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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苑】母亲的年

 凤视界 2022-08-15 发布于湖南

文    刘伟军

     我的母亲有两个:娘家母亲和婆家母亲。异地工作,平时非假难得一见,必见母亲一定在每年过年。

     母亲的年经年累月之后基本形成了以下定格:农历十二月二十三,送灶神,扫洋尘,培坟;二十四,过小年,接灶神,宰年猪,炸虫蚂蚁;二十七、八,宰鸡鸭;二十九,洗澡洗衣换新装;大年三十,吃团年饭,上坟,守岁,关财门;大年初一,开财门,拜年;大年初二,回娘家;初三初四,走地方(亲戚朋友);拜年拜到初七八,洗掉坛子浪掉塔;正月十五,元宵灯火。

     待我一一道来,请大家跟我一起把年过起来吧。

     农历十二月二十三,白天,一根细的一端扎着一个草把或扫帚的长竿,一顶斗笠或一方围帕,有时可能就是一张旧报纸折的帽子,一件旧粗布长衫便成了母亲上阵的不变道具。房梁上、墙缝里、窗棱间的积尘,在母亲挥动的长竿下纷纷坠落,待尘埃落定,清扫出去,房子便旧貌换新颜,一屋清洁敞亮。到了灯上时分,灶台洗抹干净后,母亲便将早就从商店买回的胡椒饼和糖粒子分开,用两个小瓷碗盛好,放入大铁锅中,同时点上灯芯草做的香油灯,再燃上三炷香,作揖念诵,请灶神上达天庭,禀明主家各种歹与好。幼时贪求糖饼,也好奇送灶神是什么样,便偷偷瞧过。只是看到母亲的虔诚与凝重,也便不敢弄出任何响动,更不敢贸然讨要糖饼,生怕冒犯了神灵。当然也明白糖饼在除夕之夜守岁时是能吃到的,只是多忍几天馋虫的纠缠罢了。(这是物质贫乏年代才有的感受,现在的孩子绝隔膜)

     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是孩子们的年。在这一天孩子们可以穿上新棉袄、吃到肉、甚至还可以放几个鞭炮。幼时家家户户都喂猪,过年都要宰年猪,一般都选在小年这一天。孩子们可以在这一天解了一年的肉馋。但大部分肉是要盐腌、薰晒做成腊肉的,这样才能吃得久,来年至少半年都得靠这点肉来招待贵客改善生活了。

     每年年底,母亲总会接裁缝师傅来家做两三天衣服,但做好的新衣服直到过小年这天才能穿,而且小年一过还得脱下来,到大年三十才能又穿得上。而我是家长老幺,很多年的“新”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翻新缝制的。能有一件这样的“新”衣,懂事的我也满足。

      到了农历十二月二十七、八,家家户户开始宰鸡杀鸭(鹅)。幼时虽然经济拮据,但鸡鸭鹅等家禽因有勤劳主人打来的丰足野食,也长得“膘肥体壮”。母亲主刀,父亲打下手,哥哥姐姐烧水,我在中间来回穿插传话。不一会,母亲在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中翻动着宰好的鸡鸭鹅,我们兄妹几个便如在白雾般的热气中围着大木盆开始除毛。人多力量大,或金黄或白净的鸡鸭鹅们很快被摆上砧板。开膛破肚便又是母亲的拿手好戏了,父亲只需帮着清理内脏。大概忙活半天,过一个年的大主菜就备好了。

     鸡叫鹅鸣,水开人笑,刀剁碗碰,好不热闹,合奏一段年前欢乐曲。这中间最开心的有两趣:其一是鸡食袋,我们小孩将它里面残留的食物挤干净,然后用气将它们一个个吹得鼓胀,再用麻线将两端系牢,手提着麻线就可以甩着或踢着玩了。幼时的玩具基本上都是自制的。像鸡食袋这样的玩具能玩得很久,直到一个个蔫瘪下去被扔掉。其二是拔鸡鸭鹅的尾羽和翅羽。一是难拔有挑战性,二是拔下来可以做玩具或生活用品。男孩喜欢用它做箭羽,女孩喜欢用它做毽子,还有老人喜欢用它做扇子。如今都还能记得爷爷摇着鹅毛扇的闲适慈祥模样。奶奶摇着它还在不停地瘪着嘴,奶奶牙掉得早,一小截辣椒萝卜都可以瘪上一整天,所以印象中奶奶总在吃东西。

     到了年二十九,母亲就开始招呼一家大大小小依次洗澡准备过年啦。先在一间房子烧一堆柴暖房,后来换成塑料薄膜的围帐,从灶屋打来两桶热腾腾的水,一屋子很快白雾弥漫,一个大澡盆仿佛可以洗尽所有的污秽和一年的疲惫。一瓢瓢冷水入锅,一桶桶热水入房,一个个鲜活爽净的人出浴,仿佛分明已能听到年的脚步声了。到此时最忙的又是母亲了,一盆甚至两盆脏衣服都得一件件、一样样,仔仔细细用搓衣板或手搓一遍,然后到河边漂洗干净;再一件件、一样样掸抻,晾挂在竹篙上。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在年二十九洗澡、洗衣,母亲告诉我竹竿在大年初一生日,不能晒衣服。长大后我才明白这是祖先对自然的敬畏。

      终于过年了。我先得说的最不乐意的一点:起早床。娘家一直是大年三十早上团年,所以母亲要求全家老小都得早起吃团年饭,取越吃越亮堂的寓意。记得每年都在凌晨五点就被叫醒,迷迷糊糊洗漱,迷迷糊糊上桌,意识在各种诱人菜香混杂着鞭炮鸣放后的硝烟味里聚拢清晰,于是早起的难受与不快便烟消云散,开始大快朵颐。孩子贪吃也容易饱,但不到天完全大亮离桌是不合时宜的,所以慢慢有经验起来就不急着猛吃了。也还记得母亲鉴于我们孩子太早难叫起,年二十九总是督促我们早睡(这在没电视没网络的时代比较容易办到)。当然更记得父母每年都是凌晨三、四点钟就起床准备年饭,还有净手焚香鸣鞭炮敬祖宗,摆好了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再喊我们起来。其实,我知道一年到头都没过过一个闲日子的父母才是最应该休息享受的人,但恰好相反,这个时候他们依然是最忙碌的人。

    吃完团年饭就得给长辈拜年啦。先是家中长辈,然后是同村长辈。我幼年时,可能行跪拜礼,也可能只是口头拜年,拜完一圈回来,总是满身口袋都被吃食塞得鼓鼓囊囊,有蚕豆、黄豆、南瓜子、冬瓜子、红薯片(条)、人参米、泡泡筒、糍粑,饼干糖果少有。现在的晚辈们基本都是口头拜年,满口袋装的是大大小小鲜红亮眼的红包,再也不需要过年穿的衣服口袋得特意做大点了,再多的压岁钱也不及吃食占地儿。拜完年就是各种玩,小孩子最喜欢的就是放鞭炮。侧着身子战战兢兢点燃鞭炮短短的引线,迅速起身边捂耳朵边跑开,然后“嘭”的一声,炸出一片稚嫩的尖叫与拍手欢笑。一般没有放响的鞭炮我们又会捡起来将其从中间折断,然后一个一个地围成一个小圆圈,划着一根火柴凑到中间,“嗞”,一团乳白呛人的白烟升起伴随着紫蓝的亮光,这也是我幼时百玩不厌的刺激游戏。有时意外就在这过程中发生。有看似不会响的鞭炮在捡起的当口突然就炸响了,这时就不再是拍手欢笑而是鬼哭狼嚎了。不过一般不会有太大危险,顶多哭着让母亲擦点桐油或哄两句或骂两句了事。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曾经幸福的幺女就这样傻傻地长大嫁人了。

     成家后的我过年就与前大不同了。每年都是大年三十在路上奔忙。在娘家吃完团年饭拜完年便往婆家赶。婆家的传统据说是长沙习惯,团年定在新年初一。虽然不免劳顿,倒也免了许多夫妻到底是在婆家还是在娘家过年的个人纠结与家庭矛盾,“十里不同俗”的团年差异对我而言是件大好事。所以每年守岁都是在婆家了。婆家我们兄妹四人,开始弟弟妹妹还未婚嫁,晚辈也还只有大哥一幼儿。到了三十,我与先生回家,一家人就算到齐了。每次到家,婆婆都先是崽呀肉呀地接住迎进屋,然后是新鞋换脚(最初是布鞋,后是毛线鞋,现在一直是绒拖鞋),盆啊桶啊床位啊的分配。这一切尽可能都是新的,至少也得是干净清洁的。跨年守岁,我们姊妹围住一个大火桶,坐的坐床边,坐的坐椅子,各自抢占自己心仪的位置。婆婆将已准备好的食品装好放在火桶上的盖被上,这样大家都够得着。我们在享受各类食品观看春晚节目(14寸黑白电视)时,婆婆公公就在厨房灶前灶后地炒瓜子、花生、黄豆,炸红薯片、巧果。锅铲碰触铁锅的当当声,瓜子花生摩擦的沙沙声,菜籽油的浓香、薯片巧果的甜香,让坐在隔着一间堂屋的我们味蕾大开。婆婆主铲,公公添火,做好一样,婆婆吩咐公公送过来一样。我也知道公婆的辛苦,也想搭把手,但只要一走近厨房,婆婆马上就急着喊:“崽耶,去休息去休息,你不晓得我的套路,莫搞坏手哒,莫搞坏一身哒”,手还一直扬着挥退我。多次被拒后,我也便和其他儿女一样成了客,只要负责享受就行了。公婆忙完后,往往已接近新年钟响。他们迅速放鞭炮接新年,然后关财门专心守岁。最喜庆的时刻到了,婆婆发压岁钱啦。孙子和媳妇一样多,儿子少一半,公公也有一份。印象中好像婆婆就没发给自己过。当然接下来儿女们的孝心红包都递到了婆婆手中,最终婆婆成了最大的赢家。此时最大的赢家已累到从坐着的凳子上起身都要撑着凳边。于是总能听到那句熟悉的呼唤:“老三(公公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我们睡去,明天还要早起。”也总能看到走向另一张门消失在门背后的疲惫但洋溢着为儿女们操劳的幸福感的一矮一高、一小一大的一双背影(婆婆娇小,公公魁梧)。

    初一清晨,鼻子在焚香和菜香的氤氲中醒来,耳朵在蛋敲盆边声和剥蛋壳声中醒来。婆家团年不讲究早起,一般九点半左右吃茶食,十二点左右吃正式团年饭。可想而知,我们做儿女的是多么地轻松幸福,做父母的又是何等的辛苦操劳。我们吃早茶食时,公婆已经早早开了财门,鸣放了迎新年喜庆鞭炮,早早地做好了一桌饭菜祭拜祖宗,早早地准备了一大家子的茶食,早早地做好了中午团年饭的一切准备。早茶食时,我们咂吧着嘴吃着,听着婆婆团年饭的开餐时间的宣告,感叹着才吃了早茶还没消呢,又要吃中餐怎么吃得下,婆婆总是一本正经地说:“吃不下没关系,有余有剩更好。团年饭图的就是一家人围坐一起团团圆圆、开开心心的。平时你们都不在家,也只有这餐饭聚得齐。”我们中总有一句回婆婆:“就是爸妈你们两人太累了。”婆婆笑着答得很快:“没事没事,现在我和你爸还干得动,我们高兴。等我们干不动了就听你们的了。没事没事,都开心吃。平时想做给你们吃都想不到呢。”听到这,我老忍不住眼眶一热,鼻根一酸。简单的话语中是沉甸甸的爱:慈母的思念牵挂担忧祈愿……太多太多的情,生时享不尽,永远还不完。

     俗话有言:初一崽初二郎。初二出嫁女高高兴兴回娘家。婆婆忙着安排儿子们带给岳家的礼品,细心叮嘱给亲家带的新年祝福。娘家母亲总夸亲家母人好,能干周到客气。所以很放心我,还老叮嘱我多帮帮婆婆。我也认可母亲的说法,但婆婆宁可自己辛苦。此生何幸,竟能同时拥有两个疼我的母亲!所以近年来,我只要一有空,一定回去看望耄耋老母。脚刚踏上娘家禾塘(房前平地)边,就听到母亲喊父亲或哥哥:“快放鞭炮,伟伟他们回来啦!”语声显然急切,且话带甜音,满含欢欣。其实才分别两天而已。

    接下来在娘家的日子里,不是跟着哥姐走亲戚就是帮着父母招待亲友。初三初四是娘家最热闹的,姑表舅表堂姊妹们都会来我家,每天每餐都是三四桌。我表妹说:“哪个不喜欢大舅母啰,冇得一个不喜欢的。”现在,父亲已走了十一年,母亲也已操持不了这个家,接力棒传给了哥哥,亲戚们依然喜欢来。这是母亲的爱给了我及所有亲人朋友一个欢聚的家。父亲是长子,母亲长嫂当母,颇有大家风范。

    住着住着就到了假期尽头。返程启动,总是吃不了还得兜着走,最初是大包小包提着背着,后来有车了就是满满的一后备箱,甚至前座位下还得塞。回到自己的小家,休整几天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我与先生铁定去给隔得最近的先生的叔叔拜个迟年,回来后晚上家中所有的灯全打开,这也是母亲过节时要做的。到此,一个有娘的年已完完整整地过好了。

     母亲的年,是红火的年,是热闹的年,更是有着浓浓年味的我永远享用不尽的年。


作 者 简 介

刘伟军,高中高级语文教师。喜好甚多成者尚无,虚度半百。决定余生以书本、花草、影视、旅行为伴,奢望永保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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