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心香一瓣】母亲的嫁妆 | 散文 马其亚

 文化佳园 2022-08-16 发布于江苏

前几天,跟82岁的二表姐聊天。她说亲眼看过我母亲出嫁时只有四件嫁妆,其中之一的铜灯还不是新的,我母亲很不高兴。

那是1950年冬天,二表姐10岁。二表姐说:“二姑的嫁妆是八件,到三姑时只有四件,原因是家里太穷!”我母亲兄弟姐妹七个,她是老小。按理,老小结婚,应该更加风光才对。嫁妆只能四件,想必姥爷家实在是太穷了。

这四件嫁妆分别是,三屉抽桌、木箱、铜盆和铜灯。铜盆是洗脸盆,铜灯是铜材质的豆油灯。这个铜盆,我好像见过,严重损坏,不能用来洗脸了。对这个铜灯,我毫无印象,只记得家里用过墨水瓶做的洋油(煤油)灯。对抽桌和木箱,我印象最深,因为它们伴随我一生。

现在老屋里,除了这两样家具再无其他,抽桌基本散架,木箱已成一堆烂板。我二十几岁以前,它们是家里除了床以外,最大最重要的家具。抽桌放在母亲床前,箱子放在抽桌上,靠近床的一小块桌面,放煤油灯。抽桌有三个抽屉,抽屉的拉手是铜的,拉手形状如同四分之一蛋壳。抽屉里放过针头线脑、布票、统购统销粮本和我的学习用品以及成绩单等。三个抽屉下还有一个连通的空间叫抽肚,抽肚里一直放着七八个盘子,据说盘子是本家一位大爷去南方下户前寄存的。

印象中,箱子里没有放过衣服。有几件换季衣服,是挂在箱子旁边苘绳上的。因为要防老鼠,箱子里有时放救济粮,有时放煎饼,好像有一年冬天放过猪油碗。就是这样,那木箱也被老鼠咬了很多洞。我小时候经常在睡梦中被老鼠咬木箱的声音惊醒。四奶奶家的狸猫经常往我家钻,有时能看到它叼着一只大老鼠,带着哼哼声跑出去。八件嫁妆是哪些呢?

最近,我问过二表姐和大姨姐。大姨姐是我大姨的女儿,今年89岁,比我母亲小四岁,我母亲出嫁,她去送了。大姨姐说,三姨的嫁妆比二姨少了衣柜、八仙桌、一对坐床。坐床是放在床边的正方形凳子。印象中,我上小学时,母亲曾经借我大娘的坐床,放在教室最前排给我当课桌。大娘家里有一高一低两张八仙桌,还有衣柜。相比起来,母亲的嫁妆非常寒酸。二表姐和大姨姐都跟我说,奶奶对我母亲不好,原因是嫌我母亲娘家太穷。母亲刚过门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奶奶不让我母亲坐在凳子上,说:“你娘家没给你凳子!”在现代,这种情况可能不会发生,但是那时封建残余思想作怪,婆婆看不起媳妇,媳妇只能受气。

从二表姐和大姨姐不约而同说的这个小故事看来,母亲那时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大爷有文化,吃公家饭。父亲一字不识,勤快厚道,会忍能让。奶奶偏心,母亲好强,婆媳关系一度紧张。二表姐和大姨姐都说,我出生时正值麦口,我们尚未与奶奶和大爷分家,父亲起早贪黑赶牛下湖耕地,母亲仍要参加繁重的麦场劳动,曾经连续几次肩扛装满60斤小麦的大箢子,因而落下月子病。此后,母亲的身体始终不好。

我还有一个更深的记忆。大爷家的叔兄弟比我小几个月,我们天天一起玩耍,难免没有磨架(矛盾纠纷)。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有一天晨读后放学回家,又冷又饿,大家都是小跑。他专意绕到我旁边,用橡皮筋把小纸团弹在我耳朵上,我很疼,就去追他。到家里时,奶奶见了,迎头骂我:“你那么坏的,打俺孩子!”奶奶因为自己的好恶,竟把亲孙子分出了远近。奶奶还说:“疼你有什么用?赶明我死了,你又不能给我打引旗。”我一直不明白什么是引旗?原来是老家习俗,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人,拿着或扛着的白幡叫引旗,又叫引魂幡,有资格打引旗的人,只能是长孙。现在想来,也不能怪奶奶,她毕竟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人。

还有一次,母亲凌晨起床,听到奶奶跟我大娘说话。大娘正在烙煎饼。奶奶急切地说:“小丫娘,人家的孩子怎么上学上得恁好的?俺这个太调皮。”我大娘家的大姐比我大两三岁,奶奶叫她小丫。奶奶刚刚从东院二大娘家馏煎饼回来,二大娘对她说,我因学习成绩好被老师开大会表扬了。只听大娘接话说:“穷种,上得起,还供不起唻!”母亲没有跟她们吵闹,而是回屋大哭一场。她说:“我不相信,穷有种,富有苗。”她发誓:“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吃糠咽菜,拉要饭棍,也要把儿子培养成才!”

这个故事,我从母亲口中听说过,几位至今仍健在的老人也这样告诉过我。我理解,奶奶那时是封建思想作怪,大娘的那句话也是奶奶激起来的。我长大以后,还是很疼奶奶的,曾经连续几年用自己攒的钱给奶奶买樱桃和其他东西。我也对大娘很好,从来没有记恨她。母亲也很孝敬奶奶,我从记事起,没有见到母亲与奶奶和大娘有过脸红。听闻母亲誓言,我从小就立下大志,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做一个有用的人,报答母亲,为母亲争光!

我幼年少年青年时期,父亲长年累月在外扒大河,只能身去口去,难以顾家。生产队分的粮食连续十几年每年每人不足百斤,我家的生活饥寒交迫。尽管如此,母亲仍要尽一切努力,让我吃饱穿暖。有时,掺干白芋叶子煮饭,母亲盛给我的碗里米多,她的碗里大多是干白芋叶子;有时只有稀粥喝,我碗里的稀粥比母亲的浓厚;拐磨时,母亲要窊一勺厚的糊子请邻居二婶烙煎饼给我吃,她只能喝更稀一点的粥。我一顿曾经喝过六七大碗稀粥,小伙伴们取笑我是大肚蛙子。

二十几岁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但是,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让我们兄妹穿得好一些暖一些。现在我常常想,我的父母都是受苦命。父亲一生出尽牛马力,母亲一生穷困潦倒。他们在受苦受难受罪受辱时,还要竭尽全力呵护我们兄妹。

我曾经数次听母亲说:“不是为了几个眼珠子,我还活什么的?”母亲把我们兄妹当作她的眼珠子。可是我长大以后,却没有能力给母亲治病,没能让她享福。母亲在65岁时,因心脏衰竭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是我心里永久的痛!

每当想到那伴随我一生的抽桌和木箱,想到那盏不能让母亲心仪的铜灯,我心底充满了深深的哀伤!其实,这怪不得任何亲人,只怪没有赶上好时光。大姨姐告诉我说:“姥娘去世时,你才一个多月,三姨怀抱着你。二舅一家几口都饿跑到南京下户了。”可见,姥姥家的日子该是何等艰难!以前我并不知道还有把铜灯作为嫁妆的,也没在意哪里有铜灯。

出于好奇,我最近网购了一盏铜灯。我把铜灯放在书案上,倒上豆油,点燃了它。望着那忽闪忽闪跳动的橘红色火焰,母亲美丽贤惠、刚毅坚强、辛勤劳碌的身影,母亲为了我们兄妹而忍饥挨饿、遭受屈辱的情景,像高速快进的电影电视一样,一一映现在我的面前。

娘,为儿想念您啊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