着,他掏出手枪来。这时保罗的轮廓映在较远处房顶上的天空中。那兵士瞄准开枪。在较远处房顶上的保罗一把按住自己的左臂,匆匆朝四面一看,缩头俯身,藏到一个大烟囱后面,暂时不动。保罗终于来到一个小阳台上。他矫捷地一跳,抓住阳台近边一棵树的树枝,很快地跳到地上。
保罗来到劳瑞家房后的园子,有人在那儿往绳子上晾衣服。保罗握着左臂,匆匆地走进园子,四面看看没人,他向隔壁自己家的后面跑。当他跑过挂在绳子上的一床被单时,正在挂被单的劳瑞太太嘴里还衔着两只晾衣夹子转了过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保罗吓了一跳,但是他方寸不乱,放开那只受了伤的胳臂,很和悦地向她笑笑走了过去,就仿佛从她后园子走过是很平常的事。
保罗:哦,哈罗,劳瑞太太。
他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我们看见劳瑞太太注视着他,有些奇怪,又有些不痛快,因为他踏过她种的莴苣。
景化入封凯勒的司令部。封凯勒背着手,怒气冲冲地来回踱着,曼微尔站着不安地看着他,努力掩饰自己的慌张。西瓦茨中尉坐在角上一张书桌旁忙着写什么,背后是一些档案柜。有人敲敲门,传令兵走了进来。
传令兵:(用德语)伍长来了,您哪。
封凯勒:(用德语)叫他进来。
西奈德尔伍长走进来,敬礼,他用德语简短地作了个报告,封凯勒不耐烦地斥退了他,伍长走了。封凯勒停下来,在屋子正中他的办公桌子边上坐下,两眼瞪着那不安的市长。
封凯勒:(阴沉地)好,这就好了。人跑了,可谁都没看见。(内心十分鄙视地看着那吓坏了的市长)市长先生,这跟你也有点儿关系。这是想要我们两个人的命的。(在这对钢样的目光之前市长一句话说不出)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呀?
市长:你捉的那三个印报的怎么样?他们一定知道是什么人。
封凯勒不立刻回答,却从他桌上一叠违禁报纸上拿起一份来。
封凯勒:(他看着报纸的近景)我看你是不明了你自己的人民。我可懂得他们!(仿佛是那张报在反抗他似的用指头敲着报)我们德国就有这种人。
封凯勒从报上抬起头来看着市长。
封凯勒:(阴沉地)都是疯子。他们宁肯死,可是他们不肯说。(几乎是歉然地)恐怕我们只好抓人质了。我真不愿意开始搞这一套,可是(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两个德国兵被杀死了呀!
市长:(道歉地)我真抱歉,封凯勒少校。
封凯勒:(干巴巴地)我很感谢你的好意,可是这回我的长官不肯接受道歉的。(他研究手里的报纸,他的敏锐脑子里转着一个念头)你有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个报纸?(市位不知如何置答,封凯勒沉思地继续下去,读着一段摘录)“他们造成一个沙漠,然后把这叫做和平。”哼哼,古典的气味。(看着市长)这是谁写的?
市长:(仿佛这事本身十分明白)这还用说,是你捉到的人写的。
封凯勒:哼,不然,不然,我的好市长,他们只管印刷。那是出力气的。他们是手,我现在要找的是头脑。这句话透着学问。(转向他的正在写字的副官)西瓦茨!(西瓦茨停了笔抬起头来)把那张你在苏来尔教授桌上看见的书单子给我。
西瓦茨从一堆档案中找出它来,拿过来给他。他拿眼睛在单子上溜过。
封凯勒:福禄特尔……柏拉图……朱文诺……泰惜吐斯——(这名字象在他记忆中响起一声铃,他脸上亮起来)泰惜吐斯(引拉丁原文)Ubi Solitudinem facjunt,Pacem appellant(激动地伸出一个手指指着茫然的市长)你记得这句话吧,曼微尔?
市长:(迟疑地)这是希腊文吗?
封凯勒:(内心激动)是拉丁文!泰惜吐斯在说罗马人的占领:“他们在哪里造成了荒凉,他们就把这叫做和平。”(扔下报纸狂欢地跳起来)我们找到了!
市长:(慌张,站了起来)你当然不是怀疑我的老朋友苏来尔。我认识苏来尔一辈子了。他总是有点过激……他老有些怪想法……我从来和他意见不一致……可是他是这城里一个最受人尊敬的人。他绝不会想来要我的命的。
封凯勒:(现在兴高采烈了)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的好曼微尔。喝杯酒怎么样?我们应该为泰惜吐斯干一杯。
景化入玛亭家的厨房,我们看见保罗·玛亭弯身俯在水槽上洗他的胳臂。他已经脱去了衬衣穿着里面的汗衫。很显然他那伤不重,只是左前臂上的一块皮伤。这时从临街一面窗中,我们看见露意丝和亚尔贝脱从学校回来了。亚尔贝脱替她拿着书,象个小学生情人似的。他们停在窗外,她把书从亚尔贝脱手里接过来,发见了他在看着她的手,她在笑,给他戒指看,告诉他,她订了婚的事。她转身进了屋子,走出镜头了。亚尔贝脱还站在那里,用一种绝望的表情看着她。罗来因先生,那个本地百货店的老板,拉着他的小儿子爱德门的手从人行道上走过来,把亚尔贝脱从这痴梦中唤醒。罗来因一说话,亚尔贝脱吃了一惊,匆匆地到走到自己家去了。罗来因奇怪地望着他的后影,然后跨过街向自己家走了。——露意丝在门边出现,她在脱帽。保罗俯身在水槽上,背半向着她。
露意丝:保罗,你怎么啦?
保罗:(听到她的声音吃了一惊,连忙抓住自己的胳臂遮住那块微伤)哦,没什么。(但是她向他走过来,明白了他是在遮掩什么,抓住他那只手,把它从他左胳臂上拉开)
保罗:刮破的。
露意丝:(瞪着他,大惊失色)枪打的!
保罗:(还想遮掩)别胡说了,露意丝。
露意丝:(不能置信地瞪着他,吓坏了,她脸上表现出一切情况已经了然)是你!
保罗:(静静地)你进来真不巧。我不想叫你卷进什么事情。你不知道省得你操心。(她两眼仍注视着他的忧虑的脸,她忍不住哭了)别这样。这没什么,只是刮破点皮。
露意丝:(两只手抱住他,快乐得说不出话)哦,保罗——我——我真快活。(断断续续地哭着)我以为……我以为……
保罗:(异常温柔地)我知道你以为什么。不要介意吧。
露意丝:(紧紧地抱住他,泪水盈眶)现在你是我一直以为骄傲的兄弟了。哦,保罗,我又对你有了信心了。
她哭得说不出话了,但是她亲吻他,骄傲地快乐地紧抱着他。景渐隐。
渐显。亚尔贝脱的教室。清晨,亚尔贝脱即将到来,教室内吵翻了天。两个顶大的孩子菲力浦·拉蒙和亨利·诺贝尔,猎狐似地狂追着最小的爱德门·罗来因,这孩子象个吓得发狂的兔子逃着。其他的孩子们呐喊助威。爱德门很骄傲,但是在跑过一个书桌时他绊倒了,那两个孩子就扑了上去。爱德门凶猛地抵着,但是他们制服了他,把他的胳臂和腿紧按在地板上。于是有人拿了个墨水瓶给菲力浦,他用手指在里水里蘸了在爱德门脸上抹了个“J”字(注3)。通走廊的门开了,亚尔贝脱·劳瑞,腋下夹着练习本子走进来。他看了这景象吃了一惊。
孩子们看见了老师,连忙乱奔就座。菲力浦和亨利是最先坐到自己位子上的,爱德门最后一个起来溜回他的位子,脸上画着“J”字,眨着眼睛噙住眼泪。亚尔贝脱绷起一副威严的脸,狠狠地对学生们拍着手,但是无效。
亚尔:安静,安静!我对你们失望透了!(不知哪儿来了一声猫叫,可是学生都坐着没动。亚尔贝脱的声音非常和蔼,他还在想博得他们的同情,这使得他的失败更显得可笑而又可怜)这是一个求学问和学文化的地方,而文化的第一个必备条件就是礼貌。(喵呜,喵呜,喵呜——他装作听不见)我已经尽我的力量保持这个课堂的庄严,假如你们还是这样胡闹,我只好去报告校长。(孩子们哄然发出嘲笑的声音。他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于是他的目光注视到爱德门,他在用袖子想擦去脸上的“J”字,可是只是把字抹模糊了)爱德门!他脸上是什么?
爱德门:他们说我是犹太。
亚尔:谁干的事?
爱德门迟疑不敢说。我们看到菲力浦·拉蒙狡猾地拉紧一张橡皮筋要弹一块纸团的近景,和那块湿纸团打在爱德门嘴巴上的近景。
爱德门:(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先生。
亚尔:(向他挥手)你出去,爱德门,到冼手间去把脸洗干净。
那小孩子走过亚尔贝脱前面出门的时候,学生们在狡猾地发笑。但是门还没关上,露意丝脸色苍白神色慌张地出现在门口。
露意丝:劳瑞先生!快来!他们在抓苏来尔先生!
亚尔贝脱突如雷轰头顶。她走了之后,他赶忙追到走廊上,脸都吓白了。随后我们看到在教室与教室间的走廊上,苏来尔被两个德国兵押在中间。他们在走廊尽头转过弯要走上街去。露意丝在跑着追上他们,亚尔贝脱也在可笑地疯狂地跑着要赶上去,他赶过那个要去洗手室的孩子。街上,校门前面,西瓦茨中尉在等着,那两个德国兵押着神色镇定的苏来尔走出来。露意丝和亚尔贝脱跟在他们后面跑出。亚尔贝脱在盲目的慌乱之中,做了他一生中第一次勇敢的举动。象疯了样地他抓住苏来尔的胳臂,死拖住他不放他走。
亚尔:教授!苏来尔教授!
德兵:(转向他,厉声地用德语说)滚开!你放开!别找死!
亚尔:(疯狂地、盲目地、根本没睬德国兵,紧紧抓住苏来尔胳臂)他们不能抓你,你别离开我们!没有你我们没法子办这学抆!学生会管不住的!你别去!
苏来尔:(当德国乒抓住他的胳臂把他从半歇斯底里的亚尔贝脱手里拖开的时候,安慰地说)尊严呀,劳瑞,尊严呀。你可以办这学校的。
亚尔:(象个歇斯底里的妇人,揪住那个开始不耐烦地拖苏来尔走的兵士)住手!放开他!你不能抓他走!我不准你!
德国兵:(愤怒地,用德语说)闭嘴,你这个疯子!
德国兵愤怒地推了他一下。亚尔贝脱踉跄后退,脚碰了台阶,着着实实地跌了个屁股墩,其状颇令人发笑。那个小孩爱德门跑出门来的时候,亚尔贝脱又站了起来。西瓦茨对兵士们点头示意,他们马上领苏来尔走向一部汽车。
路边军车里。兵士们把苏来尔放在后座里,爱德门的父亲罗来因先生旁边。踏板上立着一个卫兵。爱德门的幼小的脸上显出惊恐的神色。
爱德门:(大喊)爸爸!
我们看到全部的车子、兵士、西瓦茨和站在台阶上的一群。爱德门喊着坐在现在已经坐好的苏来尔旁边的他爸爸,他跑向车子,小孩子想跑上踏板去拉他的爸爸。
爱德门:(喊着)爸爸!爸爸!(罗来因探出身来,抱了他一会,亲吻他的儿子)
罗来因:不要紧,儿子。别担心,我会回来的。你回家去安慰你的母亲吧。你现在是家里的男人了。
军车开离路边,留下那个孩子站在那儿。露意丝从台阶上向他走来,牵着亚尔贝脱的手,仿佛他也是个受了打击的孩子似的。用那只空着的手拉住爱德门的手,立在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子中间,望着那我们听得见在街上行驶的汽车。亚尔贝脱和爱德门都在无声地哭着,但是露意丝是坚决地准备斗争的。
露意丝:你是个勇敢的孩子,爱德门!(她看着亚尔贝脱,一时激动地在他颊上亲了一下,象亲个孩子似的)你也是,亚尔贝脱!
景化入封凯勒的司令部。封凯勒站着,很有礼貌地听着露意丝的话,她坐在一只大圈椅的边上激动地讲着。
露意丝:你当然不会找到苏来尔教授有什么毛病。这个城里每个人都知道他,尊敬他。我们很多人都爱戴他。他是个君子,是个好人。
封凯勒:(冷漠地)他文章也写得不错。我很佩服他的文笔。
露意丝:(不懂他的妙语所关,恳求地说)他是个仁慈的人。你应该知道他不肯做任何狂暴的事。还有罗来因先生……
封凯勒:(厉声地打断她的话)是个犹太人!(她吃惊地瞪着他)
露意丝:你要把他们怎么样?
封凯勒:玛亭小姐,今天,就在那边街上,有两个德国乒被杀死了,假如那个凶手一个星期之内不来自首,十个人质就要被枪毙!(看她畏缩,连忙补充)但是杀他们的不是我。他们的死是那个不肯自首的凶手的怯懦造成的。
露意丝:(恐怖地望着他)你杀无辜的人吗?
封凯勒:我跟你说过这与我不相干。但是我得承认,我并不觉得苏来尔清白而替他难过。你自己对我这种仇视的态度就反映着他的影响。你又把这个转授给你的学生,这种思想有如传染病,而扑灭它的地方就是在学校里。你可以叫小孩子相信任何你要他相信的事,而今天的小孩子就是明天的军人和母亲。十年以前我们德国的小孩子就象你们的小孩子一样。但是我们国社党把苏来尔们赶走了,我们来办学校!——你现在看看他们怎么样:成了征服世界的英雄了。
露意丝:(吃惊地站起来)不,不。你永远不能!
封凯勒:(很好玩地看了她一会)我的好孩子,假如我不知道你就要嫁给一个很靠得住的人的话,我真要对你不放心了。(她暗中十分厌恶地看着他。他微笑道)你这种幼稚的暴躁脾气就证明了我们的领袖叫女人回到家庭去当奶妈是多么正确。
露意丝:(镇定了自己,冷冷地)谢谢你,封凯勒少校,谢谢你使我明白了这个占领的真正的意义。
封凯勒:(当她转向门去的时侯)谢谢你光临,玛亭小姐。你也别太替苏来尔担心。我们很有查明真相的办法,多半是我们会找出凶手来的。(一面格格地笑着跟她走到门口,看着她走进过道)替我问候蓝伯特,还要给我留块喜糕呀。
景化入货车终点蓝伯特的办公室。乔治在办公桌边忙着,从他背后的巨窗中,可以望见货车在网样的铁轨上转着,以及岔道和远处的闸亭。门开了,露意丝走进来,她被和封凯勒的会晤所烦恼着。
露意丝:乔治!
乔治:(热烈地站起来)亲爱的,这真是想不到。(他看看没人从窗外走过,于是抱住她吻她)今天学校没课吗?
露意丝:(忽然变得非常脆弱,想伏在他肩上哭一场)他们把苏来尔教授抓去了。(她哭起来。他把她搂紧,温柔地同情地安慰她)
乔治:可怜的乖乖,别哭别哭。(吻她)亲爱的,你坐下来,我知道你心里多难受。可是哭是没用的。
他引她到自己椅子旁,她一屁股坐上去,乐得变软弱一会让人安慰安慰自己。他掏出手帕替她把泪拭干。
乔治:(象对孩子似地、温柔地)喏,喏。好了吧。
露意丝:乔治,我害怕,我真吓得要死,日子越过越可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需要你。
乔治:当然你需要我,乖。这就是我在此地的理由。我爱你。(她得了安慰不再紧张)苏来尔的事情我都清楚。他们也抓了你对门开店的那个家伙——罗来因,还有其他八个人,有一个是在此地车场作事的。(安慰地拍着她)不过一个星期之内是不会有问题的,只要他们找到那个扔炸弹的人,这些人就都会放了。
露意丝:(有些神不守舍)可是问题就在这儿。你不懂呀,那个扔炸弹的人是……哦,乔治,我的处境真是尴尬透了。
乔治:(安慰地)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那个扔炸弹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露意丝惊退,仿佛不能相信自己听对了似的抬头望着他,而他在暴怒之中并没注意到)假如他要是还有一点男子气的话,他就该走出来认自己的罪,免得无辜的人受冤枉。
露意丝:(瞪住他)你真的认为他是个罪犯吗?
乔治:(正义地)你看,露意丝,我们都恨占领,我问封凯勒面对面地告诉了他我不喜欢这回事。可是我们得承认事实:力量在他们手里。假如我们当中有谁要抵抗,并且因此送了命,那是愚蠢的可也是勇敢的。他个人做事个人当。但是一个秘密抵抗,作破坏运动的人,却是个懦夫!他自己溜了叫无辜的人送命。
露意丝:(瞪住他)你认为是这样的吗?
乔治:这是当然的,亲爱的。
露意丝:(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你是说每个反抗敌人的人都应该自首吗,乔治?
乔治:我想是的。
露意丝:那么就不会再有反抗了。
乔治:那我们就有了和平。那不是要好一些吗?我们现在的责任就是求活着,求生存。一个国家要是把国民都死光了还成什么呢?你愿意死吗?我愿意死吗?
露意丝:(镇静地,好象她从来没看见过他似地望着他)我看见他们抓苏来尔教授的。他就不伯死。(她站了起来向窗外望着,顷刻间和他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乔治:可是他老了。我们还年青。生命对于我们是无限宝贵的。
露意丝:(向外面闸亭望着)我也知道一些年青人是不怕死的。
乔治:(向她走去)没有任何事是值得我们牺牲生命的,露意丝。我们有无限的希望在我们前面……爱情,婚姻,儿女……
露意丝:(转向他)不,乔治。(他茫然地望着她。她脱下了戒指交给他)我曾经爱过你。也许我现在还爱你。但是我开始感觉到好象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是你头一回对我这么坦白。我心里乱得很……我还找不出对你刚说的这些话的正确回答,可是我感觉到……我知道你错了。(当门被推开,保罗还是他一向那么嬉皮笑脸地走进来时,她惊讶得两眼圆睁)
保罗:哈罗,伙计们。(狡猾地笑)乔治,我真不懂你是下得什么工夫。我就没法子叫我的女朋友到这儿来看我。(露意丝径自从他面前走过,出去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后影,又回头看着垂头丧气的乔治)咳,这是怎么回事?
乔治:(想掩饰过去,把戒指藏在手心)哦,她不过是有点儿别扭。她就会好的。你懂得女孩子的。
保罗:(笑着)我才真不懂呢。(景渐隐)
景渐显。市外一片草地,远处一片高地上,在明朗的天空的背景下,有两个小小的人影子,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近景使我们认出是亚尔贝脱·劳瑞和爱德门·罗来因。这是前场戏若干日之后。两人向镜头走来的时候,是在草地上摘着花,时而俯身采摘。忽然间爱德门看到了什么花,向花跑去。
爱德门:劳瑞先生,你看!
亚尔贝脱跟上他,两人都在摘花。亚尔贝脱过分仔细地理着他手里的越来越大的花束。那小孩也理着自己的花束,他看着这些花,脸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爱德门:我但愿能把这拿给我爸爸。(他抬头看亚尔贝脱,他一声不响地弄着他自己的花)妈妈说他们要放他了。也许在这一星期尾。(又担心起来)可是昨天夜里我妈哭来着。
亚尔:(大人对大人地)你告诉她别担心,爱德门。他们会找到那凶手的。
爱德门:(严肃地又摘了一朵花)我真不愿意离开你,劳瑞先生。
亚尔:(抬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爱德门:(他们边走边摘花)妈妈说他们要把我们送到波兰去了。其实我倒不在乎,只要有爸爸跟我们在一起。(又象想起了什么似地)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再看见你们的——你和玛亭小姐。(抬头看着,直率地)你要娶她吗,劳瑞先生?
亚尔:(差点儿把花掉在地上。在这天真无邪的注视之下非常局促)这是什么话!你不觉得我比她老得太多了吗?
爱德门:你老了吗,劳瑞先生?
亚尔:(慌张)唔……我是不……我是不象玛亭小姐那么年轻。
爱德门:(天真地)你比蓝伯特先生岁数大吗?
亚尔:是的。
爱德门:(打算安排一切)可是她不要他了。也许是因为他太年青。她喜欢苏来尔教授,苏来尔先生是个老头子。
亚尔:爱德门,我告诉你一句话。女人是很难了解的。
亚尔贝脱俯身去摘一枝溪边的挺立的花,孩子正在他后面。亚尔贝脱的眼睛出了神,他在水中看见了什么。一个特写显现亚尔贝脱在水中的倒影。在这倒影中是他的梦,我们看见水中有露意丝的脸亲着他的嘴巴,就象兵抓走苏来尔的时候她所做的——亚尔贝脱痴痴地看着那到影,微微露出笑意。爱德门好奇地俯身去看。(注4)
爱德门:你看到一条鱼吗,劳瑞先生?
亚尔:(十分严肃地注视着自己的倒影)爱德门,你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吗?
爱德门:是的,先生。我爱我的母亲。我也爱玛亭小姐。(亚尔贝脱拿他当个大人似地看着,两人在芳草如茵的河岸边坐下)
亚尔:你还很年青,可是我要告诉你的话也许将来你老了的时候会于你有点用处。第一,你要记住,世界上最伟大的事就是爱上一个人。(孩子注意地听着)第二,女人是一个神秘的东西。你从来不会知道她对你感想如何的。你以为你没有希望了,以为她要跟另一个人结婚了,忽然间她亲你一下,她跟那个人吹台了。你永远不可以灰心,不管你有多大岁数。(机密地)现在她又要请我吃晚饭了。这就又引起了另一个问题,母亲的问题。你的母亲疼你,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她不喜欢别的女人,你一定得拿定主意。(叹气)这可真不容易呵,爱德门。
爱德门:(很有兴趣)我妈妈喜欢玛亭小姐。
亚尔:等你长大了时,(自己也很茫然)最后的一个问题是如何表白你的爱情。送一份小礼物——譬如一束花——也许能帮忙。你记住这个。
爱德门:是,先生。
亚尔:(四面看看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你站起来,我做给你看这是怎么做的。
两人都站起来,孩子对于自己演的角色十分感兴趣。亚尔贝脱向孩子深深鞠一个躬,献上花束。
亚尔:(满有把握地)请你收下这一把可怜的花朵,作为我的钦慕与爱情的表记……
景化入晚间玛亭家的餐室。亚尔贝脱和露意丝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子前,一盏灯射着温暖的光在他们脸上,桌上放了三份餐具,但是保罗还没回家来。亚尔贝脱很羞怯而拘束,同他和那小孩子在一起时的有把握大相径庭地手足无措。屋中沉寂无声,露意丝在他杯中斟了咖啡又为自己斟了,焦灼地看着保罗那份没有用过的碟子和空着的椅子,一面放下了咖啡壶。亚尔贝脱额上冒着汗珠子,他鼓起勇气开了口:
亚尔:(站了起来,呆呆的一双眼睛望着她)露意丝,我有句话要同你说。
露意丝:(注视着他,知道他心中有事)亚尔贝脱,你担心着什么事吗?是不放心你母亲吗?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知道她不愿意你到这里来。
亚尔:(无效地反驳)我……
露意丝:(甜蜜蜜地)你不必道歉,你不必解释什么。她年纪大了又怪寂寞的。我明白你怎么个想法。你就走吧,你不必再呆下去了。
亚尔:(象个要淹死的无救的人)谢谢你,露意丝。(他向门走去,昏头昏脑没法说个明白)
露意丝:(喊住他)你忘了东西了。(她拿起用软纸包的一包东西,递给站在门边的他)
亚尔:(看着她,着急地)那是给你的。
露意丝:(吃惊)给我的?(她打开纸,我们看出是一把野花)
露意丝:哎呀好美呀。你哪儿弄来的?
亚尔:爱德门……哦……为你摘来的。你知道他是……哦……很爱你的。(于是脱口而出)露意丝……露意丝……我非告诉你不可了……露意丝……我知道我已经不年青了……而你在我心里又是那么年青……我记得你毕业的那一天……我那时候已经当教员了……(她愕然地看着他,他拼命地挣扎着说下去)……你回来教第一堂课的那一天——我直替你担心,可是后来看见学生那么喜欢你,我真高兴呀……(抓住她的手)现在我们两个都在这里……学校里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我感觉得离你这样近……(远处响起了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窗户震得直响,他的话断了,两人都吓了一跳)
露意丝:这是什么?(又是一声爆炸,按着又是第三声,轰隆声不绝)
在劳瑞家楼下房间里,本来在桌前灯下读报的劳瑞太大,一副吃惊的面孔跳了起来。她倾听着时,我们又听到远处一阵轰隆声。她连忙把灯灭了跑到前门口,打开一道缝向漆黑的街上张望着。远处的警笛的哀鸣尖叫时,劳瑞太太关上前门,又匆匆跑到连通着两家后园子的旁门,一心惦着她的儿子亚尔贝脱。这时我们看见,在外面,一个黑影子打一排房子后面穿过屋子跑过,跳过了篱笆。立刻我们看见玛亭家百叶窗拉起时射出的一块长方形的光。于是保罗·玛亭在玛亭家的窗前出现,接着我们又看见劳瑞太太在她的门口注视着。
在玛亭家餐室中,露意丝和亚尔贝脱吓得目瞪口呆。保罗从窗户爬进釆,回身拉好百叶窗。露意丝在恐怖中向他跑去,在这一刹那,她一切都明白了。
露意丝:保罗!
保罗:(迅速地关上窗户)锁上门,露意丝!(他转身看见吓呆了的亚尔贝脱,也不解释)劳瑞!在桌子旁边坐下!
亚尔贝脱服从了,可是还得人告诉他脱了帽子,拿起餐巾,露意丝替他打开。她把保罗的碟了抹起油污好叫它象用过了似的,保罗点上一支烟又敬了一支铪亚尔贝脱,低低地厉声说:
保罗:(听着警笛和人声渐近)你记清楚。我是在这儿吃着饭的。我已经在家一个钟头了。(不耐烦地)抽呀,小子,抽呀。
亚尔:(手足无措地拿着烟)我不会抽烟。
保罗:(拿一根燃着的火柴点着烟头)往里吸。
亚尔贝脱吸烟时门外砰砰敲门,烟呛了他,他不由地咳嗽起来。保罗不去应门,只对露意丝做了个手势。她站起来去开门上的锁。门开了,一个德国伍长带着两个德国兵走进来,我们看见门外还有许多兵。伍长看着咳着的亚尔贝脱,保罗若无其事地从桌旁站起来,手里拿着烟。
保罗:哈罗,伍长。出了什么事?是哪儿炸了?
伍长:军火车!(狐疑地四面看着,那两个兵到处打开门,搜査着)有什么人进来没有?
保罗:没有呀。
伍长:(指指咳着的亚尔贝脱,他象个初出茅庐的样子捏着那支烟)你住在这儿吗?(亚尔贝脱摇摇头,咳嗽着,脸色苍白,汗珠直冒)那么,你在这儿干什么?
露意丝:(看亚尔贝脱咳着)他是隔壁的劳瑞先生。他和我们一道吃饭的。
伍长:(逼问亚尔贝脱,他还在咳着,眼泪直流)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
亚尔:(举着香烟牛头不对马嘴地)我不……(咳嗽)……抽烟。
保罗:他是小学教员。我在教他抽第一根烟。(看不得亚尔贝脱那副脓包相,伍长从他那哆哆嗦嗦的手指上抢下那根烟,扔在地板上)
伍长:你在这儿多久了?
亚尔:哦……我跟我妈一块儿回了家……之后我就看……
伍长:(不耐烦地)什么时候?
亚尔:(咽口唾沫)六点钟。
伍长:这儿都有谁?
亚尔:当然,露意丝……我是说,玛亭小姐……
露意丝:(连忙)还有我兄弟保罗。
伍长:(严厉地对她)我没问你!(向亚尔)谁在这的?
亚尔:(指指保罗,发觉撒谎真不容易)他在这儿。
伍长:(狐疑地)你敢说准吗?
亚尔:(战兢兢地)是的,先生。
伍长:(转向保罗,指着亚尔贝脱)你敢说定这个老家伙是一直在这儿的?
保罗:(狡猾地笑)可不是吗,伍长。他在追我姐姐。
伍长看看露意丝,又看看亚尔贝脱,于是向那两个刚搜完别的房间回来的兵士用德语说着。但是突然园门外起了一阵骚乱,劳瑞太太,后面跟着德国兵,冲了进来。
劳太:(向伍长)你把那些人从我家里弄走!你以为你们是在哪儿呢?在德国吗?
伍长:(对她喊)请你……太太,我请你……
劳太:(大发脾气)你别跟我请呀请的。你叫他们给我滚。我是个规矩守法的女人,我又不窝藏什么人!(话中有刺地看着露意丝)我又不窝藏什么人!
伍长:(警觉地)你是什么意思?
劳太:(控制着自己)你没有权利到我家来乱闯(她走向亚尔贝脱一把抓起餐巾)亚尔贝脱,你跟我回家!走呀!
她抓起他的手拖着他走了,一路气呼呼地瞪着玛亭家姊弟。景渐隐。
景化入劳瑞家楼下的房间。这是隔日的早晨,早餐已经摆好,那份官办报纸在亚尔贝脱的座位前面竖好。我们听着他咚咚地下楼。他夹着露意丝的猫出现,机械地在楼梯脚边那座高钟下停歩,把它拨回了五分钟:由七点三十五分拨到七点三十分。从门中我们可以瞥见劳瑞太太在厨房:给他煮咖啡。亚尔贝脱走到前门口放猫出去,但是有什么东西吸住了他的眼睛。一小张报纸一半伸进地毯底下,这是夜里偷偷从门底下塞进那地方的。亚尔贝脱满脸惊讶俯身拾起报纸。然后,踱回屋子,站住看那报纸。这比那第一份秘密报纸小一些也印得坏一些,不比一张信纸大,但在顶上我们看得见印着“自由”两个字。亚尔贝脱不能置信地瞪着它。我们同时可以看见用坏铅字排的标题:《我们的城市中是有英雄的》。但是他的母亲在厨房中叫了。
劳太的声音:亚尔贝脱!
亚尔:(急忙折好报纸偷偷塞进他里面衣服的口袋)是,妈。
劳太:(拿着咖啡壶出现)坐下呀,乖,你要迟到了。(唠叨着倒着咖啡,亚尔贝脱坐下拿起那份官办报纸)他们把这叫做咖啡也不怕难为情。什么也不是,就是炒玉米,你还得站队站上一整天才买到四两。我倒要看看市长桌上喝的什么——我敢说不是这个。(桌底下喵呜大叫,她踩了猫一脚,吓了一跳)哦!这个肮脏猫!我真希望你不要每天早晨打开窗户放它进来。
亚尔:(柔怯地)这描挺乖的,妈。
劳太:(不耐烦地)亚尔贝脱,你这辈子长不大了。
亚尔贝脱机械地应着,看着报。景变为官办报纸的镜头,报上写着:
人民之声
(检查官审查通过)
破坏行动
咋晚炸毁军火列车的爆炸中,有德兵四人殒命,彼等皆有妻女家庭者。本市保护人艾里区·封凯勒少校曾召曼微尔市长至其司令部,并面告以此种邪恶行为对本市居民将产生严重后果云。
亚尔的声音:(他在谈着报时说)妈,您的风湿今天早晨怎么样?
劳太的声音:我疼得半夜里爬起来用药水搓腿。我想一定是晚上不睡觉坐着等你回家着了凉。我的宝贝儿,你知道我不喜欢一个人在家。
亚尔:(柔顺地)我真抱歉,妈。
劳太:(埋怨地看着他)并且你打那个丫头家里回来的时候,嘴里有一股烟气。
亚尔:我只吸了一口,妈。我不喜欢那东西。
劳太:但愿你不。你的肺那么弱,烟会送你的命的。我永远相信,你那可怜的爸爸要不抽烟会活得长得多。对于神经敏锐的人,烟是有毒的。就说我吧……(门外有人敲门,她一边说完话一边去开门)……我就受不了这屋子里有烟味。
她打开门,一个德国伍长在门口出现,后面跟着两个兵。他非常有礼貌,说话带着很重的德国音。
劳太:(一见他们马上动火)你们又来干什么?
伍长:(透过她直视亚尔贝脱,他惊张地站起来)亚尔贝脱·劳瑞吗?
在特写中的亚尔贝脱的脸是完全吓呆了,在痉挛着。这时,仿佛苏来尔隐身在他耳旁似的,有苏来尔的声音在低低道:“尊严,劳瑞,尊严呀,”他努力镇定住自己,他的表情似乎添了尊严。
劳瑞太太刹那间也呆了一阵。她马上跳在兵士和她儿子中间。
劳太:你们打算干什么?
伍长:亚尔贝脱·劳瑞,人质。
劳太:(凶猛地,拦住他们)不!我不准你们这么做!我不让你们带我的儿子!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没有罪!你们给我滚!
伍长:Bitte,Bitte,Gnadige Frau!(德语:“对不起,对不起,好太太!”)你别找麻烦吧。我们是奉了命令。我们是尽责任。
他说着的时候,那两个兵绕过他们抓住亚尔贝脱的胳臂,敏捷地搜查他身上有无武器,亚尔贝脱僵立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几乎不知道人家在搜他。
劳太的声音:你们别碰他!滚!滚!你们碰我儿子一个指头,我就去找市长。他知道我的孩子是无罪的。滚呀,你们!
那个搜亚尔贝脱的兵发现了那份秘密报纸,他招呼着伍长把报纸掏了出来。
兵士:伍长!
伍长走入镜头,走了过来。劳瑞太太凶猛地扯住他的胳臂,但是她一看见兵士递给伍长的那张秘密报纸,她立刻吓呆了。伍长对亚尔贝脱的态度变了,他恶狠狠地吼道:
伍长:这你哪儿弄来的?
亚尔:(茫然地)在门下面。
劳太:(心碎的哀呼)哦,亚尔贝脱!
伍长:(现在凶暴起来了,向兵士们说)带他走!带他走!
兵士们粗暴地把亚尔贝脱夹在当中推到门口。劳瑞太太歇斯底里地哭起来,跟着想把儿子从他们手里拉回来。
劳太:他没罪,他没罪!你们听我说!他没罪!听我说呀!等一等!我来告诉你们!
但是兵士们充耳不闻,把亚尔贝脱带到门口,伍长把那喊叫的老婆子推进屋里,迎面把门关上了。她独自歇斯底里地哭着,捶门。
景化入通封凯勒的办公室的前室。劳瑞太太想进封凯勒的办公室,但是被西瓦茨中尉挡住了路。尽管她发了疯般地想上楼,但是他拦住了她。
劳太:(凶狠地)让开我的路,年青人。我要见封凯勒少校。
西瓦茨:对不起,太太。他忙得很。
劳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我就等到他不忙!
西瓦茨:你有没有预先约定?
劳太:你告诉他是艾玛·劳瑞太太要见他。我是市长的好朋友。
西瓦茨:对不起,这没有用,太太。(从一张小桌子上拿起一份申请表)你在这张表上填上你的名字和你要求会见的理由。我在几天之内通知你。
她无计可施了,站在那儿瞪着他。
景化入曼微尔市长办公室外面的小小的前室。劳瑞太太,现在已经被折磨将够厉害的了,在面对着一个架子十足的书记。
书记:(不耐烦地)对不起,劳瑞太太,他在开会呢。不能见任何人。
劳太:(发怒)他要是不见艾玛·劳瑞,也许他要见艾玛·巴珞德的。四十年前他为了想吻她挨了嘴巴的。
书记:对不起,我不能打搅他。明天再来吧。
景化入乔治·蓝伯恃的办公空的门前,劳瑞太太站在那里等着,不耐烦地顿着她的拐杖。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耳朵后面夹支铅笔,胳臂上戴着保护衬衫袖口的黑套袖的小办事员神气活现地走出来。
办事员:对不起,劳瑞太太,监督忙得很。他现在不能见你。
这真是忍无忍了,她举起拐杖对他敲一下。那小人物向旁边一缩,拐杖打在玻璃上,砰啷一声打得粉碎了。她抓住门把手,看也不看那个吓昏了的小办事员,昂然直入。——于是她在乔治的办公室里了。乔治听了砰啷一响在办公桌边站起来,惊异地看着她,她大步跨到办公桌前面对着他。
乔治:(谴责地)劳瑞太太,这真是太……
劳太:你听我说吧,乔治·蓝伯特。我不能再忍受这一套鬼把戏了。你知道他们把我儿子怎么了吗?
乔治:(不安地点头)我非常难过。
劳太:难过个屁!你得给我想办法!现在你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景化入市长办公室。乔治已经报告完了,阴沉沉地坐在那里,看着曼微尔市长背抄着手非常烦恼地来回踱着。在市长的华丽书桌后面的墙上,是一张他佩着他的徽志的大油画像。
市长:你不仅是尽了你的责任,蓝伯特,(拍着他的肩)并且你还可以得奖赏,假如玛亭真是凶手的话。
乔治:我不要奖赏,先生。我来报告就够我为难的了。
市长:(半自言自语地)保罗·玛亭……这简直可怕。简直不可信。(停步拾头看着自己的像)我认识了艾玛·劳瑞半世纪了。他的丈夫是我顶好的朋友……我们都是年青时候到这城里来的,都是一文莫名。她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她要是当初嫁了我她要好得多。劳瑞没有骨头,没有野心……他在他儿子生下地以前就死了。(转向乔治,想着往事)我那时侯还想娶她来的……可是她一心只在她儿子身上。那简直是种疯狂的爱。蓝伯特,我们不要忽略,她这种女人很可能造出这么一篇故事——随便咬谁一口——来救她儿子的。
乔治:我但愿我能信你这句话。可是现在我记起了许多的事情。(正义感地)假如他没有罪,他可以洗刷他自己。但是我觉得无论如何我有责任来报告你。
市长:那当然,蓝伯特。说句私心话,我巴不得他是那个凶手。你知道我的困难,我得用软功夫对付封凯勒。他今天就告诉我,他奉到命令要在这一区增加肉和蔬菜的运输量。我们的市民现在已经就不够吃的了。我要是能破了这桩破坏运动的案子,一定能叫封凯勒脾气好弄一点,(正义感地)我也可以救许多条性命,不只是艾玛·劳瑞的儿子,也救了我的老朋友苏来尔。
乔治:苏来尔是个过激派。除非保罗说出谁扔的炸弹,他们不会放他的。(他站了起来,忽然对这整个事的不公平发起怒来)顶叫我生气的是他这么把大家都蒙在鼓里!他骗了我。我,他的朋友!哼,假装跟所有的德国人称兄道弟呢!我顶恨虚伪!
市长:我也是的。无人不知我的立场,人人都说我是德国人的合作者。好,我就是的。你知道为了什么吗?(乔治同情地点头)我是这市的市长,我有责任保护它。玛亭现在在哪儿?
乔治:我不知道。他今天值晚班。(看着表)半个钟头之内他要到闸亭去的。
市长一言不发,象个在尽自己最高的天职者的神气,坐到他办公桌前拿起了电话。乔治看着他,痛苦地抽搐着咬着嘴唇,听市长向电话里说:
市长:请封凯勒少校讲话。
我们看见一个小咖啡馆内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兴高采烈的一群,保罗·玛亭和三个德国兵,其中有前面我们看见保罗同他们讲话的卡尔和奥多。他们在喝着啤酒唱着保罗用手风琴伴奏的一只伤感的歌:“劳瑞莱”(注5)。或者不如说,有一个兵士知道歌词儿在唱着,另外那两个只是试着跟着唱。保罗弄错了一个地方,那个唱的笑着纠正他,用胳臂挥着拍子。保罗笑笑,点点头,重新弄对了。在背景中,那店老板倚在白铅铁的柜台上,看着他们,听着唱。窗户上同前门上的玻璃都用遮光的纸档上了。门打开了一点,一个女孩子向内窥望。这是保罗的情人,裘妮·格兰脱。她把门又开大一点,向里看着,并且听着这欢乐的歌声笑语。她目光中的热切的表情消失了,她脸上蒙上一层厌恶。
裘妮:(以话音盖过乐声喊道)保罗!
保罗从那堆人里,回头看着,发现她在那半开着的门前,他来了个结束的花腔跳了起来。那些德国兵们坚决要他玩下去。
奥多:你不要停,保罗。
保罗:(狡猾地笑笑)别跟我这么亲热,奥多。你会把我女朋友对我的感情搞坏的。
奥多与卡尔:(向门边的裘妮喊)Fraulein!Mademoiselle!(注6)你也来和我们一起玩儿。
那女孩子不理他们走了。保罗把手风琴塞在卡尔手里,笑着向他们挥挥手告别,向门跑去。
保罗:Auf Wiedersehen!(注7)(他追她,在人行道上赶上了她)
保罗:裘妮!(她不说话,僵着,他焦急地看着她)裘妮,你怎么不回答我呀?(他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扭了过来好看见她的脸。泪水在她眼睛里闪耀)怎么了?
裘妮:没什么。
保罗:(把她拉到怀里,低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人家在怎么说,可是你要相信我。
裘妮:(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低声说)我曾经努力这作做的,保罗。可是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我恨这些兵,他们杀了我父亲,我哥哥……
保罗:不是这些家伙杀的,乖。他们是在前线死的——在停战之前。
裘妮(看着他,眼睛里冒着火)我也恨你!
保罗:(想拉住她,她在躲开)裘妮!
裘妮:别碰我!别跟我说话!我再不要看见你!
她的话咽住了。她几乎是跑着在黑暗中走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的后影,无能为力,他的眼睛充满了痛苦。
景化入铁路车场,有一个人慌张地站在岔道上停着的一节车厢边上,火车在轨上走动的声音可闻。那人划了一根火柴点起一支烟,我们看出是乔治·蓝伯特。当他吹灭火柴,只留下烟头的微光吋,我们可以听到开正步的沉重的脚步声走近。有一队约一打的德国兵在半黑暗中悄悄地开过去了。近景的乔治向另一方向看,我们看见另一队兵悄悄地开向那耸立在远处铁道网那面的闸亭,于是在闸亭底下,我们看见德国兵在一个军官低声指挥之下散开到各战术地点。他们象影子一样动着,布满四周。
乔治·蓝伯特紧张地在一节车厢后面等着。他听见了他期待着的,一个人在三合土上走着并逐渐走近的脚步声。脚步声到很近处时,保罗·玛亭走进镜头,很惊讶发现了蓝伯特站在他面前。
保罗:哈罗!乔治。
乔治低声叫他小心,阻止了他前进。
乔治:嘶……(他慌张地四面看着)
火车声在响着,乔治慌张地摸烟,保罗惊愕地看着他。乔治拿出一支烟。
乔治:还早。抽支烟。
保罗:(感觉到什么事出了毛病)谢谢。(他接过烟打算划火柴,可是乔治阻止他)
乔治:这儿有火了。
保罗:(他拿乔治的烟对燃起自己的烟,又递回给乔治,感觉出乔治在深切地注视着他)谢谢。出了什么毛病吗?
乔治:(不答他的问题)你知道我是爱露意丝的,是不是?
保罗:当然。
乔治:(突然地)你知道失去了她于我是什么意义?
保罗:(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现在明白乔治为什么紧张了)哦,她会再跟你和好的。
乔治:(伤心地)我怕不会。(保罗又愕然地看着他,他的态度真是奇怪)你是我的朋友吗?
保罗:(大惑不解)当然!怎么?
乔沿:(絷张地,痛苦地)我是你的朋友吗?
保罗:咳,这是怎么回事?
乔治:你做了一件你认为对的事,后来你又有点怀疑起来。
保罗:你忘么啦,乔治?你担心什么事?
乔治:(头上冒着汗)你听着。假如你处在我的地位,你知道了是谁干的破坏工作,你要不要去告发?
保罗:(立刻明白了原来乔治是告密者)你知道是谁干的吗?乔冶!
乔治:是的。
保罗:并且是你告发了吗?
乔治:是的。(低低的痛苦的声音爆发起来,保罗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做这事,保罗!
保罗:你为付么要做这事,乔治!
乔治:(痛苦地)别这样子看着我。
保罗:我不恨你。我替你难过。你在看着你自已,乔治!这是你受不了的事。(一列火车在轨上叫着,开近了)你受不了,所以你来警告我。谢谢你,乔治。
在货车场中,这两人站在铁轨上的货车当中。保罗吸着烟拼命想着,忽然间他听见裘妮的声音喊着“保罗!”他转身跳过铁轨,她的声音又在叫他。她绕过一节车厢出现了。
裘妮:(如狂地)保罗,我一定得同你说一句话。
保罗:(抓往她把她拖到乔治身边)别动,呆在这儿。抓住她,乔治。(他把她推向乔冶,乔沿抓住她的肩膀按住她)
保罗跑开,不见了。裘妮在后而尖叫:“保罗,保罗!”但是乔治用手搭住了她的嘴,焦急地四面看着,怕她这一叫把保罗显露给埋伏着的德国兵士。
他逃走了,乔冶满脸惊惶地看着他的后影。这时一列货车由车场里沿着正轨开出。车轮隆隆地但不太快地滚动着。保罗的隐约的影子在追着它跑,但是看样子很难说他赶得上。当他斜着纵身一跳,跳过那铁轨上的一条条闪耀的光,想跳上车尾的守车时,喊声枪声大作,德国兵从四面八方跑来。
其后我们看见保罗跑上一座铁道上的过桥,他停在桥上向下看着。当他在看时,德国兵在桥上出现。于是保罗对准一个德国兵朝他的下巴一拳打去,打得他趴在地下,又推下一只沉重的油桶,把德国兵们打倒。正在这时一列火车由桥下开过,保罗冒险地一跳,落在一节车箱的顶上,于是他向前匍匐而行,爬过一节又一节。此时德国兵在桥上出观,举枪瞄准,一阵枪响,保罗中弹倒下了。我们看见他脸贴地躺着,趴在车厢顶上,死了。火车疾驶而去。景渐隐。
景渐现一铁栏杆的狱门。门开了,亚尔贝脱走出来,步入这薄雾的轻光中,有些头晕目眩,象一个在做好梦的人。他的胡须未刮,头发蓬松,看去有些衣冠不整,此外则绝对正常。他四面看看,冇些不知所措,随即听到警卫在背后锁上了门,他有礼貌地转回身道:
亚尔:再见了。谢谢你。
他走去的时候,景化入劳瑞家楼下的房间。劳瑞太太在东忙西忙,照往常样摆着早饭桌子。她听见了脚步声,匆匆跑到临街的窗前。当她拉开窗帘看时,门开了,亚尔贝脱走进来,和几分钟之前我们看见他时一样的头发蓬松。劳瑞太太快乐地地双手抱住他,亲吻他。
劳太: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亚尔:(满面笑容)哈罗,妈。
劳太:(快乐地在他身上摸着拍着)哦,我可怜的孩子!看看你吧!我一整夜一眨眼都没睡,就惦记着你呆在那个可怕的龌龊的监牢里。
亚尔:(天真的得意)但是我过得挺好,妈。我看见了苏来尔教授,他就在我正对面的监房里。我们谈了一夜。(笑着)那些德国兵想来听的时候,我们就用拉丁文谈。
劳太:(微笑)好呀,原来我整夜躺着睡不着,你例是在那儿开心。你们男人都是这个样子,谈,谈,谈,叫女人们去担心事。
亚尔:(一手搂住她)哦,我也担心你来着,妈。(严肃地说)但是苏来尔教授向我解释了许多我不明白的事情。现在我知道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会打败了:有些人怕我们自己的工人比怕敌人还厉害些。
劳太:废话!
亚尔:不,你看看我们的市长吧。也许他现在很不快活,事情没有象他所想象的那么样。可是德国人来到这城的时候,他是很高兴地去同德国司令官握手的。
劳太:(想阻止他说下去,因为她对这种想法根本不以为然)嘶!你说这种话要惹是非的。我们只要管我们自己的事好了。
亚尔:(有些惶然)可是这边我们自己的事呀,妈。这是我们的土地呀。
劳太:(干脆地)这我用不着人告诉!我只要活到那天,能亲眼看见这些德国鬼子不再找我麻烦,滚回家去。
亚尔:可是怎么能叫他们滚呢?妈!
劳太:(不放心地看着他)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在牢里不把人分开些。让人都挤在一道!你咋天晚上要是睡了觉,不跟那个净瞎吹的老家伙胡扯,你就不会疲倦得这副样子了。
亚尔:(不喜欢她这种活)我真替苏来尔教授担心,他们没有放他。我是唯一他们放出来的人。(注视着她,好象他这时才觉出这事情有多蹊跷)妈,他们为什么放我出来呢?
劳太:(突然地走到桌子旁边,忙手忙脚地摆着他的碟子)他们不是傻子,他们知道学校里少不得你。吃早饭吧,宝贝儿。
亚尔:可是学校里更少不得苏来尔教授呀。
劳太:我们别多话。他们会放他的。坐下吧。吃你的早饭。
亚尔:(抱起那只猫,他的疑虑消失了)我等等吃,先去看看保罗……跟露意丝。
劳太:(吓坏了,急骤地转身道)不,不,不!
亚尔:可是我总得告诉他们我自由了。她会高兴的。
劳太:(看着他,脸色苍白)不,亚尔贝脱。不,不要离开我。
亚尔:(焦虑地瞪这她)你怎么了?妈!
劳太:我觉得不大舒服……(脸色异常苍白)……而且……而且你也该去刮刮胡子换换衣服。你不能这样子上街去。
亚尔:(姑息地笑着)可是我刚从街上来的。他们就在隔壁。妈!
她没话说了,紧张的苍白的脸看着他高高兴兴走出去了。
隔壁玛亭家的前门口,亚尔贝脱满腔热情地从人行道上走来,但是猛然停住了,瞪着那门,门上挂着黑纱。他吓呆了,几乎不敢走过去似的,走到门前,迟迟疑疑地敲门。
他进屋时,裘妮·格兰脱坐在一张桌旁,头埋在胳臂里心碎地哭着。露意丝俯在裘妮身上,一手搂着她的肩头,尽力劝慰着她。亚尔贝脱呆呆地望着这两个女孩子。
亚尔:露意丝!
一听他叫,露意丝站直了。裘妮也抬起她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断断续续地哭着。露意丝看见他时,脸上蒙上一层愤怒和藐视的神色。亚尔贝脱完全糊涂了,望着她们走进屋来。
亚尔:(茫然地)谁……谁……(精神恍惚地)……保罗哪儿去了?
露意丝:(眼中冒着火)你这个懦夫!你知道保罗哪儿去了!他们把他杀了!这就是你被放出来的原因。(亚尔贝脱象当头挨了一棒,用手做了个微弱的犯人的姿势。他的嘴唇动着,但是吓晕了,说不出话。裘妮又哭起来)我们怎么会相信你这种东西!我们知道你懦弱,可是我告诉保罗你总还能闭着嘴不说话。(鄙视他)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还是他们只是赏了你一条命?你这条命也真不值几文!
亚尔:(前言不搭后语地哭诉着,脑袋里天旋地转)露……露意丝……露意丝……
露意丝:你别想撒谎。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给我滚!
亚尔:(哭诉)可是……可是露意丝……
露意丝:(恶狠狠地)滚出去!
她大步跨过去,把他推出门道,把门对着他的脸关上。露意丝走回去,用子搂住裘妮,让她贴着自己,同她一瞬之前那样凶狠粗暴截然相反,此刻她十分温柔和充满同情。
露意丝:我们应该觉得光荣,裘妮,我们应该骄傲。
裘妮:(抽噎着)哦,我不能原谅我对他说的那种话。
露意丝:(抱她贴紧自己)但是他因为你这样所以更爱你。你拉面不出来吗?……他为了这才爱你。
玛亭家门的的街上。劳瑞太大象死神一样阴森地拄着拐杖僵立着,注视着那挂了黑纱的门。门慢慢开了,亚尔贝脱走出来,什么也看不见,脸茫然,嘴角吊着,象老了二十岁。他的腿象快不济事了似地沿着人行道往家走着。突然他发现自己面对母亲站着。他眨着眼瞪着她,好象不记得她是谁了,她抓住他的胳臂,她的声音严厉地:
劳太:别让那个丫头伤你的心。这事也有她一份,说跟她那个兄弟一样。都是他害你进的监牢。
亚尔:(茫然地呐呐着)可是……可是他……他已经死了。
劳太:(冷酷地)而你是自由了,谢谢上帝。(他不解地看着她)你现在知道了也好,是我去告发的。
亚尔:(惊得发呆地瞪着她)告发什么?妈!
劳太:(她爱子心切,面容坚决)你为了这个丫头丢我一个人在家的那天晚上,我看见是谁爬进窗户的。
亚尔:(注视着她,一种恐怖在他眼睛中逐渐生长)你……你告诉了德国人?
劳太:(冷酷地)我告诉了乔治·蓝伯特。他是你的朋友!
他疯狂地瞪着她,然后把她的手从自己胳臂上推开,向街头走去。
劳太:(喊着)亚尔贝脱!
我们看见亚尔贝脱在人行道上走着,象个着了魔的人似的。劳瑞太太追着他,路上人看着他。她抓住了他的胳臂拽住了他。
劳太:亚尔贝脱!亚尔贝脱!
亚尔:(甩脱自己的胳臂,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她粗野,他怒声道)回家去!别管我!(她呆呆地站着,看着他匆匆地走了。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她自己的儿子)
乔治·蓝伯恃的办公室。乔治站在靠近他办公桌的窗口,沮丧地向外凝视着那蜘蛛网样的铁轨,火车在上面转着各自奔问岔道。在这些之外,闸亭耸立在灰色的阴沉沉的天边。一节火车头在远处叫着,它在退入岔道,楚——楚——楚——排气的声音可以听到。但是乔治似乎除了远处那闸亭什么也看不见。于是门开了,封凯勒走了进来。他非常高兴而且快活,不象乔治。
封凯勒:早晨好呀,蓝伯特!(兴高采烈地笑着)我今天早晨感觉到非常有诗意。(端起一个架势朗诵道)
哦。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
不认你的父亲,也不要姓你的姓,
或者你不肯,你就起誓说你爱,
我可以再也不姓凯布。
(狞笑)莎士比亚!伟大的人!我们德国人都爱他。英国人不懂莎士比亚。(乔治沮丧地看着他,还在为自己的心事所苦痛,但是封凯勒火大模大样地拉过一张椅子,舒舒坦坦地坐了下来,并且做手势叫乔冶在他的办公桌旁坐下)坐,坐下呀。看你倒象得了肠胃病,还是你昨天夜里没睡好?我呢,我这一星期来没有睡过这么好觉。(乔治阴沉沉地坐下了,封凯勒密切地注视着他,那敏锐的眼睛中露出嘲弄的光芒)别担心,我的朋友,她绝对不会知道的。我们的秘密保守得很好。别为那个解除了的婚约发愁,现在她一个人会感到寂寞,她会跟你和好。(紧紧注视着乔治)可惜没有活捉住他。我想是有人漏了信给他。
乔治:(低声,不看对方)你把那些人质都放了吗?
封凯勒:我才不呢。就放了那个傻头傻脑的教员。(狞笑)我想这么一吓唬,以后要他听话就不用费力了。一个换一个,公平交易,不吃亏的买卖。(低声)找是个生意精,蓝伯特!不把鱼全打尽我不开网。可惜的是你的朋友玛亭死了,死人是不能说诂的。(俯身向前,紧紧地注视着乔治)可是我想到一个找出他同谋来的方法了。许多人都不敢参加明天的葬礼。你去。你去安慰她。她看见你胆敢得罪我就会佩服你,等你送她回家之后,她会趴在你的肩头痛哭的。(慷慨地)你瞧,我替你做和事佬了。(乔治只是瞪着他,好象是魔鬼在说着话)她知道谁是那些同谋,你呢,是认识我的办公室的。
乔治:(瞪着他)你以为我会干这个的吗?
封凯勒:(冷冰冰地)我有把握你会。
他高兴地站了起来,乔治仍在凝视着他。门启,那个小办事员(我们看见劳瑞太太拿拐杖打过他)手里拿着什么兴冲冲地匆匆而入,看见封凯勒陡然停步。
办事员:(道歉地)哦,对不起,我有点东西送给监督。
封凯勒:请进请进。
办事员:(向乔治,两手捧着一只鸽子)我们在楼顶上机关里捉住的,先生。我想也许您喜欢拿它当晚饭的菜。(他伸着手把它送到乔治面前,封凯勒微笑着摸摸鸽子的脖子,那个想巴结上司的小办事员把它递给乔治)
封凯勒:很好的一只肥货。我也不反对我能吃这样一道菜。(乔治接过鸽子,封凯勒得意扬扬地预备走了)我希望明天晚上听你的回信,蓝伯特。
那个小办事员等着乔治做什么感谢的表示,但是乔治那么奇怪地凝视着他手里的鸽子,以致那人终于战战兢兢地道:
办事员:我希望它合您的口胃,先生。
他走了,留下的乔治摸着那鸽子,奇怪地看着它。过了一会,他走到窗前把那鸽子放走了。乔治看着那鸽子飞不见了,才转身回到他办公桌旁,打开一只抽屉,一种奇怀的神色闪现在他脸上。
我们看见亚尔贝脱带着他离开他母亲时所表现的那种疯汪的神色,匆匆向办公室而来。当他走近门时,里面传出一声枪响。但是亚尔贝脱除了他自己的狂怒的感觉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跑过去,推开门,冲了进去。
办公室里,他一进去就猛然停住了。他向下注视着,他脸上的愤怒忽然变为惊愕的不自信。他僵僵地站了一会,就跑向前跪了下去,迟迟疑疑地摸着一样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亚尔贝脱:(嘶哑声低呼)乔治!
他举起手,恐怖地瞪着自己指头上的血。机械地地掏出手帕把手上的血拭去。于是他又俯身下去,还是由于一种不假思索的机械的迷惑动作,他拾起了一件东西——我们看见是把手枪。门打开,那个小办事员伸头窥望的时候,他正握着它。
那个小办事员的特写,我们看到他吓得双眉滚圆,吓晕了。他喊着“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跑了出去。在他喊着,亚尔贝脱拿出手帕拭着枪的时候,景渐隐。
景渐显。法庭,这是一个宽大而简单的法庭。白的墙和简陋的长凳。三个法官坐在屋子尽头审判席上,他们脚下有张小桌子,两个书记官在那里记下检察官对左方陪审员说的话。在右方,亚尔贝脱·劳瑞在左右两个法警的监视之下柔顺地坐在犯人席上。很明显,这是个民事而非军事的法庭。时为前场之后的几天。正在进行审判。检察官在有把握不惊不忙地向陪审员席上的十二位市民发表提起公诉的最后一部分,他是个很刻板的人,以为自己的存在十分重要,很骄傲于自己的辩才,并且热中于时好当局。
检察官:诸位陪审员先生,我高兴地看到诸位方才听这件案子的证据那种公正的态度。我们向来以这个法庭之能维护公正为自豪,我现在很荣幸地说:占领并没有影响到这一点。
现在我们看到坐在长凳上的旁听者:其中有劳瑞太太——很奇怪地正坐在露意丝劳边——裘妮又挨着露意丝,爱德门·罗来因同他母亲,两三个市民,还有西瓦茨中尉在另一边。
检察官的声音:(继续发言)这是个民事审判,没有受任何军事干涉。
特写。亚尔贝脱坐在犯人席上两个警士中间。他静静地听着,但是他显得坚强些了;从他脸上,甚至从他坐在那儿听着的姿态,都看出一种性格的成长。
检察官的声音:(继续着)我只可惜被告拒绝聘用律师。我相信就是全国最好的律师也不能驳倒这些证据,或是动摇我们的证人们……
镜头显示他和听他发言的陪审员们,他有点自负地微笑着。
检察官:……不过我听说过,有的时候伶俐的辦护会叫你们诸位的心肠变软,救了一个罪人的性命的……虽然不见得能争得他的自由。
我们看见劳瑞太太和露意丝,劳瑞太太在悲痛中拿一块手帕堵着自己的嘴,露意丝在设法安慰她!这个悲剧终于把这两个女人拉在一起。
检察官的声音:我不得不承认我很难张嘴要求判被告极刑,如我的责任所应该要求的那样。但是我只能安慰自己,这都怪亚尔贝脱·劳瑞自己的固执。(我们看见那三位审判官在听着)我只好总结起来说:这件凶杀案是已经证明了——被这些证人,被他遭到逮捕时拿在手里并且业已承认拿着的枪,被他的手帕上的血,以及被一个很明显的动机(我们看见陪审员在注意倾听)——一个犯罪史上最老的动机——嫉妒(我们看见亚尔贝脱不声不响平静地听着)证实了。你们也许会觉得这太荒唐了吧,一个象他这样年纪和性格怯懦的人会爱一个年青女子爱到这样,以致下毒手来除去一个年青有力的情敌。
我们看见检察官在向陪审员讲说着并且干巴巴地笑着。
检察官:可是我还没有见过有人老得连漂亮女人都不看的,我也不敢担保看的时侯不怀邪心。(有几个陪审员笑了)
劳瑞太太和露意丝的特写显示露意丝眼中闪着怒火。
检察官的声音:先生们,我所要求的只是一个公正的裁判。起诉部分完结。
犯人席上的亚尔贝脱的特写显出他的脸在发烧。他被检察官的无情的嘲讽说得难为情。室内有听众耳语的一阵嗡嗡声。法官们的特写显示在正中的首席法官看着亚尔贝脱。
法官:(怜悯地)我不得不同意检察官的话,本庭对于你拒绝请律师辩护十分惋惜。你要在你所坐的地方向陪审员说话。你可以随意说多久,并且我劝你话要说得清楚,要对题。
亚尔贝脱站起时,我们可以看见全部的法庭,空中静了下来。检察官很自信地坐了下去,嘲笑地看着被告,仿佛在说:“瞧这家伙丟他自己的人吧。”
亚尔:(非常有礼而柔和地)谢谢你,大人。我的话很短,因为我把我要说的都写下来了。(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摸他的纸,但是纸没有了,他着急地在另一只口袋里找。他往背后四处看着,仿佛纸会掉在椅子上似的。于是他又着急地掏里面的口袋,庭上有吃吃的笑声)我……我不懂……我的确是放在口袋里的……我在牢里就只做了这件事……把它都写了下来的。
亚尔贝脱的特写,他还在无力地找寻着,翻开他的上衣看见了他里面的小口袋的破了的衬里。
业尔:哦……我明白了……(天真地把它给法官们看)就这么一个小洞……可是我离开家这么久了……没人把它缝上。
我们看见陪审员们感到兴趣;西瓦茨中尉微微地笑。劳瑞太太在露意丝旁边看着她的儿子,抽噎一下。
亚尔:(转向陪审员)我……我要是说得不好,请你们原谅。我一向不会在公众面前说话。我知道检察官在开我的玩笑。我现在明白,开我的玩笑很容易——因为我是愚蠢得可笑,我一向就知道我愚蠢可笑。并且我是真的嫉妒。这也是可笑的。我现在明白我该被人笑——哦,不是因为我爱一个年青的姑娘,谁也不能叫自己不爱她,而且爱一个人就是一件很美的事——但是我不该存了希望,梦想她会接受我的爱。(他按着自己的胸,他是如此诚挚,现在无人在笑了)
亚尔:(诚挚地有点难为情地)这几天几夜一个人关在牢里,想来想去,我明白了好些事情。一个人总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儿,我们总以为自己还年青,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是今天早晨我刮胡子的时候,我自己看着自己,我看见了一个蠢老头子。可是就这样还是没用,他还是照样地爱。(在他的辦护进行中,镜头拍摄法庭上几个听众对他的辩护作的反应)但是(俯在栏杆上一会,象是在思索)这不是我被审判的罪名。(抬起头诚挚地看着陪审员们)我犯的罪是愚蠢,不是凶杀。我希望检察官不要以为我不请律师是藐视这个法庭和律师的职业。我唯一的辩护是真理。并且没有律师能比我更知道这真理,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场的。(恳求地四面看看)我一向相信真理。只是有些时候当局者迷,看不清楚。可是一有人点醒自己,自己就明白了,自己会奇怪,居然糊涂到相信谎话(搜索枯肠地,大家在肃静无声地听)事实是我本来打算好了去杀乔治·蓝伯特的。虽然我不敢说我办得到(看着陪审员)我太懦弱。我是个懦夫。这谁都知道,连检察官都知道——所以他才跟我开玩笑的。(恳挚地指着自己的心)哦,我在这儿不是个懦夫。我有勇敢的梦,在这里面我不怕杀人,(指自己的头)可是我一旦面对外面的现实就完了,我成了懦夫。(倚在栏上想着)这真是奇怪。我们都是两重人,我们都是里面是一个,外面是一个。(又看着陪审员,拼命想说出他的复杂的思想)乔治·蓝伯特是两重人。一直到我看见他死了我才犮现这一点,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杀死他自己。他不能面对现实。他和我不同:他是外面强里面弱。在里面他是个懦夫。当这个诚实的懦夫必须面对那另一个乔治,那个勇敢的乔治所做的一切的时候,他受不了。他就自杀了。(惶惑地)这真是奇怪,可是我看见他死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得强起来了。我替他难过。我忽然懂得了一切。如果在某一方面说我对他的死要负责任,就是由于我母亲对找的溺爱——(转身看着在听众中的他的母亲,她在哭泣)连爱都可能成为一件可怕的事的——爱也会犯罪的。
劳瑞太太在哭泣,露意丝仿佛看见了一个她从未认识的亚尔贝脱似地在听着。
亚尔:(特写)露意丝,你以为我告发了保罗?是我母亲告发的。为了救我她告诉了乔治。乔治告诉了市长,市长告诉了封凯勒少校,保罗就被打死了。(镇静地转向陪审员,此时是整个法庭的全景)甚至曼微尔市长也是两重人。他里外都仿佛很强,其实都怯懦。那外面的他,要装作好象他在保全这一城的市民,为的是掩盖那个其实是保全他自己的里面的他。
他这段话之后一些镜头,显示陪审员们、法官们、西瓦茨和听众们的反应。他们表现出不同的吃惊和震骇。这种事情是书里没有的,这是意料不及的。
检察官跳起来向法官抗议,众人都不安地向前俯身。
检察官:我抗议,大人。被告无权利用这个机会污蔑我们的市长,他是个有声誉的人。
亚尔:(天真地转向法官)对不起,先生,假如这是个公正的法庭我就有权说话。假如现在不许我说,那怎么能叫人相信我们的民事法庭在占领之下仍然维持公道,象官方报纸所一再强调的呢?
首席法官:说下去。
西瓦茨显得作常生气,他向一个法警耳语。法警悄悄地从犯人席后面绕道而过,亚尔贝脱谢谢法官,又用柔和的声调说下去。
亚尔:谢谢您,先生。(转向陪审员,搜寻着字句)甚至在战争之前我们的市长就相信我们的敌人不是德国人,而是我们自已人民中的一部分。(一个警卫拿着一张纸张匆匆走近犯人席,他停住了)
警卫:(把纸递给亚尔贝脱)劳瑞,这是你的稿子。我们在过厅里拾到的。
亚尔:(接过)谢谢你!(但是他把他的讲稿放进了口袋,仿佛这已经不再有用或重要了)
检察官的特写显示他看见亚尔贝脱打算不用稿子照说下去非常不安。
亚尔:(我们看见他在整个法庭当中,温和地说下去)我们的市长出身贫穷,后来他当了权。他对自己出身于他们中间的那些人畏惧起来。我们国家里这种人多极了,每个国家都是如此。
露意丝的特写显示她现在张口结舌两眼充满惊异地看着他。
亚尔:(安静地斟酌着说下去)乔治·蓝伯特没有权力,但是他站在权势者的一边。他老实地诚心诚意地羡慕他们,并且他觉得他这样上算一些……
检察官的声音:(尖叫地)我抗议,大人!
亚尔暂停时我们看见全庭都目瞪口呆;检察官跳了起来。
检察官:被告滥用本法庭的自由妄作政治宣传,这是不可饶恕的。
亚尔:(向法官说)也许这些事是有政治性的,先生!可是这是我的辩护的基础。
检察官:(愤怒地)这是个公正法庭,大人。可以允许被告污蔑他的不幸的牺牲者的名誉吗?
封凯勒的副官西瓦茨曾经向他耳语的那个法警绕到了审判席后面,在向首席法官耳语。亚尔贝脱有耐性地转向法官们。
亚尔:大人,这是不是一个自由的法庭?
检察官:(尖叫地)假如被告坚持这样的辩护,我请求庭上准许我引一个新的证人。
首席法官:谁?
检察官:亨利·曼微尔,本市市长。(亚尔贝脱睨视着他)他现在不在,但是我明天早晨可以请他出席,我要求退庭。
首席法官:(向亚尔)被告有无意见?
亚尔:(恭敬地)没有,先生。
首席法官:那么好,退庭待审。
景化入晚间一间牢房中。一间小小的石头墙的房子,一张床,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床底下一只水桶。一扇沉重的坚固的门开向过道,并且直到后来我们才发现门上有个可供监视的小洞。门对面墙上一人高的地方有个小栅栏,栅栏外面的木板窗关上了。亚尔贝脱穿着衬衫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他的旧上衣放在膝上,深深地浸沉在缝自己衣服的破里子的努力中。他很笨拙地弄着。四周完全沉寂。稍顷,外面远远地有手风琴的声音。亚尔贝脱抬头听。音乐把露意丝引上他的心头,他低低地有点走腔地吟起来。他又继续缝,但是那重门外面门闩响时他陡然停住了。门打开了,亚尔贝脱吃惊地站起来,封凯勒走入,他向狱卒点点头,狱卒走出,把门随手关上并上了闩。封凯勒非常温和而客气。
封凯勒:晚上好呀,劳端——(指着亚尔贝脱手里的上衣嘎嘎地笑着)哎,我听到这个破口袋的话了。你把你的稿子丢了。可是据报告都说你搞得不坏。(看着床)我可以坐下来吗?
亚尔(同样地客气,天真地惊奇地睨视着他)当然。请坐。
封凯勒:(坐下来,看着他。非常亲热地)坐下来呀,劳瑞。(亚尔贝脱坐了下来,封凯勒愉快地端详他)我看错你了。你是个大勇之人。
亚尔:(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哦,不……不……
封凯勒:(举起一只手阻上他)我知道你在庭上说的话……可是你错了。我知道你比你自己知道的还清楚。(微微地笑笑)我没早看出来真是个傻瓜。(拿出他的香烟盒子,打开了递过来)抽烟吗?
亚尔贝脱正打算说不,可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地变了主意,他拿了一支。
亚尔:谢谢你。(封凯勒为他点燃,看着他的脸,他笨手笨脚地吸着,象个女人似地捏着烟,于是咳嗽起来,在烟雾中道歉地笑笑)这是我的第二支烟。
封凯勒:(忽然狞笑着,诚恳地道)劳瑞,我喜欢你。(点他自己的烟,端详着亚尔贝脱,亚尔贝脱也不象不喜欢他)太可惜了,你在法庭上犯了个大错。你说你自己是个懦夫,可是你说的话证明了你不是。现在他们知道是你杀了蓝伯特了。
亚尔:(非常诚挚地)但是我没有。
封凯勒:得了得了。我不是来判你的罪的,我是来救你的。我是你的朋友。
亚尔:但是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
至此封凯勒不信地注视着亚尔贝脱,于是他如梦初醒,确信了这人说的是真话。
封凯勒:(惊讶)劳瑞!我相信你!(半自言自语,吃惊地)现在我记起来我离开蓝伯特时他那种神情了。(瞪着亚尔贝脱)这真是想不到!(忽然对这情势很满意)这使事情很好办了。蓝伯特因为失去了玛亭小姐所以悲观了。警士会在他台子上找到一封绝命书。我们会对付陪审员,可以宣告你无罪了。(向亚尔贝脱得意扬扬地)你用不着在法庭上再说一个字。
亚尔:(有点惶惑地看着他,但是开始明白了)他们真找到了绝命书了吗?
封凯勒:(大笑)你是个诗人,劳瑞。你是个诗人!
亚尔:(慢呑呑地)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救我。
封凯勒:我告诉过你了。我喜欢你。
亚尔:我明白了。你不要我再在法庭上说什么。
封凯勒:(非常亲热而且机密地)我的好劳瑞,这是个很特殊的情势。法庭是一个公众的讲坛。当然我们德国人可以把法庭、学校、市政厅,以及这全国的行政机构都接收过来,但我们不是暴君,我们宁肯不这样做。我们宁愿合作,把自由给我们在战场上打败的国家。但是自由必须受战争的条件所限制。我们还在其他的战场上作战。我们所要求于你们的只是很小的牺牲,而我们还在为着这个世界未来的幸福牺牲着性命。(亚尔贝脱注意倾听,他逐渐地了解了对方;封凯勒微笑)你瞧,我很坦白。我没有什么隐藏的。我告诉你这些话,因为你是一个有脑筋的人。蓝伯特只是一个工具,很忠诚,但是不大聪明。市长呢,你在法庭上说得不错,他是为他自己的利益打算。可是……(耸耸肩)我们需要他们,并且我们在每个被占领国家都找得到这种人,(微笑着)连德国也在内。这就是我们的党能够得势的原因。他们到处都有。(几乎是狂信地)这就是我扪终于会统治企世界的原因。美国以为她有海隔着,很安全,他们把侵略看作军队、飞机的事情,可是他们已统被侵略了。那些忠诚的蓝伯特们和不忠诚的曼微尔们都在等着欢迎我们——就象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样。并且假如我们任何时候需要和平——假如和平可以是征服的进一步的道路的话,他们的诚恳的爱国心将要为和平找出无数的理论根据。说到底,美国究竟算个什么呢?一杯怪好看的爱尔兰人和犹太人混在一起的鸡尾酒,(看亚尔贝脱微作笑声)挺花哨,可是幼稚已极。至于英国呢?一些老太婆穿着她们祖父的皮灯笼裤。(站起来,对自己非常得意)好了,你怎么说,劳瑞?
亚尔:(客气地起立)谢谢你,我可以再来一支烟吗?
封凯勒:(大笑着拿出他的烟盒)随你要多少,随你要多少。
亚尔:(拿了一支)谢谢你。只要一支。
封凯勒:(敲敲门招呼狱卒,又看看亚尔贝脱,亚尔贝脱在好奇地注视着他)劳瑞,我很高兴你決定了要活,并且作个自由的人。你是个教员,你有很重的责任——改造青年的责任。你必须使他们为明日的世界作准备。相信我,那将是个美满的世界。
狱卒从外面打开那扇沉重的门,他出去了。亚尔贝脱慢慢坐下,想着,想着,远处手风琴的旋律又美妙地响起来,虽然现在他是听而无闻了。景渐隐。
在一阵踏步声中亚尔贝脱的牢房渐显,是清晨,木板窗已经打开。我们看见栅栏的背景是晴朗的天空。外面什么地方兵士们的脚步声愈来愈高,在石块铺道上震响,亚尔贝锐呆立倾听。兵士们从牢房外走过。他想从那扇小的有栅栏的窗洞里向外看,但是窗户太高了。他拉过小凳颤巍巍地爬上去。
监狱的院子里——十个平民沿墙排成一徘,一队刽子手持枪站在他们面前。
我们看见亚尔贝脱拼命在向院子里看,他目光中起了一种惊惶的表情。随后我们又看见那十个沿墙站着的平民。这十个人是:罗来因先生,那早几天被捕的三个印报的,苏来尔教授和五个其他的平民。突然间我们听见亚尔贝脱在远处呼喊。
亚尔的声音:苏来尔教授!苏来尔教授!
听见了呼声,苏来尔整整眼镜抬头看着,微笑着挥手。随后我们看见亚尔贝脱在窗口呼喊:“苏来尔教授!”但是轰然一响——一阵排枪——他畏缩了一下闭上眼睛,低声念着“苏来尔教授!”他再睁开眼看时,他脸上那种发狂的表情没有了,现在是充满了力量和決心。
景化入法庭上。亚尔贝脱已经在左右两个法警押解之下站在犯人席上;陪审员和法官和所有的听众一样都已就座。庭上现在挤满了人,头排凳子上的是一个新人物——曼微尔市长,等着传讯。露意丝、劳瑞太太、裘妮和那个小孩子爱德门坐在一起。西瓦茨不惹人注意地坐在一旁作着记录。
首席法官:检察官,你可以传讯你的证人。
检察官:(以要纠正一个严重错误的那种严峻而得意的神气站了起来)报告法官,现在无须传讯曼微尔市长了。法律是非常公正的,我们发现了新的证据,这使得这个审判无须乎进行了。
三位法官向前俯身,很明显地,他们对于这个把戏不知内情而都感到惊奇。
首席法官:什么证据?为什么事先不报告本庭?
检察官拿着一张纸走到审判席前。
检察官:我今天早晨才发现的,大人,压上在一堆我忘记拆的信件里。这是已故的乔治·蓝伯特的亲笔,是在他死之前不久由车站付邮的。(他把它呈给首席法官,那另外两个法官凑过去看)我呈此作证。
我们看见亚尔贝脱向前俯身,惶惑不知所措。检察官的声音继续着。
检察官的声音:这免得我们犯一次严重的法律上的错误,因为它很明显地证明了已故的乔治·蓝伯特是有意自杀的。
我们看到劳瑞太太和露意丝。露意丝注意地听着,但是劳瑞太太则满脸高兴。
亚尔:(他的声音响彻法庭)对不起,大人,那是件假造的东西!
法庭上每个人都楞住了,检察官疾风一样转向站在犯人席里倚在栏杆上的亚尔风脱。他这话象个炸弹。
亚尔:(在肃静中)这件信的事我全清楚,可是我不知道它是要寄给检察官的。我是说我不知道这封信是由他来写的,我是说……
检察官:住嘴,你个昏虫!
首席法官:(击静堂木)慢点,检察官。(看着亚尔贝脱)你究竟这是什么意思,劳瑞?
亚尔:那封信是假造的。封凯勒少校昨天晚上告诉我的。
检察官:(粗野地)他发疯了,这个人是神经病!
我们看见坐在前排的劳瑞大太和露意丝。劳瑞太太疯狂地要站起来,但是露意丝坚决地把她按在她身旁,向前俯着身注意地看着亚尔贝脱。亚尔贝脱的特写显示他诚恳地向法官们诉说着。
亚尔:大人,我没有神经病。我知道我说的话的意义。您咋天告诉我说,我可以说话,昨天晚上我发现了我运气不错——发现了这是我们国内唯一还可以允许一个人说话的地方——就在我站的这块地方。
全庭可见,检察官打岔。
检察官:对不起,大人,我要求庭上禁止旁听。
亚尔:他在害怕,大人。他想剥夺我最后说话的机会。我知道我是个死定了的人。我知道我会死。您允许我说话吗,大人,或者你也害怕?
检察官:我要求禁止旁听。
首席法官:(下了决心了)请讲,劳瑞先生。
亚尔贝脱泪水盈眶。他明白法官所冒的危险。
亚尔:谢谢您。谢谢您,先生。
露意丝和劳瑞太太的近景。露意丝脸上是喜悦,劳瑞太太脸上是绝对的失望。其次我们看见市长曼微尔生气而且不安的样子,象是恨不得赶快离开这法庭。
亚尔:(转向陪审员,但是话是对整个挤满人的法庭讲的)我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昨天晚上我有一个脆弱的瞬间——我想活。并且我有很好的想活的理由。封凯勒少校告诉了我许多美好的事情,关于他们现在建造的这个世界的将来。我几乎相信了他。让你和我这种人了解什么是恶的什么是善的,那真不容易。要工人们知道谁是敌人,那是很容易的,因为这个战争和占领的目的就是把他们变成奴隶。但是象我们这种中等阶级的人,很容易象乔治·蓝伯特那样地相信德国的胜利并不是太坏的事情。你们听见有人说太多的自由会引起混乱与无秩序吗?这就是昨天晚上封凯勒少校到我牢房里来诱感我的。(现在他不只极妙地控制了自己而且控制了整个的挤满人的法庭)但是今天早晨我从牢窗中望出去,看见了这个美好的新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见十个人死去,因为他们还信仰自曲!(充满情感地)而且他们之中有一个是我爱的人:苏来尔教授。他微笑地向我挥手,仿佛他在告诉我该怎样做。那时候我明白了,我必须死。奇怪的是我那时候非常快活。
检察官:(面色苍白而阴森)大人,我要求退庭。我反对这种疯狂的说话!
首席法官:请不要说话。
亚尔:(看着法官们,非常荣耀而且快活地)这十个人因为保罗·玛亭而死。但是他们不怨保罗·玛亭。他们为他而自豪。保罗是个斗士,没有荣誉然而是为了一个伟大的正义的斗士。现在我明白了,破坏工作是一个战败的人民所保存的唯一的武器,只要我们有破坏工作者,别的还在战场上打着的国家就会知道我们还未战败。我知道每杀死一个德国人,我们就有许多无辜的平民要被处死,但是他们的英勇所作的榜样会感动别人,我们的抵抗就加强了。在自由的国度里谈英勇是容易的,在这个我们的人民都在饿着肚子的地方谈就难了。残酷的真理是:我们越饿得凶就越需要英雄。我们一定不能再说破坏工作不对,说破坏工作没有益处——它有益处的。它使我们受苦,挨饿,送命,但是,它虽增加了我们的苦难,它却缩短了我们的受奴役。这个选择不容易做,我明白。(他的目光闪耀着他的信仰)可是此刻他们就为了已经发生的麻烦调更多的军队到这城里来了。这儿的德国军队越多,在战场上的就越少呀。就是这样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也可以成为一个战场的,只是这战斗更艰难些。(他热情地环顾全庭)我们不只是要和饥饿和压迫者战斗,第一,我们得先和我们自己战斗。就因为我们自己腐败,这个占领——任何地方的占领——才可能。(抚自己的心)我第一要控告我自己。我肉体太懦弱。为了我个人的舒适和安全,我对删改我们的课本没有抗议。我母亲扯谎给我弄到额外的食物和牛奶,我就按受了,也不想到我是在掠夺了小孩子和比我们穷的人所应得的东西。
他指着一个陪审员,按着就是陪审席上严肃地听着亚尔贝脱说话的诺贝尔先生的特写。
亚尔的声音:诺贝尔先生,你是个肉商。你当然想生存,出路就是卖黑市。你在后门把肉按限价的十倍出售来维持你的生意,我母亲买你的肉,她也一样犯罪,就跟我吃这肉的一样。
坐在诺贝尔身边的密乃特先生的特写,密乃特在亚尔贝脱的话声中开始畏缩着。
亚尔的声音:你,密乃特先生,旅馆生意做得很好,虽然里面住满了德国人。你从来没卖过这么多香槟,而且卖这么好价钱。当然他们印钞票什么也不贵,可是用这钞票你置了产业,正如我们的市长一样。(我们看见全体陪审员在听着——严肃地听着)我可以把你们之中许多人同样的情形说出来。假如这个占领继续久了的话,那么整个这城市就要归那些靠占领发财的人所有了。我不责备你们弄钱,你们应该责备你们自己使这占领成为可能,因为你们不可能做这些事情而不把自己弄到这个城市的真正的统治者——德国人——的手掌里去的。
全庭都目蹬口呆。亚尔贝脱对着陪审员说下去。
亚尔:这就是我所以知道你们一定要判我死的道理。不是因为我杀了乔治·蓝伯特——我没有杀,而是因为我想道出真话。而在占领之下真话是不许存在的,那太危险。这个占领就建筑在谎话之上,正如同那个他们叫作新秩序的万恶世界一样。表面上你们会判我犯了凶杀罪——(他俯身向着他们,好意并且同情地)不过,别发愁,朋友们,你们即使判我无罪,我自由地走出这个法庭,敌人也会捕我把我枪毙的。(我们看见陪审员都张口结舌)而且你们也逃不了。他们有的是借口好抓人质。(于是他转身看着露意丝,微露笑容)最后还有一个控告我必须答复,这我是真犯了罪的。露意丝,昨天检察官控告我爱你的时候,我脸红了。
我们看见露意丝在听着,她脸上闪耀着为他而自豪和对他的爱情。我们听见亚尔贝脱的声音说下去。
亚尔的声音:(胜利地)那是真话。我一直在爱你,秘密地。但是现在我不脸红了。我为这而自豪,我也不想把它当秘密了。我要告诉全世界:我爱你。(露意丝泪水盈眶)
特写显示亚尔贝脱对她温柔地自豪地微笑着。
亚尔:我现在一点不觉得自己愚蠢了。也许是因为我快死了,可是我感觉自己非常年青。(他伏在栏杆上向四围看看,很羞怯地得意,象告诉人一个秘密似地)咋天晚上封凯勒少校告诉找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我不是一个懦夫——(笑着说)我想他的话不错。
他转身看那三位法官。我们看见法官们在用微笑的尊严听着亚尔贝脱的声音。
亚尔的声音:并且我觉得不是懦夫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我们看见整个法庭,亚尔贝脱自豪地环顾。
亚尔:这个城中无处不是勇气。我真为这而自豪。我为我生在这个城里死在这个城里而自豪。(又转向法官们)谢谢你,大人们。
整个挤满法庭的人着了魔样地坐着,寂然无声。他坐下了,随处有人在哭泣。露意丝和劳瑞太太的特写:劳瑞太太也绝望地悄悄地哭着,而露意丝则注视着亚尔贝脱,面容显得高洁,两眼含着喜悦之泪,好象她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地那么爱着也。法官的木槌敲响了,全庭都可看见,首席法官对陪审员说话。
首席法官:诸位陪审员先生,你们可以退庭,本着你们的良心作一公正的判决。
使每个人惊奇的——连亚尔贝脱在内——陪审员主席,诺贝尔先生,那个肉商起立。
诺贝尔:大人,庆们的判決已经一致议决了。
首席法官:亚尔贝脱·劳瑞,请起立。(听了这话,亚尔贝脱站起来,有些惶然,看着陪审员们。首席法官在问陪审员)
首席法官:判决是什么?
诺贝尔先生:(面向亚尔贝脱)我们陪审员,深知在此权衡为杀死乔治·蓝伯特一案受审的被告是否有罪或无辜的我们责任重大,一致同意被告无罪。
我们看见亚尔贝脱完全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我们看见全庭激动得沸腾一般。听众把一切危险丢在脑后,跳了起来,有的在欢呼,有的冲过法警跑到陪审席前紧紧抓住陪审员们的手,有的在快乐得激动得哭着。法官连连击槌要大家守秩序,露意丝在人群中挣扎着去找亚尔贝脱。
景化入街上,亚尔贝脱和露意丝象两个小孩子似地,毫不羞怯地手牵着手,在人行道上走着。露意丝的面容显得高洁,充满为亚尔贝脱感到的荣耀,亚尔贝脱也一样地为她感到荣耀——他脸上流露着喜悦、荣耀与尊严。我们听见手风琴快乐地奏着一曲恋歌。但是最动人的是他们在市内走过时那种胜利的气概。这是由于他们走过时市民的反应所造成的。人们从门道里拥出来,来看一眼他们的伟人。他们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几乎是严肃地脱帽行礼,亚尔贝脱快乐地微笑着向这边点着头向那边点着头走过。拥出来向他致荣耀的敬礼的市民愈来愈多,我们开始听见压倒音乐的学校的钟响了,他们走近学校时钟声变得更响——连钟声也是快乐的。
景慢慢地化入亚尔贝脱的教室:所有那些粗野的学生都在座位上坐好,全班人在场,小爱德门·罗来因——袖子上围了圈黑纱——也在其内。起初我们也许以为孩子们又要玩老把戏。门开了,亚尔贝脱兴冲冲地而不是迟迟疑疑战战兢兢的象往日开门的样子。他大步而入,真的显得年青了——并且是不可思议的快活,露意丝在门道停一步,起先怕孩子们要胡闹的,但是当亚尔贝脱向班上笑着的时候,那两个小顽皮,菲力浦和亨利,突然起立。别的孩子们看看他们也都跳了起来,直挺挺地站着,对他们的老师表示着比市民们所表示的更大的敬意。
亚尔贝脱毫不踌躇地走到他讲桌边在桌上倚一会,得意地看着肃静听命的学生。他现在的态度几乎是与苏来尔的一样了。
亚尔:(快活地)谢谢你,年青的人们。请坐。(他由口袋里掏出一本书,露意丝走到他背后自豪地看着)恐怕这是我的最后一课了。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不过假如这必须是一堂短课的话,我想我找到了一本顶好的书。(他看着手里那本破书)苏来尔教授给我的。(放低声音微笑着告诉他们这个秘密)这本书没有跟别的书一道烧掉的唯一原因,是我把它藏在我的卧室里了。(打开书,快乐地,但是现在非常严肃了)我要向你们念一段东西,这是几个伟大的人物在很久以前一个狂热的夜晚写下的。这些人来自各阶级——有贵族,有工人,有生意人,有教士——他们彼此没有争论,在那个奇妙的晚上他们意见完全一致。(看着书)现在有人想毁掉这本书。也许这一本即将被烧掉。但是他们不能把它从你们记忆中烧掉。你们有一天必须把它重写出来。(自豪地看着他们)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年青人所以这么重要的原因。你们将是新的国家的主人。(他开始读,全班肃静)《人权宣言》:(他的声音嘹亮而刚强)(注8)
“第一款:人自有生以来并终身享有自由平等之权利。
“第二款:一切政党之目的在保障自然的不可侵犯之人权。此为自由、财产、安全及抵抗暴政之权利。(他开始在教室中前进,一边读下去一边在各个桌前停住,孩子们专心地听着)
“第三款:一切政府之纲领,均受制于国家。非受命于人民,任何党派或任何个人无任何威权。
“第四款:自由之意义,以不侵害他人的自由为限。
“第五款:法律只有权制止……”
他停下来,站在一个很小的又讨人喜欢的面孔的小孩子前面。孩子警告地触着亚尔贝脱的膝,因为门已经拽开,两个德国兵已经走进来,后面跟着我们前面见过的那个粗野的伍长。露意丝害怕,面色苍白,但是亚尔贝脱毫不害怕,对打手势叫他跟他们走的兵士们道:
亚尔:稍等一等,诸位。(他转身向学生读完)“第五款:法律只有权制止有害社会之行为。”(他静静地阖上书,疼爱地看着睁着大眼的孩子们)好,我得走了。我的走不是因为我有害于社会,那就是你们,而是因为我有害于压迫者……(他并不怀恶意地指着兵士们)
伍长:(粗声)够了。走!
亚尔贝脱阖上书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书桌上。他看着露意丝。她忽然抱住他,用她的全心全灵魂亲吻他,一边紧紧抱住他,一边哭着。他轻轻地摆脱开。
亚尔:不要动。不要动,露意丝。不要哭。我很快乐。(他又转向孩子们)再见了,公民们。
他用坚定的步子,不再回顾地在两个兵中间走了。伍长关上了门,只有露意丝和孩子们在一起了。她还在哭;她听见了有个孩子在哭,她看见那是班上最顽皮的一个孩子——菲力浦·拉蒙。露意丝马上拭去了眼泪,走到讲台前,打开书,开始用一个坚定的声调念起来。
露意丝:“第六款:法律为人民意志之表现。所有公民皆有权由个人或通过其选择之代表,协助制定法律。无论其为保护或为惩罚,法律不因人而异。一切公民在法律地位上平等,于一切品级,地位,官职,凡能力所及,皆有同等之权利,而除其品行与才能外别无畛域。”
她在读着的时候,静静地景渐隐。
(全剧终)
注释:
注1:德军用轿车。
注2:朱文诺是罗马讽刺诗人。又柏拉图著“The Republie”。我国习译作“理想国”,但因与下句有关仍照字面译。
注3:德国人在犹太人脸上画的记号,J是JEW的第一个字母。
注4:这以下的一节摄制电影时删去了。
注5:德国名歌,莱因河上近圣高尔河口一巨岩名。相传有女郎恨情人别恋,投莱因河而死,后世舟子行经其处,辄闻尖妙歌声被诱觖岩沉舟丧身。诗人多咏其事,今日流行之“劳瑞莱”歌系用德国诗人海涅词。
注6:德语和法语的“小姐”。
注7:德语“再会”。
注8:《人权宣言》Declaration of Rights of Man——法国大革命中宪法会议所草,拟于宪法完成时冠诸其首者。草于一七八九年,由拉法叶脱侯爵起草,时候爵方自美洲归来,于美国“独立宣言”无任向往。宣言计十七款,冠以弁言,于人类之自由平等阐析颇详,亦法国大革命基本精神之说明也。本剧虽未明言系法国故事,然读者不难一目了然。
袁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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