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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随记:凤姐“心上的”爱敬

 竹里馆B 2022-08-17 发布于江苏

邢岫烟,邢忠夫妇的女儿,邢夫人的侄女。家道贫寒,一家人前往贾府投奔邢夫人,住在大观园迎春的紫菱洲。薛蝌,皇商之子,薛姨妈的侄儿,薛宝琴的胞兄,薛蟠、薛宝钗的堂弟。因父亲去世,母亲又患痰症,作为长子,他带着妹妹薛宝琴进京,投奔薛姨妈。薛蝌秉性忠厚,尽力帮薛姨妈料理各项事务,由贾母说媒,薛蝌订下了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这两人,岫烟卑微,薛蝌老实,他们俩可以说是小说里的边缘人物。
但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9版)第90回“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里,他们二人一个不因贫穷放下尊严,一个不为美色丢掉人格,竟不折不扣,成了小说中的主角。

在90回前半“失绵衣贫女耐嗷嘈”一节,邢岫烟的言语行事,赢得了凤姐的爱敬;而凤姐、平儿的行事,尤其是对贫女岫烟的真诚关怀,也让人感念,同样赢得读者的尊敬。试细读本节:
01.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
故事开场,由于先前发生了许多事,于是有了贾母对凤姐的叮嘱。有前因,才有这种安排;有了这个安排,才有下文种种情形的发生。
02.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
这里,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清清楚楚,如在目前。老婆子的嚷嚷,先声夺人:你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超凡笔力。
03.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
“才”“早”“请安”,可见凤姐的威势。同时,此处亦照应前文贾母所说“他们只服你”,同样,这又也为后文凤姐轻易解决婆子嚷嚷问题蓄势。
04.“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出他去。”
遇到事情,首先想到推卸责任,而不是考虑自己有什么过错,类似这位婆子的人和事很普遍,这也正是凤姐说的“没道理”所在。
05.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
赶忙、迎着、陪笑,这几个小细节写尽岫烟在人屋檐下的小心与无奈。
06.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
两人都笑说,一个表达了关心,一个显示了小心。一番对话,事情原委,交代得清楚明白。
07.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
“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便”,受先前所见影响;“很”,表明程度;“心上”,是发自内心,与前文的“笑说”有别。
再来说“爱敬”,该如何理解凤姐的爱敬?我想,“爱”是同情、怜悯,凤姐怜的是岫烟之贫寒:岫烟虽有些皮绵衣服,可是已经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敬”是敬重、尊重、佩服,凤姐敬的是岫烟贫穷而不失尊严: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岫烟并不用贾母送的物事装点所住,抬高自己。

08.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凤姐的爱敬落实到行动上,到了自己房中,立即吩咐平儿送上几件衣物。袄、裙、褂,所送之物周全合适,这可见凤姐的用心与真心,她未必时时处处都在算计,都机关算尽。
09.吞声饮泣
岫烟“吞声饮泣”,照应回目,点出回目“耐嗷嘈”之意,也见出贫女心灵的真实:“笑说”背后,是贫女更多的无奈与凄凉。
10.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
丰儿送衣服,岫烟无论是心里“不肯受”,还是嘴上说“不敢受”,拒绝都是因为尊严。不能因为衣物让人看轻了自己,这是岫烟的可敬处、高贵处。
这一回书把岫烟、薛蝌两人当作主角,一个不为贫穷放下尊严,一个不为美色丢掉人格。两个人都可以说是小说中的边缘人物,一个很卑微,一个很老实,但他们都不卑鄙,都努力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这应该是本回书最打动读者的地方了。
11.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
丰儿去了,平儿再来,更可见凤姐是真心要送,凤姐的“爱敬”确乎是发自“心上的”真“爱敬”。前面凤姐“笑说”,这里平儿“笑说”,都是先考虑他人的意图在,仍是为了不让岫烟接受而觉得是受了施舍;平儿说“不是……就是……”,平儿是真会说话,她的话让人心生温暖,又难以拒绝。
从不肯受,到不敢受,到不敢不收,一个小细节,叙写精细而有层次,这是写作技法的高妙。“红着脸笑谢”,有尴尬,又有真诚的感激,岫烟没有因为贫贱失掉自己的尊严。

12.平儿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
这里是自然而然的结尾,却又是不可或缺的一笔。它不单突显了凤姐和平儿她们行事让人感念之处,也丰富了凤姐送衣物一事的意蕴:岫烟是与凤姐对立的邢夫人的侄女,又是与凤姐亲近的薛姨妈的侄媳,或许有人会揣测这里面有搞好人际关系的因素。平儿一句“你怎么知道?”可见,她们帮助岫烟的时候,并不想让人知道。有些时候,人做事,是做给他人看,也是做给自己看。当人们因为发自内心的爱敬而行事时,因发乎自然,所以更让人感念。

所以说凤姐是在“心上爱敬”岫烟,而非出于人际交往的考虑,小说里是有依据的。
我们不妨回过头将凤姐对邢岫烟的爱敬与对贾环的鄙薄不屑对照着看,《红楼梦》第20回写到贾环因与莺儿她们赌钱耍赖,可巧被熙凤遇上教训一番的事:
13.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那个玩。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玩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呢。”
请注意“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这几句,凤姐所以不满贾环,教训贾环,并不全因为看不惯赵姨娘,要耍一耍自己的威风,根子在于贾环的无赖下流、不学好、不尊重自己。这样一想,凤姐心上对邢岫烟的这一份爱敬,就格外难得,并更加让人感念:关爱与尊重有尊严的人,难道自己会不尊重自己吗?关爱与尊重本身难道不也是一种高贵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写过退役上尉尼古拉·伊里奇·斯涅吉辽夫拒绝阿辽沙赠与的200卢布一事,尽管200卢布能为他们一家带来彻底的改变,上尉还是选择了拒绝,那拒绝让人看到了人格、尊严、底线、坚守、血性。与《红楼梦》写贫女岫烟耐嗷嘈不愿轻受凤姐的赠物一样,都是因为尊严,都非常可敬。而且,《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辽沙的赠与和《红楼梦》此回凤姐的帮助,同样让人感念。
黑格尔1818年10月22日《在柏林大学的开讲辞》中说:“人应尊敬他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自尊自重自爱,努力使自己高尚,这种可贵的思想、品性,在接受者邢岫烟、斯涅吉辽夫上尉身上,在施与者王熙凤、阿辽沙身上,一样闪烁着光辉,让人尊敬,让人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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