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文字有灵魂,或许它如刀刻雕塑,一点点剖开,一遍遍雕琢,待它成形时,便有了击穿人心的力量。
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总是有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本事,在品读文字的同时,早已被书中人牵绊了心,偶尔或多或少还会看到自己的影子。
在我看来,孙频就有这种能量。作为80后女作家的佼佼者,她对文字的运用可谓信手拈来,寥寥数语便令人有痛感,仿佛接下来的每一段故事都自带芒刺,随时能扎破翻书的手,刺痛感悟人生的心。
比如《柳僧》,关于一对母女的故事,没有救赎,也没有忏悔,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生活,还有无力抗拒的命运。
母亲用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个男士钱包,脸上竟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她说她必须要回趟老家,在她记性还好的时候,总该“衣锦还乡”一次。然后母亲说起了那个“他”,以前总是在田间地头等她,却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要是当初和他结了婚,现在自己或许就不会得抑郁症了。
倪慧颇有些轻蔑地看着母亲肥硕的身体,因为抑郁症的煎熬,母亲总是大把大把地吃药,身体也像催肥了一般。最让人难过的是,母亲似乎对眼前的事很容易忘却,却对过去很久的往事记忆犹新。
为了成全母亲的心愿,倪慧刚刚带着她去了趟九寨沟,这一生唯一一次的旅游反而让母亲变成了祥林嫂,逢人就吹嘘女儿多能干,女婿多优秀。这个可怜的老人还不知道,女儿一个月前离了婚,而且还失了业,唯一的财产是一台破旧的轿车。
整个旅行团把头戴夸张遮阳帽的母亲当成了小丑,但是她似乎不自知。回到宾馆后,倪慧终于忍不住对母亲大吼了起来,老太太一声不吭地走进了浴室,过了许久出来后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这一宿卧室里静的可怕。
从九寨沟旅行回过神的倪慧,盯着母亲滔滔不绝的脸又开始不耐烦。其实老家除了母亲的弟弟,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倪慧甚至怀疑,老太太就是为了去看她曾经的老相好。
为了显示出衣锦还乡的样子,母亲大包小裹地装了好几袋子东西,母女俩就这样开着倪慧的小破车踏上了返乡的路。
一路颠簸的她们终于到了舅舅家,舅妈的脸在见到这些饱含亲情的包裹后笑逐颜开。只是在见到自己的亲弟弟已经老年痴呆的模样后,母亲悲从中来,再见两个外甥直接将一口大锅端上了桌,这种类似打发叫花子的行为,让母亲的长途跋涉显得廉价又可悲。
熬过了一夜,第二天倪慧在两个表哥的带路下,为父亲的骨灰寻一处静谧的安葬之地。坟地里黑漆漆的柳树像一个个僧人杵在那里,似乎多了几分阴凉之气,让倪慧不禁打了个哆嗦。
安葬好父亲的倪慧回到舅舅家,果然看见母亲拿着九寨沟旅行的照片又开始跟邻里吹嘘自己的见闻。最尴尬的是,母亲将这沓照片带去了那个相好的家里。
本来走路只需20分钟,母亲非让倪慧开上车,于是一路浩浩荡荡地顺着记忆中的小路,带着倪慧来到了张铁生家。
那个昔日的恋人变得格外沧桑,还瞎了一只眼睛,他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院外。这个老头的形象已与母亲心目中的那个容易害羞的呆小子有了很大的变化,当认出彼此后,张铁生只是尴尬地不停地搓着衣角。
两位老人就这样聊了起来,原来张铁生的老婆死了很多年,两个儿子三十好几都没钱娶媳妇,因为黑心的工厂烫瞎了他的眼,非但没得到赔偿,老板也卷钱跑了路。张铁生的不易并没有让母亲压抑住想要炫耀的心,她终于还是掏出了那沓照片......
从张铁生家回去后,母亲非常失望,她藏起了钱夹,准备和倪慧打道回府。就在她们返程的那个早上,母女二人又路过了那片坟地,这一次柳叶似乎压得更沉,而树林里窜出了三个大汉,他们毫不留情地将母亲从车子里拽了出去,又将倪慧也拖下了车。
是张铁生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举起了手中的斧头,其中一个人说,“车不错,人不留,会报警。”
倪慧突然明白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在宾馆训斥母亲那一天直到今日,她始终都欠母亲一句话,于是她回过头看向母亲,喊道:“妈妈,对......”
话音未落,鲜血溅满母亲一身,来不及呼叫,母亲在扑向女儿的瞬间也倒在了张铁生的斧头下。
木心说:“诚觉世事可原谅,但不知去原谅谁。物是人非,那些人也早已化为烟尘,究竟该原谅谁呢?”
每个人看过《柳僧》都会有不一样的感悟,我感慨于那句始终没有说出口的道歉,越是亲近的人,越是难以启齿这三个字,终究还是让它成了遗憾。
故事中的母亲身患抑郁症,而那个很少说话的倪慧又何尝是完人呢?一个身有疾,一个心有伤,一个滔滔不绝,一个闭口不言。因为痛楚的疾病和破碎的婚姻让这对母女重新生活在了一个屋檐下,这是她们最短暂也是最焦灼的共处的日子。从彼此埋怨到相互打趣,那些点滴让她们意识到,最亲的人反而错过了太多最不该流失的岁月。
在嫌弃和被嫌弃之间,看似摩擦不断,其实缘于最熟悉的人成了彼此最陌生的陪伴。一个孤独的老人,大概因为太过寂寞,才会絮叨和炫耀,她寻求的是认同,更是一种互动,总好过每天一个人面对空气的落寞。
年轻时的母亲和张铁生本该有机会走到一起,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心意,只是长嫂为母,作为“母亲”的嫂子认为,有工作才是正经事,于是倪慧的母亲就这样将年少的情谊放在了心底。她清楚地记得,夕阳西下时他们默默走过的田间地头,还有每一次干农活时偶尔四目相对的羞涩,这单纯的青春期的风月,最后竟渐渐清晰地相伴着余生的岁月。
有多少人嫁给了适婚的人,却始终念念不忘心里的人?
原本很美好的故事,就在母亲见到张铁生的那一瞬间一点点破灭了,曾经的回忆被现实蚕食着,怀抱着美好愿景的母亲仿佛被泼了一身的冷水,清醒地变回了那个庸俗的老太太。
人,总是会变的,那些还抱着回忆等在原地的人,必然会因为他人的改变而得到当头棒喝。母亲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撕开他人的伤口,再将自己的快乐汇成一锅浓香的汤,热辣辣地倒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或许是仇富的心态早就在张铁生的世界生根发芽,倪慧和母亲的到来只是诱发它爆炸的一根导火线罢了。这突如其来的残忍,只是压抑许久的爆发。
母亲的礼物选的也是如此讽刺,有钱包却没有足够装入其中的钱,也许悲剧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相似的经历总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过远的差距只能加剧陌生,滋生妒忌。
倪慧和母亲的悲剧,似乎是可预见又不敢想象的。母亲忘了太多事,却记得曾经的美好,这种思念的极致也换来了最惨的代价。
一念因情生,一念因情灭。这杀身之祸竟起源于刻骨铭心的深情,实在悲凉至极。
总有人评论孙频似张爱玲,我却觉得她的笔力颇有鲁迅先生的风骨。
《柳僧》似乎像极了《药》,鲁迅笔下的革命者夏瑜,他的鲜血成为了小栓父亲救儿子的药,那个血馒头讽刺至极,仿佛《柳僧》里这个满怀热切最终热血洒在故土的母亲。
离开老家的那天,倪慧开车又经过了那片柳树坟地。母亲告诉倪慧,村里每死一个人,就会在他的坟头上插一棵柳枝,于是这坟地好似吸食了阴气,反而越长越森气,最后竟浸入到了骨子里。
也许,向来无妖,只是内心恐惧。
倪慧的父亲终成了有故乡的魂魄,他化作了柳僧。
只是这一次陪葬的,还有这对可怜的母女。
你看,那柳枝飘飘,仿似留下了一地的落寞......
作者:雪忆柔
心中有点墨 故事藏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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