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一个布包袱走出忻州站,高中同学郭吉生来接我,他比我早一年考上了忻州师专中文系,我有幸成为他的同专业学弟。 我们走过一条短短的窄巷子,出了车站,眼前就是一条大街。我像一只被主人带到旷野的哈巴狗,顿时失去了方向感。宽阔的街道、高大的二层楼房、明晃晃的窗玻璃、穿着漂亮衣服的行人……我的双腿被视觉所困,竟然不能正常行走,像个疯子,东张西望,趔趔趄趄,深一脚浅一脚。 我俩上了接站的校车。这么宽敞的大车,这么明亮的窗玻璃,这么高档的座椅,我傻眼了!感觉到头晕,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手上提着布包袱,愣愣地站立在座椅边,不敢或者忘了往下坐。轿车巨大的启动声吓我一大跳,“扑腾”一声,我重重地被吓倒在一个软绵绵的坐椅上。 轿车穿行在街道上,看着窗外的街景,恍如隔世,新奇迷离。不大一会儿,轿车就停在了校门口,我跌跌撞撞地从车上走下来。定了定恍惚的神情,放眼望去,一栋高大的楼房矗立在校园里,上面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欢迎你,未来的人民教师! 那时候,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欢迎”,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定身法,把我的一辈子牢牢地锁定在了三尺讲台上。 宿舍很小,住我们八个同学,很拥挤。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住过校,因而非常不适应这种群居生活。 我们八个人,四个来自阳泉市,另外四个来自忻州市的四个不同的县。 我在人际交往上有个特殊的癖好,不甚喜欢正儿八经、满脸庄重的人,却喜欢有强烈个性的偏激人物。 阳泉市同学闫建军,我和他在一起,觉得很刺激,我们的一些行为在别人眼里很疯癫。我向他学会了抽烟,这个恶劣的癖好,至今难以根除。我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徒步从学校走到原平,一路坎坷,差点倒在雪地里再也起不来。 保德县同学高跃科,每天深夜我们睡了很久后,他才鬼鬼祟祟地回来,回来还不消停,嘎巴嘎巴啃方便面。大晚上的,他在外面干啥去了?这永远是一个谜。师专毕业后,他是和我保持长久联系的唯一一个老舍友。 李建军,阳泉籍,年龄比我们几个都大些,我佩服他的老练。在师专读书的两年里,我俩“共锅”吃饭,我的粮票和菜票也都托付他管理。有同学向我告密:李建军背着你,偷吃好的。我听到后,淡然一笑。 几年前,我们班在忻州市顿村举行毕业三十年聚会,我问阳泉同学:李建军怎么没来?同学语气沉重地告诉我:你见到他,就见不到我们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浑身发冷。原来,他在十年前因车祸而去世,我们早已阴阳两相隔! 食堂的饭菜真好吃。雪白的馒头棉絮般蓬松,我午饭能吃六个,一只筷子穿三个,像举着冰糖葫芦。在家里吃惯了大烩菜,食堂的炒菜实在是令我垂涎三尺,闻着菜香就口水盈嘴。食堂里支着两口大铁锅,用蒸汽熬稀饭,热气腾腾,水雾缭绕,远远望去,宛若昆仑山仙境。 学校不收伙食费,每月发定量菜票和粮票。男生食量大,粮票不够吃,女生却吃不了。每到月底,男生就想办法找女生要粮票。 同样是要粮票,情况却很复杂。有的是看上了某个女生,借要粮票套近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有的是真要粮票,纯属解决生计,这种男生一般找女老乡要。那些没有“醉翁之意”和脸皮薄的男生就只好自掏腰包,到食堂专门的窗口买粮票。当然,此种男生并不多,大多数男生还是能够物色到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女同学的。 “见死不救”的女生也有,不过她们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吃了闭门羹,搞不到粮票的男生会报复这种女生,故意散布对方一些子虚乌有的“桃色新闻”,以期寻求心理上的虚幻平衡。 男生喜欢用很大很大的饭缸打饭,他们的逻辑是:大饭缸里盛饭,显少,售饭员会多给点。其实,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幼稚安慰,售饭员手里的铁勺,那就是标准。售饭员心中明镜似的,给多给少,根本不会由饭缸的大小决定。 学校西面是卢野村,村民们大片大片地种植白萝卜。我们跑完早操后,偷偷地翻墙出去,溜到萝卜地里偷萝卜。刚行事时,缺乏经验,只能拽一把萝卜缨子,拔不出萝卜来。后来,我们窥视村民哪天浇水,浇水后的第二天去偷,白胖胖的萝卜就会毫不费劲地从软泥里拔出来。 我参加工作后,在好几个城市生活过,没有哪个城市的白萝卜比得上卢野村的白萝卜香甜可口。现在想起来,满嘴生津,回味无穷! 卢野村出产红薯,紫红色的表皮,细长的身段,外貌很好看。我初次见到村民们赶着驴车在校门口卖红薯时,非常兴奋,因为在这之前,我只是在书上见过红薯的图片,并没有目睹实物。 1987年冬天,校门口有一位老人每天晚上来卖烤红薯。诱人的烤红薯色泽红紫,表皮脆脆的,瓤肉绵绵的,好吃啊!寒冷的冬天,捧上一个热腾腾的红薯,行走于纷飞的大雪中,既有闲居里巷胡同的世俗温暖,也有奔走旅途大道的江湖豪迈…… 我们每学期有一次劳动课,为期一周。也没有什么重活,只是铲铲操场上的杂草,或者在学校的花棚里浇浇花,拽拽草。 铲起来的杂草,用小平车拉到指定的地点堆积。拉草时,每四人一组,两男两女。倒了草,往回返的时候,男生推车,女生坐在车上唱歌。宽阔的操场、环绕的绿树、湛蓝的天空、飘逸的白云、青春的歌声…… 90年代初期,大街上流行一首叫《纤夫的爱》的歌曲——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每当听到这悠扬的歌声,我就自然想起了师专时的劳动课,想起了小平车,想起了女生们的歌声…… 劳动课期间,偶尔也能请一天假。我们就去长征东街的军人俱乐部看电影。师专离俱乐部很远,要骑自行车去。当时,自行车很紧缺,只有忻州籍的同学才有。实在借不到自行车,就步行去,那就艰苦了,单程耗时就得一个多小时。 我和政史系的老乡张永发一起步行看过几次电影,我们一般看上午场。印象较深的片子有《骑士的荣誉》《南拳王》《神秘的女人》。散场后,也就中午了。在七一路百货大楼下面的食品店里买几个饼子,我俩都爱喝酒,每人还要买上一小瓶酒。酒是忻州酒厂酿制的“二两妙”,小玻璃瓶,里边装酒二两。 我们坐在商场的台阶上,向售货员要一块干净的纸箱片,把饼子揉碎在纸片上,用手捏着吃。喝着“二两妙”,吃着饼屑,碰碰杯,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说些班上的趣闻轶事,倒也逍遥自在。 酒足饭饱,打着饱嗝继续走。如果是夏天,当走到实习饭店的时候,就满头大汗,口干舌燥,走不动了。实习饭店的台阶很宽,很干净,我俩就躺在上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有谁能想到,和我睡在台阶上的这位老乡,最终只活了三十二岁,夺走他性命的,就是酒!更不可思议的是,年过半百的我,仍然嗜酒。有时候,我想,人这种动物,真的比其他动物聪明?最起码,这个大大的问号要时刻挂在我的脑袋上的! 忻州的夏天,可谓苦夏,气温高,闷热,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坐着不动,汗水淋漓,鼻孔好像永远被什么堵塞,呼吸艰难。 晚上更闷热。有一天,我们宿舍的同学们被湿热折腾得没法睡,不知谁提议到教室睡去,那儿空间大,凉快。于是,我们五人披着夜色,悄悄钻入教室。把课桌拼成床,以书本为枕头,睡了。好地方,确实比宿舍凉快多了,呼吸也顺畅。透过高大宽敞的窗户,可以看见满天星光,闪闪烁烁,煞是迷人…… 睡梦中,我们被汹涌而来的蚊子咬醒。摸摸身上,密密麻麻的肉疙瘩火烧火燎,奇痒!只要肯动脑子,办法总是有的。我们把教室的窗帘摘下来,紧紧地裹住身体。这下可好,蚊子无奈,我们安睡。 睡梦中,听到教学楼下人声嚷嚷,叽叽喳喳。大事不好,同学们上完早操来教室上早自习了! 昨天晚上,我们离开宿舍时,夜已深,校园里空荡荡的,没人。出来时,我们上身只挂了件小背心,下身只挂了件小内裤。马上就是满楼道人,我们赤身裸体的,局面何以堪?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上厕所!”我们狼狈不堪地一齐奔向厕所,龟缩在蹲坑里窥视外面。终于等来班里的一位“救命菩萨”,好说歹说央求他回宿舍给我们取衣服。 折腾了一晚上,被蚊子吸走许多血,还受到了系里边的通报批评。好事的同学还编了两句顺口溜,取笑我们——五侠夜战吸血鬼,赤身裸体扬班威。 师专的管理相当严格,我们每天得跑早操,上早晚自习,写许多作业,同学们唠叨:这哪里是上大学,分明是读高四高五呀! 星期天,学习任务也很重,得去图书馆读作品,否则文学课的作业就没法完成。《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基督山伯爵》《红楼梦》……堆积如山的名著,压得我们没有喘气的功夫。 当然,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们不得不关注当代文学。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梁晓声《今夜有暴风雪》、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阿城《棋王》……都是我们读了好几遍的优秀作品。 晚上,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最热闹的事情是舍友们一起听流行歌曲。 最初听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故乡的云》,接着听邓丽君《我只在乎你》、韩宝仪《粉红色的记忆》、齐秦《大约在冬季》…… 女歌手张蔷好像一股强劲的风吹来,吹得我们热血沸腾。从磁带盒上看到,她的发型超酷——爆炸头。她的歌声极具侵略性,我们反复听她的《爱你在心口难开》。 1987年听到的最后一首流行歌曲是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现在提起来,那歌声仍然很熟悉,只是多了一份沧桑感。弹指一挥间,三十五年就消逝了,人生,难道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1989年7月13日,我大学毕业离校的日子。 夏日的阳光热辣灼眼,我两手提着并不沉重的行礼,怀着兴奋而又青涩、激动而又空幻的心情,在校门口停下了脚步。转身,抬头,凝望…… “忻州师专”四个校名大字清雅可人,笔挺端庄,在阳光下醒目地折射出典雅的风韵。 欢迎你,未来的人民教师!——两年前刚入学时,校门口图书楼上挂着的那条巨幅标语,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两年前,“未来”还是个很遥远、很虚幻的期待,好像我们读过的顾城、北岛、舒婷的朦胧诗。不曾想,转眼间,七百多个日子如同飘散的云烟,悄悄地逝去。 我就要登上讲台,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了。更没有料到,我像长江三峡上的那座“望夫石”,在讲台上一站,就从二十一岁站到了五十四岁。 三十多年来,教室里的黑板由水泥质地的黑色变成了塑料质地的墨绿色,我浓密的头发由黑色变成苍白色且已稀稀疏疏,没有几根了…… 然而,唯一没变的是我手里紧紧攥着的粉笔,永远那么笔直,永远那么洁白!■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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